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軍事學院學習的一年多,嚴澤光打贏了兩個戰役。第一個戰役是基本上把女兒籠絡住了,第二個是基本上完成了常規戰爭陸軍戰術思想到機械化和遠程火力條件下的現代戰爭戰術思想的過渡,連續三個月終考試,合同戰術、多兵種協同戰術首長決心、機關作業等科目,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以至於那幾個學不進去的老夥計開他的玩笑說,老嚴今年四十七,發奮圖強像十七,回去繼續當團長,滿腹戰術打地皮。
嚴澤光的發奮圖強的確是罕見的。
軍事學院的學員除了地方高考的本科生,所有的指揮系差不多都是由中老年學員組成的,指揮系出操只是象徵性的,一群老頭或小老頭有的腆著肚皮,有的戴著謝頂,跑步跑得五花八門。但是嚴澤光從來認真出操,集體行動的時候絕不中途退場,自由活動的時候,別人溜達,他拔正步。嚴澤光拔正步不光是在操場上拔,回到宿舍,有時候看書累了,寫論文累了,就在宿舍裡拔。直到有一天樓下的齊副師長跑到樓上來抗議,這才改在宿舍外面的馬路上拔。學院的糾察隊常常看見一個瘦高個小老頭半夜三更在院子裡拔正步,傳為奇聞。
嚴澤光深造的這個班,學期是兩年,但是剛剛過了一年半,突然來了一道命令,高級指揮系的學員提前畢業,立即返回部隊。大家便趕緊收拾鋪蓋,然後各奔東西。
一個車廂裡還有本軍的另外幾個高齡學員,路上大家議論,看來真的要打仗了。最近這段日子,不斷從南方邊境傳來各種消息,報紙也加大了邊境摩擦宣傳的力度。嚴澤光是敏感的,他把各種消息綜合起來分析,認為打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不可能大打,真的打起來,也不過是敲山震虎,威懾一下而已。這個國家跟本國的交往歷史悠久,用嚴澤光常說的話說,有團結有鬥爭,鬥爭是手段,團結是目的。眼下雖然有摩擦,但是還沒有到引發世界大戰的程度。
嚴澤光多少還是有點興奮,你找不到獅子老虎,打一隻狗熊也可以過過癮啊!
但是嚴澤光又分析了,即便是真打,恐怕也輪不上二十七師,因為二十七師作為戰略預備隊,其主要的作戰方向是北方而不是南方,這幾年的訓練和裝備都是根據北方潛在敵的裝備和戰術,連服裝都是根據北方氣候配發的。嚴澤光分析,可能是南方有軍事行動,北方進入戰備。如此而已,而已!
二十七師一團老團長嚴澤光乘坐火車奔馳了兩個晝夜,回到所在地相州市。火車快要停下的時候,嚴澤光往車窗外一看,嚇了一跳——站臺上幾乎出現了二十七師所有的首長。嚴澤光心想,不知道這趟火車還有大首長呢,看這規格,被迎接的至少是大區副以上。趕緊縮起脖子想溜,眼睛骨碌碌地尋找石得法,他估計石得法會親自來接他。
嚴澤光見師首長們都擠在十六號車廂門口,就退回到十五號車廂,免得撞見首長們尷尬。豈料他拎著包剛下車,就聽十六號車廂那邊喊,下來了,下來了。
嚴澤光稀裡糊塗地站住,東張西望,看見師長秦國家、政委馬士基帶頭,其餘副師長、副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一干人等在後,大步流星地向他走來。
嚴澤光心想,媽的,這麼多人來了,老子這個老團長連敬禮都來不及。正傻著,師長秦國家說,“老嚴,趕快走,十萬火急。”
這當口,沈東陽和另外一個參謀已經把他的行李接走了。
嚴澤光稀裡糊塗地問,“去哪兒?”
秦國家說,“去機場。”
嚴澤光說,“幹什麼?”
秦國家說,“上了車再說。”
一行人便匆匆上車。幾輛蒙上偽裝網的北京牌越野吉普車風馳電掣地向八十公里以外疾駛,那裡有軍區空軍的一個直升機團。
嚴澤光見師首長們表情都很嚴肅,而且他是和師長政委同坐一輛車子,心裡好像有點預感,好像是有緊急情況了。嚴澤光說,“什麼事情搞得這麼嚴重?我總得回一趟家吧,我在車上連臉都沒有洗,牙也沒有刷,我說話口臭你們可別怪我啊!”
果然,師長秦國家介紹情況很緊急。秦國家一臉嚴肅地說,“嚴澤光同志,現在我代表軍黨委,不,我是受軍黨委委託跟你談話,因為情況緊急,軍區黨委於一月九日,也就是昨天夜裡召開緊急常委會,會議內容暫不傳達,現在只向你傳達一個內容,任命嚴澤光同志為陸軍第二十七師師長。聽清楚了嗎?”
嚴澤光腰桿一挺說,“聽清楚了。”
秦國家問,“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嚴澤光說,“知道,要打仗了。”
秦國家說,“你現在還想回家洗臉刷牙嗎?”
嚴澤光說,“等打完仗再說。”
秦國家說,“那也用不著。一會兒上了直升機再說,不過直升機上也沒水。現在師首長全都出動了,董副師長去軍裡受領任務,準備拉動。我,你,馬政委,王副師長,張參謀長,喬主任,賀部長,還有司令部的幾名參謀;構成二十七師前指,直接到廣西邊境看地形,你這個臉至少要到中午才能洗上。”
馬士基說,“現在明白了吧,你以為我們都是來接你的啊,你就是當軍長,我們也只會派副師長來接站。”
嚴澤光還是東張西望說,“秦師長,馬政委,我還有點不適應呢。媽的就像做夢。”
馬士基說,“你老嚴糊塗,什麼秦師長?老秦已經是副軍長了,否則師長怎麼能輪上你來當?”
嚴澤光說,“我說的不適應就是這個意思,現在適應了。”
秦國家說,“你有什麼要求嗎?”
嚴澤光說,“地圖,我現在就想看地圖。”
2
王雅歌沒有想到,她的丈夫說好了回來過春節,這天到家,可是連人影也沒有見到。
這天上午師醫院也處於緊急狀態之中,先是接到了董副師長的命令,立即進入一級戰備,一是立即遣散輕病號輕傷員,二是組建留守處,三是做好前出的人員物資準備。
王雅歌是年齡偏大的副院長,院黨委開會決定讓王雅歌負責留守。王雅歌有點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嚴澤光何時回來,嚴澤光的團長還能不能繼續當下去。如果嚴澤光回來了,還在一團當團長,一團去了前線,那她也應該去。雖然夫妻關係不甚融洽,但一夜夫妻百日恩,這話是沒錯的。隨著年齡一天一天地往老里長,老兩口也就磨合得沒有多少脾氣了。王雅歌擔心的是,部隊打仗要年輕化,以嚴澤光的年齡,當步兵團長,和平時期咋咋呼呼還湊合,真的翻山越嶺去打仗,別說指揮了,能不能走得動恐怕都很難說。王雅歌的想法是,如果老嚴回來閒置了,她就留守算了,到前線去她不一定有用,留守了至少還可以陪陪老嚴,免得他受刺激。以王雅歌對嚴澤光的瞭解,如果這次去前線,倘若因為年齡大而被留了下來,老嚴是很難接受的,這是一道危險的坎。
到了中午,董副師長親自來到師醫院,把王雅歌叫到會議室,開門見山地說,“嚴師長已經到前線了。”
王雅歌吃了一驚,說:“董副師長你真會開玩笑,我們老嚴都已經做好了到農場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到二線的準備,已經做好了退休的準備,什麼時候成了嚴師長啦?”
