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茲每週兩天要在奧瀨的度假村開講“地道英語提高班”講座,以“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和田部夫人組織起來的當地經濟界人士的夫人們為學員。度假村本身尚處於試營業階段,卻保證了二十餘位學員前來聽課。
星期六一大早從十鋪席出發,上午和下午都要授課,然後在度假村過上一宿。星期天上午還是授課,下午則引導學員們用英語進行自由交流,傍晚時分再趕回來。迎送之事由度假村委託給了阿動。真木彥也隨車同行,他拿出十足的勁頭來經營黑野的專題講座,同時,還負責監督招募自奧瀨地區的那些年輕人從事度假村內外的保安工作以及體力活計。
阿動捎帶著告訴古義人的,是真木彥策劃最近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從奧瀨直到真木町舊村區域逐地縱貫整座森林。其障人耳目的說法,則是受德國年輕的電影人委託,津田導演加上東京來的助手要物色外景拍攝景點。
其實,真木彥的真正企圖,是要驗證在奧瀨的修練道場被嚴重傷害的那位語言學軍官逃走的路徑。
渡過在度假村用地和國道之間深深剜出峽谷來的奧瀨川並逃入森林,不用雙足而只用雙肘在地面划動的逃亡者,能夠爬上這長長的斜坡嗎?面對兩膝以下全都血肉模糊,翻滾般從高處下來的美國兵,從事山林工作的山民們被嚇得魂飛魄散,可這樣的傳說會是事實嗎?真木彥在考慮一種實驗,讓那些年輕人……要輪流進行……匍匐前進的實驗。
阿動說,真木彥在十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標示出了路線並正研討這種翻山越嶺的作戰,而自己也已經決定參加這次作戰。
“可是,你參與並同行,這有什麼意義嗎?”
“不是說,強盜龜獨自一人在深夜裡也無法翻山越嶺,只能拉著’童子‘的手在黑暗中奔跑嗎?假如那個美國兵果真也能逃脫而去的話,難道不是得到了’童子‘的幫助嗎?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也將對’童子‘的通路產生興趣。”
阿動對古義人如此答道。
二
星期天,羅茲去了奧瀨,阿紗也沒說要來,於是古義人就鎖上大門,在寢室兼工作場所的床上看書,阿亮則俯臥在旁邊的床上繼續作曲。緊挨著床鋪的窗外近處也有一條通道,古義人並沒有期待有誰會出現在那裡。這是一個寂靜的下午,就連峽谷中也沒有任何聲響傳上來。
然而,古義人的眼角卻好像閃過一個鳥影。就在剛才,曾出現無論個體之大還是顏色之濃都與此前不同的飛蚊症。他在疑惑,現在閃過的這個影子,還是剛才那個飛蚊症?當古義人將臉轉過去時,卻在眼前近處發現一張陌生的老人臉,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這是一張上闊下窄的尖臉,臉上皮膚歷經風雨的洗刷,其目光既顯銳利又顯遲鈍。這傢伙目不轉睛地盯著古義人,抿著嘴巴。
“你和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啊,”他開口說道,“大門下了鎖,以為沒人在家,又覺得家裡像有人的樣子,就轉過來看看。俺是三瀨呀。在真木高中,經歷了很多啊……嗯,你我都順利過來了……聽說你回到這裡來了,就在想,至少也要聽聽你的聲音吧……”
古義人意識到已經不可能拒絕這個傢伙,便點了點頭,用手勢讓他回到大門口去,自己隨即下了床,告訴顯出不安與興趣的阿亮就這樣留在房間裡。古義人去大門開門,只覺得此時氣氛滯重,一種東西在催促著自己。
如同當年看著孩童時代的古義人走近父親辦公桌的那些農夫們一樣,三瀨撇著外八字腳,腳底蹭著地皮緩慢地行走,一邊打量著屋內一邊走向起居室。他把雙腿呈一百二十度地張開,在沙發中央坐了下來,稍事喘息後將目光轉向了古義人:
“你老先生在書裡也寫上了,因此呀,俺讓閨女看了,說是小刀把手指丫巴叉給劃開了,把中指的指頭給釘在了板子上……聽說拇指和食指的丫巴叉也切開了,留下傷痕了嗎?”
