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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阿欲、阿欲、阿欲!

    一

    將近五點時,森林裡百鳥尚未啼鳴,古義人便睜開了睡眼。早在窗簾對縫處顯亮以前,回到特別場所的那種感覺就已經使得古義人似醒非醒了。那是一股強烈的思慕之情。其實,在漫長的歲月裡,自己已經在這塊土地上深深紮下了根。遠離這裡的那些時日,只是“外出之中”罷了。

    泛起對這個特別場所的思慕之情前,古義人一直沉浸在夢境之中。夢境因為阿紗告訴他的一句話而起,那是在工地上幹活的一位木匠說的話:建在如此迎風的巖磐上的這座屋子無法居住!其實,夢境與這句話並沒有直接聯繫。另一個也是與地形有關的危險編織而成的夢境。從山稜上出現的、傳說中的巨人破壞人,在將要跳進山谷之際,藉著向下狂奔的勁頭高高地跳躍起來。當巨人用手按在遼楊被壓彎了的樹梢上旋轉一週,撲通一聲落在地面時,古義人在床上艱難地翻個身躲開去。當他就要從那張狹小床鋪的邊緣翻滾落地時……

    背後的森林還是一片靜寂,正在通往山谷下方的斜坡上蹦跳著的一群白臉山雀的啼鳴卻傳了過來。下床後,古義人在微暗中穿好衣服,便扶著臥室旁的短廊走去,經由玄關來到戶外。天已經大亮了,天際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湛藍,由小塊雲團排列而成的錦雲輝耀著醒目的白色亮光。

    曙光之中,覆蓋著高處的杉樹和日本扁柏混生林如同被濡溼了一般。光葉櫸、青栲和枹櫟樹上柔和的綠色溢滿了光亮。在這片光亮中格外醒目的蔥綠色葉叢是一片甜櫧,正燃燒般地盛開著耀眼的花朵。古義人感到一陣茫然:難道我少年時代的環境,至少,在現在這個時節,真的如此繁盛、美麗嗎?

    母親在這塊地皮範圍內種下的矮腳絲柏延伸到了北端邊際,與昨天見到的建築物東側的林木同樣醒目。不一會兒,古義人輕柔地踏著青草,一直攀爬到北端盡頭,發現在自己少年時代曾枝繁葉茂的遼楊卻只剩下殘株,殘株周邊圍擁著一圈小樹。

    這些樹木要長成參天大樹,長成那種從山谷間仰望上去,用白色柳絮填滿甕形山谷的參天大樹,還需要多少年月啊……

    “以前回來時,古義人可從不曾像今天這樣陷於沉思呀……”

    阿紗的聲音從右後方傳來。起初,古義人並不能確定妹妹站立的位置。

    “扔下眼看就要患老年性憂鬱症的人,自己卻去了柏林,千嫂嫂也真夠大膽的。”

    “說的是啊。”

    古義人轉過身子,對終於發現了的阿紗答道。相對於自己略顯老態的舉止,提著鐵皮水桶正站在曙光中的妹妹那溢滿全身的活力,是那樣令人眩目。

    “昨天夜裡,我丈夫釣了一些長槍烏賊。與我們孩子時不同了,都有了汽車,大海也進入我們山裡人的生活圈子裡來了。羅茲和阿亮還在休息嗎?我把這些魚放到廚房裡就回來,古義人,一會兒要和你商量點兒事。”

    為了不讓汽車引擎的響聲驚醒阿亮他們,剛才,阿紗將汽車停在林道的岔路口,自己徒步走了過來。她要與古義人商量的,是想請他和自己一同前往註定要拆毀的倉房祖屋,在阿紗長年保管的義兄的藏書中,看看其中是否會有舊書店感興趣的書籍。

    踏著透過嫩葉灑在路面上的光斑走向汽車時,阿紗對古義人說起一件奇怪的事:她的丈夫,也就是原任中學校長,當他夜釣長槍烏賊歸來途經大橋橋頭時,已是夜深過半了,卻在與十鋪席宅地隔著山谷一直往南的庚申山——第一次發現時——上看到一件怪事。

