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個蜘蛛一樣不停地吐絲,想把我纏裹起來。四周的空氣充斥著一股黴爛、煙臭味兒。我不懷疑她說的這些全是事實,因為她正處於非常放鬆的狀態。我終於明白瀰漫於整個建築物的邪異氣息是怎麼來的了。"瓷眼"就是這種淫蕩氣氛的營造者。
我那時最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會如此狂妄無忌、如此貪婪?他顯然在冒險,而這對於一個騙子是異常危險的。騙子在任何時候都有特定的脆弱性。他們有時的確需要小心謹慎、道貌岸然。我覺得事情夠奇怪的了。
現在我總算有了個理解。我知道"瓷眼"這一類人開始進入一個肆無忌憚的時刻了。這個時刻對於他們而言是百求不得的一個機會。他們憑自己的嗅覺不失時機抓住了它。還有時光對於一個惡棍的催逼,使他完全地處於一種瘋癲狀態。
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這段時光,甚至不惜鋌而走險。"瓷眼"
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是他頭上還有一道"著名專家"的光環,他心裡完全清楚這個光環的作用。他像柏老一樣,對這個光環在內心裡極為厭惡和鄙視,但又不忍放棄;因為他實在太需要它了,沒有它,他簡直就不能生存,就成了毫無價值的一個廢物。
總之"瓷眼"的事情早已是半公開的了,幾乎沒有人持有異議。可笑的是"瓷眼"自己的主動出擊——他有一天突然提出要追查"流言",要定一些人的誹謗罪——連同這個一起,揭出一場可怕的陰謀。他說這場陰謀由來已久,其目的完全不是什麼道德方面的損傷,而是出於極其惡毒的報復。
整幢大樓一下子冷肅了。我對面的那個胖女人馬上對我聲明:天底下再也沒有比老所長更為嚴格的人了,他在個人生活方面簡直是個清教徒——"你知道什麼是清教徒嗎?"我不吱聲,她又馬上隨一句:"就是不近女色!"我說:"是的。
對於有些無恥的女人而言,她們根本算不上什麼女色,而直接就是一些雌性動物——生疥的母豬!"
胖女人驚得大睜雙目看我,半晌叫一句:"你是不是說過老所長的壞話?哎呀你……"
她一溜煙跑走了。
不久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駐進了大樓,開始找人談話。這樣談了大約有半月,空氣越來越緊張。不少人在走廊上見了我都要小心地規避,好像我身上有什麼毒素似的。我突然醒悟了:他們從來沒有找我談過!
這時我的導師已經從野外營地回來,好像什麼也不知道,在辦公室呆了不到一週,又返回了營地。我曾對他談過大樓裡發生的事情,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我認為有人為此醞釀了好久,他們正在抓一個把柄、找一個藉口迫害人。導師黑瘦的臉乾乾的,肌肉好像貼緊在了骨骼上。我在看他的一刻,突然意識到他已經病得很重很重,也許正在堅持……我後悔不該向他報告這一切,這有點太晚了。我的導師點點頭,一隻乾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沒有說什麼,那表情好像在說: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
他返回了營地。
就在他走後第二天,進駐大樓的那些人也撤走了。沒有了外來的聲音,大樓又變得一片死寂。空氣冷冷的,天突然就涼了……都在等待著。同一個辦公室的胖女人索性什麼也不做了,只是端坐著,等待。
平時與我來往比較密切的幾個朋友像我一樣感到費解。
他們也沒有被找過談話,這就很清楚談話是針對誰的了。
一天,我正在宿舍裡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門。門開了,一個穿醬色夾克的中年人陰著臉看看我,又看看手裡的一張照片,說你就是某某嗎?我說是。他說請跟上走一趟吧——我不清楚他要幹什麼,遲疑了一下,他就掏出一個證件晃了晃。
其實這根本無法看清。我拒絕了。那個人"咦"了一聲,走開了。
第二天,大樓辦公室的負責人通知我到某某地方去見一個人,還安慰我說:"不要怕,他們不過是隨便問問,瞭解一下情況。這也是公民的職責……"
我聽出通知者的語氣有些油,有些幸災樂禍。出於憤慨,我按他說的去了。
一間窄窄的小屋裡放了一張桌子,桌前坐了兩個人,一個就是去過我宿舍的那個中年人——這會兒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旁邊是一個穿制服的小姑娘,大概負責記錄。不能容忍的是桌子前邊二米遠處放了一把椅子,那顯然是讓我坐的。中年人冷冷一聲:"坐吧!"