面對說話時直盯盯看著自己的三瀨,古義人絲毫沒有掩藏右手,卻也不打算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要是稍微再扎歪一些,拇指說不定就不利索了……幹寫字這營生,不方便了吧?”
“還沒有劃裂得那麼深嘛。”
“你老先生為什麼要那麼激烈地抵抗?俺問了舊村子一帶的傢伙,說那小刀是老爺子留下來的念想……俺只打算讓你拿來看看,然後就還給你的。”
“你剛才所說的開始抵抗,指的是氣勢嗎……”
古義人沒再說下去,三瀨同樣也是如此。古義人站起身來,從冰箱裡取出為阿亮準備的罐裝薑汁清涼飲料。雖然同時送上了杯子,可三瀨只簡單地看了看沾著水珠的飲料罐,便放回桌上,然後在胸前的運動衫上擦拭著手掌。接著,他轉過鬆弛起皺的脖頸(古義人的脖頸也是如此),看著窗外說道:
“……俺也聽到了一些,說是在奧瀨那邊,你老先生想要發展事業,正在招募俺們這樣年歲的人……
“怎麼說呢?要是有俺們也能幹的活計,就請交給俺們吧……”
判明對方的來意後,古義人打起精神,告訴對方自己與度假村之間只是一種什麼程度的關係。但對方毋寧說確切地感覺到一種拒絕的意志,沒有聽完就站起身來。
古義人坐在不知何時暗下來的起居室裡,阿亮悄悄走了過來,看到父親正陷入疲憊之中。
“像只大狗一樣,這個人。沒發出一點兒腳步聲!”阿亮說道。
三
星期一下午,羅茲來到十鋪席,讓古義人看了在奧瀨的課後交流中拍攝的快照。這是回來時途經真木本町,放在JR車站的小賣部裡沖洗的。由於要等待前去取照片的阿動,趕到這裡也就比較晚了。羅茲在說這些話時,顯出平日裡所沒有的含蓄神態。
在上次的十鋪席晚餐會上甚至浮現出學生般表情的“蒼老的日本之會”的各位,被拍攝出了老人的風格。黑野等給人的感覺是,即便從外務省引退後,仍然被稱作大使,併兼任著形形色色的顧問。他筆挺地豎立著修長而清瘦的身子,雖然已是酩酊大醉,卻看不出他即將失控。無論在哪張照片上,織田醫生都在羅茲身旁浮現出微笑,看上去正處於年富力強的年齡。
不過,也有戴著粗架眼鏡的緣故吧,羅茲卻形同從寬闊的額頭到面頰都濃妝豔抹的老婦人。實際上,她也確實如同照片上那樣,一副從不曾見過的衰老模樣。
羅茲用那種在古義人眼中仍是上了歲數的女人的姿勢歪了歪頭:
“今天天陰,氣溫比較低,不同我到林中道路去散步嗎?”她接著說,“阿亮能獨自守門吧?”
古義人和阿亮不禁肅然,接受了這個要求。
古義人與羅茲緩慢行走在濡溼了的林中道路上。綠色雖然還很濃郁,但飄落的黃葉已經貼在了路面之上。沒有小鳥啼囀,也聽不到任何蟬鳴。羅茲的全身都透出外國女性的孤立無援,她開口說道:
“古義人……我也認為這個想法過於任性了,我想和真木彥分手,回到十鋪席來。古義人和阿亮能接受我嗎?”
“那當然!不過,你和真木彥說好了嗎?”
“我和真木彥已經說完了。”
“那麼,歡迎你回來。羅茲以麥片粥為主的早餐能夠很好地減輕體重,如果再恢復的話,阿亮一定會很高興吧。”
“……謝謝!要說的事就這些,不過,一起再稍微走走好嗎?”
