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額告訴我,有一個鼻樑尖尖的傢伙站在園子籬笆那兒窺視——她描繪了一番,我才知道那個人是前些年辭職的某機關小車司機,如今是運輸個體戶。他常常混在園藝場駕駛班裡打麻將,據說是賭場上的一把好手。
她非常怕那一對眼睛。
我以前見過他,只一次就記住了。鼓額是對的,那雙眼睛像鷹,尖利逼人。有一段我們的葡萄在運輸上很麻煩,半路上常常被人哄搶,有人就介紹找找"鷹眼"。結果他為我們幹得不錯。這個人讀過不少東西,千方百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不久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這一回他露面,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進園子裡來,卻躲在籬笆後面。
我叮囑鼓額小心一點。只要她到園子深處,我一定讓四哥或響鈴陪她。我定了一條規則:她任何時候到海灘上去,或者回家,都要請假……我明白這種警惕決不是多餘的。近半年來,平原上不知發生了多少惡性案件,有的真是聞所未聞。
現在我們寧可相信一切聳人聽聞的可怖故事都是真的。這是個瘋狂的、喪盡天良的時刻。
我們的鼓額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她說她怕那個鷹眼,怕極了。有一些日子她總是依偎在四哥身邊,緊緊挨著那支黑乎乎的獵槍……
那一天我去了一趟東部小城,那裡有一個很大的葡萄酒廠,釀酒工程師是我的摯友。他這些年來對我們葡萄園的幫助大極了,可是這個釀酒天才近來與愛人鬧翻了。他非常痛苦。我是專門去勸慰他的,也想順便開導一下那個女人。就這樣我回葡萄園晚了一兩天,壓根就想不到會出什麼事兒。
工程師的愛人長得細細高高,以前常與男人一起到葡萄園來住上一兩天。她三十多歲了,可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那張臉龐紅撲撲的,真是火熱烤人,生氣勃勃。她快言快語,風風火火,但看不出是那種過於輕浮的人。她讓人想到一隻嫵媚的狐狸,特別有一副"讓人著迷的鼻樑"——這話是那位釀酒工程師說的。他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結婚許多年後,這愛的火焰不是逐日減弱,而是愈燃愈烈。可惜那個女人與一幫好小夥子過從甚密,有著深深的友誼,並且從友誼過渡到愛情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她似乎不是那種情感上的浮泛之人,所以她的選擇也絕非那麼荒唐無忌。只苦壞了我的這位工程師朋友,他差不多都要垮掉了。我怎麼能沒有這位朋友呢?還有我的葡萄園,都不能失去他……
那天很晚了我才回到葡萄園。斑虎極有節制地歡迎了我——而往日只要外出歸來,它總是激動得不能自已,撲到我的懷中,全身每一根毛髮都在顫動……這一回它的目光躲躲閃閃,我猜出準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小茅屋裡靜靜的。我走得很近,仍看不到有誰迎著狗吠走出——我跨進四哥的屋子,空無一人;到了鼓額的屋子,發現他們都圍在一起。鼓額坐在中間,捂著臉,發出了微弱的哭聲。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來——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了那一對鷹眼!
我走近了,他們才一齊抬起頭。只有鼓額始終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淌下來。
我把她的手扳開,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眼看就要喘不過氣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沉沉的額頭壓得她就要倒下來。我扶住了她。
"他狠極了,他……"
我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也聽不清鼓額說了些什麼。響鈴把她攬在懷裡,小聲哄著:"反正斑虎把他趕跑了。這隻狼再要竄出來,四哥就用槍打死他……"
四哥臉色沉沉地扯了我的手出去,斑虎緊跟在後邊。我們一直走到葡萄園深處。
葡萄架下,有一片被踩得很亂的泥土,仔細看看上面有扯下的頭髮、衣服碎片,還有一隻髮卡。顯而易見這裡不久前有過一場激烈的搏鬥。
四哥說:"我那會兒正和她在這裡剷土,響鈴喊我,我就離開了。也不過是半個鐘頭哩,斑虎沒好聲叫喚,好像這孩子也喊了一聲。我知道不好,拿腿就跑過來……那傢伙沒有得手,他被斑虎咬了;好身手,連跳過幾道葡萄架子竄了,槍沒夠得上……"
我問是不是"鷹眼"?
四哥沒有回答,恨恨地盯住西南方向:"等著吧,我非把他的肚腸打出來不可。這是定準的,誰說也沒有用。嘿,我這槍早該派上用場了。"
我再一次問,四哥說:"你問鼓額去吧,她就是不答。不過我的槍子兒到時候認得他哩……這是定準的!"
