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茲在感情上與真木彥如此接近,是有其原因的。她曾接受在真木高中召開的縣英語教育研究會總會邀請,在會議最後一天上午的以“日本小說的翻譯”為主題的分科會上作了演講。
當時,羅茲被安排坐在講臺中央,分坐在兩側的提問者都是縣內的高中教師,分科會由松山一所大學的英語講師主持。這位主持人首先說道,倘若邀請能夠調節氣氛的主講者長江古義人出席這個會議就好了,不過,由於他的講演費將會給總會的整體預算帶來威脅……這段有針對性的開場白引起了一陣笑聲,羅茲卻覺得難以想像:這句話有什麼可笑的?緊接著,主持人又交給羅茲一些日元,這是相當於三十美元的所謂“乘車費”,可讓羅茲不可理解的是,自己明明是開著車子前來會場的呀。
根據羅茲概略記錄在活頁筆記本上的內容來看,向她提出的問題是這樣開始的:
“聽說你用日語和英語這兩種語言閱讀長江古義人的小說,是嗎?”
“是這樣的。”
“你怎麼看待翻譯?”
“我認為,在大約十冊英譯作品中,除了一位日本女性所作的不成功翻譯為例外,其餘都是比較妥當的翻譯。最為優秀的譯作,出於加利福尼亞大學的一位教授之手,他也是古義人從青年時代起便與之交往的朋友。這位譯者在和古義人於哥倫比亞大學劇場公開對談時,也對古義人的英語表述中比較薄弱的部分進行了加強,使得對談越發有趣了。”
“有一種意見認為,較之於日語原作,英譯文本更易於閱讀,就這一點而言,長江沾了便宜。對於這種意見,你是怎麼理解的?”
“我本人沒有讀過這種評論。”
“我的學生旅居在俄勒岡州當地的家庭中體驗生活,並進入那裡的中學學習。當時,有一個課題是閱讀日本小說並寫出報告。這個學生請母親寄去了長江的文庫本,卻又沒能通讀,而在讀了圖書館的英譯文本後提交了自己的報告。據他說,這是因為翻譯文本容易閱讀。”
“這是怎麼回事呢?且不說高中生,即便長大成人並積累了閱讀外語的經驗,對於用日語教育、培養出來的人而言,當然是母語文本比外語文本要容易閱讀。尤其是小說,說是較之於本國語言的文本,用外語翻譯而成的文本更易於閱讀,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正宗白鳥①不是曾說過‘《源氏物語》還是讀阿瑟·韋利翻譯的本子為好’嗎?”
①正宗白鳥(1879-1962),日本小說家、劇作家、評論家——譯註。“古義人也曾說過,‘即便是新出版的塞登施蒂克譯本,只要擁有一定程度的古典語言知識,還是閱讀原典要容易一些。’”
用英語進行的討論始終停留在這種水平上,沒能發展到最為重要的翻譯的本質論上去……自己因此而感到不滿足。雖說從真木高中回來後,羅茲隨即對古義人述說了以上意見,可她的情緒並不壞。這是因為在會議臨近結束時,真木彥從聽眾席站起來發表意見時,富有成效地擁護了古義人的小說。
據羅茲介紹,真木彥的發言並沒有毫無保留地對古義人表示支持,甚至還帶有一些批判性,給予聽眾一種公正的印象。他帶去一臺數碼錄音機,會後將本人的發言錄音磁帶連同機器一同借給了對此表現出興趣的羅茲,因此,古義人也得以和羅茲一道播放並收聽。錄音的質量不盡如人意,遠處的聲音錄得很小,內容比較清晰的,惟有真木彥本人的發言……他這樣說道:
“長江古義人現在回到了真木町的舊村子地區生活。往年,他好像都在北輕井澤的山中別墅度夏。因此,去年,應別墅工會的夥伴之邀,嗯,大概也有對當地人表示感謝的意思吧,為他們做了一場講演。出售講演錄像帶的廣告傳單……因為我在因特網上發了消息,說自己正在收集長江的資料……傳單就被寄到我這裡來了。