剛剛回到這裡的時候,他們曾走過這條從紅土中開鑿出來的道路,同時討論堂吉訶德被那個用乾燥的膀胱氣球發出的音響驚嚇了的情節。
“我呀,覺得古義人很可憐。在這塊土地上,除了阿紗和原任中學校長以外,大概沒人從內心裡真正歡迎你吧。
“我不認為真木町的人讀過你的小說。就這一點而言,真木彥、松男以及阿動只能算是例外。作家與故鄉之間的這種關係,在日本並不罕見吧。因為,與塞萬提斯的時代全然不同嘛。”
古義人沒有勇氣對羅茲的這番話語進行評論,只是沉默著與她並肩往前行走。這時,雖然天空還陰沉著,他們卻來到一片色澤明快的草地,由日本山毛櫸和日本扁柏構成的隧道出現在眼前。羅茲敏捷地彎下身子,凝視著花期將過的沙參以及苞蕾還很堅硬、惟有頂端可見紫紅色的野原薊。古義人站在一旁等候著。
這時,古義人想起一個情景。往坡上稍微再走上一段,就能夠看見可以下行到母親墓地的那個岔路口了。當年,究竟因為什麼事,七八歲的自己才獨自登上那裡的呢?那時,自己直盯盯地看著道路頂端的一個地方,小小的水流在那裡積為淺淺的水窪,又化為涓涓細流繼續流淌而去……
古義人把這一切告訴了神態異於平日、只是側耳傾聽的羅茲。之所以確切地認為那是秋天,是因為在小鍋狀的水窪底部,被打磨了的石英、紅褐色小石子和沉了底的幾個小枝,全都映現出了秋天的色彩。在清澈見底的水窪裡,沙粒構成的微細旋渦猛然間浮衝而上,細小的水流便從那裡湧了出來……
“就這樣直盯盯地看著水窪,於是,鮮紅和深黃組合成了不同顏色的豐茂的橫向紋理……我就呆在漆樹下……好像一下子覆蓋過來似的。我感到被圍擁在獨自一人的世界裡,覺得自己一生中將會邂逅的最為美好的東西,全都集中到這個地方來了。自那以後過去許久,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的校園裡,對那裡的楓樹的紅葉產生了同樣的印象……並寫在了小說裡……”
“你曾用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這種語言,來表述當時的情致。”羅茲說道。像是要補償一直持續到剛才的沉默那樣,她雄辯似的接著說:
“而且呀,古義人,即便是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你不也成為’童子‘了嗎?你在五歲的時候,古義撇下你而去,自那以後,你一直為自己沒能成為’童子‘而感到自卑。可是我認為,在人生的若干側面,即便是在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裡,你也曾是一個’童子‘。”
“……這可是個很有魅力的想法啊!”深感意外的古義人長長嘆息著說道。
四
兩週後的一個星期天,還在天色尚明的時候,羅茲就從奧瀨的度假村回來了。她把向原任中學校長借來的海釣用冷凍箱,放進阿動駕駛的汽車車尾行李箱中,然後把從田部夫人那裡得到的牛、豬以及小羊的連骨肉塊全都裝進去後便回來了。
羅茲看上去很疲憊,卻只小憩一個小時就做出了四人的晚餐。
今天的晚餐之會,是為聽取阿動的報告。在羅茲講授英語課的那兩天裡,阿動參加了真木彥發起的、從奧瀨直到真木町舊村一帶的翻山越嶺活動。
要說疲勞,阿動的運動遠比羅茲要激烈得多。他趕到十鋪席後,便讓這裡充溢了非同尋常的氛圍。阿動抱著冷凍箱走進家門之際,阿亮甚至為他身上散發出的有異於日常生活的異質氣味而畏縮不前。而古義人則因此而回想起一種氣味,那還是在孩童時代,行走在森林中——他也曾對羅茲說起那個回憶的一部分——時曾遇見從事山林工作的一夥人,他們身上就散發出這種群體的氣味。無論在手腕上包裹著的厚厚布質襯衫上,抑或在斜紋粗棉布長褲上,都可以看出連續兩天翻越山嶺留下的痕跡。即便在帽子皺褶裡的頭髮以及面部的表情上,也都顯現出過度消耗的印象。
