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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帶雨(2)

    笑明明出來倒洗臉水,看見東屋的窗後,掀起一角素色布簾,一個少年人正朝外張望,那樣子有些木呆。在他看見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見了他,覺着好玩,便一笑。他慌了,鬆手放下布簾,不見了。那樣子倒像個深閨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第二次看見他,他站在了院子裏,與他小妹妹玩挑繃的遊戲。就是用根線繩,兩頭繫個結,兩手撐開,和對方互相挑,挑出花樣,卻不能亂和散。這是小姑娘的玩意兒,可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藍布長衫,藏在梨樹的花影裏,真像一個秀美的姑娘。回眸間,看見笑明明,無端地紅了臉,笑明明不由心裏又是一陣好笑。第三次,笑明明就與他説話了,問他要不要看戲,她可以帶他進戲院。他兩手在身後交疊,靠在門框上,羞紅了臉。笑明明這回看清了他的長相,窄窄的長圓臉,因素淨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幾近透明。鼻樑卻很高,雙目細長,單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間有一個淺窩。真是清秀啊!他沒曾想笑明明會與他説話,窘得不知怎麼好,最後只得退進門裏,進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頭看他,兩人都笑了,這就有了些默契。以後,少年見了她,還是要躲。逢到笑明明有興致,逗孩子似地緊趕兩步,作勢追他,這時的逃就有些像遊戲了。但是,令笑明明萬般想不到的是,當劇團離開蘇州來到無錫,忽有一天,她正往戲院去,前邊路上站了細條條一個人,卻是少年他。笑明明吃驚不小。凡女演員,都有幾個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爛打的,但這一個到底不同,從來連自家院門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無錫。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裏,常常交流的應付周旋的伎倆,這會兒一件也用不上。兩人呆立了一時,少年開口第一句話,竟像戲台上角色出場的自報家門:我叫鬱子涵。

    對於鬱子涵的閲歷,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雖然不出門,不諳世事,可他卻解風月,那都是從書上看來的。照理世家是不當看這些閒書,可年輕輕的悶在家裏,大塊大塊的時間如何打發呢?於是,大的帶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講,《玉梨魂》、《淚珠緣》、《啼笑因緣》、《春水微波》,等等,諸如此類。外面人是不知道,鬱家夫妻間嬉笑慪氣,都像從文藝小説上裁下來的情節。鬱子涵是家中男孩裏最小的,離婚娶尚有日子,讀來的小説沒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裏演習。本來可一徑演習下去,不料來了一個上海的劇團,將熱火火的一團人氣帶到家門口,其中還有一個笑明明。

    鬱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温,又少見識,看小説看得都有些迷糊,説話行事就像在做夢。他從來沒見過笑明明這樣的人,如此活潑和生動。家母和姐嫂在屋裏議論到她,説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歡這個“俗”!他,及他們家的生活實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劇團走後,院子裏晾曬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磚地上再沒了那錯亂簇擠的影,無限的空曠。夜深時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不是靜,反而鬧將起來,是肚裏的心事鬧。鬱子涵倒空了撲滿裏的錢,又借了小妹妹撲滿裏的錢。這些錢都是過年節大人給的,從來不用,他們是連如何用錢都想不到的。他沒想到,兩個撲滿,叮叮的錢,買一張蘇州到無錫的火車票,僅餘下沒幾個了,錢竟是這樣不經花。這可説是鬱子涵對外面世界的第一個認識。所以,對於鬱子涵到無錫找她這一筆,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無知,或者説無知了才勇敢。在以後的日子裏,笑明明會逐漸發現,怯懦的人還會非常的果敢。但不管怎麼説,這個從未出過門的單弱少年,能夠來到無錫,再問到上海的劇團演出的戲院,還找到戲院所在的馬路,與笑明明碰個正着,亦可稱為壯舉了。過後的日子,鬱子涵就是擠住在男演員的住處,晚上與大夥兒一起上戲院子,坐在台側,鑼鼓鈸鐃邊上。他並不怎麼愛看戲,他是看文藝小説出身的,屬傷感主義那一流。滑稽戲裏熱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顯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戲院子裏又是嘈雜髒亂,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緊,他只要有笑明明。有點像吃奶孩子戀母,帶幾分賴皮的不捨。他自己的母親,生性冷淡無趣,並沒使他體會到什麼母愛。