“傳單上是怎麼寫的呢?宣傳文字說,那裡是大學教師及其第二代、第三代擁有特權的別墅區,別墅工會的工作人員卻介紹了一位弄錯地點的小說家。長江古義人平常總寫那些難以應付的作品,可那種印象這次卻搖身一變,成了極為有趣的別墅說教。包括講臺上的各位先生在內……當然,特聘講師羅茲小姐除外……臺下的各位聽眾剛才也一起笑出了聲。長江就受到了這樣的對待。在日語中,表示難以應付的komuzukasii的首音為ko,這可與表示自命不凡的konamaiki的首音ko完全相同。即便不是如此露骨,平日裡古義人也總是招致諸如‘費解’、‘惡文’、‘這還算是日語嗎?’等批評。先生們今天的談論……這裡也是,羅茲小姐除外……該不是反映了這麼一個現象吧?那就是‘這種傾向已經擴展到了海外’。
“我呀,就是一個只研究長江這種被批判的惡文之源頭的人。大家又要笑了,不過,我可是在認真說這話的呀。
“很年輕的時候,長江也曾寫出非常漂亮的文章,並因此而順利登上文壇,後來卻誤入並迷失在了費解的隘路中,這對於他來說卻是事出有因的。從某一個時期以來,他開始對自己寫下的文章要進行徹底修改。這可是他本人坦白的。連校樣都被他修改得紅彤彤一片。我讀過一篇匿名報道,說是出版長江的《橄欖球賽一八六〇》的那家出版社的編輯原本打算‘也就在這裡說說而已’,他說:‘如此折騰印刷工人,還毫無愧色地張揚著那張民主主義的面孔。’
“用這種修改文章、且沒有限度地添寫新內容的做法……對一個分節或一篇文章無論添寫上什麼新的內容,或許是因為黏著語語法的特質吧,作為文章來說,大致也是可以成立的。這就是日文的出奇之處。在法語中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在英語裡,這樣做也是創不出文體來的吧?這是我想向今天的特聘講師請教的問題。
“總之,長江毫無節制地使用這種添寫方法,於是分節就變得冗長,就變得重複。由於文章曲折綿長,當然了,人們在閱讀時,開頭語處的自然呼吸也就失去了平衡。
“身為本地教師的各位先生,你們應該知道,我們這個地方,如同柳田國男也曾寫過的那樣……啊,也可能不是那樣,總之……就語言學而言,這裡是被稱之為非重音區的地域。也就是說,這裡是連綿平緩發音的方言地域。
“或許,長江因此而具有了天生的、相對於平緩連續文體的耐久力。不過呀,塔拉塔拉地閱讀這種摻混著片假名外來語的文本,說實話,讀的時候都會憋得慌。我可知道,在這種傾向最為明顯的時期,有好幾位認真的讀書家不再閱讀長江的作品。
“可是呀,又經過一些歲月之後,長江古義人也開始了反省。我認為,他是不得不如此反省的吧。一家長年合作的出版社,就把賣不動書的古義人,改換成一個不好對付的年輕女作家。也曾有過這樣的事呢。長江也是人之子,人之父,還是一個智障孩子的父親。他大概也在考慮今後怎樣才能生存下去。就這一點而言,託翻譯之福,獲得外國的大獎真是一件幸運之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於是,他最近一旦作了添寫,便會在文章中削除掉與添寫量相當的其他內容,並對語調作相應調整。他好像正在做這種努力。就原理而言,添寫得再多,意義也不會因此而更加確定……看上去,他已經意識到了情況未必就會如此。嗯,這可是一個明白得太晚的人呀。
“即便如此,長江古義人所考慮的文體其本身就很特殊,因為他正沉溺於‘寫作時不得曖昧’這種強迫觀念之中。他致死也到達不了那種名文的境界吧——在默默誦讀的內心中,節奏明快的音樂緩緩泛起,從那純粹而樸素的一行、一節中,可以領會到深邃的智慧。
“即便如此呀,長江的作品由於出色的翻譯而在外國獲得好評……怎麼說呢?這個南蠻鴂舌的土著居民,也就是長江,從西歐得到恩寵般的庇護,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贊成土著居民的告密者根性。也不想把文化意義上的後殖民主義議論引入到四國來。