    在並不很高的庚申山山頂,有一點小小的火星在移動。倘若是未成年者躲在那裡抽菸的話,作為原任中學校長,就必須對他進行規勸了。於是,原任中學校長將車子開過大橋,停靠在庚申山登山口對面的中學校門旁。當他擰開夜釣用的手電筒,順著石階爬到山頂一看,卻發現是阿動在那裡。

    “他說,帶著自己那份盒飯從十鋪席宅地回去的途中突發奇思,想到庚申山上一邊吃飯,一邊偵察你們的動靜。這樣說起來顯得很拖沓。不過,從挎包中裝著小型望遠鏡和一個巖笛①來看,也可以說是早有準備的。

    ①巖笛,石制樂器,形似單孔石壎——譯註。”據阿動對我丈夫說,他用雙筒望遠鏡看見古義人佇立在居室寬大的玻璃窗前,目不轉睛地俯視著下面的山谷。這時谷內霧氣翻卷而上,四周也漸漸昏暗下來,按理說什麼也看不到,可古義人還是長時間地俯視著……

    “接著,屋裡所有窗子都拉上窗簾,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室內的光亮。隨著時間的流逝,阿動說是想要讓你們感到驚奇。你剛才說到了巖笛,其實,阿動此前曾去三島神社請教神官,這時就從挎包中取出從神社借來的巖笛,吹了阿亮作的曲子……於是,古義人房間的窗子便打開了,露出三張黑糊糊的臉,像是在側耳傾聽那支曲子……”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情呀。當時總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像是一個麻煩的年輕人啊。”

    “阿動原本也是在為相當麻煩的老人工作嘛,卻不知不覺地較起真來了。”

    二

    古義人與之闊別已久的、附有倉房的老宅顯然已經荒廢了。將車子停靠在町道的路旁,沿著放上水的水田間那條細細的小徑走去,只見從森林傾斜而下的斜坡下那塊地皮上,人工修建的水渠早已乾涸,建築物的門洞也已經坍塌,而且,那上面還堆積著小山般的傢俱和破舊草墊,堵塞住了前行的通道。阿紗和古義人踏上了西側僅存的還算堅固的石階。從門洞延伸開去的鋪石路環繞著主建築,連接著停車處那一段路上拉著的禁止通行的粗繩。

    阿紗打開另一棟屋子正門上的小門門鎖,用原任中學校長昨夜為各種目的而使用的手電筒照亮了空曠的空間。通往帶有倉房的主建築的通道上滿是蟑螂屎、蜘蛛網和塵土,骯髒得無法脫下鞋子行走。雖然感到一種被責怪的感覺,古義人還是穿著鞋便往義兄的書庫走去。

    剛一邁進書庫,古義人便積極行動起來,將面向院子的窗子撬開四分之一,設法使外面的光線照射到書架上來。室內並不像當初擔心的那樣潮溼,毋寧說,行走間更要注意不要揚起略顯黑色的浮塵。

    “如此看來,義兄的藏書比我少年時代認定的數量要少。”大致看完書架後,古義人說道,“還有其他藏書嗎?”

    “全都在這裡了。曾經請主管真木高中圖書館的老師來過,看看是否有圖書館可以利用的圖書。但是,說是這都是些過於特殊的圖書,而且大部分都是外國書籍,因而給拒絕了。”

    “所謂特殊,是說這些圖書都經過精選。同但丁有關的圖書自不必說,其他圖書也被義兄依據他的標準進行了處理,也就是把那些不會再度閱讀的圖書全都扔掉。即便現在只是草草一看,也有相當的數量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不能與那些和你有交情的舊書店商量商量,介紹一下藏書的大致內容,請他們收下這些圖書?如果他們有這個意向,我可以承擔郵寄費用,把圖書送到他們店裡去。你送書來的那些紙箱足夠了吧?……我呀,只是希望長年照看的這些圖書或多或少能夠被人們再度使用。”

    關上面向院子的窗戶後,古義人再次讓阿紗用手電筒向書架上照去,取出一本從希臘原典中譯出的作品集。古義人在車子裡一頁頁地翻閱,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找的那部分,興奮地這樣說道:

