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合上井上典子的筆記本,又去見矢部富美子。在這個十九歲的姑娘面前,吉敷把筆記本上寫的內容詳細地講了一遍。姑娘默默地聽着,一句話都沒説。
“總算弄清楚了。你不是因為討厭井上典子説話的口氣,一時衝動把她殺死的。你在電車上偶然看見她,認出她就是九年前見過的井上慶彥的母親。但是,井上典子並沒有認出你來。當時你才十歲,現在你已經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變化太大了。”
這姑娘再過幾個月就二十歲了,就是成人了。在她的頭腦裏,一直朦朦朧朧地認為大人低能,並且蔑視大人。可是,她自己也要成為大人了。在這種時候,她的感想是什麼呢?
“為什麼要殺了她?”吉敷問。
矢部富美子沉默着,低着頭很長時間沒説話。吉敷看得見她那長長的眼睫毛,這是個很漂亮的姑娘。過去那個狠毒的少女,成長為一個美麗的女大學生了。
“我不知道。”矢部富美子突然説話了。她説話的聲音很尖,還沒有變聲。吉敷每次聽到她説話的聲音都感到吃驚:説話的聲音還像個孩子,跟井上典子筆記本里“眼神像個大人,説話的聲音也像個大人”的描寫是矛盾的——吉敷看着姑娘的臉想道。
這是為什麼呢?以前,身體是個孩子,聲音像大人,現在呢,身體是大人了,聲音倒像個孩子了。
“你不知道什麼?”
“我覺得井上阿姨早就注意到我了。我在王子站下車以後走向飛鳥山公園的途中,偶然回頭一看,看見她在跟蹤我。我趕緊跑到展望塔,坐電梯上到展望台-她緊跟着就上來了。我想這下我逃不掉了,她又要徹底調查我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的直覺告訴我,她要報復我……”
吉敷認真地聽着,矢部富美子一停下來,就問一句:“後來呢?”
“她説要兩杯熱可可。一般別人都是自己到櫃枱來取的,可是她非讓我給她端過去。我感覺她要抓我了。”矢部富美子説到這裏又停住了。
“後來呢?”
“那時候我想起我只有十九歲,還不是成年人,殺了人也不犯死罪。我還想,就算今天能躲過去,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井上阿姨還會找到我的。等到她下次找到我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是成人了,就不能殺人了。我想,要殺就得現在下手,於是……我就把她給殺了。”
矢部富美子的話説得很艱難,語氣也是乾巴巴的。沒有流眼淚。
吉敷嘆了口氣説:“其實井上女士並沒有認出你來,遇到你是很偶然的。”
聽了這話,姑娘悔恨地咬住了嘴唇。
吉敷無言地坐在姑娘對面,很久沒有説話。來見矢部富美子之前,吉敷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問她。可是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坐在她面前以後,卻什麼話都問不出來了。自己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嗎?吉敷總覺得離任務完成還差很遠很遠。
這是為什麼呢?吉敷想了半天,終於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太大了,根本就不是一介刑警能夠解決得了的問題。
吉敷突然覺得自己很無力——自己常常只能接觸一下事件的表面,但是,很多事件的根都很深,自己是碰不到事件的根的。
吉敷想,那我就再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吧。
“你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第一名,直到考上了東京大學。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對你迄今為止的人生感到滿意嗎?”
矢部富美子抬起頭來,用她那還沒有變聲的小女孩特有的聲音説:“至少,我努力了,我沒偷過懶。所以,我對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是滿意的。”
是這樣啊。可是,你殺了好幾個人—一吉敷在心裏説。
以前有過的小學生自殺潮,社會上的人們已經忘記了。現在細想起來,那是很不正常的現象。可是,大人們什麼反省都沒有,連發生過小學生自殺潮的事都忘了個一千二淨。
那時候,一年有將近三百個小學生自殺,而打算自殺最終沒有死成的小孩的數字可能是這個數字的好幾倍。
孩子的感受性是很強的。他們經歷過殘酷的競爭長大成人以後,心態都正常嗎?或者説,想到過去那些殘酷經歷的時候,能夠做到心安理得嗎?
現在,做父母的依然重複着他們父母做過的一切。人們對自己的健忘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和平的時代,但是,和平只不過是一種表象。不管什麼時代,人都跟斗爭有着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