董副師長說,“你們家老嚴,如果繼續當團長,那他真該轉業了。可是從前天夜裡開始,他是二十七師的師長了,在本軍區內,他還算是比較年輕的師長,他比我還小一歲呢。”
王雅歌說,“我知道部隊要動了,但我不知道老嚴已經當師長了。這個人,太不把我這個配偶當回事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董副師長說,“王雅歌同志你不能這麼說,嚴師長自己都不知道他當了師長,他下了火車就被接走了,直接坐飛機去前線看地形了。”
正說著話,石得法過來了,說:“老王,沒有接著嚴團長,嚴團長被師首長接走了,嚴團長現在是嚴師長了。”
王雅歌說,“知道了,你如願以償了,可以當一團的團長了。”
石得法表情很難看地說,“還沒有呢。”
董副師長說,“石得法同志,軍黨委已經通過了,你這個代理團長前面那兩個字基本上已經去掉了。這兩天就宣佈。你要保證部隊拉得動,走得出,行得順!”
石得法說,“放心吧董副師長,我們一團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隨時領命出征。”
董副師長和石得法離開之後,王雅歌找到院長,堅決不同意留守。院長也知道嚴澤光當師長了,無論讓王副院長留守還是前出,他都不敢作主,又打電話請示董副師長。董副師長說,“不能讓他一家兩口都到前線去,孩子過年回來家裡不能沒有一個人。”
院長心裡有了底,對王雅歌說,“董副師長說,你們家得有一個人在家,不然孩子回來過年咋辦?”
王雅歌親自給董副師長打電話說,“董副師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的孩子是在王副師長家長大的,她媽媽到前線了,她娘還在家嘛!”
董副師長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就同意了王雅歌的請求。
到了下午,孫芳也把電話打到了師醫院,說:“不得了,聽說部隊要打仗了,老王他們先走了。你們家老嚴當師長了,也走了。”
王雅歌說,“知道了,我也要走了。妞妞寒假回來,你們娘幾個過年吧。”
孫芳說,“你一個女人家,都這麼大年紀了,你去做什麼?”
王雅歌說,“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我在家又能做什麼?”
孫芳說,“那你給我參謀參謀,要不要給他們帶點什麼?”
王雅歌說,“你真是個好家屬。不過他們什麼都不需要,他們需要的,你也辦不到。你就在家好好地帶好孩子,就是對他們,不,就是對我們的最好的支持。”
3
二十七師前進指揮所一到邊境,新任副軍長秦國家直接去了戰區前指,其餘人員在玉田軍分區匆匆休整了一下,下午將由邊防部隊的一個連隊護送,登上玉屏山。按照戰區的統一部署,一旦戰爭打響,他們將從這裡展開攻擊,向縱深推進。
沈東陽發現,從玉田軍分區招待所裡走出來的嚴澤光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嚴澤光了,儘管他又多長了一歲。嚴澤光臉上的胡茬子被刮淨了,下巴鐵青,一套合身的新軍裝穿在身上,裡面露出雪白的襯衣領口,帽徽和領章都是新的,鮮紅鮮紅的,鼻尖上亮閃閃的,不僅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就連他曾經見到過的老年斑的痕跡也全然不見了,眼袋似乎也消失了,身板也顯得比過去高大,好像一有仗打了,一當上了師長,歲數立馬就年輕十歲,個頭立馬就長高了三公分。
嚴澤光下午兩點三十分準時出現在玉田軍分區招待所院子裡,這時候前進指揮所的人都還在各自的房間忙乎著,參謀長張省相手裡還拿著電話在叫喊。只有王鐵山跟嚴澤光前後腳站到了院子的中央。
嚴團長,不,嚴師長,像南方峻峭的山峰一樣挺拔,臉上洋溢著矜持和威嚴的微笑。看見師長和王副師長雕像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中央,張省相對沈東陽說,“去向老嚴,不,去向嚴師長報告,交通車很快就到。”
沈東陽便趕緊下樓,向嚴澤光敬禮報告。
嚴澤光冷峻地看著沈東陽說,“回去告訴你們參謀長,我命令,他在三十秒內下來見我!”
沈東陽驚呆了。他計算了一下,他從院子跑回三樓,至少要十秒鐘,他把師長的命令傳達給張參謀長,至少要用十秒鐘,張參謀長最多隻有十秒鐘的時間從樓上跑下來。張參謀長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
王鐵山站在嚴澤光的背後,沒有說話。
嚴澤光見沈東陽猶豫,翻腕看了一下手錶說,還有二十八秒。
沈東陽箭一般地返身向樓上衝去,連報告都沒有顧上,只對張省相說了八個字,“師長要你馬上下去!”
張省相放下電話說,“幹什麼火急火燎的,仗不是還沒打起來嗎?”
張省相也是個老革命,還沾點抗日的邊,過去他當師裡的副參謀長,嚴澤光當一團團長,嚴澤光傲慢,他也傲慢。嚴澤光對他陰陽怪氣,他對嚴澤光也是陰陽怪氣。後來他當了參謀長,副師級了,嚴澤光還是團長,嚴澤光就不再對他陰陽怪氣了,因為一個師司令部的參謀長對於一個團長來說,差不多就是頂頭上司。通常的情況下,一個團長寧肯得罪一個副師長,而不願意得罪師裡的參謀長,訓練考核、器材分配、戰備檢驗等等,都是要參謀長說話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嚴澤光一夜之間當了師長,張省相還得尊重一點。當然,角色轉換需要時間,張省相在很短的時間內還沒有轉換到位,他可以對嚴澤光尊重,但尊重不等於敬畏。張省相大步下樓,跨到嚴澤光的面前說,“師長,交通車還沒到。”
嚴澤光看也不看張省相,看著手錶說,“為什麼還沒有到?誰的責任?”
張省相頓時語塞,支吾了一下說,“這段時間那邊的特工滲透得厲害,邊防部隊正在進行地毯式搜索,為了確保首長的安全。”
嚴澤光說,“我中午睡了兩個小時,因為我是一師之長,我養足了精神就是給你們下達命令,難道你們全都睡了嗎?在我休息的時候,你們必須行動,包括你說的確保首長安全。現在我要上山!”
張省相說,“我已經打電話催了。”
嚴澤光說,“這個電話你應該提前一個小時打!沒有車子,我徒步!”
說完,邁開長腿,就要出門。
馬士基說,“老嚴,嚴師長,沒必要發這麼大火吧?”
嚴澤光的目光向馬政委的臉上一掃,一字一頓地說,“馬政委,從進入戰區開始,我是一號,你是二號!”