    鬱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裏,可説是個異數。藝人們多是有市井氣的,又是他們滑稽行當,演的是當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遊離開世俗一些。他們可是戲裏戲外都浸泡其中。演藝生活且是粗糲的,有時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鍛得很結實,哪裏能像鬱子涵這般嬌嫩與柔弱。再是敗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風範,像他們這家與世隔絕,更是將這風範封存起來一般,沒有受到時局變化的損耗。看鬱子涵在劇團的同人中間,就像是天外來客,説不出的冰清玉潔。劇團的同人們,笑明明自然不會以為鄙俗粗俚,她從小在他們中間長大,他們都是她的叔伯嬸孃,兄弟姐妹。她喜歡他們,同他們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罵,可是不逾規矩。也是有敬愛的,這敬愛在居家慣常裏面。笑明明對鬱子涵的心情,則是兩個字:心疼。卻也不是母愛的性質,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質,而是單純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點像越劇舞台上,坤旦對坤生的感情,是當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實是女。這倒不是同性愛,説同性愛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約是太稔熟男女之愛,反看成沒什麼,他們所受吸引的總是較為特殊的情感。鬱子涵坐在幕側,眼面前交互往來的人和物,他均視而不見,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從這一側下場,他便迎着她笑。看起來,他像是不慣於笑的,一笑便臉紅,像是發窘,其實是處子之笑。

    本以為他來幾天就回蘇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裏人也不來找,或許是覺得少一個吃口也不錯。這樣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終的結果大約就是大家走人。就這樣,無錫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倉,崑山,又回到蘇州另一處戲院。鬱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從院子裏折了枝梨花,又來了。梨花是送給笑明明的,插了一個玻璃瓶。同人們都説這孩子痴,也都覺得他痴得很美。從蘇州演罷,一部分人往無錫去,組了一個劇團,其餘人則回了上海。笑明明將鬱子涵安頓在師兄家裏暫住,她自己與小姊妹合住的一個亭子間是再住不下一個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着去戲院,依然坐在幕一側,看笑明明演戲。他自己並不覺着什麼,笑明明卻覺着此不是長法。從外地回來,就有一些結束蜜月旅行,開始要過日子的意思。其時,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幾分當他自家人,除去他,還有誰在社會上有辦法,又與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説,鬱子涵年紀還輕,到底要有個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樁事,他想上海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風淳樸,尤其是對小地方人,初開眼界,刺激就很大,閒來無事最危險。至於做什麼事,兩人意見一致,讀書。問題是讀什麼?鬱子涵讀過幾年私塾,與公學不大接得上軌,再説也需讀點實際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個主意,去北碚讀立信會計學校,他家某個親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説説,讓鬱子涵免試就讀。立信會計學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會上聲譽很好,畢業生多能謀到正經的職業。再説,到北碚讀書,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學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時候,書沒讀進去,倒學了洋場惡習。笑明明將這計劃同鬱子涵説,老大哥也在場。鬱子涵的反應比較冷淡,似還有些不樂意。笑明明一味相勸,為他描摹未來:讀完三年,領了證書,再回來上海,那時説不定戰事已經平息,到外灘洋行找個差事,天天夾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絲邊眼鏡。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邊看着,有幾次和鬱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還是真有,從他眼光中看出一絲怨毒,好像曉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曉得老大哥的用心。老大哥不免對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看在笑明明面上,老大哥説通人情,免去一半學費,又出資路費。笑明明還陪送到九江,兩人方眼淚汪汪地分手。鬱子涵新剃了頭,推得略嫌短,看起來有些不像。臉架子似乎大出一條,眉眼間便緊窄了。笑明明只是覺着他可憐,疼還疼不夠。因曉得郵路無有保證,所以將從香港回來後的積攢,統統交與他。鬱子涵已經領教了錢的不經用,就並不嫌多,將一疊紙鈔攔腰一折,順手掖進長衫下的褲兜。兩人就此一別,山高水遠,不知哪一日重逢。

