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還是要一天一天過。安仲熙從老家把母親接來照顧智殘的妻子,心裡面戰戰兢兢,唯恐將老母親累出毛病來,那樣的話不僅良心過不去,給老家的弟弟和弟媳婦也沒法交代呢。他除了上班把學校裡那些吃喝拉撒睡的破事處理好以外,有空就回家來料理家務,照顧甘文秀,以減輕老母親的負擔。時間一長,安仲熙也就成了一個眼睛充滿血絲,鬍鬚不剃,頭髮亂糟糟,衣冠不整,整天沒精打采的人,感覺就是一個累。人活一輩子就是一個累,真他媽的累!
儘管很累,安仲熙還是不能不操心他另外一個親兒子史峰。
有一天吃過晚飯,安仲熙從家裡抽身出來,到扈婉璇家裡去看史峰。他進去的時候,史峰下了晚自習回家不久,正伏案完成高二學生繁重的家庭作業,手裡攥著一根火腿腸啃著,跟前放著一瓶礦泉水。
史峰啊,你還沒有吃晚飯?安仲熙問。
沒有。等作業寫完了我煮一包方便麵就行了。史峰說。
史峰說完繼續寫作業,安仲熙在老情人的家裡到處走走看看。推開史峰睡覺的房子,一股以腳臭味為主體的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顯然這屋子好久沒有開窗透氣了,史峰的個人衛生也搞得不好。床上很凌亂,這孩子顯然很長時間將疊被子的程序省略了,枕巾枕套和被罩子的一頭都油膩膩的發黑。很多穿過沒洗過的衣服在床頭的地板上堆積著,讓安仲熙想起他剛剛參加工作當單身的那兩年,也是髒衣服一大堆,身上的穿髒了,實在不換不行了,就在沒有洗的髒衣服裡面再挑相對乾淨的。地板上人經常走過的通道和經常活動的床跟前相對乾淨些,人不走動的地方、角落和木板床下面灰塵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廚房裡面不知什麼時候炒過菜、煮過飯的兩隻鍋都沒有洗,洗碗盆裡泡著碗筷,飄著一層油膩。餐桌上是許許多多方便麵的紙盒子,地上有一大堆礦泉水瓶子,還有少量啤酒瓶……安仲熙看著看著心裡有點兒酸。他再推開扈婉璇曾經的臥室,裡面也是凌亂不堪。牆面正中仍然懸掛著扈婉璇那張很大的彩色藝術照,她面帶微笑盯視著他,眼神里面含義無限……
史峰,我看你這樣不行。現在高中學生負擔多重呀,哪有時間料理生活?人家身邊有父母的都想方設法給孩子減輕負擔,加強營養呢。你就這樣胡亂吃些,總是方便麵、礦泉水,不僅營養跟不上,時間長了還會把身體弄垮的。我看還是這樣吧,你到我家去,吃飯洗衣服起碼就不用自己做了,能吃上一口熱飯,我再想辦法給你保證營養。只有這樣,你才能集中精力把學習搞好,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得起你的媽媽。你說呢,史峰?安仲熙看史峰寫作業告一段落,就坐到孩子跟前商量說。
那不是給您添太多的麻煩嗎?我聽說了,阿姨有病,生活都不能自理,安叔叔您肯定壓力很大。我不知道您一邊上班,家裡的事情怎麼顧得過來?我要是再去,您不是負擔就更重了嗎?我一個人能行。今天您來我事先不知道,所以家裡也沒整理打掃,讓您見笑了。等會兒我寫完作業就收拾收拾,一陣兒就幹完了。吃飯睡覺我也會注意,身體沒問題,您不用擔心。史峰說。
你先寫作業,寫作業。安仲熙說罷,就去把史峰的臥室以及客廳、廚房、衛生間、走廊統統給打掃整理了一番,弄得像模像樣。
啊呀,安叔叔,你這樣做讓我多不好意思。我謝謝您。等史峰將作業處理完,安仲熙的打掃整理也基本完成。孩子對安仲熙表達了謝意。
不謝,史峰你不應該跟我見外。我剛才一邊幹活兒一邊想你的問題,我覺得一個高中生在緊張學習的階段,需要人照顧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你再繼續一個人這樣待著,必然會影響學業。所以我想,你還是跟我去吧?