"站著談就行。"
小姑娘也冷冷一句:"叫你坐你就坐!"
我再未理他們,而是直接走過去,走到桌前。他們不習慣這麼近的距離,再一次讓我坐到我的位置上去——那是個被審判的位置。我說你們非要讓我那樣我就離開了。中年人擺弄打火機點菸,哼一聲:"這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們要求你這樣,你就得配合,這是你的義務!"
接著他們問我:"你多次說過所長生活作風方面及其他一些事情,這是嚴重的誹謗,所長已經在人格上受到了巨大傷害。這一點我們是經過廣泛瞭解的。但是為了愛護同志,我們很慎重,認為你來所裡工作不久,有些情況不瞭解,肯定是有人矇騙過你。他說了什麼,希望你能告訴我們——這樣就與你無關了,你只是個輕信者……說吧,抓緊時間。"
我說我不是個"輕信者",也從未"多次說過所長……"
中年人拍了一下桌子,對旁邊的姑娘說了一句:"給他記上,他否認。"又轉臉對我:"你太年輕了,考慮問題太簡單了。你以為這樣就能頂過去?你就是頂上一年也沒有用。你不說出那個人來,那麼散佈那些話的就是你,你就得認罪!"
我冷笑一下,儘管笑得很勉強。
"笑吧,有你哭的時候!"
我想我絕不會哭的。現在我最想弄明白的是誰給了他們如此大的權力,隨便審訊一個人,把他喊到小屋子裡來?有誰又會因為這種可怕的野蠻和黑暗而懲罰他們呢?
我不得不一再詢問他們代表誰?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
被問的兩個人相視而笑。這是真正的冷笑。他們的回答是:這你管不著。我們想審誰就審誰。一直是這樣。難道這也是你問的嗎?我們還可以再進一步,把你和你的一夥抓起來……中年人越說越氣,後來口吐髒字。我請他禮貌一些,他越發罵得兇了。
時間過去半天,他們疲乏了。後來小姑娘離開了,中年人喊進另一個人,把我推擁到隔壁一間小屋裡,讓我"好好考慮一下"。這顯然是故意折磨人,等於拘留。我問他們憑什麼拘留人?符合法律程序嗎?中年人看看另一個臉上有紅色斑點的傢伙,說了一句:
"沒有把你揍出尿來就算符合程序!"
他們把我推搡到那間小屋裡。裡面黑洞洞的,只有一桌一床:桌上放了一把水瓶,搖了搖是空的。床上有一條髒臭的毯子,一掀毯子,立刻有一些小蟲飛跑四散……我閉上眼睛安靜了一會兒,想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無論如何還是覺得有些突然。這一切來臨得好像太快了,以前覺得這隻在故事中發生。我很快想到了被監禁的父親,我小時候住過的茅屋,我特別想念我的母親和外祖母……
一會兒門開了,那個中年人走進來,這次是他一個人。他這一回和藹一些,遞給我煙,我沒有接。他重複了上一次的意思,只是口氣軟多了。他強調這次不會輕易放過什麼人的——"什麼人"顯然不是指我;他有些神秘地說:"早知道你們背後有人……那個人出於政治目的;利用年輕人嘛……他談過了以前老所長——就是前一任所長的一些事了嗎?"