這次強行軍不僅是肉體的疲勞,恐怕在心理上也帶來了麻煩。古義人如此考慮著,同時建議在羅茲小寐的這段時間裡,阿動可去淋浴,然後穿上自己替換的內衣內褲。但是,阿動卻擔心浴室的響動會影響羅茲的睡眠,因而態度堅決地拒絕了。
晚餐開始了,對於以恢復了元氣的羅茲為中心的餐桌上的大團圓,阿動已是久違了。或許早在就餐過程中,他就在頭腦中反芻著此後該說的話語了吧,飲用餐後咖啡時,古義人對他剛一暗示,他就像等待已久似的開始了自己的報告。
奧瀨的度假村在當地招募了十個年輕人,其中五人留了下來,為羅茲的講座以及餐會兼會話實習班服務,另外五人則隨真木彥進行山地越野考察。津田那邊的人除了他以外,還有作為攝影預備人員的錄像技師、照明師以及錄音師共三人。器材以及便飯和飲用水的搬運工作,則交由度假村的年輕人負責。阿動沒被分配實際工作,但開設宿營地等必不可少的工作,很快就會接踵而至吧。
根據那份十萬分之一的地圖,順利完成了真木彥所選路徑的計算工作,因而進展沒有遇到障礙。津田在自己的實地勘察筆記上填寫專業性的記錄,還數度停下腳步,指揮錄像攝影,而真木彥則讓度假村的年輕人匍匐前進,這些工作都意外地耗費了時間。不過,這些卻正是項目的中心之所在,因此並不介意多花費一些時間。臨出發時,真木彥曾對度假村的年輕人這樣說過。這些年輕人協助攝製錄像,尤其是在成排岩石露出地表的斜坡上長著雜草的狹小地方,他們假想膝蓋以下部位均無法動彈,只用手臂逐個山頭往上攀爬。
帳篷在日頭西沉之前便架設完畢,津田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員以及真木彥在那裡一直喝到很晚。度假村的年輕人沒能參加喝酒,儘管他們承擔了白天的體力活計,卻沒有為這種不平等待遇而焦躁不安,這表示他們對真木彥是心悅誠服。阿動公正地如此說道。
毋寧說,惟有這深山之中的過夜帳篷以及帳篷裡的交談,對於真木彥來說才是最為重要的?阿動還說,雖然從奧瀨前往真木町的舊村子一帶,再經由林中道路下山的日程,即便安排在一天之內也並無不妥,真木彥卻制定出了兩天的計劃,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阿動被要求架設帳篷的地方,即使在強盜龜的山寨之中也很醒目。被巨大朴樹掩映著的深邃洞穴,是這一帶諸勢力相互抗爭的戰國時代的山城。就是在地方史上,也有著這特定的一筆。在那個時代之後很久,強盜龜把此地作為在山中往來轉移的中轉之地,偶爾還會帶上女人藏匿在這裡。
古義人曾在作品中寫過,遺下特地定做的床鋪的總領事,做完癌症手術之後在天窪建起家屋,並經常離家去山中行走。關於總領事集中閱讀葉芝一事,也被作為以他為模特的小說中的主題。作品中有個場面,說的是總領事把強盜龜山寨裡的洞穴視為葉芝的“女聲低音音域的裂縫”,在那裡朗誦相關的詩歌。據阿動說,真木彥將此讀解為作者本人的舉止。
阿動請度假村那幾個年輕人幫忙,在分為三杈的朴樹那粗大樹幹下不生灌木和雜草的陰涼地支起了帳篷的支柱。這時,真木彥把洞口前堆得很高的亂石作為舞臺,以津田和其他工作人員為觀眾,開始了自己的演出。
真木彥扭動水蛇腰,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獨特的行走姿勢,及至來到可以窺見洞穴的位置時,便用手遮住耳朵——顯然是在暗示古義人那隻受了傷的耳朵——然後就開始朗誦葉芝的《螺旋》中的一段:
發生了什麼?從洞穴裡傳來的那個聲音/表現那個聲音的語言惟有——擁抱喜悅!