    ①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和哲學家——譯註。

    ②斯多葛學派,公元前4世紀創立於雅典的哲學流派,提倡禁慾主義——譯註。“關於悲痛啊,西塞羅①認為,雖說這只不過是人們的主觀印象(對於斯多葛學派②來說尤其如此),但是人們,特別是女人們,會用各種理應忌諱的方法來表現這種悲痛。或用灰土抹在臉上,或抓撓自己的面頰……當家人死去,親人們陷於悲痛之中時,孩子們還興高采烈地或四處活動或喋喋不休,即便過分,也要用鞭撻使他們痛哭流涕。不過,我向義兄借來這本書閱讀時,關於悲痛這個詞彙,確實覺得受到了教益。看這裡,還有我當年劃下的紅線呢。”

    “對那些即便親人死去也無所謂、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進行鞭撻嗎……是由父親抽打,還是母親?”

    “書上寫的是‘特別是女人們’,所以……”

    阿紗陷入沉思之中,神態裡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古義人擺好架勢,準備迎接妹妹就要向自己說出的、此刻正在心裡醞釀著的問題。實際上,阿紗這時已經開始說了起來:

    “古義人,你要在這山谷裡生活一段時間,所以,我在想,請你向侄兒夫婦表示一下禮節,他們一直為我們守護著河邊的屋子。但也不能因此而過於物質性。去了城裡的那些人呀,有時不考慮具體情況,只會用鈔票來處理問題,所以請你注意這一點。這種現象比古義人自己感覺到的要嚴重得多。

    “因此,我要藉著西塞羅這個話題說下去。古義人說了有關那些對親人去世也無動於衷的孩子,只要你略微提及侄兒家那件事,而且,在今後的交往之中,無論語言也好,態度也罷,只要你表露出這種看法,我就站到他們那一邊去。祖母去世時,看到你在槭樹下孩子氣地哭泣,我感到一陣厭惡。侄兒家的媳婦似乎因此而感到不安,說是要把古義人請回裡間來,便隨後追了出去。”

    事情發生時,葬禮的準備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親戚們沉默寡言地坐在安置於裡間的遺體前。如同被熨平了一般的單薄遺體躺在薄薄的褥子上,侄兒家的幼女走到遺體的枕邊,用自己的小手不停轉動依然裹著頭巾的腦袋。

    明明應該是肅穆的氛圍,卻發出了笑聲。在這笑聲中,古義人猛然站起身來,穿過裡間旁的母親寢室,又跑向現今已被堤壩的混凝土壩牆擋住、曾是母親早年間開墾出來的旱田,在那裡的槭樹下流淌淚水。

    “我覺得,當時肯定有人會這麼想:僅僅因為小小的孩子粗魯地摸了一下祖母,古義人就變了臉色起身離去,但是……如果你真的那麼珍惜母親的話,為什麼沒把她接到東京去?!那麼一來,不是可以少給那些忙亂的年輕人添加麻煩嗎?!”

    古義人不想進行任何反駁。其實,關於他本人一直掛念著的這件事,他有時甚至假託《堂吉訶德》而辯解似的與羅茲進行爭論……

    他說,在桑丘·潘沙就要前往海島就任總督之際,堂吉訶德對他懇切地忠告過後,作品中還有這樣一段描述:‘當你步入平和而練達的老境,迎接死亡來臨之時,你的曾孫們可愛而柔和的小手會閉合上你的眼睛。’母親去世時侄兒家小女孩的行為使我想起了這一段描述……

    當然,以阿紗的性格而言,無論古義人如何無精打采,她一旦開始述說,不把該說的話全部說完是不會罷休的。

    “你呀,假如說出‘對那些即便親人死去也無所謂、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進行鞭撻,使他們痛哭流涕’之類的話來,我就站到侄兒家媳婦那邊去對抗你。”

    而且,被如此直截了當地說了一番,古義人也只能在內心裡嘟嘟囔囔地發牢騷。

    不過,下一個就要死去的親人,說來說去,該不是輪到我了吧?