“而且,無論所讀之書的發行量為數極少也好,達到幾千冊也好,停下來,我希望大家在閱讀過程中停下來進行思考,然後再去閱讀老作家的新作。同時,也要重讀他在中壯年時期創作的作品。如此一來,那些難以親近的語言和思想,就會在你們的內心不知不覺地發出共鳴之音。我期待著,期待現在也在這裡的年輕人能夠擁有這種仔細品位和深入思考的讀書經驗。
“儘管如此,倘若要問為了獲得這種經驗,為什麼非要選擇長江古義人不可呢?我回答不上來。如果要讓我談談個人的想法,我只想說,該不是出於憐憫之心吧?數十年來痴心不改,始終堅持純文學創作,如今已近六十有半,卻還在為創作新作而殊死奮鬥。偶爾也會花哨地賣弄一番自己的實力,卻好像總是無一例外地被打得慘敗。
“只有現在爆發的這陣笑聲,其責任全在於我。我願意表示反省,並以此來結束總會吩咐我作的評述性發言。”
二
腳脖子大致痊癒以後,古義人仍在床上鋪著燈心草涼蓆,並將軟墊疊放在傾斜了的靠背上,然後把畫板擱在膝頭進行工作。這種姿勢也就成了他讀書時的習慣。麻兒暫住這裡期間,曾圈起一個處理雜務的拐角,這一陣子,阿亮就躺在這拐角的電話下面,時而作曲,時而閱讀樂理解題集,更多時間則被用來收聽FM古典音樂節目或者CD光盤。
這是因為阿亮承擔了接聽電話的工作。事情的起因,緣於出現幾個不時給羅茲打來猥褻電話的傢伙。據羅茲說,這其中好像也有高中生。此前,一直以電話上設置的留言方式應對這一切,但是,將結果進行歸納處理卻是羅茲的工作。羅茲尤其沉迷於用英語打來的惡作劇電話,她還說什麼“發音以及語法的錯誤將成倍增加謬誤的效果”。另一方面,麻兒在電視或者FM廣播發現有趣的節目時,就會打來電話,讓阿亮“現在立即打開”。對於這些意外打來的電話,阿亮也感到很高興。於是,他便撤銷留言設置,主動承攬了直接接聽並處理所有電話的任務。這種改變確實收到了很好效果,被接替了工作的羅茲由衷地讚許阿亮的行為,圍繞接聽電話時的應對問題,她向阿亮詢問了在極短時間內進行鑑別的標準。
“阿亮,你能夠很快區分出重要電話和騷擾電話……你是怎麼知道哪些電話需要轉給古義人,又有哪些電話需要立刻掛上的?”
“是聲音的……音程呀。”
“你能根據音程記住各人的聲音嗎?不過,也有一些人的音程相同呀,因為,人們發聲的音域被限制在了一個範圍以內。那你又將怎麼區分呢?”
“是根據聲調吧……”
“是聲調呀……即便用相同的聲音歌唱相同的旋律,吉里①和何塞·卡雷拉斯②也是有差異的呀?”
①吉里(BeniaminoGigli,1890-1957),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註。
②何塞·卡雷拉斯(JosCarreras,1945-),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譯註。“有各種差異。”
“……知道對方是認識的人以後,當古義人外出時,你就說:‘爸爸不在。’是吧?對那些不瞭解的人打來的電話,馬上就掛上,對方如果再打過來,阿亮就把聽筒放在旁邊,不要做聲。”
“是的。因為,是壞人。”
“就沒有不好也不壞的中間人嗎?……既不是像麻兒呀阿紗那樣的好人……也不是騷擾羅茲的那種壞人……”
“……”
“我管理電話的時候呀,在解除電話的留音設置方式期間,把掛過來的一些估計是中性的電話轉給了古義人,他接聽後有時會非常生氣。另外,討厭大聲說話的不僅僅是阿亮,往往也讓他感覺到鬱悶。你現在呀,就要守護古義人,守護這個家裡的所有人啊!”