他停止了吸菸。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我立刻什麼都明白了!他們原來想逼近一個人:我的導師!我緊緊咬著牙關,只差一點就跳起來。我忍受著。
"你挺頑固啊!"他失望地重新叼上煙。
我再沒有吭聲。我一直閉著眼睛。這樣一直等到他離開。
這一次大約關了我兩三個小時。走出黑屋子是傍晚時分,太陽未落,外面亮得刺眼。走在炫目的夕陽下,我想,從今以後,那些虛幻的想法是一點也沒有了。我早就領悟過的絕望不過是又一次得到了證實。好吧,來吧,我在這兒等待著。
只是擔心我的導師。
接著又接二連三有人被喊走,他們都是平時與導師來往較多的人。有的被關在那個小黑屋中長達六七個小時,而且被不斷推操、喝斥。其中的一個人實在受不了,心臟病復發了……
我鼓起勇氣找到上邊,痛訴了一番前後經過,接待者很漠然。但他還是表示要過問一下——我不知道"過問"是什麼意思,是"阻止"的意思嗎?就這樣,我懷著一點希望和困惑離開了。
"過問"好像並非"阻止",因為還是眼看著一個又一個人被傳訊。終於有人忍不住了,直接去找那些騷擾者的頭兒。
誰知對方的回答是:我們從來沒聽說這種事兒!
這真是奇怪了!但憑經驗分析一下,這麼多人被傳訊和短期關押,絕不可能是"瓷眼"私自搞的;可由於上邊矢口否認,又可看出這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兒。既然這樣,那我們只有毫不留情地揭露。
傳訊仍然在進行,而且"瓷眼"的人叫囂:"告訴你們幾個,不好好坦白就別想溜,看來這一回有人是要進去蹲些日子嘍……所長可不是一般的人,豈容隨意誹謗?"
又有人通知我去那個小屋。我乾脆不理。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瓷眼"的一個跟班在大樓走廊遇到我,錐子般的目光死盯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您想捱過去呀?我勸你是不是主動些,免得吃後悔藥……"我直覺得拳頭髮癢。我問:
"你和非法審人的那一夥兒是什麼關係?你憑什麼逼我催我?
你想幹什麼?"那個人猛地往旁閃了一下,不停地眨眼,嚷叫:
"這可是你說的,你記住,你記住!"他跑開了。
我直接衝到三樓,砰砰敲"瓷眼"辦公室的門。我敲得兇急,因為我聽說他的門是很難敲的;因為這傢伙屋裡常有個把女人。有人實在要找他,即便住在隔壁也要打電話……
狗孃養的,快把人逼瘋了,他這邊倒一切照舊。我想用腳把門踹開。直敲了三五分鐘,過來一個陌生人,黑著臉說:"別敲了,所長住院了!"
大樓上人很多,常常出現一些從未見過的人,誰也弄不清他們來自何方,是否佔據所裡的正式編制,分工做什麼等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是"瓷眼"的人。"瓷眼"長期在一個保健病房佔有一套高級房間,每年都要去幾次,雖然沒有什麼大病。他在這個時候躲進去,顯然是別有用意。
果然,幾天以後有人傳出話來:所長被誹謗者氣病了,身心受到很大傷害,住院了;這一回,恐怕事情鬧大了……不嚴肅處理,所長是出不了院了……
有人照舊來傳訊,一次比一次兇。我拒絕傳訊,也拒絕上班。朋友們很少來玩了,他們都處於驚慌之中。一天深夜,一個被多次傳訊的人找到我,小聲說:"怎麼辦?壞了,他們看來非得查出一兩個人來不可……他們引著我說副所長,還有,還有你……我總不能胡編,我說關於所長那方面的事兒,其實在大樓裡都知道的,平時常有人議論……我這句話未經考慮說出口,他們立刻抓住威脅:誰說的,誰議論過?說,說,說不出就是你造謠!他們把我的話記下,還讓我按上了手印……糟了!"
我安慰他。後來他哭了。快四十歲的男人,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看了讓人難受。我試圖給他鼓鼓勁兒,但沒用。他已經完全被恐懼所籠罩。最後還告訴一個消息:"瓷眼"的人夥同搞審訊的那一夥,目前正在搬弄大樓裡一部分人的檔案!