    一回到十鋪席宅地,阿紗就精神抖擻地剖開長槍烏賊魚腹,羅茲也被激起幹勁兒,亮出意大利風格的油炸魚和意大利海鮮麵條。大家一同享用分量充足的早中餐時,對於阿亮被吾良伯父訓練出來的那種食用意大利細麵條的方法,阿紗讚不絕口。隨後,阿紗品味著咖啡,從昨天深夜庚申山的事由說開去,對羅茲敘說了動是一個具有怎樣背景的年輕人。

    這話一說開來可就停不住了:

    ①②③均訓讀為ayo——譯註。“這名字寫出來是動,卻要訓讀為阿欲①,是‘山寺’家族一個叫兵衛伯父的長輩,從家族古老墓地中諸多‘童子’的墓碑上挑選出的文字。在山寺的傳說中,這個‘動童子’叫做阿欲②君,不過,卻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稱謂。因此,他們曾經找古義人商量過。這也是因為戶籍管理人員勸告說,如果不知道典出何處,還不如遵循廣為通用的音讀法,唸作do或是ugoku為好。不過,古義人卻很快告訴他們,他找到了阿欲③這種訓讀法的出典。”

    於是,古義人從仍然堆放在地板上的巖波版古典大系中,翻開《出雲風土記》中的那一頁,對羅茲進行說明:

    古老的傳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某人於此處租佃山田。當時,忽來一個獨眼之鬼,欲吞食佃戶之小兒。當時,小兒之父母皆隱於竹林之中,竹葉隨之擺動①。後人稱其時為動動②,故而稱之為阿欲③。

    ①②則疑為作者特地標識之訓讀發音ayoayo——譯註。

    ③均訓讀為ayo——譯註。“有趣倒是有趣,不過,說起人們起名字的由來,這不是太可怕了嗎?如果查一下《舊約》就會發現,我們基督教徒的名字也有不少特殊的出處呢……”

    “‘動童子’這種‘童子’本人,就是一種有著非凡傳說的人呢……總之,被起了這個名字後,阿動自從懂事時起,同兵衛伯父和古義人的關係好像就一直沒好過呢。非常複雜呀。”

    “那位阿動上高中一年級時,古義人獲了獎。雖說這兩件事沒有直接關聯,但為了接待前來真木町觀光的遊客,需要安排專人負責這項工作。作為勤工儉學而接受這項工作的,正是那位阿動。

    “真木町公所要求我推薦一個合適的人,我就推薦了阿動。細說起來,當初提出建議,說是需要一個導遊人員的,其實也是我。”

    訪問真木町的那些人,把電話打到了河邊的老家裡。由於不願侄兒一家因此而為難,阿紗便務實地進行了安排。此外,她還製作了古義人在小說中所涉及的當地傳承故事以及歷史性事例的地圖,並大量複製了這種地圖。

    阿紗對阿動兼任的工作也提出了一些建議。具體說來,就是使得阿動不用開口介紹也無大礙——將所有地名和巨樹位置等內容,無論現實的也好虛構的也罷,全都填寫在了地圖之中。其實,特地來到這深山裡的客人們,雖說也會有個別例外,但基本都是些通讀了古義人的小說,並對作品的具體背景持有興趣的人。因此,他們非常清楚有關每一部小說的情況,只要把客人領往他們想要去的地點就可以了。

    從那以後,阿動便按照阿紗囑咐的方法幹起了導遊工作。一次,他在河邊的街上遇見了阿紗,當被問起工作情況時,阿動說道:

    “我把客人領到其所說的地方,可對方卻發牢騷,說肯定不是這種地方。我就告訴對方,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我認為,小說就是小說,倒是那種以為現實存在著與小說中完全一致的場景的人有些奇怪……不過,那又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清楚。不過最為重要的,卻是動君你本人不要忘了向我提出的這個疑問。假如連你也深信小說中的內容是實際存在的話,那就麻煩了。”

    羅茲認真聽講著並在筆記本上作著筆錄,這時向阿紗提出了不同的疑問:

    “古義人所寫的那些內容,即便在表面上與現實確實存在著不一致的地方,但在更深的層次裡,卻與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事情相互關聯。這次來到這裡,古義人正是要把重點放在‘童子’上面。我想,阿紗已經準備好了對我們非常重要的、能夠提供當地情況的人了吧。”

    “我之所以選擇動君,確實也包括這種考慮在內。可是……”

    “古義人,你本人不也曾想像過嗎?什麼時候你要去追趕先於你出發的古義,並升騰在森林之上……你自己也要成為一個‘童子’。你在作品中寫道,當時,你在建造於槭樹之上的小屋裡看著書,同時傾聽站立於樹下的母親講述‘童子’的故事,然後,你便固執己見地說,你本人就是一個‘童子’。”