我不去。謝謝您,安叔叔。
要麼這樣,你就到我家去吃飯,需要換洗的髒衣服啥的帶過去給我來處理。你晚上睡覺和寫作業還回這裡來,省得我家有個智殘的阿姨,弄不好真有可能干擾你。我覺得這樣安排也是尊重了你的意見,史峰你說怎麼樣?安仲熙想退一步,找到一個史峰能夠接受的解決方案。
我還是不想去。我就是想鍛鍊獨立生活的能力。我的實際情況是沒有媽了,老爹也酒後撞死人進監獄了,今後的生活我就只能依靠自己。既然這樣,與其上了大學再開始獨立生活,還不如現在就開始適應。安叔叔我謝謝您的好意,您家裡我還是決定不去。史峰說。
這事情難道不能再商量商量?
我已經決定了。我也希望安叔叔您尊重我的選擇。
將“大兒子”的事情安頓不好,安仲熙平添了一塊難以去掉的心病,一想起來就皺眉頭,一想起來心裡就充滿對已故老情人扈婉璇的歉疚。
出乎安仲熙預料的,是他另一個親兒子、在他工作的學校讀初中二年級的安鑫也不安分,也製造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給他的老子製造難堪。近期安鑫姓馬的女班主任經常出入總務處安主任的辦公室,給她的這位學生家長反映安鑫的種種問題。
也不知是因為營養好,還是錯用了生長激素,安仲熙年僅13歲的兒子安鑫長得人高馬大,長相基本看不出安仲熙的影子,沒有垂膽型的茄子臉,卻方面大耳闊嘴巴,和甘文秀孃家的弟弟十分相像。這孩子本來性格靦腆,淘氣倒也不是很淘氣,有時候羞澀地一笑簡直有點兒像女孩子。最大的問題出在他個子長高的同時,其他方面也有早熟的跡象,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產生了朦朦朧朧的感情,不僅上學放學相約同行,甚至上課也互送秋波,傳遞紙條。早戀的一個直接效果就是導致安鑫學習成績下降。
安主任,你家安鑫原來在我們班考試成績總在前五名之內,這次期中考試已經下滑到第二十七名,中游偏下了。您總不能看著您兒子變成差等生吧?那樣的話我就沒臉見您了。馬老師對安仲熙說。
謝謝你,馬老師。我今天晚上就教育安鑫,跟他好好談。一定讓他努力學習,不辜負馬老師的關心。安仲熙對孩子的班主任表態說。
當天晚上,安仲熙對兒子的教育效果並不很理想。安鑫貌似憨厚,往常還有女孩一般的羞澀,安仲熙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他卻變得伶牙俐齒,而且振振有詞:二十七名怎麼啦?二十七名就說明了在我們班還有近二十位同學成績比我差。我過去考試成績總保持在前五名的時候,您也沒表揚過我吧?您大概認為我考得好是天經地義。既然考得好了您可以不表揚,偶爾一次考得不是十分好您也大可不必反應強烈。我就想不通你們大人——包括我們馬老師——幹嘛把個考試成績排名看得這麼重要?有什麼了不起?我這次二十七名,到期末考試難道就不能再回到前五名去嗎?即使仍然考二十七名,那也是應該的。全班近五十人,總不能都當第一吧?二十七名也是人當的!……啥?我們老師說我早戀?怎麼能這麼說呢?豈有此理,可笑至極!現在大學畢業的哥哥姐姐還有的不戀愛、不結婚呢,我們初中學生哪兒來的早戀?男女同學相互友好,相互喜歡,相互幫助,經常在一起,難道有什麼不對嗎?你們大人還說“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呢,我們小孩兒男生女生在一起礙你們大人什麼事兒?你們憑什麼要干預?我們班的朱曉薇就是長得好看,同學都說她是“校花”、“班花”呢,她也喜歡關心幫助同學,助人為樂。我就是喜歡她,難道不對嗎?……考試成績退步跟朱曉薇有什麼關係?這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沒有任何邏輯聯繫。我發現你們大人有時候也搞錯,也胡亂分析。再說,考二十七名就等於學習退步?我才不這樣看呢!我只是把這次考試根本沒當回事兒……
要不是安仲熙攔住,小安鑫還要繼續滔滔不絕。什麼“天經地義”、“反應強烈”,什麼“豈有此理,可笑至極”,還有“風馬牛不相及”、“邏輯聯繫”等等,從安鑫嘴裡蹦出來的這些詞彙讓他的老子簡直目瞪口呆,還有那麼多的大道理小道理!現在的孩子,電視、網絡、移動電話,他們接受信息的渠道太多了,他們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當家長的對他們瞭解有多少,在教育他們的問題上還有多少發言權?