"為什麼?""因為有人寫了罵所長的匿名信,他們要核對字跡——專門找了有這方面技術的人……"
好長時間我的頭嗡嗡響。"檔案"兩個字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柏老的暴怒,以及他圍繞我的"檔案"做的文章——特別是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在大山裡的流浪……我輕輕自語一句:
"好吧……"
"怎麼辦?"他像個孩子一樣望著我。
我緊握著他的手……我們往前走去。天上沒有星星,陰得黑黑的。這座城市因為電力不足,疏疏的路燈像螢火蟲。北風掀掉了一個小屋頂上的鐵皮,發出了巨大的聲音。他拐過一個巷口,用衣服裹緊身子跑了。
就在我走進宿舍樓樓梯口時,正好兩個人下樓。黑黑的樓道看不清臉,他們兩個故意往中間靠了一步,擋住了我。我想側一側身子讓過他們,他們卻故意擠在那兒。這樣閃了兩次擋了兩次,我什麼都明白了。我的拳頭在衣兜內攥得緊緊的,我啊,我只是獨身一人,沒有牽掛——這個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靠左邊的一個飛快扭住我的手,同時用膝蓋狠狠頂了我一下。巨大的疼痛使我彎下了腰,差一點順著樓梯滾下去。可我最後攥住了欄杆,憋足了全身的勁兒撞過去……那個傢伙倒下了,另一個抽出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如果不躲閃,它就會打在我的臉上。我不顧一切撲上去,剛剛抓住握橡皮棍的手,剛才倒地的那傢伙就拉住了我的腿。我倒在樓梯上,又滾動了幾下。他們一齊撲上來……
那個夜晚是我走出大山以來遭受的最重的一次肉體折磨。整整幾個小時我動不了也不想動,鼻子裡淌出了很多血,嘴裡也是血。我在樓梯口一直躺到了黎明。
不知何時起,那座大樓開始安靜下來。好像上邊干預了一下,那夥偷偷審查檔案的傢伙溜開了,搞傳訊的也不見了。
大樓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這期間有人聯名上書呼籲,○三所之外的朋友聞聽了這場騷擾大為憤慨,他們都以各種方式援助——大概是這一切才促成了眼下的結局。
但我相信,我和朋友們對此一生都不會忘卻。
……留給我們的似乎比預想的殘酷十倍——我甚至來不及包紮一下傷口,就要急急地奔到我的導師病榻前了。他又一次吐血,由野外勘查營地轉回,不得不一次次到醫院檢查。
"瓷眼"仍然呆在醫院不出來,整座大樓依舊充滿他的氣息。
我的導師作為副所長,在去醫院檢查時連一輛車子也要不出來。分管車輛的人笑嘻嘻地說:打招呼晚了,車都派出了,實在沒有辦法。誰都明白這是故意刁難,因為樓下停車場上小車班的司機都在那兒打撲克……當時我不在場,不知最後我的導師是怎麼去了醫院。但這的確是他生前最後一次需要動用公家車輛了,因為他接受了這次檢查之後再也沒能出院。
檢查的結果是胃癌晚期。
醫生說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伏在導師床前,強抑著沒有掉下眼淚。他微笑著看我,問我這一段忙些什麼?我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我不想把那些事情告訴他。傷嘛,是在黑夜中跌成的……他枯乾的手啊,那麼溫暖地撫在我結了瘢痂的臉上。為了這撫摸,我會一生愛著恨著,永不遺忘。我將因為對這撫摸的回想而幸福、感激。我告訴他:我全知道了,老師不該這麼折磨自己……他平靜地望著我,手指插在我骯髒的頭髮中:"我原以為時間還夠用,只是有些緊,現在看……"我再也忍不住,幾乎是喊道:"老師,聽從醫生的安排吧,趕快手術吧!"他點了點頭。