“我認為,是這樣的。”
從接聽電話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後,羅茲感到非常高興,因為,真木彥現在每天都到她的房間裡來,承擔了將當地的民間傳承故事與古義人的小說對照起來的顧問。確認小說中被描寫的現場並進行拍照的工作業已結束,阿動即便出現在十鋪席,重點也轉移到了處理各種瑣碎雜務。在這期間,他曾為羅茲的定貨而遠赴松山的超市進行採購,也曾為了古義人去跑新書書店……
阿動如此忙碌著,雖說大部分時間待在食堂兼起居室或古義人的房間裡,可也在時刻留意著羅茲與真木彥之間的文學交談,並經常對古義人述說自己的感想。
“真木彥說:‘我們這裡的神話民間故事也好,歷史也好,都因為古義人的記憶和想像力的偏差而被扭曲了’。
“真木彥屬於策劃了明治維新前那場暴動的神官家那一族。在山谷裡,可以繼承三島神社的血脈後繼無人,這才把他叫了回來。原本他在同志社大學的研究生院學習,可為什麼要回到這種山村中的神社裡來呢?大家對此都感到不可思議。”
“真木彥有一種意願,想要重新構建自己的祖先曾參與過的暴動,打算將習俗也摻混在其中,詳細而具體地操辦。眼下,他熱心於傳承故事中活生生的御靈祭,本身也對這種‘御靈祭’耗費了很多新的心血……我就因此而吃了很大苦頭……”
“真木彥勸說羅茲,說是‘較之於古義人的記憶和想像力,倒是新的歷史研究法更值得信賴’。他還說,他‘自己就是安納爾學派①的’。他認為,‘毋寧說,這是在反擊小說所倚重的記憶和想像力的領域’……”
①安納爾學派,指以法國曆史研究雜誌《Annal》為中心的新歷史學派——譯註。“我只閱讀過勒·魯瓦·拉迪裡那本廣為人知的書,不過,那是與小說的方法全然不同的其他東西。”
“他向羅茲如此推銷,可怎麼辦才好呢?羅茲正在研究的是長江文學,和真木彥所從事的地方史研究完全不同啊。”
“並不侷限於研究關係的人際交往,在這個世界上可也是有的呀,阿動!”古義人說道。
由於沒有安裝冷氣裝置——原任中學校長當時說,十鋪席通常要比山谷裡低上兩到三度——家中面向外側的窗子以及房屋間的間隔,全都被統統打開了,因而可以聽到從羅茲房間傳出真木彥高談闊論的說話聲。
阿動同樣沒有停止策劃新的活動。這一天,他也提出一個計劃,說是下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早早地就去“大漁梁”下面游泳。他請古義人和阿亮——當然,還有羅茲——飽飽地吃過早中飯,大約十二點左右,就往“大漁梁”那邊走下去,以此作為下水前的熱身準備。說完這些後阿動就回去了,說是“還要趕到真木町去接上香芽”……
在電話裡,古義人對阿紗說了放心不下的一些事。阿紗是這樣回答的:
“我認為,因為羅茲的緣故,阿動對真木彥產生了抗拒心理是很自然的。在調查小說中出現的那些場所的過程中,阿動一直在積極參與。但是,當輪廓大體上因此而清晰起來後,就有必要向研究的更高層次轉移。於是,即便選擇真木彥為新的輔導教師,也不該有什麼不滿……只是我也認為,羅茲的感情生活,還是託付給真木彥這種年齡的男子比較自然。
“因此,這裡就要說到小香芽了。上次,由於她本人也在那裡,就沒有詳細介紹她的情況。她家是世家一族,壟斷著我們當地人所說的‘真木町三白’,也就是以白色為標誌的代表性產業——和紙、白蠟和蠶絲。我們家的黃瑞香當時也在那裡抄成紙張,不過,與真木產日本白紙的生產量相比,那就相差甚遠了。
“對了對了,小香芽的父親,好像與古義人你是真木高中的同年級校友,儘管你們班級不同,聽說也沒有任何交往。至於說到小香芽這樣年歲的女孩為什麼會是你的同齡人的孩子,這實在是事出有因啊。她父親當年前往大阪工作,後來放棄了早先在那裡建立的家庭,與小香芽的母親一同回到了這裡。由於家裡這事的緣故,也可能與此無關,她在真木高中是屈指可數的有問題的孩子。當然,這孩子也有優秀的一面。作為游泳選手,她在縣裡可是所向無敵的蛙泳名手,卻因為對游泳教練開始逆反,因而被迫退出了游泳部。曾在真木町經營的泳池裡威脅過你們的那位高中游泳教練,還兼任著初中的課程。