    “那時,與古義分開已有四五年了,因此,文字中還有自我解嘲的意思吧,嘲笑總是被撇在山谷裡的自我……”

    “祖母去世時,我看到古義人在那株槭樹下哭泣,便也想起了‘讀書小屋’的往事。我不認為古義人對祖母說的那件事只是個笑話。

    “在那些自我解嘲的話語中,不是表現出了沒被選為‘童子’的遺恨嗎?!自己沒被選為‘童子’這件事,使得孩童時代的古義人失去了自信。儘管如此,還必須生活下去,因此,就對別人說了那些滑稽的話。不是還曾說什麼‘已經成為那種類型的人了’嗎?!我覺得,古義人現在仍然存留著這種性格。”

    羅茲想要轉換話題,便問起了與“童子”關係密切的山寺的情況。於是,阿紗隨即回應道:

    “早在孩童時代,我們經常去山寺遊玩。形似被拔掉的牙似的墓碑,排列在寺院深處的山邊,我們想要從墓碑上讀出‘童子’的名字……那其中不是還有‘古童子’嗎?古義人當時就說了,那與自己有著關聯。

    “只有那塊叫做‘動童子’的碑石比較新,而且遠離‘童子’的墓碑群,兀自豎立在竹叢的斜坡上。這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後來從兵衛伯父那裡聽說,這個‘動童子’曾參加過別子銅山的炸藥暴動。

    “聽說,由銘助轉世投生而來的‘童子’,在起義首領都陷入走投無路的困境時,卻以意想不到的戰術打開了局面。因此,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動童子’或許也發揮了相同的作用吧。”

    正在為筆記本加夾活頁紙的羅茲問道:

    “所謂轉世投生的‘童子’,是指在明治維新前第一次起義時的首領銘助的轉世嗎?那個銘助死於牢獄之前,前來探監的母親不是曾這樣激勵過他嗎?!‘沒關係,沒關係,即使他們殺了你,很快我還會再生出一個你來的呀!’而且,銘助母親的這番話在當地一直流傳了下來。古義人早在孩童時代,因患病而奄奄一息時,也曾聽到過相同話語的鼓勵。我覺得這非常有趣。”

    “如果這樣考慮的話,倒是確實和大家都有著關聯。”

    “那個由銘助轉世投生的‘童子’再次轉世投生後,就是現在我們正說著的這個‘動童子’嗎?”羅茲從阿紗的附和中得到鼓勵,接著說道。

    “哎呀,怎麼說才好呢?銘助獄死六七年之後,由銘助轉世而來的‘童子’協助農民起義隊伍的首領,與新政府指派來的郡長展開了戰鬥。在那之後又經歷了一段時期,幾百名礦工在別子銅山的住友礦業所舉行了暴動。這已經是明治時代快要結束的時候了。

    “這次暴動被從善通寺那邊趕來的軍隊給鎮壓了。不過,在軍隊和礦工之間的戰鬥就要爆發的關頭,站在礦工一邊,與縣警和採礦科的人進行交涉和調停的,正是這個‘動童子’。在我們這裡,一直就是這麼流傳的。說起來,礦工們用炸藥把住友的職員宿舍炸上天的實力還是有的……”

    四

    接著,古義人詳細介紹了有關“動童子”的情況。

    說起其他的“童子”,充其量只殘存著一些墓碑,基本沒有存留下任何史料。較之於這些“童子”,“動童子”是惟一可以在當地報紙中找到相關報道的“童子”。也就是說,他顯然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物。目前,也是與古義人等人所生活的時代——暫且不論業已消失在森林裡的古義——最為相近的“童子”。不過,之所以沒有將他正式記載於真木町的町史中,是因為在他身上還存有一些可疑之處。“動童子”的這些所謂可疑之處,無論在負責出版地方史的出版社出版的資料集裡,還是在更為通俗的犯罪讀物之中,都出自於同那個頗有名聲的犯罪者——godo龜相關的事例中。