大約是準備手術了。醫生又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查,然後讓人通知單位和家屬。單位的人姍姍來遲,來的是一位搞行政的副主任,從頭至尾皺著眉頭。他被醫生告知,單位需要值班的人,需要陪床的人,他都皺著眉頭。
半天的時間,醫院裡湧來了十幾個人——他們被醫院的人趕走又湧來,哭著。更多的人從門縫望著床上蜷成一團的病人,滿臉悲傷低下頭。醫生把大多數人都阻在門外。我提出由我自己值班,頂多再找一個人。
一直到最後,親屬也沒有來。找親屬的事兒導師既未同意,也未反對,只是嘴唇動了動,說出了電話號碼等等。我們都知道他與愛人分居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手術的事情已經是不可能了,因為醫生們會診之後告訴,一切都太晚了。
這最後的決定使我忍不下去。我躲到走廊上哭了一會兒。
導師喊我,那微弱的聲音一傳到耳膜,我趕緊擦乾眼淚……
他的枯手伸著,伸著,我奔過去抓住了它。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我那些筆記全交給你了,還有……"
這是我所度過的最長、最艱難的一個夜晚了。疼痛開始折磨他,他忍著,儘量不發出呻吟。這使我想起在野外作業時,我常常在夜晚聽到的牙齒磕打、屏氣聲,原來他早就開始忍受了。我求醫生打止痛針,一夜裡打了好幾次。他偶爾昏迷,但一醒轉過來就伸出手臂尋找我……我一直伏在他的床邊。
一天,兩天,第三天夜裡他又吐血了。這一次吐得好凶,好像再也不能停止。我嚇得大叫起來,一邊托起他的後背,一邊叫喊。走廊裡響起啪啪腳步聲,醫生們跑來了……我的左側沾滿了他的血。他的頭歪到一邊去了。
他昏迷了。他再也沒有醒來。
我的導師離去了,從此整座大樓都空空蕩蕩。我踏著走廊、踩著臺階,都像走向了一片荒野。死亡的氣息在這兒第一次壓過了淫蕩的氣息。那些男男女女暫時呆在角落裡,再不到處亂竄了。往日他們像白天的耗子,迅速而無恥地遊動。
……
老胡師,這差不多就是我參與那場所謂"爭執"的全過程了。您真的認為倒下的是一個勢利小人嗎?他直到最後還在維護著人的尊嚴。他面對的是一個生滿了疥瘡的雄性惡獸。
您的輕信、您的滿懷善意的指責已經深深傷害了我。我對您幾次想放棄回答辯駁的機會,因為這差不多已經有點多餘。那時我被鬱憤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心如死水。我滿眼裡看到的都是那隻雄性惡獸作踐的狼藉。我用了很長時間來平復創傷,咀嚼著往昔——我不能不懷念您銀髮下閃動的善良的眼睛,於是我最後還是對您說了。我認為這不僅是敘說我的導師一個人的苦難歷史,而是關於我、你、他——我們所有人的歷史。這更不是在為我自己辯白,而是為了我們所有的人——那些可以被稱之為"人"的人——的辯白。
我已目睹著幾個人死去:外祖父家裡最忠誠的男僕,即後來開創林中茅屋的老爺爺;我的外祖母;大山裡結識的地理老師;再就是我在○三所的導師了。他們化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分別是我的恩師、長輩、親人,是我心目中最值得信賴的人。可是他們死去了。這就不能不使我思考死亡。
原來它離所有美麗的人生如此之近,而離那些蛆蟲和獸類好像又如此之遠。死亡的神秘比之於生的壯麗,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人不可能忽略死亡、可是人不能害怕死亡。一些最美麗的人生突然中斷了,那麼還有什麼值得自我斤斤計較呢?