“於是呀,我就在想,該不是也有想要刁難游泳教練的意思吧,小香芽這才應募參加了這次調查?她家與‘童子’的傳說有著關聯,這倒是確切無誤的事。
“來自初中的那兩個孩子是由老師們推薦的,可高中的這個孩子卻是從自由應徵者中挑選出來的。聽說,是阿動舉薦給這次幫助了我們的初中老師的。這事也和我家先生作了商量,我是表示贊成的。因為我認為,阿動與其和羅茲親近,還不如與年歲相近的姑娘多多交往。”
暑假很快就要結束了,在此期間,卻一直不見被解放了的孩子們在河邊馬路上以及真木川裡嬉戲的身影。古義人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照例向阿紗提出了這個疑問,卻被告知,現今的孩子們游泳,並不在真木川中,而是在游泳池裡,尤其是大白天也在家裡玩弄電子遊戲。
從早晨開始便是大日頭當空,暑熱正盛的近午時分,古義人先讓阿亮換上了泳褲。倒是預先帶來了短褲形狀的O型泳褲,沒想到阿亮卻比預想的更胖了。加之長期運動不足,並不久遠的將來,好像還將出現麻煩的健康問題。自從千去了柏林以後,除了羅茲嘗試的水中漫步以外,還不曾為阿亮採取過其他積極措施。
古義人懊惱地思量著這個問題,同時也換上泳褲,與阿亮一起套上長褲並穿好T恤衫。出門之際,阿亮認真地向真心羨慕這次河中游泳的羅茲詢問道:
“沒帶泳衣來嗎?”對方則漲紅著面孔坦率地回答說:
“下午,與真木彥有約會。”
古義人和阿亮剛剛下行到“大漁梁”,此前從真木町游泳館回來時羅茲曾停車的地方,也就是通往林中道路的岔路口旁空地上,阿動正背靠車門站在那裡。他迎上古義人和阿亮,抱過裝有昨晚從十鋪席帶回去的浴巾的脫衣竹籠,一面關注著阿亮的腳下,先一步站立在通向下面河灘的小道上。接著,他走上已經鋪整好了的地方,幫助阿亮脫去衣物,只剩下那條泳褲。
“香芽還沒到嗎?”
阿動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下顎揚向不斷駛過卡車的國道。
“還是游泳部時的習慣,要正經地做預備體操,結束以後,正在車內換衣服……古義人先生,阿亮,下山走到這裡來的過程中,身體熱乎起來了吧?”
這時,香芽從車中現身而出,她看著古義人他們艱難走過來的道路,快活而輕快地跑了下來,腳脖子不時吱卟吱卟地陷入河灘的沙子裡。少女沒有穿競賽用泳衣,而是身著與此大相徑庭的、編織而成的上下分離式泳衣。白皙的腹部和形狀姣好的肚臍,也顯現出未曾接觸陽光的稚嫩。而且,散逸著緊張感的腿部和肌肉飽滿的渾圓肩頭,也給古義人——常年以來,在俱樂部的泳池裡,他經常打量指導遊泳的那些體育會的女學生——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
香芽轉過因戴上游泳比賽專用泳帽而顯得圓鼓鼓的面龐回視著古義人的視線,她詢問道:
“古義人先生,平常您訓練時,用什麼速度遊啊?”
“在東京,往來於泳池的那段時期,一千米要歇上兩三次,游完全程是四十五分鐘……”
水頭嘩啦嘩啦地拍打著“大漁梁”上開闊的岩石表面,香芽將目光投向“大漁梁”,稍稍考慮了一會兒:
“這裡,被稱為岩石搓衣板,整體上很形象地呈長方形。離岩石臨水的頂頭大約十米處,那裡既有水流也有深度。聽說,地區的選手就溯流游到那裡做快速轉身的練習。我們也這樣吧,只是不用轉身折回……
“假如游到了岩石那裡,就請您適當地自我調節吧。”
香芽大步淌著河水,來到“大漁梁”頂端後,就筆直地挺起上身,直立著身體跳進激流之中。她回頭看著古義人,胸部的泳衣已被河水濡成濃重的天然羊毛色。她彎過雙臂曲在胸前,這是在示意河水的深度。然後,她將身體投入水中順流而下,同時調整著姿勢,以輕快的自由泳泳姿在河面上開始遊動起來。從後背的上部、腰部直到臀部,隔著一層閃爍著光亮的水膜,顯現出略微發黑的動感立體。壯實的手腕不停地旋轉撥動,強勁的雙腿也在引人注目地蹬著水流,倘若除去這些動作,簡直就如同一幅幅靜態攝製的照片。
“遊得真棒!聽說她的專長就是蛙泳。”
這時,阿動只脫去鞋子,正和阿亮往下走向淹沒了岩石的河水中。在古義人的感嘆聲中,阿動應聲說道:
“過去,古義人先生也在這裡遊嗎?”
