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小時候起,明就佩服朔的另一個長處,那就是或削刮木件,或從塑料部件中選配出適用的部分,然後配製成富有個性的模型。
每逢這種時候,朔都會說起極為新奇的話語。在製作或使用某物件的過程中,他便會以此為線索,想起某句話來,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這句話。
來到"森林之家"後也是如此。他在樟樹下將落下的那些皮厚質輕的樹皮收集起來,經過若干組合之後,便做出了輪船的模型。浴缸裡的試驗表明,當從某個角度使其大幅度傾斜到一定程度時,輪船就會傾覆。可是,即使傾覆,輪船也會具有回覆到原先狀態的力,朔將這個力稱之為"復原力"。在對船身形狀做了種種改良,使得"復原力"儘可能增大之後,朔便前往峽谷那條河邊放流輪船模型。
這時,朔開口說道:
"我覺得,對人來說呀,這-復原力-也是有大有小啊。"
在經由柯樹的樹洞去了一百二十年以前的峽谷之後,明一直沒有恢復元氣,可擁有強大"復原力"的弟弟,卻已經開始考慮下次旅行時需要前往的地方和時間了。
首先,朔向真木借來了裝有奶奶那些水彩畫的紙箱,然後將圖畫全部鋪在客廳裡。
如果從中挑選出一幅圖來,"三人組"將一同觀看並前往被描畫的地方和時間。不妨認為,其實並不是真的前去,只是三人都進入了相同的夢境而已。而且,"三人組"都知道,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
在察看著奶奶水彩畫的朔身旁,明決定也開始整理自己所喜歡的圖畫。
這時,照例在收聽FM古典音樂節目的真木說道:
"在我獨自前去柯樹時,朔兒說的話裡面,有一個字說錯了。"
真木是從FM節目表中挑出錯印文字(以作曲家的名字為例,比如把門德爾松①的名字Mendelssohn錯印成了Mendeslsohn,把塔雷加的名字Tarrega②的名人。即便對於明和朔所說的話語,他也會獨自認真考慮,並轉換為正確的說法。
"本來,是說-臘肉-也乘坐-做夢人-的時間裝置來了,卻錯說為-做夢狗-了。"
朔現出被問住了的表情,明則為真木能夠無所顧忌地使用夢這個詞彙而感到高興。"做夢狗"的時間裝置!
2
負責考慮從奶奶的水彩畫中挑選下次前往的目的地的是朔。明的計劃也得到了討論。因為,明選出的圖畫上的模特兒看上去挺有趣。
把晚餐的油炸肉餅送來後,阿紗姑媽對畫中人物做了說明:
"女孩兒們身穿西洋風格的服裝並戴著帽子,那已經是明治初期的事了。奶奶是以家裡一本書中的照片為模特兒而描繪的,那書是以前傳下來的。
"她們是日本第一次派出的女留學生,一共五人,都被送到了美國。我想,這是她們身著美國樣式的服裝後為留作紀念而拍攝的照片。這個身穿白衣服、最小的女孩兒,也就八歲上下。
"奶奶很尊敬這個女孩兒,將其稱為梅①。
"這可是留學回國後立即創建日本的女子教育體制的人物。用愛稱親切稱呼這種了不起的人物,並不是奶奶的習慣。
"然而,在峽谷的家裡,唯有梅才享有這種特殊待遇。奶奶的母親的名字叫櫻,而梅則是ume②的古時寫法,櫻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緣起的。
"你們的曾祖母,也就是櫻,她的父親可是個古怪之人,說是叫八三郎,雖然沒有銘助那麼大的名氣,在這片森林裡卻也是一個有著傳說的人物,也是我們的祖先裡,第一個去了東京(去的時候那裡還叫江戶,後來改稱為東京,他也就回來了。)的人物。
"-逃散-過後沒幾年工夫,-一揆-爆發時,我們家是村吏,理應站在鎮壓-一揆-方面。然而,那位八三郎卻作為銘助的心腹(也就是最可依賴的部下),共同使得-一揆-獲得了成功。那就是慶應三年①年初爆發的大暴動。
"領導暴動的頭領們被藩府派來的耳目給盯上了,所以銘助和八三郎便離開村子外出逃亡。然而,他們卻在途中卻分了手,銘助再度回到峽谷,而八三郎則去了江戶②。他在江戶進入一家種植蘋果、葡萄以及所謂-西洋蔬菜-的農場,就在那裡工作,甚至還種過龍鬚菜呢。
"這是梅的父親在東京開辦的農場。自從江戶被改稱為東京之後,原先彙集在那裡的武士們就都回到了各地,東京的土地也因此空出了許多。