如果不怕死亡,那麼剩下的就是專注於美麗人生了。它們將長存於我們心中,再也不會消逝。我們在這之前沒有竭盡所能挽留它們,而且還偶爾地、不同程度地容忍了對它們的毀滅。於是我們現在的懷念、小心翼翼的維護、滿腔的摯愛,都不過是一種贖。
回憶他們,我對自己充滿了愧疚。那一張張或微笑或沉默的面孔,無一例外地顯示了強大。他們的強大在於他們的純潔,人純潔才能高貴。半生過去了,我才有了對"高貴"這個概念的重要認識。這對我太重要了。人應該是高貴的。
人為了追求高貴,可以貧困,可以死亡。這是不變的至理。關於它的認識,一直存在於一部分人的心靈之中。但他們究竟靠什麼才把這種認識傳遞到遙遠的未來?我一直不解。
過去我曾認為依靠典籍,即紙頁和竹簡,現在看這種理解多麼淺薄。文字只能是提供過去的證實,是個記載和提醒,而難以構成最有力的承接鏈條。其實傳遞的真正奧秘存在於血液之中。
……
人如果不顧一切地規避危險,追求自己的利益,滿足慾望,與動物就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人性等於尊嚴和理想的同義語。如果一個時代是以滿足和刺激人類的動物性為前提和代價的,那麼這個時代將是一個醜惡的、掠奪的時代。這個時代可以聚起粗鄙的財富,但由於它掠奪和踐踏的是過去與未來,那麼它終將受到懲罰和詛咒。醜惡的時代就是不留退路的時代。
我們這座大樓的"瓷眼"在實現自己的計劃中,別無選擇地使用了傳統殺手:金錢與性。這就使他與人類所有的敵人一脈相承,他們所採用的方法毫無二致。一方面極盡所能地、破壞性地投機賺錢,發放補貼;另一方面又對低俗的性關係暗中鼓勵,並身體力行。在如此嚴肅的一個機構中,竟然隨處可見黃色下流的圖片和雜誌。人的心絃鬆弛了,神色模糊了,鋒芒折斷、勇氣也就喪失了。再沒有人專注於原則,苟且成為普遍現象;只要不親手去實施聳人聽聞的惡行就已經是難得的好人了。人們對道德和責任的要求已降到了歷史的最低點。
而一個真正淳樸的人,有教養和有知性的人,就會本能地做出反抗,他絕不會無動於衷。
——這樣的人由於身處這樣一座大樓中,就等於踏入了一片可怖的荒漠。他聽不到回聲,只能眼睜睜看著無邊的焦沙吸盡身上最後的一滴水汁。
"瓷眼"幾乎滿足了所有的"人",因為他發現併發掘了人體內的動物性,集中地代表了它們。
我為什麼感到驚愕?因為除了面對這些血痕,還要面對可怕的"雷同"。"瓷眼"與柏老的行走軌跡、他們對待"敵手"的辦法、吮吸和佔有的過程,都驚人地相似。他們都曾攫取勞動,都曾利用一個時代所特有的動盪和混亂,在勞改農場、工礦窯井、荒郊野地等場所,從肉體到精神地摧毀障礙。
雷同,毫不介意的重複,既說明了一部分人想象力的枯乾,又表明了某種癲狂和無忌;同時也更加凸出了人們的容忍、漠然和遺忘有多麼徹底……後者才是更為可怕的。醜惡和殘暴不斷用"雷同"來刺激和提醒我們,可我們就是視而不見。
但幸好還有些例外。比如我的導師,他記住了每一個細節,於是有人就要磨碎和消滅他的記憶。他頑強地回顧,有人就頑強地磨損。一場持久的抵抗最終使我的導師血氣耗盡,最後患了絕症。如果不理解這場持久的抵抗,就不會理解一切的殘酷是緣何而生、又為什麼一次次重演——原來他們恐懼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他所代表和輻射的精神,是一種被一代代繼承又一代代扼殺、最終總是存活的——精神!