    他們再次見面,就是抗戰勝利後第二年,時光過去四年。其時,笑明明已和一名殼牌公司的職員談婚論嫁。這名職員亦是老大哥牽的線,廣東人,自幼失怙,依仗了家道殷實的姑夫姑母長大,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練習生。因生性本分勤勉,一級級做上來,進了殼牌,做個小小的部門主管,到此已年屆三十。演藝圈的女性,多半不會在本行當裏找丈夫,因為深知其中的辛苦與不安。一般總想找個誠實的先生,謀一份中上職業,錢倒不在多少,她們自家都是有些積蓄的,也曉得錢會帶來福,亦會帶來禍。總之是,要有一個安定穩妥的家。這名職員正是這樣的人選,並且,不是出身名門,還沒有父母大人,不會對笑明明的職業存偏見,婚後她依然可以演戲。在這件事上,那先生果然沒提出什麼異議。到底是老大哥,精通世故,也瞭解“小狗小貓”。兩人見了面,彼此都不討厭。那先生是典型廣東人長相,高顴凹腮,但在大公司裏做事,訓練得很有規矩。西裝穿得筆挺,白襯衫領和袖雪白,沒一點污跡。指甲,頭髮,修理得極整潔。一身上下服服帖帖,禮貌也周全。笑明明這樣自小出來闖蕩社會的人,又是戲台上出入,外表是不會給人挑出不是的。更何況,在她善於交際的言行底下,不自覺地會流露出熱忱的本性,是讓人信賴的。所以,再接着第二、第三次約會,不久,廣東先生就帶笑明明去了他姑母家。終是養育他的人,是當作父母對待的。然後,兩人一同去看和租房子,買傢俱,擬登報啓事,還邀了老大哥做證婚人。正忙得興頭上,鬱子涵出現了。

    鬱子涵敲開笑明明同小姊妹合租的亭子間,小姊妹早一年就結婚搬出去,笑明明不日也要離開了。陡一見鬱子涵,她都沒認出來。鬱子涵長高半頭,穿一套破舊西裝,很可疑的,身上散發出濃郁的柴油氣味。這些都還不是改變他形象的要害,要害是他的臉型不一樣了。原先柔和的弧度現在全被較為堅硬的直線所取代,變得有稜角了。眉稜,鼻樑,臉頰,腮骨,唇線,都含有一點鋭度,幾成一張長方臉。像是蠶從蠶蜕中脱生,這就是青年從稚氣柔嫩的少年外殼中脱生的形態。還不單是這樣,似乎脱去蜕殼後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種磨礪和歷練,形成了眼前的形狀。