    ①強盜之龜,在日語中,godo與“強盜”諧音——譯註。

    ②在,指日本山村的偏僻小村莊——譯註。Godo龜,也就是強盜之龜①。此人腳力非凡,可以飛快地往來於鬱暗的森林;他具有人們少有的跳躍能力,每每從窮途末路的絕境中脫身而去;此外,他還擁有好幾處用以藏身匿蹤的山寨。關於這一切,當強盜龜於廣島監獄被絞死四十年之後,也就是在古義人的少年時代,在山谷中和被稱之為“在”②的村落裡的孩子們間,便成了神話般的傳說。

    古義人剛剛開始創作小說時接觸到的資料表明,強盜龜自少年時代起,便屢屢因搶劫而被捕,也每每能夠成功脫逃,以這一帶為自己的活動場所,是一個連警官都敢殺害的兇悍罪犯。不過,這個強盜龜與“動童子”之間卻有著接觸點。在強盜龜犯罪經歷後半期的一個時期,“動童子”與強盜龜過從甚密。尤其在最後那次逮捕之前一年半,“動童子”似乎經常與犯罪者採取協同行動。據說,特別是強盜龜在深夜的森林裡突然脫逃,是得到了“動童子”的幫助。

    只要尋往與那條沿真木川蜿蜒而行的國道相連接的平面網眼,就能感覺到,遠離真木町舊村區域的那一帶地方,便是強盜龜活動的據點了。不過,倘若攀至森林最高處,沿著那條山脊走去,再穿過通往山那邊谷地的道路,就會發現前往真木町的距離竟是意外之近。用立體網眼法觀察這一區域時,兩個地圖便全然不同了。為陸路交通而繪製的世界地圖,與為航海者而用麥卡德爾投影製圖法繪製的世界地圖完全不同。

    其實,強盜龜就借宿在舊村區域村落外的獨立屋子裡。在那時的當地報紙社會新聞版可以讀到相關報道。當時恰逢日俄戰爭最後階段,由於乃木將軍的失敗戰術,奔赴旅順參加戰鬥的松山第二十三聯隊付出了巨大犧牲,計戰死者千餘人,負傷者達三千三百人。因此,報紙正式的中心報道,是在松山舉行的祝賀勝利的慶祝活動,以及由於對媾和條件不滿而舉行的暴動。不過,作為與之呼應的重大事件而刊載的強盜龜縱橫捭闔的夜間活動,倒是更吸引了讀者。

    自少年時代起,強盜龜便不斷盜竊,最終淪為屢教不改的罪犯,在其生涯之中,實施的盜竊和搶劫案件總計竟達一千餘宗。強盜龜總是和自己的情婦們在一起,毋寧說,就連他對那些情婦們所抱有的性熱情,似乎也成了犯罪動機。

    早在孩童時代,古義人也曾花費半天時間,與小夥伴們一同前往因強盜龜異於常人地飛躍跳崖而廣為人知的“阿鶴君石窟”探險。自古以來,那裡就是強盜們用以藏身的其中一座山寨的遺址。當時,強盜龜正和兩個情婦潛藏在那裡,被告密者領來的警察所包圍。當警察剛剛挨近,覺察到危險的強盜龜就與一個宛若黑猿一般的人手拉著手,大聲吼叫著跳出洞窟,在相隔約十八米開外的另一側著地後脫逃而去。

    從此之後,強盜龜再也沒在那兩個被撇下的情婦面前出現過。逃走以後,他獨自——其實是和“動童子”在一起——將更為偏僻的深山裡的一座山寨遺址當做了自己的根據地。

    明治三十八年九月十日,強盜龜中了圈套——被誘去照料自己與新情婦之間的“喜事”——而被逮捕。由於此前他已與“動童子”相遇併合作,理應熟悉深夜中森林的地形,並能夠以飛快速度在那裡四處轉移,為何還會回過頭來幹這種蠢事呢?有關強盜龜的逸事在當地這樣流傳:就在強盜龜被逮捕前四到六天的那幾天裡,暴風雨襲擊了愛媛縣南予地區,強盜龜在暴風雨之中,從古義人現在的房屋所在的十鋪席這裡發出了悲痛的呼喊。