斑虎沮喪著臉,像是在迴避我的目光。這個善良的生靈把一切責任都自覺地承擔了。多麼令人感動。人間的罪孽怎麼能像它理解得那麼淺近呢?它的熱辣辣的希望和忠誠啊,應該讓所有人都羞愧得無地自容……
四哥看著斑虎說:"那個狼手上有什麼兇器,打了斑虎一傢伙,你看看!"他蹲下,拂開斑虎額角那兒——我看到了一塊青腫。"斑虎從架子後面竄過來,一下咬住了他後脖那兒,他回手給了它一傢伙……"
我回到茅屋,問鼓額是不是"鷹眼"?她哭而不答。我再問,她說當時只顧掙脫、打鬥,真的沒有看清那個人。
我不太信她的話,但又覺得她沒有隱瞞的理由。我只在心裡料定是那個"鷹眼"。
一連幾天,四哥掮著槍在園子四周轉悠。他在尋找那個人。我特意去了幾次園藝場,想打聽"鷹眼"的去向,都說沒有看到。
四哥空閒時間常常領著斑虎走出去,迎著北風走向很遠,當然不是為了玩。我知道他極想獵到一隻狼。
那隻狼咬傷了我們。它不太懂得鼓額與我們的葡萄園已經是血肉相連。她和四哥、響鈴,甚至還有斑虎,如今都是不可分離的一個大家庭了。我們住在同一座茅屋裡,一塊兒守望著自己的平原。
這隻狼註定了沒有好結局,因為它觸怒了這兒憂憤的獵人。
當然這不會是一隻低能的狼。它狡獪、陰毒,甚至還儀表堂堂。真正的狼大概都是這樣。真正的狼在獵取自己的食物時總是極其專注,有時不免要冒死一搏。
***
我除了整理古歌之外,好久沒有寫自己的歌子了。沒有吟唱的慾望。也許對於我而言最好的莫過於午夜了。我只在午夜裡注視著你的眸子——它還像昨天那樣閃著光澤。我想象著那個熱情的額頭,額頭之上那藍黑色的柔發——這種注視平息了我一天的鬱積、憤憤不平、各種的企盼……
不知你一人獨處會有怎樣的心境,也許我們是極其相似的。我在內心裡悄悄營建,做得緩慢仔細……
這是個走入內心的時代,柏慧!我們無望而又熱烈地注視著前方……沒有盡頭的長路上,留給人們的,只有一眼望得見結尾的那麼短短一截。
只有在匆忙中做完,甚至來不及總結。誰能在這條短短的路上更從容一些呢?
可是即便這樣也未能使我忘記……我把這個世界當成了一棵正在生長的樹,親眼看到它抽出了生機盎然的枝葉,也看到了它結出的甘美之果。一切都可以證明它還在生長,遠沒有死亡。於是我就得謹慎地對待它,尤其不敢伸出砍伐之手。我哪怕只剩下了僅有的一滴水也要去澆灌它……我記起了在大山裡流浪時遇到的那個恩人——淪落在那所山區中學的地理老師、影響了我一生的人……每逢我好心好意地想象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要記起他。
深深地懷念。他黑瘦的面容有時會讓我全身戰慄。這個人簡直是神靈送到我面前的。我遇上了這樣一個好人,一生也就被說服了。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們依偎在一起,談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向我展示了一個多麼開闊的世界。正是從他那兒,我愛上了地質學,也迷戀起歌子。我不會忘記他的身世,至今聽得見那一天老校長絕望的呼號。我記住了那是一個大雪天。他死在一個最寒冷的冬天。老校長仰天長喊:"他是一個孤兒……"
一個孤苦伶仃的男人死在了大山裡。
他有一副大背囊,就擱在倒下的地方……從此我總覺得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這樣一副背囊。也許是簡單的模仿,我後來終於也制了一副,背在了身上。
如果說是那個大山裡的老師讓我愛上了地質學,那麼再明白不過的,是你的父親讓我背棄了地質學。一想起這位柏老就讓我心疼,還是把他留到後邊再說吧……他竟是你的父親,真是讓人無言。你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像我一樣。
我跟你講過了我的父親、我的家族。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有了這樣的勇氣。
什麼時候講敘一下你的父親呢?還是留待將來吧……