阿動之所以被那哭喊般不尋常的朗誦深深打動,儘管沒有實際聽過,可他覺得,這確實就是古義人內心情感的流露。這天夜晚,即便在帳篷內的酒席上,同樣的朗誦依然被一遍遍地要求再來並引發歡笑,就連在山洞裡與阿動的睡袋排放在一起的、度假村的那幾個年輕人,也發出了歡笑聲。
翌日早晨,收拾完帳篷的阿動注意到,津田絲毫不想掩飾愛挑剔的神情,對相向而立的真木彥這樣說道:
“昨天夜晚,你對長江的批判既很風趣,也有一些尖銳的東西。各自都把青春獻給了運動,一旦想要退出已經加入的黨派,卻已經無法脫身,就這樣接連吃著苦頭。對於這些早已不再年輕、也沒有任何像樣工作可乾的夥伴,國際作家呼籲要’擁抱喜悅!‘那麼做,可比漫畫還要惡劣呀。與葉芝和愛爾蘭的運動家間的關係完全不同。可是,你既然那麼辛辣地模仿了他,還怎麼下山到長江君他家去呢?如果你打算討好長江君,那麼,你與咱們交往不會感到疲憊嗎?”
原本從強盜龜的山寨一直往下走,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趕到十鋪席,可一行人並沒有向十鋪席前進,而是決定折回奧瀨……
聽完這些話後,羅茲說道:
“聽了阿動的報告,我的感覺很好。阿動沒有搬弄是非,把真木彥視為間諜。因為你像以往一樣,想要向真木彥討教,這才去搬運度假村那頂大帳篷的吧。
“關於真木彥戲仿古義人朗誦葉芝,從阿動所說的津田君的接受方式來看,我認為也沒有什麼不妥……”
“在拍攝紀錄片的獨立製作公司工作期間,津田君與所謂的新左翼活動家過從甚密。所以,對於他們的思考方法和生存方式,應該比我更清楚。”
“葉芝是在考慮在愛爾蘭革命運動中被槍殺的年輕人,以及也是在那過程中患上心病的女兒等事。而且,這首詩是在思考倘若沒有自己的談論情況將會如何。之所以引用這詩……
“即便為葉芝所傾倒,可對古義人來說,在自己所說和所寫的內容之中,卻從不曾讓年輕人被槍殺,也不曾讓女子陷於瘋狂。這倒不是說在倫理上你無法做到,而是你的風格讓你無法如此。有一種批評意見認為,古義人沉溺於政治性的癔病之中。這種批評意見是正確的。
“於是,作為終生創作的作家,你不也在考慮責任的問題,並因此而感到苦惱嗎?真木彥也曾說過,長江如同漫不經心的和尚,可有時也會按自己的做派耿直行事。
“而且,真木彥鼓勵我說,在寫專題論文時,尤其要把這種地方照得通亮,從而描繪出長江古義人步入老年後的窘境。其實,這也是我開始與他共同生活的最大動機。”
“話雖如此,可羅茲你為什麼要與真木彥分手呢?”阿動問道。
在古義人聽來,這不啻為怨懟之聲。被冷不防這麼一問,羅茲竟是無言以對,於是古義人就不得不替她說點兒什麼了。
“無論羅茲也好,阿動也好,真木彥也好,你們不都有一些過於認真的地方,因而大家都很痛苦嗎?”
“我有一些不願意對你說的東西,這真是難以表述的日語……直截了當地說,我認為真木彥某些地方正處於崩潰,而那正是他根本性的缺失。阿動,你可不能成為那樣的成年人呀!”