“你、你你你……”安仲熙舉起手來要打兒子,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對牛彈琴一般給安鑫講了一通大道理,至於會不會有效果,他卻沒有哪怕一點點的自信。
過了時間不長,與安鑫同班的另一女同學和那個名叫朱曉薇的漂亮女生大打出手,據班主任講她倆是因為都想和安鑫親近而“爭風吃醋”。班主任因為生氣,在安仲熙跟前說:安主任你家兒子才十三歲就成了風流公子,了不得,不得了!安仲熙聽完鼻子都要氣歪了,再加上心情本來就煩躁,回到家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安鑫揍了一頓。
安仲熙棍棒教育的效果並不好。安鑫捱打之後第二天竟離家出走了,而且那個朱曉薇也同時失蹤。家裡老母親發現寶貝孫子沒有了,急得眼看嘴角就起了燎泡,唯有孩子的母親甘文秀依然面無表情無動於衷。班主任馬老師又找到安仲熙一通抱怨,安仲熙又氣惱又後悔,趕忙四處求援尋找線索想要把兒子趕快找回來。還好,這兩孩子沒帶多少錢,流浪三天之後就投奔了朱曉薇在省城工作的姨母,然後就被送回來了。安仲熙氣得臉色蒼白,雙手顫抖,但硬是忍住了沒有再使用暴力。安鑫說:爸爸,沒事兒。您兒子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而已。還“而已”!後來馬老師就幫助安仲熙分析安鑫難以管教的原因:安主任您的老婆智殘,孩子等於失去了母愛;您工作忙家務多,父愛的陽光也有所減弱。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只好在女同學那裡尋求精神寄託。安仲熙哼哼哈哈點頭,不置可否,心裡卻在想:你這分析還不是信口開河?你以為你是心理學專家呀?轉念又一想,以後還是要抽出時間來多陪陪兒子,多跟他交流。
有一天上午,安仲熙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史峰打來的電話:安叔叔,我想讓您來一下。
史峰你怎麼沒去上學?安仲熙感覺有些奇怪。
我在家呢。您要是能走開的話,我想讓您來一下。
聽電話裡的聲音,史峰有氣無力,似乎還帶著哭腔。安仲熙趕緊把手頭的工作跟別人交待了一下,趕緊去了。
安仲熙急匆匆來到扈婉璇家。史峰把門打開,安仲熙看見他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睡衣,臉紅紅的,大概是發燒的緣故,鼻頭和額上有傷痕,像是磕碰出來的。就只是起身開了一個門,史峰就哆哆嗦嗦,趕緊又上床扯過被子往自己身上捂:安叔叔,我冷。
安仲熙伸手一摸,史峰額頭很燙手,他顯然在發高燒。
史峰,你怎麼了?感冒了?燒的挺厲害的,咱趕緊上醫院看看去吧。安仲熙說。
我沒事兒。我只是有件事兒邀請您幫忙?史峰一邊說話,一邊又在打哆嗦。
你說,什麼事兒?
我昨天就發燒,迷迷糊糊頭腦不清醒。老師讓交買複習資料的錢,本來我要到銀行的自動取款機上取錢,可是糊里糊塗銀行卡就找不著了。也可能是我走在路上弄丟了。卡上還有不少錢呢,萬一卡落到別人手裡,把錢都取走了怎麼辦?
你的卡肯定有密碼吧?
有。
那錢就丟不了。你再仔細想想,看是不是你把銀行卡放到哪個秘密的地方想不起來了?