“我們只知道用蠻勁兒遊……不能像這樣利用水流來控制速度。”
就在與古義人正說著話的阿動身邊,阿亮停下了動作,於是古義人也走過去查看。古義人仍記得“大漁梁”上大水窪中如同浴缸般大小的大舟——在其對面還有小舟——的俗稱。現在,阿動正打算利用這個大舟,讓阿亮頭朝上流俯伏於其中。這是用雙手攀住岩石上水窪的邊緣,將面部揚出水面,承受水流衝擊的耐力運動。阿動挽起褲腿,露出健壯的膝頭和小腿肚,在大舟的橫向側旁蹲了下來,將阿亮的身體緩緩沉入水中。阿亮則認真且快活地感受著衝擊而來的水流力量。
“阿亮,試著動動腿好嗎?緩慢一些,注意不要碰上岩石!讓水流呀,衝擊在腳背上……腳的上部!”
與其說阿亮的腳在筆直地作上下運動,毋寧說在水中猶如擺動的船槳。不過,顯然這是在意志驅動下所作出的動作。
古義人也遊動起來。無論是急流底下色彩斑斕的卵石,還是換氣時仰頭看到的栗樹林的嫩綠,都鮮豔得令人著迷。最初,古義人或是往上游得過了頭,手指也碰上了岩石,或是被激流衝開,最終踏著沙子折返回來。當能夠控制游水的速度後,便如同在泳池裡的泳道中一般,他以相鄰的香芽為基準遊動著。如此一來,他更為香芽的泳技所傾倒。高高的骨盆,緊緊繃住、在水中略顯青色的白皙的雙腿。
古義人感受到一股活生生的渴望,與此同時,還感到自己知道那尊在貼身泳衣下扭動著的、被濡溼了的鮮活肉體。他甚至知道,性器處,更準確地說,是包括周邊在內的那個意外開闊的部分,被松節油般透亮、清澈和豐潤的體液濡溼時的模樣……
怪異想像的根源,隨即便被認可了,那時因為吾良的聲音好像在不斷迴響。眼下,他贈送的錄音機附帶的田龜耳機,卻成了戴在頭上的護目鏡,通過那裡,吾良那明瞭的聲音……
“如此深切體會到肉感的瞬間,在咱的生涯中可不是常有的呀。因此,為了你能在今後的餘生中,如同親身體驗過一般回想起這件往事,咱才對你說的。”
吾良為自己老年後考慮的問題,現在,正在自己的在故鄉河川中游泳的頭腦裡展開……
古義人回憶起吾良那過早步入晚年後邂逅的悲哀之戀。眼淚流淌下來,護目鏡片也開始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失去平衡的肩頭被香芽的手掌邊緣不容分說地用力擊打了一下。古義人停止遊動,任由水流衝擊著身體。他意識到,現在流下的眼淚,也是對自己晚年也將如此悲哀而流出的眼淚。
四
畢竟是年歲高閱歷深,古義人很快就恢復平靜,站立在水淺流急、卵石雖大卻也還顯眼的淺灘,然後摘下護目鏡,將水撩到臉上。香芽一直游上“大漁梁”的頂端,將兩隻粗壯的胳膊搭放在巖盤表面,便轉頭朝這邊看。古義人逆流而上,以自由泳全力衝過激流,喘息著游到岩石邊緣。
“你突然搖晃著被衝了過來,因而無法躲避,就打了你。”香芽招呼道,“打了之後……擔心你是否昏了過去。”
“捱打也是事出有因呀。”說完,古義人看著少女那透出疑惑和生氣的眼睛接著說道:“香芽君,是在真木町出生、長大的嗎?因此,感到你習慣於在這裡游泳啊。”
“出生地好像是大阪,不過……今年,由於是臨近暑假時退出游泳部的,因此,又是暑熱,又是心煩意亂,又想活動身體……就每天來這裡游泳了。初中游泳部的那些隊員真讓人慪氣,他們知道我被游泳部除名的事,來這裡游泳時,他們躺在”大漁梁“上的水窪裡,就像嬰兒似的拉屎。那屎橛子就飄飄忽忽地被衝了下來,害得在下面都沒法遊了。
“就連來這裡觀看初中生訓練的游泳部教練,也在那裡拉屎。我對朋友說了這事,就成了‘侵害教練的人權’……”
古義人在微笑著聽她說話,卻沒能抓住話尾的要害處。覺察到這一點後,從香芽接著說下去的那些話語中,古義人意識到,儘管她還只是高中生,卻已經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了。