"八三郎有時也會陪伴前來農場遊玩的梅。那孩子後來去了美國留學,這件事應該給八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後來回到森林裡開辦了自己的農場,為剛生下的女兒起了櫻這個名字。
"他也曾對櫻有過希望,然而,櫻最終卻沒能出國留學,甚至沒能進入梅創辦的女子英語私塾。由於她是獨生女,需要招婿上門以繼承峽谷裡的家業。
"話雖如此,八三郎和妻子、上門女婿和櫻這四人,還是種植起了水果以及-西洋蔬菜-,並提供給神戶的大飯店。
"櫻決心讓自己的孩子接受高等級教育,就像梅那樣。
"可是呀,在兩個孩子裡,她只能把男孩送到城市裡去。這是因為蘋果和葡萄的收成不好,選用-西洋蔬菜-的人又很少,因而生活比較困苦。
"男孩子去了海軍士官學校,畢業航海時,在馬耳他島因突發結核病而去世了。女孩兒後來和哥哥的朋友結了婚,依然在峽谷裡生活。她就是你們的奶奶。"
3
"終於,奶奶可以把你們的爸爸送到大學裡去了。然而,作為妹妹的我,卻因為家境不寬裕,便只能對那個來自廣島的女孩兒表示將來要去當護士,是在內心裡這麼說的……
"早在一百多年之前,我們的祖先就一直夢想家裡的女孩兒能像梅那樣出國留學。明兒,你是第一個能夠實現這個夢想的人。"
4
還是小孩子時,阿紗姑媽和父親曾就梅從美國寫給親屬的信函詢問過奶奶。
最初是日語,不久之後就開始用英語寫信。因為,梅的父親也會英語。
明治初期用來寫信的書面日語和十九世紀在美國通用的英語(相同的時間,兩個不同"地方"的語言),被同一個少女分別用來寫信,在阿紗姑媽來說,這件事本身就非常有趣。
"為什麼能夠寫出如此不同的信函?"
"小女一切皆安好,敬請放心!一如前日所報,已隨眾人居於華盛頓。
阿良君之眼疾並無好轉之跡象,目前正於養息之中,難以執筆親報,故代為報告之。小女敬具
MydearFather,
IamgladIhaveaveryniceteacher.HernameisMissSarahF.Lagler.Iamverysorrytoleaveher,forsheteachesmetowriteletter.IamgladIhavelearnedtowrite.①
"在戰爭期間,如果被發現閱讀英語,那可就惹下大麻煩了!因此,只能在其他孩子都不在的地方,以閱讀這信函為樂趣,也就這麼記了下來。"
朔對這些話產生了興趣,他說道:
"介紹梅的書籍,姑媽現在還有嗎?我想借過來,其他相關的英語文章,我也想複印下來。
"首先,我要請明兒對梅的情況進行整理,而我本人,則想調查她當時使用的是什麼樣的英語……-總之-,信函用語與口語有所區別,倘若用剛才那種日語對我說話,我可就敬畏有加了。
"不過,若是說起英語,我覺得我們也能夠對應。"
"我,擅長英語。"經常在電視裡收看英語會話節目的真木也來了勁頭。
對於前去會見第一個由日本去美國留學的女孩兒這個方案,明也漸漸積極起來。即便要去的地方沒有"臘肉",可真木對於使用英語肯定會感到某種樂趣……
5
當天下午和翌日上午,"森林之家"裡只有真木播放的CD音樂在靜靜地迴旋。無論是在各自的寢室中,還是來到客廳以後,明和朔都心無旁騖地整理著相關書籍和複印資料。
午餐時,大家吃著請鼯叔叔送來的比薩餅,同時討論著明業已閱讀完畢的、少女梅在美國生活的資料。
"哎呀,朔兒,從八歲的梅到患上眼疾的那位十五歲的阿良姑娘,這五人小組真有意思。從橫濱乘船出發之時,真可謂-梳雙環髮髻穿長袖和服-即便抵達舊金山之後,由於感到稀罕,負責照顧的人也沒能帶她們去購買洋服……
"直到大家都對日本使團的大人物陳情之後,等到了芝加哥,才終於買了帽子和洋服。早在百年之前的日本女孩兒,是否應該更加因循守舊呀……"
"-逃散-的那些女孩兒也很老實,可稍微年長一些的姑娘呀,就從明兒手裡接過工作做了下去。"
"小女孩,把好用的石笛給了我。"真木也說道。
"是啊,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她們就會發揮作用。"明只能表示認可。
"到了那種關鍵時刻,想要說出自己的想法,她還是用英語表述得更準確一些。在梅寫的作文裡,我瞭解到了這個情況。
"梅用英語講述和說寫,真是了不起呀!"