馬政委的臉色頓時極其難看,嘴巴動了動,想發火,但還是忍住了。
王鐵山說,“嚴師長,請你稍等,我已經調越野車了。”
嚴澤光這才站住,揹著手,誰也不看,看天。
大約過了五分鐘,三輛越野吉普車吼叫著開進玉田軍分區的招待所院內。所有的人都自覺地退在後面,包括政委馬士基,都沒有說一句話。沈東陽把第一輛車門打開,嚴澤光招呼王鐵山和馬士基說,“走吧!”
王鐵山說,“我坐第二輛,你和政委先走。沈東陽你帶車。”
坐在車上,嚴澤光和馬士基都沒有說話,盤旋了幾個彎子,嚴澤光才咬牙切齒地說,“媽的,出師不利!”
馬政委說,“老嚴,你太不冷靜了,就十分鐘的事情!”
嚴澤光說,“不冷靜?我夠冷靜了!你說就十分鐘的事情?說得輕巧,十分鐘就能決定一場戰鬥的勝負!在戰場上,我是一號,軍事行動由我負責。下來開黨委會,你是書記,由你主持。”
馬政委一聽這話,才覺得有了臺階,委婉地說,“現在還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我們都不能帶著急躁情緒上戰場。”
嚴澤光說,“這樣的參謀長還能用嗎?我提議今晚就召開常委會,研究上報張省相的免職問題,我這個師長不能用這樣的參謀長。光他那個體重,快二百斤了,他就不能當師參謀長。”
馬士基的臉腮一哆嗦,眼睛裡出現了巨大的驚愕,見鬼似的看著嚴澤光問,“老嚴你說什麼?就這麼點小事,你就要換參謀長?”
嚴澤光說,“請你組織常委會形成決議報前指黨委,推薦張省相當副師長,當副軍長,當副司令員,他就是不能給我當參謀長!”
馬士基說,“這個常委會我不能開。”
張省相和王鐵山坐在第二輛車上,張省相滿臉愁雲地向王鐵山訴苦說,“王副師長你評評理,我也是一天一夜沒有閤眼了,中午你們至少都睡了一個小時,我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都在落實他的指示。邊防部隊又不歸我指揮,他的交通車就遲了十分鐘,他老嚴,不,他嚴師長,就當著參謀幹事的面那樣批評我,這不是給我下馬威嗎?”
王鐵山說,“老張,哪怕你打了一千個電話,哪怕你累死,但是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含糊。計劃是兩點半登車,你讓師長政委等司機,那他當然不痛快了。”
張省相說,“我感覺這是小題大做。媽的我去年就是師參謀長,前天他還是團長,你當了師長總得給我這個老參謀長一點面子吧。這真像魯迅說的,人一闊就變臉。他變得真他媽的快,一夜之間,連政委都不放在眼裡。”
王鐵山說,“那你就想錯了,他前天還是團長那是不錯,但是他在三年前就把自己當作師長了。你今天給他下個軍長的任命,他明天就敢訓秦副軍長,你信不信?”
張省相說,“我這個參謀長怎麼當啊?”
王鐵山說,“你要搞清楚,老嚴現在是個什麼心態。你知道公園裡的老虎是怎麼養的嗎?”
張省相說,“不知道,我知道這個幹什麼?”
王鐵山說,“公園裡養老虎,光給它肉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老虎就沒有野性了。可是你把老虎放出來,放到深山老林裡,你讓它自己找肉吃,不出三天,老虎會比過去更加兇猛。老嚴就好比關了二十年的老虎,已經快要憋死了,突然放虎歸山,那你想想吧,他能不兇嗎?你一定得當心。”
張省相說,“我是有思想準備的,可是我還沒有轉過彎來,就被他劈頭蓋臉地搞了一頓,措手不及。”
王鐵山說,“你不能讓一號適應你,你得以最快的速度適應他。他的風格是說一不二,言必信,行必果,你既然當的是參謀長,那就要擺正位置,不然的話,恐怕還有更難堪的事情。”
張省相說,“我日他娘,我也是個老革命了,在他眼裡就是個大參謀,不,連大參謀都不是,就是個參謀。只不過年齡大一點而已,而已!”
4
沈東陽原以為,當了師長,又到了邊境線上,眼看就有仗打了,嚴澤光一定是春風滿面,一定是笑逐顏開,一定是從容不迫。但是他想錯了。他知道在玉田軍分區招待所的那個中午嚴澤光並沒有休息,只是簡單地洗漱更衣,然後就攤開了地圖。
參謀們也都沒有睡覺。嚴師長一會兒要前指的敵情通報,一會兒要東西兩個戰區的部署設想,還要了近幾天的報紙,甚至還要了檳輝地區的地方誌。以作訓科長朱定山為首的參謀們忙得團團轉,不敢離開房間半步,因為你不知道嚴師長在什麼時候要什麼。
根據前指的部署,二十七師的作戰方向預定在中線,也就是依託玉田地區,師前進指揮所設在距離騎線點三公里的檳輝山上,有一截長滿青苔的城牆,上面鐫有“鎮北鎖南”四個正楷大字,據說是清朝同法軍對壘的時候修的。
那天下午,嚴師長登上城牆,站在城牆上,舉著望遠鏡看了很長時間。馬政委火了,說:“仗還沒有打起來,你這個當師長的就這麼大搖大擺地暴露目標,倘若對方給你一炮,戰爭可能就是從你身上引發的。”
嚴澤光沒有理他,從城牆上下來之後,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又去看地圖,又去看東西兩個集團的作戰方案,還把地方誌翻了翻。
張省相接受了教訓,寸步不離,但是又不能靠得太緊。
嚴澤光後來站起來了,出了臨時構築的指揮所掩蔽部,對沈東陽說,“你去把王副師長請來。”
王鐵山那當口正在跟後方的董副師長通電話,詢問部隊前出的情況,那邊回答說一團和炮團已經作為軍裡的第一梯隊,正在裝車。王鐵山過來,把情況向嚴澤光彙報了,嚴澤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嚴澤光說,“老王你過來看看。”
王鐵山俯身在地圖上看了良久才抬起頭來說,“這個地形,打進攻戰鬥有很大難度。”
嚴澤光說,“你說對了一半。有很大難度不怕,有難度就有高度,我們二十七師不怕難度,就怕沒度。”
王鐵山說,“此話怎講?”
嚴澤光說,“我在直升機上就開始分析我們二十七師的具體任務,最好是在西線,其次是東線,我最不想來的就是中線。媽的後來果然來了中線。中午我並沒有睡覺,我把這一塊的地形都琢磨透了,把敵情狀況也分析得八九不離十,結合戰區賦予東西兩個集團的任務,我發現不對了,我們二十七師這次到前面來,可能是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沒有仗打,最多敲敲邊鼓。”
王鐵山愕然道,“不會吧,這麼大的行動,又不是兒戲。”
嚴澤光說,“我把話放在前頭,你等著看。”
王鐵山說,“你這樣說,我覺得也像。我們是北方部隊,針對的是丘陵、江河和平原作戰,這個地方有點伸不開拳腳。”
嚴澤光和王鐵山對話的時候,沈東陽就在旁邊,這時候他似乎明白了,嚴師長為什麼那麼喜怒無常,為什麼中午會發那麼大的火。
王鐵山說,“我分析,我們二十七師不一定首當其衝,但是也不一定沒有作為。東線可能用不著我們。但是從總體戰略上看,西線方向對方有三個重要城市,從地形上看,我們向西線機動的可能性比較大。”
嚴澤光一拳擂在王鐵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說,“老王,你這個老狐狸,哪怕你這一輩子打的都是糊塗仗,但這回你搞明白了。二十七師要想啃一根硬骨頭,就看西線了。”
王鐵山說,“你這話有問題,你總不能把二十七師打硬仗的希望寄託在西集團的失利上吧?”