我說過:有一段時間我那麼渴望尋找一個新的父親。我多麼愚蠢。我不明白無論一個人有怎樣偉大或渺小的父親,對於他而言都無法改變。這是一個很簡單又很殘酷的事實。血脈把一個生命牢牢地固定在一個位置上,讓其一生都無法掙脫。如果神靈看著他不顧一切地掙脫,會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徐芾利用為秦始皇求仙藥的機會逃向了九洲,也許做了個王——人一旦有了機會難保不去做王——但他註定了也是不幸的。大概至今還會有人嚮往這位傳奇人物,幻想著類似的機遇。徐芾的全部不幸都在於他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他的血脈決定了他與秦王不能相容。他的忍受、欺騙、出走,一直強烈地吸引了我。來自於民間的傳說都過於簡單明瞭,好像徐芾走得太容易了。傳說總是把複雜的歷史單純化,把曲折深奧的故事通俗化。這樣一來就損失了好多真理性。
你想過秦王是一個什麼人嗎?他能掃平六國,憑藉的大概不僅僅是武力;他至少還有過人的智謀。他身邊有著名的人物李斯,有一班在當時稱得上優秀的文臣,即今天所謂的"智囊"。徐芾要在這樣的人物面前遮遮掩掩,實現他那個龐大的計劃,該是多麼困難。
可是徐芾已經沒有時間選擇了。他生在一個極為特殊的血脈上,只好迎著那對逼人的"鷹眼"——秦王也長了一對鷹眼——走過去,把恐懼淹沒在激情的沸水中。他暗中注視了好久,也準備了好久,真稱得上是臥薪嚐膽。他對於秦王的歷史就像對自己家族的歷史一樣,爛熟於心。
從歷史的觀點看,比較野蠻的民族戰勝比較文明的民族,是屢屢發生的。人類歷史進程上的全部不幸也許就源於此。當年狄戎對萊夷人的步步進逼、圍困登州海角以至萊夷人的最後撤離,就是一次最好的證明。
遺留下的萊夷人隱於民間,差不多用去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才沿著黃河、泰山山脈艱難跋涉,返回故園。萊夷人的都城原建於黃縣歸城,現在只餘下一截夯土城垣。他們後來的聚居地是士鄉城,一個臨海的整潔肅穆的小城。他們在此得以保留和延續了萊夷人的文明。
這個特異的民族靠隱蔽才生存下來。他們不是使自己的面目清晰顯露,而是盡力使之模糊含混。他們已經不能像祖先那樣爭土奪地,而是在失去立錐之地後悄悄聚攏。他們小心翼翼維護著士鄉城這塊方寸之地,讓精神之樹在夜色裡成長。當一個民族失去了土地的時候,唯一頑強的維護方式就是保存和延長它的精神。而正是在這一點上,萊夷人差不多成功了。
稷下學派的代表人物幾乎無一例外到過士鄉城,有的就是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廣佈中原,隨著秦國武力的延伸又逐步東移,匯於齊都稷下……萊夷人最早發明鍊鐵術,織出了絢麗的絲綢。隨著鑄出了最鋒銳的劍、織出最柔滑的錦緞的同時,他們也創造了一些美麗的思想。這些思想是當時人類社會中最為寶貴的東西。比如他們的"百家爭鳴"之說,至今仍成為思想和精神領域的一個原則……
秦王滅了韓、楚、魏,又滅了燕與趙,最後只剩下齊了。
齊在富裕的東疆,有漁鹽之利,有第一流的冶煉基地,還有不可思議的齊國音樂,有稷下學宮——秦對齊有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面的傾慕與嫉恨。經過精心準備之後,一場血腥的征討開始了。秦王的目的是要執拗地做成一件事,即掃平六國,實現統一。統一大業對於一個帝王總是具有最大的誘惑力。
秦王要做的就是這樣的"大事"。
可是完整的國土只是外在的統一,如果它的人民沒有統一的思想,也就缺少了內在的完整——風頭銳利、連滅五國的秦王絕不甘於任何有損於"統一"的東西存在,於是他就使用了非常原始的辦法消滅異端——把各種各樣的思想、連同它們的載體和根源,統統埋掉或燒掉。這多麼痛快和省力。
於是就有了"焚書坑儒"。這種壯舉雖然空前絕後,雖然悲慘殘暴,但結果仍無濟於事。各種思想會像燦爛的山花一樣,開個漫山遍野。暴君從來弄不懂:思想不僅僅寫在紙上簡上,也不僅僅存在於人的軀體之中。思想源於哪裡?存在於何方?
