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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面前有一枝花。那是一枝鬱金香,插在一個紅色玻璃花瓶裡。

    一定是哪個女孩一高興放在我辦公桌上的吧。

    花朵的顏色很奇妙。我一直在盯著花瓣看。淡粉色的花瓣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點浮在表面。

    花瓣的顏色越是靠近花莖的地方越淺。花瓣底部跟花莖的連接處就完全變成了白色。再慢慢往上移動視線,雀斑似的小黑點看起來好像人的皮膚上的黑色瘡痂,淺粉色也漸漸變濃,花瓣尖部突然變成了紅色。

    真是一枝不可思議的鬱金香。花瓣底部跟花莖連接處的白色,首先讓我聯想到白得異常的皮膚。

    我的皮膚就白得異常。以前我特別討厭我那白得異常的皮膚。我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夏日暴曬過一整天,想把它曬黑,結果曬得全身通紅,起了無數的水泡,疼痛折磨了我三天三夜。經過治療痊癒之後,皮膚還是白得異常,與過去不同的是增加了無數茶褐色的斑點。那以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肩上、背上還殘留著很多茶褐色的斑點。

    我面前的這枝花說不定跟我的皮膚一樣,被太陽曬過之後,生出病態的黑斑,並且突然變了顏色。也許它原來的顏色從花瓣到花莖是完全相同的。

    對於我來說這是非常危險的想象。這樣想象的結果是:眼前的鬱金香那奇妙的顏色一下子消失了,緊接著從花莖到花瓣,就像是綠色的墨水慢慢滲透著容易吸水的紙似的,漸漸變成了綠色,一枝花莖跟花瓣顏色完全相同的鬱金香出現在我的眼前。

    綠色鬱金香——

    我胃裡的東西劇烈地翻騰起來。我趕緊站起來,慌慌張張地跑進洗手間,蹲在便器旁邊狂吐起來。

    我不停地嘔吐著,東西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兮兮的胃液。我的胃不住地收縮,就像大海的波濤拍擊著海岸,永不停息;我就是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著。

    洗手間的一個小間被我佔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後來,我總算結束了嘔吐,彎著腰站起來,用手捂著胃部挪到洗手池邊,先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臉,然後就沒完沒了地漱起口來。漱完口,我喘息著,好不容易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活著的人。

    我慢慢抬起頭來,面前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那是一個人的臉,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的臉。他的臉色,趕得上那枝花莖跟花瓣顏色完全相同的鬱金香。

    站在我面前的那個男人,淡綠色的皮膚,死人一般的眼睛。當我意識到那是鏡子裡的我以後,就慢慢失去了知覺。我緩緩倒在白色的瓷磚地上,倒下的速度之慢猶如夏日陽光下樹影的移動。

    我和我妻子住在離新橋站不遠的一座公寓的十層。我選擇這座公寓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這裡距離我工作的地方——丸之內的H商社——比較近,更主要的原因是,從我家窗戶向外看的時候看不到綠色。

    當然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東京塔腳下的小公園的綠地,還是可以看到一點的。所以,我站在陽臺上享受向遠處眺望的快樂的時候,一定要等到黃昏時分,因為那時光線比較暗,遠處的綠色看上去黑糊糊的,不至於威脅我那虛弱的生命。我不能看綠色,哪怕是用筆尖在紙上點一個綠點,對於我來說都是烈性毒藥。

    我曾經是個身體虛弱的兒童,長大了是個身體虛弱的青年,後來是個身體虛弱的中年人,眼看就要成為一個身體虛弱的老年人了。我這一輩子,每天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要被冠以"虛弱"二字。在這兩個字裡,我常常看到想抹都抹不掉的死神的形象。

    生和死,在我的身體內就像抗體和細菌一樣,隨時都在戰鬥。死的恐懼在我的心裡連一秒鐘都沒有消失過。我瘦得像一根針,個子也沒能長高。

    我的死神總是以綠色為象徵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小時候就特別害怕綠色。說是害怕也許不太確切,那是一種叫人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成的苦楚。至於原因,到目前為止誰都說不清楚。