明反問道:
"不過呀,朔兒,為什麼必須要用英語呢?"
朔又瞪起眼睛似的思考起來。然後,他開始補充剛才說的話,希望能夠更準確地傳達自己的意思:
"爸爸呀,不是經常躺在東京家裡客廳的沙發上,看那些與現在的日本人似乎毫無關聯的書嗎?而且,還會不時大聲喊叫著-真有趣!。
"有一次,別人都不在家,只有我在家陪爸爸時,便問-那是什麼內容?-說是呀,比起書中的內容,其寫作方法倒是更有趣……也就是說,有趣是因為-話語-新穎的緣故。
"而且,還說了一句格言似的話語——-新人-是用-新話語-製作出來的。
"現在,讀了梅的書信和感想文,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想不到這樣的內容竟然是用明治初期的古老日語寫出來的。"
"那麼,在現在這個時代,英語世界的那些人,就比用日語思考和寫作的人優秀嗎?"
朔再度瞪起了眼睛,然後說道:
"梅在用英語表述和寫作的過程中,比起當時生活在日本的女人……甚至男人,她都算是-新人-,難道不是這樣嗎?
"而且,她還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來教育日本的女性。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既教授英語,又普及作為-新話語-的日語。
"因為,如果只有自己是-新人-,那就無濟於事。"
6
明認為,朔說的這番話很有意思,卻也有一些費解之處。不過,梅自八歲遠渡美國,在此後的十年間,使用"新話語"說(聽)、寫(讀),最終成為"新人",這倒是一如朔之所言。
"梅在旅館裡很害怕黑人服務員,在劇場觀看黑人合唱團的演出時,據說也很懼怕,懷疑黑人真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嗎?……"
"因為在梅用英語寫的文章裡,有thenegrominstrel①這麼一段文字嘛,是由白人扮演黑人的小節目吧?"
"可是,如同黑人一般的裝扮使得梅感到害怕,那也是事實吧?"明說,"幾年之後,梅與照顧自己的那戶人家的一對黑人夫婦傭人曾詳談了一次,從內心對那對夫婦產生了敬意。當我讀到梅寫的這一段文字時,覺得非常喜歡。"
"並不是-暫且-,而是已經完全成了-新人。"說這句話時,朔的眼睛已經不再瞪視著。
真木從奶奶的水彩畫中,取出梅與黑人老夫婦談話的那幅圖畫來,是"在朗門家與傭人夫婦交談的梅"。
於是,"前往一百零三年以前的美國的何處?"的答案就定了下來。
7
"三人組"特地在柯樹的樹洞內躺了下來,卻遲遲不能進入夢鄉。在這三天裡,大家一直在討論,倘若真的見了梅,該和她說些什麼?朔把答案翻譯為英語,明將其仔細謄寫在卡片上,分給三人各自帶上。
其中最為清晰的,是真木提出的問題:
"梅君,你彈奏什麼曲子呀?"
明在書中發現梅在美國學習彈鋼琴,便告訴了真木。
真木此時沒有收聽FM節目,而是小聲朗讀著卡片。在以往放置便攜式收音機的枕邊木臺上,現在放著裝有鼯叔叔烤制的比薩餅的提籃,這提籃被用紐帶與真木的手腕連接起來。
明準備提關於"勇氣"的問題:
"你是從日本前往美國留學的最早也是最小的女孩兒。梅,你是怎麼產生出那種-勇氣-的?"
而朔準備的問題,則是"今後,你打算升入人文學科(被譯為humanities)還是理科(在這裡,該詞彙叫science)?"
明也知道,對於弟弟來說,這可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朔決定選擇理科的課程,但是,來到家裡的每一位大人卻都以為朔會選擇文科課程。其中有人聽了朔的回答後,甚至還會忠告朔"請選擇文科"。
"你爸爸是作家,媽媽的父親、也就是外祖父雖說是電影導演,卻也是個寫出了優秀隨筆的人。"
希望從事生物學研究的朔便反駁說,為何不能學習與父親和外祖父不同的專業?話雖這麼說,可對於自己是否具有理科學生的能力,卻也是心中無底。
梅來到美國以後,喜歡閱讀詩歌和小說,可她在女子中學裡卻非常認真地學習了數學,在大學裡則選擇了生物學。知道這些情況之後,朔決定這樣提出問題:
"倘若你選擇升入理科,那麼,這是出於什麼理由呢?"