五
松山的縣立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給古義人掛來這樣一個電話:佔領時期由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擁有的圖書,在媾和條約生效之際已經移交管理。這批圖書都是原版書,由於估計不會有大量讀者閱讀這些書,就擱置了下來,自那以後,一直堆積在地下過道里。偶爾也會進行部分整理,因而瞭解到那些書的封面背後,原封保留著當年的讀者卡片。你曾往來於圖書室,在那裡進行考前預習,還曾把那裡的原版書借了出去,或許能夠找到插有寫著你名字的卡片的書吧。這批圖書由於尚未整理,因此無法借出去。不過,如果是在現場查找的話,將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
實際上,古義人已經開始興奮起來。與此相呼應,年輕的圖書管理員再度掛來電話,說是已經找到古義人所說的想要調查的書籍種類的大致所在,並清理出通往書山的路徑,拂去了書堆上的塵埃。他還告訴古義人,湊巧他有一個在NHK作記者的朋友,他對這件事產生了興趣。假如消息被用在鄉土新聞上,就具有了公共性,因此,就連古義人找出那圖書並閱讀、複印的場所也一併準備好了。
下一週中間的一天,古義人乘坐早晨的JR特急電車前往松山。這座地方城市的氣溫較之於森林中的山谷要高上兩三度,不過,連接圖書館地下倉庫的通路卻很陰涼。NHK的攝影小組已經等候在這裡,一應照明器材也準備完畢,因而查找想要查找的書並不很困難。最先找到的,是《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插圖版兩卷本。讀者卡片上的簽名,只有圓溜溜的小蟲子般的古義人的名字,這名字已被反覆簽了很多遍。
即便周遭散發著潮溼的水泥地氣味,甚至陳年塵埃的氣味,古義人也從中嗅到當年曾初次感受到的美國氣味——洋書的油墨和糨糊的氣味。儘管也顧忌圖書館的規則,少年時代的古義人還是用紅鉛筆在書上做了勾畫。現在,一如記憶的那樣,他發現了勾畫的所在。那是哈克給擁有奴隸吉姆的華森小姐寫密告信,可是後來重下決心,撕毀信件的場面。
攝影結束後,重新查看書籍的青年管理員說,這種淺淡的鉛筆痕跡在普通複印機上是複製不出來的,如果是彩色複印機的話,也許可以複製下來。說完後,便帶著那書往繁華街上的複印機專營店去了。
戰爭末期,母親把米裝在幾隻棉布襪裡,帶到在松山空襲中燒剩下的道後,在那裡四處尋訪,從擔心再度遭受空襲的當地人手中,為古義人和阿紗換來了書籍。其中的巖波文庫版《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從此就一直是古義人喜歡閱讀的書。古義人在高中二年級新學期轉學到了松山,開始往來於CIE①的圖書室並把那裡作為考前學習的場所,於是就發現了漂亮的插圖版兩卷本。每天,一看完預定的考試參考書,便花上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的時間,根據翻譯版的記憶,一點點閱讀著從開架式書架上取來的馬克·吐溫。在此期間,由於得到日本職員的認可,被同意借回去閱讀,時限定為一個星期,於是,就在借閱卡片上留下了自己的署名。
古義人獨自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想起了什麼,便轉身返回走廊上的書山,在英國文學的分類前跪在水泥地上,傾斜著上身,尋找記憶中那個暗紫紅色的布盒書。現在,肯定早已褪色了。布萊克的《SongsofInnocence》②摹真本,就是它!可是,古義人沒能打開並翻閱這本遠比記憶中要小上許多的書。布萊克插圖中那個將幼兒扛在肩頭、正站立著
①CIE,隸屬於駐日聯合國軍總司令部的民間情報教育局——譯註。
②SongsofInnocence,意為“無罪的歌”——譯註。面對這裡的年輕人,與皮特竟是那般相似……
古義人茫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收發室的姑娘從身後告訴他有電話找,然後領他來到一樓的辦公室。讓古義人十分意外的是,田部夫人那顯赫而華麗的聲音正在電話裡迎候著他——在近午時分的本地新聞中,看到古義人站在圖書館地下倉庫的書山之間接受簡短採訪。現在社長也在飯店,想和您一起吃午飯……
為收發室姑娘在書上簽名時,回到圖書館的青年管理員告訴古義人,NHK雖然沒有送上攝影的謝金和交通費,卻支付了那兩本書的所有彩色複印費用。古義人提著分量頗重的大紙包,坐進了田部夫人派來迎接的汽車。
第一次見到的田部氏,遠比古義人根據夫人年齡所推測的年歲大得多。不過他的氣色很好,透過以年輕人愛用的硬質摩絲豎立起來的稀疏頭髮,隱約可見與額頭色氣相同的頭皮。田部氏看上去比較健康,工作也罷,當地實業界的名譽頭銜也罷,無一不顯出他精力充沛的狀態。
在被搬進田部夫人辦公室裡的圓形餐桌上,為準備田部夫人剛才提到的馬克·吐溫的話題,古義人把彩色複印的紙包放在了餐盤旁邊。然而,田部氏只是微笑著點頭,根本沒有伸手觸及複印材料,絲毫不見追問古義人與書再度邂逅的故事的模樣。當虎頭蛇尾的古義人因此而悶不做聲時,田部氏很快就獨自扮演了饒舌的角色。他說了一陣景氣的前景,卻被田部夫人指責為“經濟話題恐怕不合適”,便喜氣洋洋地轉換了話題。
“在長江先生這樣的名人周圍,哎呀,有趣的人都聚攏過來了!而且呀,可以說表現力也不同凡響啊!