“教練因為是成年人,和初中生比較起來,他的屎橛子要大得多。”香芽說,“不過呀,一直就有一種傳言,說教練是個男同性戀……”
古義人從水流較淺的地方繞過去,追上直接衝上“大漁梁”的香芽。阿動從浴缸般的水窪中扶起阿亮的身體,一面用浴巾包裹住阿亮,一面招呼著香芽。香芽則略微應承了幾句,便往河岸上停車的地方走去。阿動對攙扶著阿亮走向河邊沙灘的古義人這樣說道:
“小香芽之所以對古義人先生的調查產生興趣,是因為家裡有一個與‘童子’有關的‘犬舍’。那犬舍很大,是由曲鐵尺形房屋中的馬棚原封不動地改建而成的。
“小香芽說,她本人並沒有認真聽過關於‘童子’的傳說。古義人先生親自去看看那‘犬舍’,並向她家裡的人詢問有關情況,怎麼樣?這就可以去小香芽的家嘛,怎麼樣?”
“好啊!好像是迄今不曾聽說過的事實……阿動,你與阿新和阿勝在作前期調查吧?乾得很好呀!”
阿動顯出與他年齡相稱的晃眼表情——陽光也確實強烈,在河面上閃爍著光亮——務實地繼續著他那事務性敘述:
“已經說好了,請她讓我們觀看她家的內部結構。”緊接著,阿動立刻說起了處於他意圖中心的想法,“請羅茲也一同去吧,我給她掛電話。我想,她會把自己那輛塞當車開下來,讓古義人先生和阿亮坐她的車去。”
古義人在想,真木彥這會兒肯定已經到家裡來了。阿動還在用腳後跟踐踏著淺淺的水流,按下掛在脖頸上的手機鍵鈕。古義人讓阿亮在河灘的大圓石上坐好,就用浴巾擦拭著他的身體。雖說氣溫比較高,卻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水中,仍然感到有些怕冷。這時,阿動折返過來,眼神卻完全變了模樣。
“羅茲說是有話要對真木彥說,就不能到真木本町去了……我還是想請羅茲一同去看那犬舍……以後再找機會去好嗎?”
在車中換好衣服後,香芽披散著長髮下車走了過來,面對正敘述著改變預定安排的阿動,她露出隔膜的表情沉默不語。
“羅茲似乎很在意古義人先生和阿亮何時回去。”阿動再次對古義人不滿地說道。
香芽的口型改變了形狀,彷彿隨時都可以吹響口哨。
五
這一天,古義人原本就想與阿亮一起好好活動一下身體,為了更為徹底地達到這個目的——也考慮到羅茲沒能開車前來迎接的因素——決定一直走回十鋪席。然而,阿亮的病患卻在途中發作起來,直到恢復正常以前,必須支撐著他那被河水鎮住了的身體站立在路旁。在阿動掛去電話一個小時後,他們才回到家中,這時,羅茲和真木彥正緊挨著坐在沙發上,看樣子,是在等候他們。這兩人好像非常緊張,古義人於是趕緊解釋說,阿亮剛才病患發作,為了防範發作後將會出現的腹瀉,目前必須帶他去衛生間。
這種時候,羅茲通常都會主動過來幫助阿亮和古義人,可今天卻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只是漲紅著臉,嚴肅地坐在真木彥身邊。把阿亮帶入衛生間後,古義人聽著阿亮那頗有聲勢的腹瀉聲響,同時做好了思想準備,估計羅茲和真木彥肯定會提出難以應付的問題。
把阿亮在床上安頓好以後,古義人返身回來,坐在沙發對面的扶手椅上,面對真木彥提出的以下申明:
“古義人先生,我和羅茲認真商量過了,我們決定結婚。雖然羅茲說了,這不是一件需要請你允許的事情,可我還是認為,最需要徵求你的同意。”
“真木彥說,要考慮古義人的心情。我告訴他,沒必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其實沒這個必要。”