    “阿欲、阿欲、阿欲!”這呼喊聲一直傳往森林的高處,又反射回來,在河對岸的斜坡上激起回聲,重重回聲匯合成綿延不絕的聲響。據說,在這回聲的漩渦裡,山谷和被稱之為‘在’的小村落裡的山民們心往下沉墜,不知該如何是好。強盜龜有時好像絕望了似的停下來,兩三個小時後卻又開始叫喊。就這樣,在狂風暴雨中一直喊喊停停地喊到天亮……這是重溫與情婦們的生活,因產生金錢需要而再操搶劫舊業的強盜龜,覺察到包圍網正在漸漸收緊,不禁面露悔改之意,向“動童子”呼喚救助的叫喊聲。人們如此代代相傳。不過,說是那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

    “動童子”眼下最大的關心,在於用炸藥武裝起來的幾百名礦工於六月裡發動的別子銅山暴動。為了避免發生遭到軍隊鎮壓的悲劇,百名礦工代表與縣警察部長進行了談判。暴動問題眼看就要在談判中得到解決時,百名礦工之外另加上的一個少年所發揮的協調作用,讓大家想起了當年的銘助。不過,強盜龜那時並不在談判現場。這一點,可以從當時的新聞報道中間接得到證明。因為,在現場參加談判的縣警察部長,其實常年來一直在追捕著強盜龜。倘若強盜龜混在礦工之中的話,縣警察部長是不可能分辨不出來的。

    五

    “我想談談阿動。如果‘動童子’與強盜龜之間就這麼一點兒聯繫的話,為什麼還會被作為重大事件而傳承下來呢?而且,現在不是還為阿動帶來了某種特別的陰影嗎?”

    一直傾聽著古義人的敘述同時做著筆記的羅茲開口問道。於是,阿紗回答說:

    “被捕後的強盜龜從大洲署經過真木町……再從犬寄嶺,就是羅茲乘車穿過隧道的那個犬寄嶺,他被裝在特製的馬車裡,從那裡一直被押送到松山。前來圍觀的人不計其數。據說,在真木町休息時,強盜龜像是在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

    “如果情況僅止於此的話,我想,‘山寺’方面便會置之不理,而大家也會漸漸忘卻這一切。可是有人證明,有一次曾看見‘動童子’與強盜龜在一起,這兩個人手拉著手,以極快的速度從夜晚的森林邊緣一掠而過……

    “大雨過後,人們終於可以進林子了。據說,那天剛巧也是強盜龜被押送去松山的日子。在森林中的溝壑裡……當地土話叫做鞘……幾個在山裡勞作的人,發現‘動童子’的遺體被擋掛在大雨形成的河面上。從那以後,就傳說‘動童子’的死是因為可憐強盜龜將被處以死刑。而且,還風傳此前不久山寺的修繕費用也是由強盜龜資助的……

    “於是,‘山寺’的長江家在山谷裡的生活據說就更加艱難了。在阿動上面兩代,他們舉家遷往神戶,他家的山寺就一直處於無人管理的狀態。阿動的父母親由於無法在神戶繼續維持下去,便又回到了山裡。大致就是這種情況……而我們倉宅老屋也因為出了義兄的事,家運就越發衰敗下來了。”

    “可是,‘倉宅老屋’的長江家呀,古義人作為作家獲得了成功,阿亮的音樂也是廣為人知嘛。”

    “在古義人獲獎時,確實熱鬧過一陣子。可是後來,說是要由天皇頒發一個獎,不是被古義人拒絕了嗎?這就相互抵消了。而且,在我們這一帶,家裡出了智力障礙者,總是家族的一個負面因素。

    “吾良的自殺,也是一個很大的事件。吾良與古義人的關係,其中也有千的緣故,這個縣裡的人都非常清楚。因此,吾良的自殺,是染在古義人身上的汙點。只是古義人回到家鄉來也無大礙,但是,他本人這次假如弄出些什麼醜聞來,那汙點大概就會增為兩倍甚至三倍。”

    羅茲現出疑惑的神情,覺得這可能是阿紗在暗示自己對羅茲與古義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所表示的不滿。阿紗隨即注意到了這一點,她搖了搖頭,直截了當地否定了羅茲的懷疑:

    “由於古義人本身就是這麼一種人,因此要說與魄力和體力都很充沛的美國女性發生點兒什麼,即便他再年輕上二十歲,也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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