“真木彥君雖說是神官,卻不是尋常的神官。關於判斷這尋常與特別的標準,我並不具備!呵哈哈!”
田部氏將那與切分開的火候適中的烤牛肉色調相同的面龐轉向田部夫人,而夫人則從餐桌上誇張地扭過上身避開去,同時在竭力抑制著大笑。古義人不可思議地想著,難道真木彥能在人們記憶中留下如此強烈的大笑嗎?
“這事有關承蒙長江先生特別關照的奧瀨別館的文化講座。負責英語課的羅茲老師與真木彥君,聽說最近分手了……長江先生您是專家,在純文學中不是有一本叫做《分手的理由》的書嗎……哎呀,這種開場白本身,用真木彥君的話說,是’修辭學的一部分‘。從神官那裡,我們聽說了這場國際婚姻歸於悲慘結局的始末。那是一場悲哀的幽默,確實非同尋常。當我們問及’是否也對長江先生說了‘時,卻回答了這樣一些話:’哎呀,那個人也有一些奇怪而古板的地方,所以……‘呵哈哈!”
田部夫人身著的織物是一件可看透內裡的和服,從和服的袖口處,只見如同餅子般的手腕一直顯露到臂肘附近,那手腕像是在柔和什麼似的動作著。看上去,那既是在制止丈夫,也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大笑。
“有一天,真木彥君說起了羅茲老師……大概因為對方是外國人吧,並不是尋常的那樣,據說是肛交啊。或許也是夫婦間常有的事吧,這一天,說是真木彥君的傢伙的力量不足,更要命的是,在直腸的壓力下,竟被滑溜溜地推擠了出來。
“於是,呵哈哈、呵哈哈!就傳來很不合適的音響,馬上就嘩地就傳來了臭氣。如此一來,羅茲老師可能覺察到了事態,就分辨說’可是,那不是放屁‘。據說,當時真木彥君絕望地想,’該分手了!‘呵哈哈、呵哈哈!”
田部夫人把兩隻白皙手臂上惟肘頭稍顯黑色的渾圓處抬了起來,用兩隻手掌捂住臉面,肩頭在起伏、震動著。古義人等待著田部夫人和正用餐巾擦拭笑出來的眼淚的田部氏恢復常態,然後這樣大聲說道:
“田部氏呀,與夫人進行肛交時,您的身體看上去很棒,所以中途不會萎頓吧……結束之際被推擠出來時,會發出音響嗎?即便不發出音響,那麼,經常會嘩地就傳來臭氣嗎?可是,那不是放屁……”
田部夫妻隨即止住大笑,愣怔怔地看著古義人。
“那麼,告辭了!出了這種情況,因而就不考慮所謂的文化講座了。”
田部氏將銳利的目光和恐嚇的聲音轉向站起身來的古義人:
“不不,我不會因為這麼一點點小事就讓先生離去的。”
“……不,不!請忘掉此前的約定,沒關係!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曾應邀出席斯德哥爾摩王宮晚餐會的先生竟然如此粗野。我,有生以來,還從未遭受過這種方式、如此無理的羞辱……千萬不可辱慢松山的女人啊!”
在雨水初降的溫泉街坡道上招呼出租車——此前,在飯店大門處沒有心情讓門童代為找車——不是一件容易事,古義人卻認為自己現在的舉止,是受那本令人感懷的書激活了的記憶所影響。
那是痛苦的立場。我將其取過,並拿在手上。我在顫抖。為什麼我總是面臨在兩個裡必須決定選擇其中之一?我屏息靜氣,在一分鐘內凝神思考。然後,我在內心裡這樣說道:
“那麼好吧,我就去地獄吧!”說完後,就將那便條撕碎。
那是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語言。然而,我卻這麼說了,而且,我決定今後也將一如所說的那樣。在那以後,從不曾想過要改變這個決定。
當然,在哈克貝利·芬來說,沒有絲毫rude①之處。
①rude,意為“粗魯無禮”——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