嚴澤光說,“別忘了雙榆樹,你這個老狐狸之所以登上了主峰,不就是把你的勝利建立在我的失利上嗎?”
王鐵山說,“豈有此理,這是一回事嗎?栽贓啊!”
嚴澤光說,“你明白我明白,這事不說了。”
嚴澤光和王鐵山看了一陣子地圖,又把張省相招呼過來。嚴澤光好像是忘記了中午的事情,好像是忘記了要向常委會建議換參謀長的事情。嚴澤光對張省相說,“老張,看出名堂沒有?”
張省相說,“我這個大參謀,就是看出名堂也沒有名堂,你嚴師長說怎麼打我就怎麼打。”
嚴澤光說,“你老張當什麼都合適,就是不適合當參謀長。說起來你還掛點抗日的邊,比我早兩年參加革命,給我打個下手確實委屈你了。”
張省相說,“那你把我撤了好了。就怕你沒有那個權力。”
嚴澤光說,“我是沒有權力撤你,但是我有建議撤你的權力。就算不撤你的職務,我還可以把你晾起來,讓比你更明白的人幹。”
張省相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嚴澤光說,“沒有在指定的時間內落實一號命令,這是當參謀長的大忌。我已經向馬政委提議,召開常委會,推薦你去當副軍長,當副司令員,當聯合國副秘書長。但是現在我改主意了。你還當你的參謀長吧。你給我記住,如果戰爭打起來了,你再有一次打了一號命令的折扣,你就立即給我歇著,安度晚年。”
5
鵝毛大雪下了一夜,相州市覆蓋了,把城市的道路覆蓋了。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一輛又一輛覆蓋著偽裝網的軍車從西大營疾駛而出,隱沒在雪地裡。
相州市的老百姓在半夜三更聽見外面滾過隆隆的雷聲,第二天早上,就不是秘密了——二十七師的部隊已經連夜出征了。
這年的春節,嚴麗文從學校回來,二十七師的部隊基本上都空了,爸爸媽媽不在家,爹爹也不在家,只剩下娘和一個王奇。
王奇已經十四歲了,正讀高中一年級,見嚴麗文一身軍裝回來,高興得跳了起來,喊著姐姐,就把嚴麗文給抱住了。
嚴麗文說,“王奇簡直就像雨後春筍,一年多不見,已經長這麼高了,連鼻涕都沒有了。”
王奇抗議說,“我什麼時候流過鼻涕?我聽媽說,你小時候還尿過床呢!”
嚴麗文抓住王奇就捏鼻子,說:“小壞蛋,再胡說我揍你!”
王奇大喊大叫說,“解放軍打人了,耍軍閥作風!”
孫芳聽見外面動靜,出門一看,又驚又喜,張著手就跑了過來,拉住嚴麗文,剛說了一句妞妞,眼淚撲撲打打就落下來了。
嚴麗文鬆開王奇說,“娘,你怎麼啦?”
孫芳說,“都去打仗了,都去打仗了,槍林彈雨的,槍子兒可不認人。”
嚴麗文說,“嗨,娘你真是家庭婦女,軍人嘛,打仗算什麼?像我爹爹和我爸爸,再不打仗就憋死了,打仗就是他們新生命的開始。”
孫芳說,“你也這麼說?”
嚴麗文說,“我不光這麼說,我還要這麼做呢。我們學校要組織醫療隊,抽調一批成績好的到前線見習,我已經報名了,只要有動靜,馬上就前出。”
孫芳說,“天啦,你這孩子,你爸爸媽媽爹爹都不在家,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跟你娘商量一下,你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咋向他們交代啊?”
嚴麗文說,“娘你搞清楚了,我也是軍人了,到前線是我分內的事情,娘你就別怕了。”
孫芳說,“就算不用我負責,可是我不放心啊!”
嚴麗文說,“娘,你就放心,我們是醫療隊,不會去拼刺刀。”
王奇說,“就是,媽媽就是杞人憂天,什麼事都管。”
嚴麗文說,“王奇,我的警告你記住了嗎,學習成績不在前十名以上,不許你喊我姐姐。”
王奇說,“第一,你讓不讓我喊你姐姐,那是你的事,我喊不喊那是我的事。我高興了喊,不高興了還不喊呢。第二,本司令的成績不僅在班裡是前十名,在全年級也是前十名。”
嚴麗文說,“好,那你就是我的好弟弟。不過你不許撒謊。”
王奇說,“正好,明天就是家長會,我正愁著,媽媽老是記不住老師的話,還把我的成績跟別人搞混,貶低我。明天家長會佈置寒假作業,姐姐就勞你大駕了。”
嚴麗文說,“我是有必要掌握你的真實情況。”
第二天,嚴麗文果然參加了相州市第三中學高中一年級的家長會,嚴麗文穿的是軍裝,胸前彆著軍醫大學的校徽。老師們議論說,這些軍隊幹部的家庭真逗,開家長會,有的來司機,有的來勤務兵,還有的來保姆,這回又來了一個軍醫。
眼看就到了大年三十了,孫芳跟嚴麗文商量,說:“每年過年都是熱熱鬧鬧的,今年兩家一下子出去了三個,剩下咱三個,冷冷清清的,我想請個人到家裡過年,你看行不行?”
嚴麗文說,“娘想請的,一定值得請,我同意。”
孫芳說,“我想請人民醫院的沈大夫,這個人幫別人幫了不少,自己卻孤苦伶仃的,怪可憐的。”
嚴麗文說,“就怕她不來,老太太挺孤僻的。”
孫芳說,“我去說說看,來,自然是好事,不來,我們也盡心意了。”
嚴麗文說,“她沒有子女嗎?”
孫芳說,“我聽賈護士長說她是孤身一人,但是有個侄女,也是養女,傳說前年賈軍長和劉主任幫助他在部隊物色女婿,好像還把沈參謀叫去相了一面,後來又沒有下文了。”
嚴麗文說,“哦,還有這事,我怎麼沒有聽說?”