8
然而,在柯樹樹洞裡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時,朔卻產生出新的擔心:"如果呀,見到梅時,她還沒有就選科問題作出決定的話,我的提問不就-無意義-了嗎?"
當朔這麼說的時候,明非常理解朔的這種心情。
"如果梅反問-我為什麼要去理科-的話,那又該怎麼辦呢?我當然知道梅的未來,卻是不能說出來呀。
"梅似乎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人——如果覺得對方所說的話語難以理解,就會追問到底,Itisnotright.①好像是她所喜歡的話語。
"大致說來,倘若被問及-三個日本孩子,怎麼會來到這裡?-這個問題時,不是不能說謊嗎?可是,即便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她,也還是被問之Itisnotright.的吧。"
9
熄滅油燈後,明還是無法入眠,她在思考問題。
較之於詢問朔,梅或許會首先關注同為女孩子的自己吧?當"三人組"來到一百零三年以前美國的喬治城(按當時的稱謂,應該是華盛頓郊外)朗門家時,個頭不大卻麻利、潑辣的梅正在攀爬院子裡的櫻花樹(自己讀到這一段時曾詢問朔,櫻花在美國應該比較罕見吧?可朔卻回答說,因為果實可以食用,大概那是櫻桃樹吧)。
梅將腰肢憑依在樹枝上吃著櫻桃。我們沉默不語地仰視著她,於是淺黑色面孔的梅便噘起口唇,把櫻桃的果核噗、噗地吐過來……
即便這樣也行啊。明懷著這個可憐的希望,漸漸沉入了夢境。
10
真木提著裝有比薩餅和(為了慎重起見而帶上的)臘肉的竹籃,他的兩側分別站著朔和明。緊挨著三人右側的,是塗抹著藍色油漆的木質房屋。三人站在略微有些距離的花壇和蔬菜田之間的小道上。在他們的左前方,隔著一座長著野草的後院,便是高高的瓦頂房屋了。在其對面的公路出入口處,一串串白花在槐樹蒼翠而繁茂的綠葉叢中搖曳……
"三人組"之所以站立在原地不動,是因為他們聽到了從那座房屋一層緊挨這邊的房間裡傳出的鋼琴聲。
聚精會神地聽了一會兒之後,明踮起腳來對真木小聲說道:
"是《少女的祈禱》,和阿紗姑媽家那個舊八音盒裡的曲子一樣。"
"是芭達捷芙斯卡①作的曲。女作曲家可真是不多見呀!"真木答道。
"那個人,在這個時代的美國嗎?現在可是1881年。"朔說道。
"1834年出生于波蘭,這是她十八歲時作的曲子。"
真木非常從容地這麼說著,卻突然神色一變,隨即伸長腦袋,想要看清楚是什麼正在槐樹下活動。然後他大聲喊道:
"是-臘肉-!"
那是一條與柴犬全然不同的、毛蓬蓬的大型犬。當然,它對真木的招呼沒有任何反應。
鋼琴聲戛然而止。三人的身邊也開始出現了變化。那座不大的房屋的門扉打開了,兩個黑人來到塗著白漆的陽臺上止住腳步,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邊。
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身著稀疏的方格條紋長袖襯衣,高至胸部的黑色長褲用吊帶吊在肩上。女人比較肥胖,藍色上衣的胸前和袖口鑲著白色花邊。
那個黑人婦女露出雪白的牙齒和眼白,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堵住了一般,難道我們仨就這麼讓她害怕嗎?……
"真木,快說那句話!"明在那女人的驚叫聲響起之前說,"快!"
"三人組"的身體搖晃著凌空,在打開的窗子裡面的微暗中,明看到一個身材小巧的女孩兒佇立在窗前……
11
朔一面沿著通往"森林之家"的道路向山下走去,一面嘟嘟噥噥地說:
"真不明白去幹了些什麼?"
"我把提籃留在那裡了。"
"是呀,真木,在那座陽臺上呀,也許那三個人正品嚐著比薩餅,用臘肉喂那條狗呢。"明說,"聽說梅曾對那黑人夫婦說起天神的傳說……說不定呀,她們認為這就是神饋贈的禮物……"
為了不使自己與真木的談話陷入混亂,明沒有說出她想到的另一件事。梅的一個夥伴,也就是照顧梅的那個家庭裡經常與其一同遊戲的少女,後來此人還來到日本,協助成年後的梅進行工作……
那人的名字,叫作培根①小姐。明想,對於"三人組"來說,這也是一件頗有趣味而且不可思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