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他們打了一個微弱的手勢,這種手勢表達了不容置疑的權威。他的左手掌心貼在床沿上,枯瘦的指頭倔強地分開,然後節奏分明地彈動,示意眾人注意。在指揮所裡,他曾經無數次運用這種手勢。配合這個動作的還有一柄雕花竹根菸鬥,在適當的時候,他的手腕就會從菸斗上移開,抬至空中,掌心向內手背朝外,分開五指晃動幾下,參謀人員立即就會打開作業夾記錄口述。
自從被醫院宣佈身體某部位出現故障之後,菸斗裡就永遠地消失了新鮮的菸絲,但他仍然需要那隻菸斗,需要在嘴裡含上一個物件來維持某種平衡,也需要繼續以手勢發出預先號令。
他想用這種手勢來阻止他們的徒勞,並且否定那些愚蠢的或者不算太愚蠢的建議。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他不相信那些虛構的靈丹妙藥和渺茫的回春之術,他想由自己親自支配最後的這一點時間。他已經擺好了一個姿勢,當然很艱難,而且要想長時間地保持下去勢必會更加艱難。在他看來,走向榮譽和走向死亡同樣需要莊重的儀表。現在,他知道那個在心裡準備了許多次的結局終於蹣跚而來。紅崖峪那一次,敵人的子彈在他的腰眼上穿了三個窟窿,那當口他琢磨自己肯定是完了,他想挺起身子吼一嗓子響亮的口號,然後才耀武揚威地倒下去。可問題是那會兒工夫他雖然想喊卻無論如何站不起來,所以他最終沒有喊也最終沒有光榮掉,迷迷糊糊中讓團部的擔架隊給抬走了。
他需要時間。
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
他尚有一些十分重要的東西需要在這段時間裡進行思考,就像以往出發之前要摸摸褲釦緊緊鞋帶一樣重要。這時候,他覺得腦子裡面格外晴朗,進入了一個清靜空曠的境界。他確鑿地看見了一座古老的小鎮和小鎮東頭的古柏,還有古柏下站著的女兵和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後來他又看見了一座冰雪覆蓋的山頭和山頭下隱隱約約的人群,這時候他的目光便堅決地停住了。他聽見一陣悠揚的琴聲從山谷冉冉升起,他認為那是催促他出徵的號角。他在這一瞬間走進了全新的理智狀態中。他目光雪亮地坐了起來,拍了拍床沿。
病房裡安靜極了,儘管裡面有很多人。
他豎起了一根指頭,參謀人員出去了。
他豎起了第二個指頭,醫護人員出去了。
他豎起了第三根指頭。老伴和戰友出去了。
現在,病房裡只剩下他的女兒和女婿,女婿的手中拿著筆和紙。他微笑了一下,看著女兒,伸出了一根指頭。女兒眼含熱淚,走到了他的身邊,他看了女兒一眼,目光黯淡:“孩子……”
女兒跪在病床前,拉住父親的手。
“孩子,爸爸要走了……爸爸給你的父愛太少了,爸爸……對不起你孩子……”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護士趕緊進來吸痰,忙完之後,他又進入半昏迷狀態,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我,嚴澤光,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二十七師師長,不想重於泰山,也不想輕於鴻毛……嚴澤光同志,男,漢族,體重90公斤,不,80公斤,不,60公斤,不,嚴澤光同志最終將不超過一公斤,把我的骨灰……撒到……隨便你們扔到哪裡……”
“別這樣說,爸爸,你不會死的,你一定還會活著的,爸爸……”
“會的,爸爸會死的。”
說完這句話,他像是清醒過來了,空洞的眼神停留在空中,又咳嗽了一聲,這回是乾咳。咳嗽之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陣紅暈,他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也是他的最後的機會,他不失時機地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口述了最後一道指令——
“第一,修改《步兵第二十七師師史》,澄清雙榆樹戰鬥一營失利真相。”
“第二,向上級組織報告嚴澤光的最後意見,王鐵山同志不宜擔任各級主官,括號……重複!”
女婿重複,“括號。”
“包括各級司令部主官。括號完。王鐵山同志宜擔任副師長、副部長、副參謀長、副軍長、副司令、聯合國副秘書長……重複!”
女婿重複。
1988年初春,人民解放軍駐中原某部師長嚴澤光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