孫芳說,“你爸爸好像也在場。後來你爹爹說,那個沈大夫好像有些來歷,跟賈軍長和劉主任都很熟。”
嚴麗文沉吟著說,“娘,請沈大夫的事交給我吧,冰天雪地的,你就別跑了。”
第二天早上,嚴麗文騎著車子去了人民醫院,賈護士長說,“沈大夫不在家,去廣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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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感覺上中線可能沒有大仗,但是二十七師還是積極地做好了準備。一夜之間,全部換上了作戰迷彩服。
嚴澤光把綜合情況都分析了,並且一再向戰區請纓,陳述了中線出擊的有利條件。憑藉戰術謀略的優勢,他把不利條件都看成是有利條件。
後來前指來了預先號令,原則上同意了二十七師側翼出擊保障西線的方案,但是前指一再強調,即便是戰爭啟動,即便是中線出擊,也只能是側翼保障,不可做長驅直入的計劃。
有了這道預先號令,部隊就有事情做了。嚴澤光和王鐵山等人連夜研究側翼保障的打法,幾個主要首長心裡有譜了,王鐵山提議,把團長和各團參謀長以及師裡的科長參謀們集中起來,召開諸葛亮會,集思廣益。
嚴澤光說,“王副師長的主意好。第一,可以不打,但不能不做打的準備。第二,可以不大打,但是不能不做大打的準備。第三,可以這樣打,也可以那樣打,但是要制訂最佳的打法。哪怕是小打甚至不打,但實戰的氛圍有了,可以檢驗和提高首長機關的作戰指揮能力。”
討論會開得很熱鬧,但多數意見還是常規打法,火力準備,步兵突擊,大正面推進等等,都沒有出奇之處。不同的只是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
王鐵山說,“師機關的參謀普遍年輕,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要大膽發言。”後來師機關的參謀就發言了,主要針對對方的兵力和火力特點,提出了一些補充建議。
王鐵山看看嚴澤光,嚴澤光看看王鐵山。王鐵山說,“沈東陽呢,沈東陽同志為什麼不發言?”
沈東陽站起來說,“我的想法還不是很成熟。”
嚴澤光說,“要怎麼成熟?是不是成熟,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打起來了實際效果說了算。你到前面來,把你的不成熟的想法說說看。”
沈東陽遲疑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掛圖前面,拿起了指示棒。沈東陽說,“目前的敵情,我們正面的一道防線是一個團,第二道防線是一個團加強一個營。以我們一個師的兵力進攻,至縱深二十公里,後勤就跟不上了。而且從地形上看,我認為對方無須兩個多團的兵力,因為這不是打陣地戰的地形,大部隊展不開,他兩個團同兩個營的兵力能夠發揮的戰鬥效率差不太多。所以我有理由認為,一旦戰鬥打響,當面之敵不僅不會得到增援,而且極有可能撤出大部分兵力,留下小股同我糾纏,最多兩個營,也可能只有一個營。”
一團團長石得法忍不住了說,“不會吧,照你這麼說,我們這麼大一個師,打來打去,只打一個營?”
張省相說,“你也別說沒有這種可能,跟八國聯軍打,我們中國以二十萬對一萬呢。”張省相對石得法沒有什麼好感,多少還有點借抑鬱石得法點擊一下嚴澤光。再說,參謀長支持自己手下的參謀也在情理之中。張省相對沈東陽說,“你接著說。”
沈東陽說,“我們正面到底有多少敵人,主動權不在中線,主要看西線如何。如果西線進展順利,我們遇上的抵抗就弱。如果西線進展不順利,我們遇上的抵抗就可能很強。所以我認為,不宜正面強攻,不能讓對方以逸待勞以少勝多。”
這時三團政委郭靖海發言了,郭靖海說,“萬變不離其宗,進攻戰鬥出其不意只是在戰術上,大的原則還是正面推進。我們這麼大一支部隊,不能搞成長蛇陣,別打進去了顧頭不顧尾,被對方腰斬了。”
沈東陽說,“郭政委的擔憂是客觀存在的,我研究過師史裡關於馬鞍山戰鬥的戰例,當時的指揮員提出的是剝皮定點,多路推進的戰術,這個戰術很有借鑑之處。鑑於兵力上敵弱我強和地形上敵優我劣的特點,我想在馬鞍山戰術上稍微做個修改,因為這個地形機械化展不開,坦克展不開,重炮展不開,所以我建議,回到解放戰爭時期的打法,戰鬥的第一階段,在火力準備之後,甚至在火力準備之中,以精銳步兵穿插。各位首長請看——我們至黃琨地區,共有六條路線可以穿插,每條路線可以展開兩個連隊。只要在三小時內有兩個營能夠穿插到黃琨地區,佔領四號至十一號之間的任何四個以上的制高點,反過來控制當面之敵,在黃琨之北,祁陽之南,敵人的兵力再多也沒有用了,他就完全失去了作為西線屏障的戰略意義。”
石得法瞪著眼珠子問,“你是說,只穿插不打?把當面之敵還留著?”
沈東陽說,“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走。穿插分隊的任務就是直奔黃琨,可以放棄一切。”
郭靖海說,“現在我們已經裝備了火箭炮,榴彈炮,坦克,你的意思都不用了?”
沈東陽說,“裝備了什麼並不等於都要派上用場,要切合實際。我建議,把所有的輜重都留在後方,除了可以直接瞄準射擊的加農炮和迫擊炮,在戰鬥第二階段隨主力行動,摧毀對方的山洞火力點和暗堡。但第一階段不能上去,上去了就是負擔,就是刀俎魚肉。”
沈東陽說完了,帳篷裡突然寂靜起來。
嚴澤光看著王鐵山說,“王副師長啊,你看,這個沈參謀居然想讓我們回到解放戰爭時期的打法,這倒是很符合我們的胃口啊!可是我和老郭的想法一樣,我們有了新的裝備,再打老戰法,連新的裝備都不用,這不是倒退嗎?”
王鐵山說,“我認為沈參謀的觀點很有可取之處。實事求是地說,當面之地形敵情,其實也就是解放戰爭的基礎。關鍵是穿插分隊和後勤如何保障,穿插之後,在黃琨能夠支撐多少時間,戰鬥第二階段會不會遭遇頑強抵抗。”
嚴澤光說,“問題還不完全是這些。最重要的是,你說可以展開十二個連隊,穿插成功六個連隊,你的依據是什麼?”
沈東陽說,“這是需要戰鬥說話的,我現在沒法回答。”
嚴澤光說,“很好!王副師長你談談我們的想法。”
王鐵山說,“好,現在我來做個發言。接到前指的預先號令之後,嚴師長馬政委我們幾個人反覆在沙盤上,在地圖上推演,我們設想的方案同沈東陽同志提出來的設想大同小異。當然,我們沒有想到回到解放戰爭的打法,這個說法有點不時髦,但是事實上在這場特殊的戰爭中,戰鬥的第一階段,放棄使用重火力,放棄固守的當面之敵,精銳穿插,敵後反攻,都是我軍的優良傳統,這個戰術可不是照搬照套。沈東陽提到了解放戰爭,我想到了三個戰例,一是解放安慶的時候,潛山外圍紅石嶺剝皮戰,第二是廣西剿匪的毛田壩連環伏擊戰,第三是朝鮮戰爭的雙榆樹……”
王鐵山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臉上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
嚴澤光卻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接過王鐵山的話頭說,“王副師長的意思你們聽明白了沒有?今天我們研究的打法,不僅是集中了各位同志的智慧,還集中了過去三個戰例的長處。你說它是因循守舊它不是,你說它是標新立異它也不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它的名字叫實事求是。關於玉田當面進攻戰鬥,我定一個大的原則,第一,立足淺縱深分階段穿插,第二,基本上不考慮大正面推進。”
7
為了爭取主動,嚴澤光指示張省相,以最快的速度制訂出作戰預案,報戰區前指,以引起重視。張省相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朱定山,最後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沈東陽的頭上。沈東陽把作戰預案呈送給嚴澤光,嚴澤光看得很細。看完了,放下卷宗,擎起菸斗抽了一陣子,把眼光從南邊的山脊上移了過來,落在沈東陽的臉上。
沈東陽有點心虛,他覺得很尷尬。他很後悔半年前聽信了嚴麗文的教唆,去向嚴澤光攤牌說他是麗文的朋友,他不知道嚴澤光在對他的賞識和對他的親近方面,哪一頭更重。他怎麼會知道嚴澤光這麼快就當師長了呢,要是早知道,他就不會那麼做了,倒不是因為他怕嚴澤光,而是覺得跟師長的女兒談朋友會有很多麻煩。
嚴澤光抽完菸斗裡的菸絲,拍了拍身邊的石頭說,“來東陽,陪我坐一會兒。”
沈東陽心裡一跳,這是嚴澤光第一次省略了他的姓氏,喊他東陽。可別小看了這個稱呼,它標誌著接納,象徵著親近。沈東陽坐下後,嚴澤光說,“你對這次爭取任務的前景是怎樣判斷的?”