    鬱子涵在離開的四年中,究竟有怎樣的經歷,是笑明明不會想到的。其實他在北碚的會計學校讀了一年多些,就離開了。讀書的生活是清苦的,北碚地方又小,此時壅塞了窮學生和窮先生,摩肩接踵的,只覺着一股窮酸氣瀰漫。鬱子涵受窮的日子,是在清門閉户裏過的,所以窮得潔淨。一旦走出家門,到了社會,鬧是鬧了,俗也俗了,卻是豐饒的。藝人們都講究吃穿,手面很闊。憑本事賺進來,憑性子花出去,豁朗的人生觀。鬱子涵學會了享受,幾乎把受窮的日子忘記了。北碚的風格,倒也是豁朗的,卻是豁朗的窮,就粗糙了。年輕人的慾望,活力充沛,那窮酸便也是濃郁蓬勃的。學生們可將被褥當了打一餐牙祭,然後鑽進別人的被窩打通腿。趕墟的日子,他們擠在街上,一樣買不下,眼睛倒可把人家籃裏的活雞吞下去。這些很令鬱子涵生厭,覺得羞恥和齷齪。讀會計學校的,多是寒門小户的子弟,更是拮据得可憐,鬱子涵加倍看不入眼,在班上特立獨行二三個月,方才結識一個同好。此人姓王,亦是從上海來,其實是個“癟三”,但鬱子涵這麼點見識,怎麼識得出來?只是見他人樣長得好,派頭好,穿西裝,戴金絲邊眼鏡,就像笑明明當時哄他時説的前景。此人説話還很有趣,又與他一樣看不起北碚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話題。兩人一旦結交,立即割頭不換,天天下館子,鬱子涵會鈔,王同學專講山海經。後來,鬱子涵手頭緊起來了,上海方面的賙濟是供一個人,又不是供兩個人。王同學便找來鐵皮,三敲兩敲,敲出一個火油爐。這人的手很巧,又大約是做過工的,這技能在以後的日子裏大有用處。敲出火油爐以後,王同學又顯示出廚工的才藝。到了趕墟時,兩人便一同去買來葷菜素菜,回來煎、炸、燉、煮,將飯館搬到宿舍裏。鬱子涵已經吃開了胃,在這種地方,除了吃還有什麼呢?王同學至少還有些烹飪的樂趣,鬱子涵又不會,最多剝點葱姜,然後就眼巴巴等着鍋開鼎沸,兩人一同大啖。這時節,他成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別人家還有些書卷氣,他可沒有,一味的口舌之慾。仗了年少清俊的模樣,還不至讓人討厭。

    他對讀書已無興趣也無信心到極致,幾次會考,他均不及格。王同學奉承他是文章古風之人,不適宜會計這種現代庶務,攛掇他去昆明讀清華大學文科。他當然聽得進。其實兩人都是膩煩了北碚這地方,想去昆明大碼頭。於是,先退了這邊的學,省下學費,一邊向上海方面寫信,告訴笑明明清華大學文科預備班錄取了他,需轉移昆明的盤纏和另一筆學費。等錢的時節,兩人則走青木關去了次重慶,看看這山城,嚐嚐風味小吃。陪都的苟安繁華使鬱子涵想起上海:大世界和笑明明,亦有一線傷感。但畢竟那與現實相隔太遠,無濟於事,於是精神還是回到眼前,看和吃。王同學教會他享樂,也教會他能將就,有一晚,他們竟然是在橋洞底下過的,幸而天不冷。因計算下來,錢不頂夠了,兩人將行李——所謂行李不過是兩件衣服,牙刷毛巾,留在客店,抽身回北碚,結果又被什麼玩的看的牽住,只得延宕一天。回到北碚,又過些時候,笑明明的錢才匯到。拿到錢,鬱子涵先去舊衣攤置辦了行頭,一身三件頭西裝,將長衫換下。這一套行頭,便是陡地出現在笑明明面前的那身。王同學很有計算地,將他們的火油爐,鍋勺,還有書,作價賣給同學,得來的錢至少可以下兩趟小館。然後,兩人往昆明去了。這一路其實蠻艱險的,好在他們目的心並不迫切,懷着漫遊的心情,在山水間晝行夜伏,就像兩位古代的名士。他們有時乘車,有時走路,有時行舟,還有時,搭了異族人的騾車,手裏掂根枝條,學作驅使狀,顛顛簸簸而去。亞熱帶的太陽,將他們曬得墨黑,但空氣新鮮,無憂無愁,所以並不見憔悴,而是意氣風發。等抵達昆明,已是半年之後,他們並不去尋找清華大學,而是租房子住下,安心過起日子。昆明果然另一番情景,不説別的,光是氣候就要宜人得多,視野裏則一片明媚,不像北碚那邊陰濕。此時,已在頻傳勝利停戰的消息,人們開始討論回家的計劃。遺憾的是,郵路混亂,幾近阻塞,以至與上海斷了信息,寄出要錢的信均石沉大海。其間,他們曾經考慮自生財路,屯積了些肥皂,再兜售出去,賺一小筆,維持一段。王同學又用銅片鐵皮敲成異族女人佩戴的飾件,送到墟上去賣,賣了些小錢。到此關節,倒看出王同學是個重義氣的人,沒有拋下鬱子涵這個吃口。是顧念花了他不少錢,也是出門在外,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商量,所以就甘願養他。再有大半年過去,抗戰真的結束了,歡騰喜悦之際,又是一場大混亂。北歸的人與車,日日從街上過,這城市不禁顯出凋敝。這兩位如何按捺得下,上海一徑地在向他們招手,兩人都得了懷鄉病。這時,他們中間還多出一個人,一個女人,年紀大約二十八九,説南京話,穿着很摩登,看樣子是跑單幫的,不知怎麼落了孤身一人,滯在此地,租住他們隔壁,做了街坊鄰居。本來並不多搭訕,但都知道外地來的,待到勝利思鄉時,不由地話就多起來,講的全是回家。三人終於商得一策。先由王同學用鐵皮精製一枚徽章,圖案是中、俄、英、美四個勝利國的國旗。然後南京女客穿成貴婦的樣子,去到一家小五金店定購此類徽章,並繳納定金二十元。第三,輪到鬱子涵出場,帶了王同學的作品去兜售。老闆一看正是女客要的,即刻預付一千元錢定製兩千枚。一千元到手,三人連夜離開昆明,在一無名小鎮宿一夜,聯絡到一輛燒柴油的卡車,以工換車資,三人上了車斗。行走不過數里,南京女客就坐進駕駛室裏,將先前搭乘的一個江陰單幫客換出來,一路與司機談笑,提高他的士氣。那江陰客上了車斗,心裏不服氣,想自己是付了車資的,就不肯勞動。因此,從頭到底,都是王同學和鬱子涵,負責一路的飲食,燒水做飯。此外,柴油燒盡,接不上火的時候,卡車就要啓動另一套裝置:燒木炭,這樣他們就要提水和搖鼓風機。這一輛卡車,行路幾千裏,最終將鬱子涵帶到笑明明面前。