我昨天晚上想了大半夜,想不起來。我估計是丟了。現在該怎麼辦呢?我不懂也不會,就想問您。也不知道您忙不忙?
我不算太忙。這事情也好辦。銀行卡上是你的名字?
是的。
有沒有和卡一道辦的存摺?你有沒有身份證?
我有身份證。存摺也好像有一個,我找找看。史峰說著要下床,被安仲熙攔住了。安仲熙按照他說的地方找出了存摺,史峰辨認了一下,說就是這個存摺。
這就好辦了。你有密碼,拿存摺就能取錢。至於卡丟了,拿你的身份證辦個掛失就好了,過上幾天,再重新領一張卡,就妥了。怕不保險就再換個密碼。
嗯。史峰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輕鬆了,眼神里面對安仲熙充滿感激。安仲熙忽然意識到,史峰儘管有時候作出大人的樣子,但他的確還是一個孩子,的確還需要人照顧,他一個人生活有時候難免會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
走,我先陪你去醫院。我估計你就是感冒了,燒得比較嚴重。不過小夥子嘛,生命力旺盛,身體抵抗力強,打一針就好了。等看完了病我就給你去辦銀行卡的掛失手續。這都不是啥大事,沒問題的。關鍵是你要趕緊退燒,然後去上學。課程不敢耽誤的。
過了七、八天,安仲熙去給史峰送重新辦理的銀行卡,看見這孩子又鼻涕眼淚的感冒了,而且屋子裡又恢復了凌亂不堪髒兮兮的樣子,安仲熙就就再次心生不忍。猶疑再三,他決定要跟史峰談一個重大問題。
史峰,你看你又病了。我說過高中生學習緊張,要自己料理生活很困難,你還是聽話,到我家去吃飯。洗衣服,大大小小的生活事務,都由我來給你安排吧。
不行,安叔叔,我不能給您添這麼大的麻煩。
你不應該跟我見外。史峰,你現在畢竟是大小夥子了,應該也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了。安仲熙一臉的嚴肅。
什麼事?史峰有幾分詫異:您說吧,安叔叔。
是這樣的,你媽媽活著的時候,可能是考慮到你還小,也可能她有別的顧慮,所以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和你,咱們兩人的關係有些特殊。安仲熙一字一句,斟酌著說出想要說的話。
我和您?怎麼特殊啦?史峰瞪大了眼睛。
很特殊。也就是說,我倆是有血緣關係的。
什麼?血緣關係?
對。事實上,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我的親兒子。安仲熙終於把話挑明瞭。
安叔叔,您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您是不是因為我媽媽不在了,我爸爸也被關進去了,你是想關照我,故意在編假話?要麼就是您還有別的什麼想法。反正我不理解您為什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史峰根本不相信安仲熙的話。
這話不是編造的,我也沒有什麼不良的目的,也不僅僅是出於對你的關心。我只是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把你媽媽臨終告訴我的事情真相轉述給你。安仲熙忽然眼圈就紅了。
不,您絕對是在說假話,編故事!我姓史,我是史新強和扈婉璇的兒子。您只是我爸爸媽媽的朋友。我只相信這樣的事實!史峰顯然已經急了。
孩子,我為什麼要說假話編故事?是你的母親臨終託付我,讓我要對你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我不能不顧骨肉親情,我更不能辜負了你媽媽!
我母親臨終託付的?您跟我媽媽是什麼關係?不,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時到如今,孩子我也可以告訴你,我跟你媽媽年輕時候曾經相愛……
不,我媽媽不是一個荒唐的人!
不是荒唐,是我們,包括你名義上的爸爸史新強,都曾經年輕過。年輕時候都激情如火,發生一些出人意料的故事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絕不!安仲熙,你走,你立即從我面前消失!我不要聽你的胡說八道,你趕緊走,走!史峰一下子難以接受安仲熙所說的事情,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有點兒歇斯底里。
孩子,你要冷靜,你要尊重事實。如果你願意驗證你媽媽說的話不虛,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醫院,我們做一個DNA鑑定。
誰和你去做什麼狗屁鑑定?安仲熙,你趕緊滾出去,我不要聽你說……
安仲熙出了老情人家的門,一邊下樓梯就彎了腰。他的腸胃痙攣,左腹部劇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