沈東陽說,“一是前指批准了我們的預案,預案就變成了方案。這是最佳效果。二是前指認可了我們的預案,將其納入總體作戰方針中,不用我們的人,用我們的打法,這是次佳效果。三是置之不理,讓我們坐鎮玉田,威懾黃琨,聲援西線,這對我們二十七師的部隊來說,是最差的效果,引而不發,無功而返。”
嚴澤光說,“我有個預感,可能的結果,既不是你說的最佳效果,也不是你說的最差的效果,可能是第二種效果,可是我不甘心啊。”
沈東陽沒有說話,他知道師長的判斷是有深層依據的,作為一個曾經有過輝煌戰績的軍人,作為一個幾十年如一日把戰術研究作為人生藝術和唯一樂趣的軍人,可以說,沒有誰比嚴師長對於戰爭這門藝術更加執著了。進入戰區以來,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俯瞰沙盤和凝望地圖。他對於敵情通報好像並不怎麼在意,每當有新的敵情通報下達,參謀人員介紹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聆聽,眼睛卻自始至終落在作戰地圖上。
臨時指揮部的正面牆壁上,懸掛一幅一比五十萬的地圖,那是整個戰區的戰略態勢圖,幾乎佔滿了一面牆壁,其中二十七師準備開進的區域有辦公桌那麼大。另外一面牆壁上,分別掛著一比二十萬、一比十萬的戰術標圖。嚴師長常常站在地圖的對面,目光久久地凝望。他在凝望那些地圖的時候,指揮部裡一片寂靜。
但沈東陽分明聽見了腳步聲。那是嚴師長的腳步,嚴師長的目光落在什麼地方,就像他的腳步已經踏到了什麼地方,那裡便印上了嚴師長的解放膠鞋鞋底的紋路。
但是進入戰區二十多天了,部隊已經在玉田地區集結了,連師醫院都上來了,前指給二十七師的任務還是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再原地待命。別人不一定能看見,但嚴師長一定看見了,在東西兩線,參戰部隊已經開始進行戰役部署了,嚴師長所擔心的引而不發,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沈東陽說,“師長,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也許會有轉機。”
嚴澤光說,“但願吧。但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也不是你說了算的,能不能搶到一塊骨頭,就看天意了。”
停了停又說,“如果只是讓二十七師做一顆棋子,擺在這裡無為而為,那我們就太不划算了。我希望給我一次機會,哪怕是敲敲邊鼓,只要給我邊鼓敲,我就能把鼓敲破。”
在整個二十七師的部隊,除了嚴澤光和王鐵山以及沈東陽等幾個人以外,大家全都做好了大戰的準備,包括物資上的和精神上的,他們躍躍欲試,他們蠢蠢欲動,部隊還開展了表決心,寫請戰書,寫血書,報名參加突擊隊等活動。部隊士氣高漲,就像裝進槍膛裡的子彈,保險已經打開了,只要嚴師長一扣扳機,叭的一聲,部隊就會被髮射出去。
他們哪裡知道,嚴師長沒有權力扣動這個扳機,恰好在部隊充滿了希望的時候,嚴澤光的心裡充滿了失望。他的預見和部隊的願望恰恰是兩個方向。
政治部喬主任在向嚴澤光彙報上述思想政治工作情況的時候,嚴澤光苦笑。嚴澤光後來單獨跟王鐵山在一起的時候,打了一個極其不雅的比方。嚴澤光說,“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部隊沒有士氣,我是怕把士氣搞得太旺盛了,收不了場,這就好像洞房裡辦那事,新郎官已經翹起來了,成仰角了,卻發現新娘子跑了,弄得不好,就陽痿了。”
果然不出嚴澤光所料,就在戰爭即將啟動的前十天,戰區前指副總指揮、本軍軍長賈宏生來到了檳輝地區,上了檳輝山。賈宏生說,“好啊,你嚴澤光好大的胃口,你簡直就像前指的副總指揮!”
嚴澤光困惑地看著賈軍長,不知所云。
賈軍長說,“你們的作戰預案前指研究了,很好!”
嚴澤光為之一振,兩眼頓時放光,胸膛一挺說,“這麼說,我們有戲唱了?”
賈軍長哈哈一笑說,“你們有什麼戲唱?現在整個戰區有沒有戲唱,都還沒有定下來。你們這個地方,懸,你們既要做好打的準備,也要做好不打的準備。”
嚴澤光剛剛挺起的胸膛頓時往下一鬆,愁眉苦臉地說,“那您剛才為什麼說我們的方案很好?”
賈宏生說,“你們提出的減少大正面橫向推進,加大淺縱深分階段穿插的設想,高度地概括了這次戰爭的特徵,已經被前指確定為整體戰術原則,整個戰役就以這個原則為靈魂。但是,這並不等於說你們就要打。”
嚴澤光說,“我們為什麼提出這個原則?這是根據我們當前的地形敵情和任務決定的。這個原則它哪怕千合適萬合適,但是它最合適的還是我們這個方向。這是為二十七師量體裁衣的,你們把我做的衣服拿給別人穿,還讓我光著屁股!”
賈宏生見嚴澤光氣急敗壞,笑笑說,“也不是說完全不讓你打,但這要看西線的情況。西線情況越差,你們打的可能性越大。你說吧,你是希望西線打好呢還是希望西線打得一塌糊塗。總不能因為你們想打仗,我們就讓西線打敗仗吧?”
嚴澤光憤怒地說,“瞎子用兵,用兵無當,為什麼要把二十七師擺在玉田?讓我去西線,玉田這個方向只需要一個團!”
賈軍長是個好脾氣,仍然不急不惱,仍然笑容可掬,拍拍嚴澤光的肩膀說,“嘿嘿,這就是不讓你去西線的主要原因。我告訴你,這場戰爭不比解放戰爭,也不比抗美援朝戰爭,這是一場政治戰爭,是有節制的,是要把握尺度的。讓你去西線幹什麼,讓你去西線,怕你把人家的老窩給端了,怕你把世界大戰引爆了。好好當你的預備隊吧同志哥,你的作戰原則已經在指揮半個戰區了,你該知足了。”
賈軍長離開之後,嚴澤光的情緒明顯地變壞了,在指揮部裡焦躁不安,看什麼都不順眼。參謀長張省相過來請示要不要組織輕型坦克到前沿,嚴澤光把桌子拍得山響,吼道,“人都不讓上去,還坦克!坦克到前沿幹什麼,打野豬啊!”