他們太恐懼了。
就為了這一切,他們有時可笑地繁瑣和用力。誰如果看到我的導師,看到他孱弱的身體、全力傾注於事業的模樣,就會對"瓷眼"一夥的興師動眾產生惶惑:這是毫無必要的。
動用黑道上的人傳訊、偷查檔案,這只是他們孤注一擲的舉動。而這之前已經有過更為拙劣的、荒誕不經的嘗試。他們幾乎不放過任何機會來做點什麼——只要對方不放棄記憶,他們就不放棄。他們不允許一個人有記憶。看來記憶是一種很特殊的東西,它可以燃燒、可以順著血脈流動……
由於我的導師在學術界享有難以動搖的地位,他的成就和品格令人景仰,所以"瓷眼"一時也沒有辦法。他總想設置一個過不去的關卡,可惜總也難以做到。
在我來○三所的第二年,正趕上有關部門大面積的資格考察活動。這次考察據說是非常重要的,採取無記名投票方式,票上設有"稱職"、"不稱職"和"基本稱職"三欄,以供填寫。如果一個人"不稱職"票超過了半數,就將對其"重新加以考慮"。
這其實是一場無聊的遊戲。對於"瓷眼"而言,卻似乎來了一個小小的機會。他們緊急動員起來,表面上卻偽裝得無事人一樣。大樓裡的氣氛有些異樣,但這隻有仔細觀察才看得出來。我那時對內情一無所知,基本上還是"一張白紙"。於是"瓷眼"身邊的人就把我列為他們的一個人——他們認為新來的沒有理由不投入他們的懷抱。先是給我調換辦公室,把我由一個四人房間調到了二人間,待遇似乎也提高了。從此對桌就有了一個胖女人。她快言快語,愛笑,笑起來皺著眉頭;裡裡外外攜帶一個飯盒,裡面裝有排骨、醬菜、點心,甚至是酥糖等。她高興了隨時捏一點東西吃,還非要我嚐嚐不可。我不吃,她就硬塞到我嘴上,咕噥說:"你個小狼嘴兒!"
我成了"狼"。我在她眼裡如此可怕嗎?她塞入的是一塊醬菜,鹹得甜得讓人發抖——一個女人沒事了竟咀嚼這樣的東西,真令人驚歎。
她每一次吃過東西都一陣興奮,在屋裡走來走去,說:
"我最討厭那些上班時間竄來竄去的人了,他們不好好工作,從這個屋到那個屋——你知道所長跟這叫什麼嗎?叫竄堂!……"她常常像自語,又像忙裡偷閒傳授我一些知識和消息,像什麼"七月十七號十九點十分月食"、"三處處長有可能提拔,一個老姑娘幫了他"、"男女都……"
這一回她暴躁地罵起了我後來的導師——副所長,說他是"偽君子"、"下流坯","吃裡扒外的白眼狼","最小氣","野心比誰都大","說不定還是個色狼"……我對她罵的人當時不太瞭解,只覺得那是一個內向的、工作態度極為嚴謹的人。她對在我耳朵上說:"活該,這個月要考察他了——你一定要填寫不稱職!"
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是個雙下巴,敞得很開的胸口那兒吊著一尊金佛。
她皺皺眉頭,嚴厲地叮一句:"聽見了嗎?"
"……聽見了。"
"你發誓!"
我怔怔地看著她。我見她一雙空洞的眼睛這會兒水汪汪的。好像她心懷巨大的冤屈,剛剛尋到了一個復仇的機會,隨時會像個厲鬼一樣撲過去。我說:
"我不會為這種事兒發誓……"
"可人家都發誓了!"