原來無所不能的大王找錯了思想的真正載體和根源。他沒有飛揚的想象和認知感悟的能力,儘管掃平了六國,但在一些標誌著人類根本性超越的條件——思悟能力上,則顯示了一種低能的卑賤。
他不懂得山川土地之上就寫滿了各種各樣的思想。他攫取了它們,卻又要拒絕它們不停地滋生的思想和精神,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思想的活力來自生命,只要有生命就有各種思索和想象,它們如旋風如雷電如激流,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秦王只不過想幹幹抽刀斷水的傻事。
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現在值得探討的是,當初是誰、是哪一個提示了秦王,向他指出"內在的統一"被破壞的致命警示,引發了"焚書坑儒"呢?
我反覆揣思,翻破了史料,只能盯住李斯這個名字。因為這個人物來自稷下學派,也是一個經歷過"百家爭鳴"的學人,是荀子的學生。他懂得其中的奧秘,他有揭破的能力。
於是他做出了人類史上最大的背叛——建議秦王禁絕思想,祛除異端。
一個瘋狂地追逐"統一"快感的帝王,毫不猶豫地採納了他的建議。
於是駭人聽聞的屠殺開始了。
鮮血流到了東部——地勢既然是傾斜的,西高東低,那麼流到東部沿海地區就很容易。這時的稷下學派會想些什麼?
徐芾會想些什麼?
他們只能尋找最後的退路。
我們可以仔細查找當年淳于髡、韓非等人往返士鄉城的年代,也可以推算徐芾往返故里的時間。從地圖上看,登州海角大約是最隱蔽之地了——伸入大海的一個犄角,而且四周有海霧掩映下的零星島嶼……這個地方不僅是物質的駐地,還極有可能是精神的駐地。
於是有一些睿智過人者所見略同,料定秦王會最終吞噬齊國,開始了深謀遠慮的遷徙。
首先是脫下"儒生"和"仕"的衣飾,改做其他。做什麼呢?登州海角頻繁的祭海活動大大啟發了他們。他們從此開始了訪求神仙之術的"方士"行當。他們似乎看到了未來的一幕:秦王垂垂老矣,白髮壓得他抬不起傲橫了一世的頭顱,開始憎恨無情的時光——不能掌握時光的流逝,一切都無從談起。秦王發現自己原來像草木,像咸陽街頭的小民同樣可憐。他乞求永生,不顧一切。於是他開始厚愛方士。貪婪和強烈的永生的慾望,使狡獪的秦王雙眼迷濛。
李斯則深深地疑慮。但他面對這些"方士",簡直束手無策。登州海角上這些面目可疑的術士們個個巧舌如簧,人人擅長神仙之術。他知道,禁除和殺戮都太容易了,這些人手無寸鐵。可怕的是秦王的態度;在嬴政看來,殺掉的就不是幾個方士,而是千古帝王永生的機會。
李斯退卻了。秦王一次次召見徐芾。
在這個過程中,徐芾及其左右不會不察覺迫在眼前的危難:秦王的統治已經到達海角,這最後的一塊守地也將湮滅。
徹骨的痛楚逼迫他孤注一擲地撤離,走得越遠越好。對於秦王,徐芾絲毫不存奢望。這次撤離的率領者無可選擇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且很久很久以後他還將領受可怕的誤解與唾罵——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寄希望於大海中更遠一些的島嶼——最好是秦王武力所不及的地方。當然他也做好了另一種準備,就是必要時以武力還武力。於是他絞盡腦汁,藉口海中有巨鮫阻攔採藥船隊,向秦王索要三千弓箭手……艱難的智鬥、遙遙的行程,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註定的。
沒有辦法。他的全部不幸與有幸,都是因為他是徐姓家族的人,他有萊夷人的血脈。"父親"是不可選擇的,他一生下來就被決定了。他將捲入一場抗爭;他將因一些不可思議的事件去奔波、去憤怒、去嘔心瀝血、去九死一生。一個人只是成了一個家族延長的肢體,流動的血脈。一個人並不自由。
我長久著迷於這個歷史人物的,就是類似的東西。因為我從他的行跡上,看到了所有人的悲傷與狂喜……
我能來到這個平原,來到古登州海角,難道不是神靈相助嗎?我默認下這一點,感動得一聲不吭。
***
……是的,你從未講過自己的母親,心中只有父親。由於你從來沒有與母親相處,不記得她的聲音、她的模樣,所以什麼也說不出。你是被保姆帶大的。而你的父親因為太忙——他這樣的人總是很忙,要忙上一生——幾乎沒有怎麼照料你。
我能想象出你的孤單。你性格中的那份剛毅就是來自孤單。誰都說你的溫柔,你的目光和笑容總讓人難以忘記。可是他們都沒能認識到你的另一面……現在你又是一個人了。
那個小提琴手近況怎樣?