    鬱子涵看見笑明明,只是傷心落淚,忽感到幾年來的落魄,當時不知覺,這時想來,竟是觸目驚心。一邊落淚,一邊從口袋摸出一冊筆記本,拿出幾片夾在其中的紅葉和黃葉,送給笑明明,把笑明明的淚也引出來了。自此,事態陡然改變方向,急轉直下。笑明明與廣東先生解除婚約,另租一間新式弄堂的二樓朝南客堂,和鬱子涵結了婚。這一年,笑明明二十六歲,鬱子涵二十一歲。雖然廣東先生是理想丈夫,笑明明終是性情中人,勿管鬱子涵這些年裏如何變化,在笑明明心裏,依然是梨花影中的少年。老大哥如何阻也阻不住,到頭來還得幫着同廣東先生解釋,安撫,再要替鬱子涵謀職。鬱子涵倒還曉得從昆明地攤上買回一張假文憑,再靠了老大哥的人緣,竟在印書館覓了個校對的職務,算是替笑明明安下家。笑明明請老大哥吃飯致謝,老大哥見她是一個人來,覺出她的體解,心裏便又服了。兩人之間,雖然非關乎男女情愛,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無法插足。老大哥説,我是看着你赴湯蹈火啊!小狗小貓説:可你是會撈我出來的。聽起來,兩人心裏對這段姻緣都不怎麼看好,卻又不得不如此似的。過了若干年,廣東先生在台上又看見笑明明一回,演的是一個老媽子,説着俏皮的蘇北話。她已發福,穿一件大襟布衫,臉倒還乾淨,將頭髮梳到後頭,挽一個髻,額上露出一個發尖。眉眼是端正的,卻很淡,所有那些嬌俏的線條都平伏下去。廣東先生想不出這女人差一點就要做了他太太,這如何可能呢?