8
在嚴澤光困獸一般焦躁的時候,王雅歌上山了。
王雅歌率領的醫療隊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醫療隊在檳輝山下開設了戰地救護所,忙裡偷閒,上山來看看丈夫。嚴澤光見到王雅歌,苦笑著說,“這一下,我們老兩口拴在一起了,我沒有事做,你也沒有事做,只有我有事做了,你才有事做。”
王雅歌說,“我聽說你情緒很差。一個師長,應該有師長的風度,你的缺點就是急躁。”
嚴澤光說,“你是我的黨小組長嗎?沒有聽說過一個師醫院的副院長隨便就可以批評師長的。”
王雅歌說,“我身兼數職,我是師醫院的副院長,同時還兼任你的老婆,別人誰敢批評你呢?”
嚴澤光說,“虎落平川不如雞,打不上仗,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傻子,傻乎乎地待命待命而已,而已!你有本事給我把進攻任務請來,我天天接受你的批評,我同意你一天批評我二十八次。”
王雅歌說,“你耐心點,待命也是戰鬥!”
嚴澤光說,“是啊,待命也是戰鬥,可我已經待命二十多年了,我不喜歡待命的戰鬥,我喜歡拼命的戰鬥。”
王雅歌離開作戰室的時候,對王鐵山說,“老嚴這個人瘋了,你們要鎮住他。”
王鐵山說,“沒關係,我瞭解他,時間能治療一切,戰鬥任務也能治療一切。”
沈東陽陪送王雅歌下山,路上王雅歌問沈東陽,“老嚴這段時間跟王副師長處得怎麼樣?”
沈東陽說,“前所未有的融洽。自從進入戰區,嚴師長訓斥過很多人,除了對政委還算尊重以外,就是王副師長了。凡是涉及到戰鬥準備,幾乎每一件事都跟王副師長商量。”
王雅歌說,“這就好。過去他們一起打仗;也許,只有戰爭能夠把他們撮合在一起。”
沈東陽說,“阿姨,聽說麗文也要上來了?”
王雅歌停住步子說,“是嗎?你消息比我還靈通啊。”
沈東陽紅著臉說,“她給我寫信了,說是要參加戰地醫療隊,來實習。”
王雅歌說,“那就熱鬧了,我們一家三口,還有她爹爹,同在一個戰場,就有好戲看了。”
停了停又說,“還有你。你和麗文是不是談戀愛了?”
沈東陽說,“我有這個意思。但是沒想到嚴師長會當師長。”
王雅歌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東陽支支吾吾地說,“嚴師長一當師長,關係就複雜了。”
王雅歌沉吟道,似有所悟,點點頭說,“哦,是有一點。”
轉機出現在王雅歌上山的那個下午。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嚴澤光站在指揮部的門前,舉著十二倍望遠鏡,在一遍一遍巡視檳輝當面的地形。他並不是為了作戰看地形,而是為了看這片鬱鬱蔥蔥的風景。視野裡最初出現的是一片蒼茫的白雲,白雲的下面是濃郁的叢林,而在叢林的某個地方,正掩蔽著同樣荷槍實彈的軍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關懷的對象,正是有了他們的存在,才有了他二十七師的存在。激情在一瞬間湧了過來,並且迅速地膨脹了並不年輕的思維。
他突然覺得這些陡峭的山巒很面熟,很親切,很像廣西的十萬大山。那綠色的起伏的波浪一般的植被下面,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秘密,歷史就在那些植被的下面無聲無息地流淌。
他想起了楊桃。站在檳輝山上,面對這片蒼翠的山林,他不能不想起楊桃。這是戰爭的僵持階段,是待命階段,他有理由想想他的愛情了。在戰地的上空,在指揮所的周邊,飄動著戰爭和愛情的雙重思維。他記得有個作家說過,戰爭和愛情是文學的兩大永恆的主題,他想,戰爭和愛情也是他嚴澤光人生的兩大永恆的主題。
可是,他的愛情在哪裡?他的愛情被埋葬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裡了,他的戰爭呢?也許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如果這最後的一次他不能夠一展風采,那他的戰爭也將被埋葬在這一望無際的山的海洋裡了。
沈東陽上來了,在他的背後輕輕地喊了一聲報告。
他的心臟驟然跳了一下。對待下屬的語調口氣,他是敏感的,也是熟悉的。他從沈東陽壓抑的報告聲中聽出了壓抑不住的驚喜。
他的脊背動了一下,緩緩地轉過身軀。他看見沈東陽的眼睛裡閃爍著灼熱的光芒。
“師長,前指最新命令,我部做好一切戰鬥準備,執行一號方案。”
他的思維在那一瞬間停止了活動,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然後站穩了。沈東陽上前一步,把作戰命令遞了過來。
嚴澤光沒有接,揮揮手說,“知道了。”
沈東陽看師長的臉色不對,緊張地問,“師長,您怎麼啦?您不要緊吧?”
嚴澤光扔掉手中的菸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去作戰室!”
作戰會議只開了一個小時。
作戰會議確定,組織四路縱深突擊,戰鬥第一階段,由第一突擊隊首先撕破馬關防線,擺脫一切糾纏,丟掉一切包袱,直插黃琨。
作戰會議確定,第一突擊隊由特種分隊組成,從師偵察連和各連特務排抽調副班長以上的老兵骨幹,配屬輕重機槍,噴火器,排雷工兵,共八十人。進行攀登、越障和野外生存訓練,時間僅十天。
作戰會議確定,沈東陽為第一突擊隊隊長。
沈東陽擔任第一突擊隊的隊長,不僅王鐵山沒有想到,馬政委沒有想到,連嚴澤光也沒有想到,是沈東陽自己提出來的,由張省相正式向作戰會議報告的。
作戰會議中間休會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嚴澤光和沈東陽單獨進行了談話,地點是在指揮所外的城牆南面。
嚴澤光鐵青著臉,嚴厲地問沈東陽,“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請求?”
沈東陽回答,“因為只有我最瞭解師長的作戰意圖。”
嚴澤光說,“你準備好了嗎?”
沈東陽說,“我自信,除了師長,對於這次穿插,從戰術到技術,我是準備得最充分的。”
嚴澤光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沈東陽說,“師長,同意吧!”
嚴澤光說,“我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兒子啊,一個像你這樣的兒子!可是,這個第一突擊隊差不多就是敢死隊,你要當這個隊長,就是敢死隊長!我能讓我的兒子去當敢死隊長嗎?”
沈東陽說,“師長,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參加戰爭,也是我第一次參加戰爭。我們兩個都必須背水一戰,我別無選擇。如果您希望我成為您的兒子,那我就必須在第一時間內證明我無愧。如果您不同意我當第一突擊隊長,那將在您和我的心裡都留下陰影。”
嚴澤光說,“好吧,我同意。但是我命令你,活著回來。我不能失去我的兒子。”
沈東陽大聲回答,“我盡力,我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活著回來!”