我總無法忘掉他,甚至有點假惺惺的喜歡。我好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以及他弄出來的聲音了。他彷彿是一個器械,一個聰明好用的器械——當時我這樣提示,你就紅著臉看我。其實那時候你不存在選擇,因為你那會兒並未想過要與他廝守終生。後來我們鬧了那個大別扭,小提琴手才毫不含糊地殷勤起來。
看他拉琴,我覺得那把琴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你說這個感覺就對了,天才的琴手就給人這樣的感覺。我當時聽了多不舒服。
我當時並未忽略這樣一個事實:你與小提琴手是一起長大的。
後來,當我不得不離開你時,我對自己苦澀的安慰也就剩下那一點兒了。我總覺得你們會過得平靜而幸福。我是深深愛著你的——今天承認這一點也並不那麼容易。我任何時候都被這種信念鼓舞著,並能夠確認它的神聖。
可我是因為恨才離開了你。這恨是真實的,這等於恨背叛、恨那源遠流長的傷害和背棄、恨一種把我當成"異類"的罪惡和陰謀——不用說你當時不自覺地沾染上了它的顏色——我今天一點也沒有小題大做,它是真的。我對你的全部訴說雖然蕪雜,但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告訴你、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那時恨的緣故、它的理所當然……我的恨是神聖的,一如我的愛。
同時今天要承認(不如是追認)當年的恨像愛一樣神聖,也是需要勇氣的。
原來為了恨,我才放棄了愛;只是後來,是現在,我才越來越發現,真要放棄是不可能的。
我愛得太深了,正像我恨得太深了。原來愛與恨是同一個東西。
這就是我的認識,可惜它來得太晚了。
昨天我把二者水火不容地區別開來,使我失去了你。今天我把它們貼合到一起,又沒能使我得到你。
由於我的特殊的經歷,特殊的血脈,我一直銘心刻骨地記住了:永遠也不要背叛和傷害,永遠也不要對醜惡妥協。我戰戰兢兢地盯視著、提防著,準備著那個可怕的遭逢:如果有人把我當成"異類"……這樣的遭際對於我是太熟悉了,那時我將格外敏銳和仇視。於是當我遇上一個柏老時,就迅速地跳開。這是迫不得已的逃脫,我的身後留下了一行血跡。
不能背叛,就是記住忠誠。我深深地愛過,那就讓我把它化入血液吧。我愛得沒有錯誤,於是就要懷念和感謝。恨就像愛一樣熟悉,它的根脈扎得與愛同樣韌長。我要把恨當成愛的力量,讓它一刻不停地催化和加強……
那孤單的生活給予我多少不可替代的機會。誰像我一樣,一個人自小徘徊在山野之中?誰在一整天、一個月裡無人傾吐而不得不依偎著一棵橡樹和一株白楊?於是我才敢於宣稱:
沒有幾個人比我更懂得橡樹和白楊!於是我才敢確認我在那個寂靜的人生一刻中聽到的天籟……
愛、憐惜、溫柔……這一切人生的情愫在我心中飛快地成長。我隨時準備為它們去迎接和搏擊;我就這樣培育和強化著勇敢。我有一份辨認和親近美好事物的能力,真是這樣。
同時我對侵犯的敏感也是超常的。這不是狂妄和傲慢,而是生活向我顯示和證明的。
多少美麗的植物和動物,多少美麗的人!它們和他們的存在才是人生的唯一希望、唯一值得眷戀的。可是它們和他們都無一例外地不幸——這就是我全部悲哀的根源。我面對這不幸沒有止於慟哭和傷感,而是深切的仇恨和拼爭。不錯,我參與了——最重要的就是參與;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理由嘲笑"參與",如果他是一個真實的、淳樸的人;如果他還算一個有勇氣的人。
能夠愛是幸福的。我在隨著年齡而增長的孤寂中,越來越明白了。愛是一種記住,是一次走出世俗。愛是詩意的,它牽牽引了生命之車。愛只要不熄滅,青春也就不熄滅。我想,只要能如此地對待和理解愛,走向恨、學會恨也就不難了。
有人向我講敘愛、博愛,並以此為由讓我放棄恨。他本能地將二者加以對立,於是我聽得很明白,他絲毫也不理解什麼才是愛。他把是當成了一次苟合。
一個人深深地體驗愛的存在,有時是在靜夜、在荒原、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一任光陰流逝,一絲一絲地從腦際劃過,讓記憶的河流暫且放緩,然後濾出彩色的卵石。你撫摸這潤溼的、晶瑩的石子,享受它挨近肌膚的愉快時,就體味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