……再沒有談下去。我已經察覺到什麼。我那時才感到這座陰森森的大樓內,原來如此地無聊和腐臭。我那次在填寫考察票時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憑著自己的感受和印象,認真地給我未來的導師填上了"稱職"兩個字。我覺得坦然多了。
事後我才知道,"瓷眼"身邊的人得知考察的消息之後,大約提前兩個月就行動起來,分別派人一盯一地做工作。大概我是被胖女人"盯"的對象。他們還派出骨幹,開著車到下邊的幾個野外作業營地,一一做工作;並根據談話對象的不同情況,分別許願和收買;遇到難以影響的人物,就下大力氣拉攏,送禮品、請客吃飯;如果仍不成功,就最大限度地孤立和威脅對方。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還專門印製了所謂的"對照表",表上對應開列了所長的偉大功績、另一個人的惡行——由於都是捏造的,所以這些"對照表"不準複印,而且原件編號,事後收回,嚴密得令人吃驚。那些答應投否定票的,必定要被再三叮囑,最後發誓,還要發"毒誓"——我第一遭明白了什麼才是"發毒誓":即由發誓者念出"誓言",然後說自己若有違"誓言",則自己遭受如何如何惡報、自己的至親至愛遭受如何如何惡報……不僅如此,還要最大限度地辱罵某個人、同時對所長表達無與倫比的尊崇敬仰。
發過"毒誓"似乎也就萬無一失了。但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因為投票場所設在大樓會議廳內,廳很大,投票人可以坐在遠離別人的地方,於是所裡就建議編制坐位次序表——每個人都必須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上。這樣,有人就暗中警告投票人:你最終是否按誓言投票,我們都知道,因為你的前後左右都有我們的人!被警告者戰戰兢兢答:我一定一定……
於是一場聞所未聞的、最無恥最無聊的投票就這樣開始了。結果無論對於誰都不算理想。對於我的導師而言,他得到的肯定票比應有的少多了。這絕不是他的不幸。
那些投反對票的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導師的學生,是在他的直接和間接指導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喝乾了母親的奶水,卻要接受驅使回頭噬咬母親;有可能的話,就把她撕扯得鮮血淋漓。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無恥、更無義的了。當然,這樣做的都是在學業和生活上毫無指望的學生。
這一切,簡單點說只是這樣一個故事:幾個可憐蟲怎樣圍困一個天才……
對於我的導師,這當然是微不足道的、可笑之至的插曲;但從它揭示的本質而言,又足以令人絕望。人的背叛和無義、蒙羞和可恥竟會達到如此地步。
我在那之後曾注意過幾個人的眼神:他們都是在導師精心飼餵下長大的,親耳聆聽過他的教誨,一滴一滴汲取營養,可是在那個時刻卻殘忍地投下了石塊。違心和不義帶來的痛苦使他們不敢正視別人,一副膽小鬼的模樣,看上去比以往更顯得卑瑣,走起路來縮手縮腳,說話分外和藹,像呵氣一樣……他們從此將被不幸攫住。
至於那些"瓷眼"身邊的死硬分子,在這之後因為失望和嫉疼,臉都灰了。他們在這之前太樂觀,他們到死也不明白:按照發毒誓和收受好處、受過威脅的人數來計算,再保守也不止收穫這些反對票啊!這是怎麼回事呢?
儘管這只是一場小測驗,一次資格考查,但因為涉及到如此嚴重的事實而使我倍加重視——不得不認真對待知識分子的判斷。
因為誰也不能否認,參加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專業人員,都是有一定資歷的○三所人士。那麼再苛刻一點的要求都是應該的。可憐的是,一場最不可思議的無聊又無恥的遊戲就在這所大樓裡發生了。
這就有理由讓我們思考和懷疑:即便在所謂"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也並沒有太多的知識分子——真正的知識分子。他們在基本的、並不複雜的檢驗面前,很容易就顯露了自己的卑賤。
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有起碼的潔淨。首先是心靈的潔淨,其次才是專業上的造詣。汙濁的人是不會有好的判斷的,汙濁是罪惡蔓延的根源。
我同時還注意過我的導師。他剛開始對這一切只是有所察覺——面對一場圍剿自己的陰謀毫無警覺是不可能的;但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在這樣一次微不足道的活動中,有人竟會花費如此巨大的精力、動用如此原始的方法去運作。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荒唐和可笑。他在事後知道了這些,雖然略有吃驚,但還是微笑了一下。這笑容是溫和的、遺憾的和藐視的,更包含了深深的同情。
我會永遠記住他的微笑。
那些醜類在這永恆的微笑中將永遠卑賤著、絕望著;那些苟活者在這永恆的微笑中會因百無聊賴而煎熬著、痛苦著。
他們在這無所不在的微笑中絕找不到其他出路。
我因導師的死想到了父親。他曾被我恨了好久,我長久以來都把整個家族的不幸、把一切的責任記在了他的身上。因為我親眼見過他在最後的幾年裡怎樣折磨小茅屋裡的人。他去世時我沒能守在身邊——這也免除了一生的記憶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