    笑明明和鬱子涵婚後第一年生了一子,隔年又生一女,然後歇了幾年。鬱子涵果真戴上金絲邊眼鏡,穿了西裝,挾着公文皮包,頭髮梳得很光。印書館的校對當然要算是坐寫字間,但總還帶有做工的意思,像他這樣穿戴的並不時興,可人們都知道他太太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多少就另眼相看了。這時笑明明所在的滑稽戲班,與另幾個班子合併,取名為上海方言話劇團,編進國營體制,取消包銀,改領月薪。藝人們自覺成了國家幹部,風行穿藍灰卡其面料的列寧裝,戴制服帽。笑明明也置了一套新行頭。頭髮塞進帽圈裏,耳垂上卻鑲着珍珠耳環。列寧服下面是啥味呢西褲,褲腿瘦瘦的,蓋着黑牛皮鞋。是一九四九年的摩登。他們搬了一次家,搬到隔壁弄堂,一條較為龐雜與擁簇的大弄堂,前排橫弄臨街,底下是店面,二樓與三層閣住家,他們就住其中的一幢。從後弄的門進來,走上一條直上直下的樓梯,到了二樓。板壁隔開房間,外間是樓梯,樓梯下一個小隔間,放馬桶。樓梯口的空地則是煤球爐,碗櫥,做了灶間。樓梯上去是三層閣,卻是極為正氣的一個大間,放進一堂紅木傢俱,牀上鋪着流蘇提花緞牀罩。窗簾也是流蘇提花,白天一左一右挽起來,還垂有一層白色透明喬其紗的薄窗簾。簾上映了行道樹的梧桐葉,綠影婆娑。這就是他們夫婦的卧房。小孩子跟了保姆睡二樓,吵不到他們。他們就還像新婚一般,雙棲雙飛。笑明明要有戲演,到散場時候,鬱子涵就到戲院後台門口接她。他不再是那個坐在台側,鑼鼓傢什旁邊的痴心少年,而是一家之主,太太的先生,可卻是個多情的先生。在戲院門口接了笑明明,兩人就招一輛三輪車去吃夜宵,入夜方才回家。上到二樓,笑明明怕吵醒孩子,便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由鬱子涵攙了另一隻手,躡了手腳上三樓。就像瞞了父母耳目,偷跑出去跳舞回家的女學生。到了休息日,他們中、晚兩頓都是在外吃的。中餐,西餐,素齋,點心,或是請人,或是人請,或就是單隻兩個人,面對面,坐在火車座上。他們很少有在家吃飯的時候,就像一般恩愛的夫妻一樣,他們對孩子的心倒淡了,一兒一女怎麼長成的?他們稀裏糊塗的。