9
二十七師厲兵秣馬,戰爭動員終於開始了。
第一突擊隊的待機出發地點選擇在薩莫拉山口,從各特種分隊抽調的骨幹於當天晚上全部到齊,連夜進行了夜戰訓練。
第二天早上,沈東陽把隊伍集合起來,宣佈從現在開始,進行高強度攀登、越障訓練。願意留下遺囑的,可以抽空寫幾句。沈東陽說,“我的遺囑就是三句話,第一,勝利了,總結我們的經驗;第二,失敗了,總結我們的教訓;第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突擊隊高喊,“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訓練展開後,沈東陽正要上山,卻意外地發現了從東邊的小路上過來一隊人馬,走近了才看見,是嚴澤光,王鐵山,王雅歌,最後,他的眼睛就直了——他看見了同樣穿著迷彩服的嚴麗文。
沈東陽一一敬禮,最後走到嚴麗文的面前問,“你怎麼來了?”
嚴麗文說,“是爸爸通知我來的。”
嚴澤光說,“沈東陽你聽著,打死了,你是我的兒子。打不死,你是我的女婿。你自己選擇吧!”
王雅歌說,“老嚴你怎麼能這麼說,沈東陽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活著回來!”
嚴澤光說,“我只能要求他不惜一切代價保證穿插成功!”
王鐵山說,“穿插成功的先決條件就是突擊隊最大程度地減少犧牲,尤其是指揮員,所以你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活著,即便是犧牲,你也不能首先犧牲,明白嗎?”
沈東陽說,“明白!”
嚴麗文眼裡含著淚水說,“爸爸,我要求跟他們一起行動!”
嚴澤光說,“擬同意!給突擊隊增加一個名額,嚴麗文為隨隊軍醫。我把我的兒子和女兒,一起賭上去!”
王鐵山說,“我堅決反對,突擊隊已經有了三名隨隊軍醫,每個人都通過了戰地救護和自救訓練的考試!”
嚴麗文說,“我必須同東陽在一起!”
沈東陽說,“絕不可能,這不是兒戲,你沒有經過山地叢林作戰訓練,你去了只會給我增加負擔!”
王雅歌說,“嚴澤光你不要頭腦發熱,不要感情用事!”
王鐵山說,“要從戰鬥實際出發!”
嚴麗文說,“我在學校受過單兵戰術訓練,請相信我的能力!從現在起,我不會離開第一突擊隊的。爸爸媽媽爹爹,你們回到指揮部去吧,你們不能替女兒怕死!我決心已經定下了,死不改悔。”
嚴澤光看著王雅歌和王鐵山,再看看嚴麗文說,“這下問題大了,我同意,你們說我頭腦發熱。我不同意吧,又說我替女兒怕死。怎麼辦啊?”
沈東陽一把拉住嚴麗文說,“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好,我辭職,這個突擊隊長你來當好了。”
嚴麗文說,“你難道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嗎?”
沈東陽說,“我不能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啊?難道你認為我此去必死嗎?你要相信我,我是有戰術水平的。”
嚴澤光說,“好吧,那就再等等,妞妞,我們從長計議吧!”
嚴麗文說,“那讓我在突擊隊住幾天,直到他們出征。”
沈東陽說,“這裡不方便,再說大家天天訓練,你留在這裡影響不好,有空來看看就行了。”
王雅歌說,“妞妞,東陽說的有道理,別任性了。”
離開薩莫拉,王雅歌對王鐵山說,“看看,我說的吧,這下熱鬧了,一家三口,不,一家五口,全集中在一個戰場上,仗還沒有打起來,生離死別的大戲就開唱了。”
嚴澤光說,“什麼話!難道你是來看戲的嗎?戰地救護那一塊出了問題,我嚴澤光是六親不認的!”
對於第一突擊隊的訓練和作戰準備,嚴澤光高度重視,王鐵山也高度重視。兩位首長几乎每天都要來檢查,有時候一起來,有時候單獨來,只帶兩三個參謀。
沈東陽本來臉不黑,幾天下來,臉就黑了。
王鐵山檢查得很細,從武器性能,到單兵戰術,戰場自救措施,遇到雷區的處理辦法,到野外生存物資準備,甚至連打散瞭如何收攏的方法都跟沈東陽一一研究。
嚴澤光對這一點很放心。儘管他過去一直奚落王鐵山,但他對王鐵山並不輕視,這同他輕視張省相之流有著本質的區別。在戰場上,他還是需要王鐵山這樣的助手。用沈東陽的話說,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嚴澤光和王鐵山的性格特徵,那麼嚴澤光是膽大包天,王鐵山是心細如髮。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而言。
嚴澤光也有很細的時候,一仔細起來,那就不是心細如髮的問題了,而是比頭髮還要細。沈東陽對於即將遇到的戰場情況,一共分析了十二種可能,十二種都是突發事件,都有應對措施,然而還是被嚴澤光挑出了毛病。這個毛病還不是小毛病,是足以讓嚴澤光勃然大怒的毛病,是差一點兒撤了沈東陽突擊隊長職務的毛病。
沈東陽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俘虜問題,所以沈東陽在擬定各階段行動計劃的時候,都是連貫的。嚴澤光戴著老花眼鏡,逐條審查沈東陽的應急方案,看著看著,抬起頭來,目光從眼鏡邊框的上面射出來,落在沈東陽的臉上,突然問,“出現俘虜怎麼辦?”沈東陽說,“拒絕俘虜!”嚴澤光點點頭,他明白沈東陽的意思,但顯然沈東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嚴澤光又說,“包括你在內,第一突擊隊是八十一人,好數字,九九歸一。但是我問你,這八十一個人,除了陣亡的、負傷的,會不會出現失蹤的?”
沈東陽頓時語塞,怔怔地看著嚴澤光說,“可能會……”
只聽啪的一聲,沈東陽的應急方案被扔在他的腳下,嚴澤光站起來說,“你這個突擊隊長不能當了。可能會?什麼叫可能會?戰爭是科學,不是打啞謎。你應該知道,這樣的戰鬥,戰鬥隊形很容易打散,迷路、失蹤、被俘的概率都有。你應該考慮的是概率和措施,而不是什麼可能……”
沈東陽的腦門立即冒出了熱汗。
嚴澤光說,“我記得有個軍事家說過,一個損壞了的馬蹄鐵可能會導致馬失前蹄,一匹戰馬突然倒下可能會損傷一名戰將,一名戰將出現意外可能會導致一場戰爭的失敗,而一場戰爭的勝負往往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戰爭,戰爭,每一個環節都在決定著勝負。先有勝算爾後有勝利,每一個細節勝利了,整個戰爭就勝利了。”
沈東陽說,“我明白了。”
嚴澤光說,“你第一突擊隊有八十一個人,我希望你八十一個人都是戰鬥英雄,但那只是希望。哪怕你有八十個英雄,你出現了一個非英雄,而恰好這個人被俘了,別說他變節了,就算他不變節,他在被押解的途中,他的眼神,他的行為,也有可能讓對方分析出你的行動。那好,你的秘密穿插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們只好給你收屍了,甚至有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到。組織部門就更麻煩,要辨別你們這些屍體哪些是英雄,哪些是找死的。”
沈東陽說,“師長,我明白了,我再推敲。今夜把防範措施送到您手上,再出現問題,我就申請降職,去當突擊隊的尖兵班長!”
嚴澤光說,“那好,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