    我小時候一口蔬菜都不吃。這樣下去會造成營養失調,所以吃飯的時候父親總是罵我,逼著我吃。可是,勉強吞下去之後肯定要吐出來。

    結婚以後,妻子為此付出了很大的辛苦。她喜歡吃蔬菜,所以做飯要做兩種,一種有蔬菜的,一種沒蔬菜的。這樣堅持了數年之後,她嫌麻煩,也不怎麼吃蔬菜了。

    我也知道一點蔬菜都不吃對身體不好,於是就跟妻子一起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比如說在蔬菜汁里加上蜂蜜,結果統統失敗了。我覺得加上蜂蜜也去不掉蔬菜的草腥味,根本無法下嚥。

    醫生對我說,如果實在吃不了蔬菜,多喝牛奶也行。可是,我一喝牛奶就拉稀。我的小腸裡,天生就缺少一種叫做乳糖酶的分解牛奶的物質。我垂頭喪氣地去找醫生,醫生安慰我說,這不算異常,這種體質的人,數人裡就有一個,不必擔心。

    後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種能吃一點蔬菜的方法,那就是把蔬菜剁碎了包餃子。妻子很高興,說要天天給我包餃子吃。沒想到我吃得下,胃卻接受不了,每週只能吃一次。我現在攝取的蔬菜,就靠這每週一次的餃子。別的方法也試過,比如剁碎了的蔥薑蒜,但都吃不了。

    我的體力很差,恐怕還不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每到夏天,只要公司的空調一開我就開始拉肚子。在這個季節裡,我在坐便器上坐著的時間,甚至比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著的時間還要長。

    我搬到新橋的公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原來在三鷹住,坐電車的時間比較長。擁擠的電車裡很熱,總是出一身大汗。下了電車走進開著空調的公司裡,身體一涼,馬上就得拉肚子。最可怕的是在電車上也想拉。電車上沒有廁所,得強忍著,真是痛苦至極。夏天對於我來說就是地獄。所以我就搬到了現在住的公寓裡。坐電車的時間短,我覺得輕鬆多了。本來我想搬到一個走路也能上班的地方,但我害怕皇居那一帶的綠樹。

    可是,這樣的一個我竟然活到了現在,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我馬上就五十歲了。年輕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有想過能活到五十歲,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二十多歲的時候,每年夏天必定拉肚子的例行公事結束以後,都像是大病了一場。醫生曾經嚇唬我說,這樣下去活不到三十五歲。我聽了雖然膽戰心驚,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認命了。

    夏天大病一場似的拉肚子年復一年地進行著,我也活了一年又一年。我能活到今天,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怎麼說我的身體也不會是長壽型的,也就是比短命的父親多活一兩年還是少活一兩年的問題。這話我也經常跟我妻子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壽命應該還有三四年。

    我沒有孩子,這是因為遵從了我的意見。不管妻子怎麼要求,我都表示堅決不要孩子。妻子還年輕,剛三十多歲,但是已經沒有了要孩子的慾望。像我身體這麼虛弱的人,不應該留下後代,我決定把這虛弱的血統斬斷。我一直堅守這個信念,不,應該說我一直打算堅守這個信念。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還隱藏著一個更重大的理由。

    我的身體雖然非常虛弱,但我的父母身體並不虛弱。父親比我的個子高,屬於一般意義上的身體結實的那種人。母親也是。小時候我經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們的身體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雖然不常見,也沒聽說過他們身體虛弱。

    也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我這裡突然發生變異,我成了一個身體虛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體虛弱,還有綠色恐懼症這種精神上的缺陷。看看祖父祖母和雙親,這不應該是先天性的。這樣的話,我懷疑我有虛弱的血統就是一種奇怪的想法。這既然是一種奇怪的想法,我又決定把這虛弱的血統斬斷,明顯是自相矛盾。

    在考慮我自己的事情的時候,我覺得我本身充滿了謎團。從過去到現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開的謎團,我的身體簡直就是由謎團構成的。為什麼到了我這一代就突然變成了這種虛弱的體質?為什麼害怕綠色?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兩個為什麼,是常年折磨著我的兩個最大的謎團。

    我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想找到自己這樣異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綠色恐懼症的延伸吧——我也曾反過來想過,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懼症,後來又發展為綠色恐懼症,這種可能性好像很小。綠色恐懼症大概是所有異常現象的根源。因為害怕綠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體虛弱。但是,我的綠色恐懼症是怎麼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來想去,我認為是小時候精神上受過刺激。小時候發生過什麼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親的死。