羅茲的面龐越發漲紅了,古義人覺得她如同高中生或大學一年級的新生一般,而她本人則像是要用動作來證實自己和真木彥的話語似的,將胖墩墩的上半身依偎在真木彥身上。
“決定和羅茲結婚,讓我擔心的是,直截了當地說,是擔心給你帶來傷害。我已經在肉體上給你造成了傷害,目前,耳朵上還殘留著傷痕……我並不認為,像古義人先生這種人,在肉體上可以受傷,而精神上則不會受到創傷……”
“較之於倒過來說——倘若精神上受到傷害,那麼肉體上也不可能不受到傷害——這句話,還是你說的易於理解。”
真木彥只是沒有說出口來,卻還是表達出了自己的感情。即便完成了這件可喜可賀的國際婚姻,可今後還會有夫婦間的多少口角在等待著他們呀……
羅茲那輝耀著光亮的青綠色眼中摻混著些許紅色光點,她搶過話頭說道:
“自從承繼了三島神社的宮司以來,真木彥便對古義人的小說產生了特殊興趣。聽說,由於《同時代的遊戲》使用了三島神社這個固有名詞,一個研究比較文化學的人就對世界上的三島那種小雞肚腸的矯揉造作進行了批判,而真木彥則為此投書辯解,說是那個接受了外國教育的學者倘若多少知道一些本國的文化史,就應該知道以大山祇神為所祭之神的神社的名字了……
“真木彥現在對《燃燒的樹、綠色的樹》和《翻筋斗》產生了興趣。不是也有人批評說,這是兩部同義反復的作品嗎?對此,他則認為,正因為兩度描述了在這個山谷間興起後又歸於消亡的新宗教,才有著獨特的意義。
“你的作品中存在一種預感——真正的‘救世主’的出現,這也是這塊土地的地形學長年醞釀而成的預感。因而,真木彥在考慮一個計劃——惟有自己,才能讓真正的‘救世主’出現。但並不是像你那樣根據小說作品,而是為‘救世主’出現在實際之中而做了萬全準備,並打算接受這個‘救世主’的出現。
“聽了他的這些想法後,我想起了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塞萬提斯再閱讀之批判》中所提及的中世紀宗教史的要約!”
羅茲從桌上拿起準備好的富恩特斯英譯文本。於是,古義人也從寢室的書架上取來日譯文本。
①諾斯蒂教派,相信神秘直覺的初期基督教派中的一支——譯註。
②各各他,在耶路撒冷,將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譯註。“在文中,從埃及的諾斯蒂教派①到猶太教的諾斯蒂教派,富恩特斯介紹了各種‘異端’的耶穌基督說,不是嗎?有的說法認為,在各各他②的山岡上死去的是別人,而基督則混身於觀看替身被處以磔刑的人眾之中;還有的說法認為,此前一直被化身為鴿子的‘救世主’守護著的基督,卻在各各他被鴿子所拋棄,最終作為凡人鬱郁而死……
“列舉了諸多‘異端’之說後,富恩特斯這樣寫道:
這種異端的派系,在改寫教會的教義之際,擴大和多樣化了審視基督的生涯和人格、三位一體說,以及作為宇宙統治者的基督等問題的視點。只要粗略瀏覽一下異端的理論,我們便會發現,他們非常適合於被賦予中世紀真正的小說家的地位。
“古義人,這很有趣吧?你就是這個世紀交替時期的真正的小說家。另一方面,真木彥正在研討你通過想像力編造出來的‘救世主’,他想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出超越這一切的、現實中的‘救世主’來。明白了嗎?真木彥是革命家!
“我呀,作為解讀古義人小說的專家……倘若原樣借用富恩特斯觀點的話,則是作為閱讀的專家……即便從文學意義上來說,真木彥以現實為對象的事業也是正確的,我想輔佐他。因此,我要與真木彥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