    早就説過,鬱子涵已經吃開了胃口。笑明明當然曉得他是食不厭精,她呢,倒不是説如何的不肯將就,但演藝圈裏的生活,總是帶幾分潑户的習氣,今日有酒今日醉,挺率性的。所以並不拘束他,反是很鼓勵。然而,笑明明萬萬沒有想到,鬱子涵竟會這麼不知足。倘若不是遇到“三反”,事情還將瞞下去,而漏洞也會更大,那就連殺頭的罪都有了。鬱子涵在印書館裏,有個女同事,是財務科的,要説也是個情種,喜歡上了鬱子涵。鬱子涵這個人,生性是有些輕薄,但對笑明明,以及這樁婚姻,還是滿意的。笑明明是他爭取來的,趁着少不更事才敢前後不顧,放在現在,他不定能做出。再則,笑明明對他有恩,他不會忘,忘了要傷陰騭,這點人道他懂。還有,他對女同事並無多大興趣,那女人是比笑明明年輕,也是仗了比笑明明年輕才敢來追他。而鬱子涵其實並不喜歡年輕的女人,因不能照顧他,反要他照顧。何況,又是在這樣無趣的地方的同事,生來就不會有什麼情愛的浪漫。在這印書館的老房子裏面,光線陰暗,高大的天花板底下,桌椅變得格外低矮,人伏在字紙堆裏,快找不見了。鬱子涵所以能在這裏堅持上班,一是因為喜歡夾了公文皮包,煞有介事走進走出,自覺是個有公務的人,再也是有笑明明這個太太,晨昏相伴,調節了乏味的工作。所以,對那女同事的追求,他先是渾然不覺,再是吃驚不小,然後則躲避不及。這女人卻橫下一條心。她漸漸也看出鬱子涵有口舌之慾,便請他吃飯。推了一次,二次,三次,第四次,鬱子涵彆彆扭扭地只得去了。去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那女同事請他去的都是別緻的地方,就像事先研究過一樣,哪裏的刀魚面,哪裏的灌湯蟹粉包,最後就請到她家裏,讓她母親做給他吃,説她母親頂會做菜。這女同事也不知何等來歷,母女倆住了半幢花園洋房,另半幢隔死了,從另扇門出入。那母親,鬱子涵倒有幾分敬重,儀態很端莊,果真燒一手好菜。魚翅、海蔘燒得好,普通一隻粽子也包得與人不同。倘是明眼人就可看出,這母親一定是某個富户的妾室,女兒自然是庶出。家主或是走或是亡,留下點產業給孤寡做生計。鬱子涵當然不懂這些,只是被這裏的吃喝吸引,還有清幽的環境也讓他心曠神怡。説起來也令人不解,笑明明與他已經吃得很滿了,他竟還能有空出的頓數來這邊填補。比如中午飯,笑明明演出時,他一個人的晚飯,吃了這頓,再去趕和笑明明的夜宵;還有,笑明明跑外碼頭演出的時候。那麼,不僅飯,連帶宿,都是在這裏的了。這樣的事,都是眾所周知,惟自己太太不知。鬱子涵夜不歸宿,連保姆的嘴都閉得鐵緊,是不想生事,砸了自己的飯碗。這樣的東家,天下難找,其實就是她當家,連孩子都可打罵的。女同事不僅給他吃,還送他零花錢用,他倒並不缺錢,拿了這錢是買了首飾送女同事。她等於自花自,但如此往返一趟,就多了一層柔情蜜意,很受用。女同事能有什麼錢,她母親也許有體己,但看起來守得很牢,鬱子涵看見過女兒交錢給母親囑咐辦菜,他從來沒想過這錢是從哪裏來。等到事發,女同事在公賬上已有近一千萬元的虧空了。

    女同事判了十年,鬱子涵既是同案犯,又有玩弄女性之罪,多兩年,十二年。也虧得笑明明積極退賠,將一堂紅木傢俱賣了十之七八。那紅木傢俱進來時是從窗口吊上來,此時出去,也必從窗口吊下去。那時是一派喜氣,如今則又淒涼又羞辱。笑明明面上不會露什麼,照舊大着嗓門指揮搬運工,怎麼掉頭,怎麼借力。事後一個人靠在牀上,四下空蕩蕩的,原先放傢俱的地方,地板漆簇新,於是,滿地留痕。她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夜是清理照片,將同鬱子涵的合影統統從中剪開,撕掉那半邊;第三夜整理衣服,鬱子涵穿得着的衣服,還有要用的東西,收成一個包,等待探監的一日。到探監時,兩人隔了桌子坐着,邊上還有外人,很難説什麼。鬱子涵直是哭,他是真悔,又覺真冤枉,還是真慚愧。笑明明將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又等一時,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很簡單地告訴他,她已經申請離婚,兩個孩子歸她。他頗感愕然地抬起頭,眼淚倒幹了。他不曾想到笑明明會這般絕情,還以為這個女人是會無限地寬容他下去。他那哭裏,其實多少有着些乞憐的意思。事後再想,卻是僅有此路,絕無他法,笑明明待他,都已經到哪一個地步了啊!

    離婚以後,笑明明並沒結婚,但很招人非議地,一年半之後,她又生下一個女兒,沿用哥哥姐姐的姓,姓“鬱”,再用她的姓“笑”的諧音,取一個常用的字“曉”,加一個“秋”,名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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