    母親是我六歲或七歲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殺。我的童年是在戰爭中度過的。那時候,一響起空襲警報,母親就拉著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裡跑。我記得客廳裡的玻璃窗上貼著白膠布,客廳裡的光線因此比較暗。我還記得我那時候是吃蔬菜的。這麼說,我不能吃蔬菜應該是母親死了以後的事。

    不可思議的是,關於母親的死,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而母親死之前和死之後的事情,我都記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親突然把我搖醒,然後胡亂給我裹上防空頭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時我隔著東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燒得通紅。

    還有記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我家所在的三鷹地區遭到美國空軍的B29轟炸機的空襲,懵懵懂懂的我被母親拉著跑向防空洞的時候,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熊熊的大火,飛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轟炸機,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B29轟炸機那硬鋁做的大肚子映照著地上的大火,孩提時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種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魚肚子一樣的傢伙現在也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母親死時的事情我也記得,不過印象不太深。我記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個人蹲在地上用釘子畫畫,遠遠看見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還有穿白大褂的,父親也在。鄰居家的一個阿姨來到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不得了啦,你媽媽出事啦!

    那時是戰爭剛結束後不久的混亂時期,鄰居們對母親的死並不是特別關心,因為在那個年代裡,他們都在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掙扎,而且沒有死人的家庭幾乎是沒有的。

    我那個時候可能是六歲,也可能是七歲。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還沒過七歲的生日呢,那就是六歲。聽了鄰居家那個阿姨的話以後我的感覺是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但絕對不是一種從心底裡湧上來的悲傷的感情。當時,家門口擠滿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我記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時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沒有綠色。

    我認為那個時候在夏日驕陽的照射下,遠處的樹木一定是鮮綠鮮綠的,可是那些綠色並沒有在我的記憶裡留下什麼印象。母親那簡單的葬禮我也能想起來,葬禮上也沒有綠色。

    如果對顏色抱有恐懼感,一般應該是對紅色。例如剛才我說過的孩提時代對空襲的恐懼,回憶起來都應該是紅色的。面無血色的母親,拉著我慌慌張張地跑出家門。大火、爆炸、流血,出現在我眼前的顏色以紅色為主。直到現在,我看見紅色的晚霞也不會馬上就覺得它很美,因為它首先勾起我對空襲的回憶,必須讓那恐懼的回憶過去之後我才能欣賞晚霞的美。戰爭結束之前的那個時期,我幾乎每天都是在對紅色的恐懼中度過的。但是,在我內心深處留下的卻是對於綠色的恐懼。

    不過,我自身的這種異常並沒有日益嚴重的趨勢,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滿意的。雖然不能說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幾個呢?我這個人有相當強的自卑感,所以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能夠過上這麼平穩的,物質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當然要抱著感謝所有人的心情度過每一天。

    人們經常說,生活在高樓林立的東京就像生活在無數高大的水泥屏風裡。但是,這樣的環境對於我來說是最合適的。有著綠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地獄。

    妻子非常瞭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們家的陽臺上沒有一盆花草,房間裡也沒有一個花瓶。窗簾、地毯沒有一丁點兒綠色,妻子也沒有一件綠色的衣服。

    也許我是一個非常沒有意思的丈夫。但是,我喜歡說俏皮話,愛開玩笑,由於綠色恐懼症從來不打高爾夫球,由於身體虛弱滴酒不沾。這樣,跟別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還經常幫妻子做家務。

    我雖然有個抽菸的嗜好,但從不亂花錢,也不在外邊沾花惹草。我承認我是個有些怪的男人,不過自認為對於女人來說,也不是不離婚就受不了的那種。

    也許是妻子懶得折騰了,不過在我看來她對現在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我呢,至少是滿足於眼下豐衣足食的生活。豈止是滿足,我甚至覺得很快樂。

    我心裡對我的綠色恐懼症雖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覺得這是一顆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彈,也沒有想過一定要把原因找到。我不想毀了自己這平靜的生活,我覺得這樣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願望畢竟是願望,我終究逃脫不掉解開謎團的命運。昭和五十九年快過完的時候,我在公司裡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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