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預防針是BGC野戰醫院體檢隊來打的,教導大隊衛生所協助。體檢隊打完針就走了,留下大隊部一個醫助和衛生員叢坤茗、柳瀲繼續觀察。
這一天的值班班長是三區隊的潘道德,因為潘道德是七中隊惟一戴著近視眼鏡的人,所以字號潘四眼。
開飯之前,潘四眼把隊伍集合好,一路上喊著口令帶著往飯堂去,一眼過了中隊部,一眼瞥見隊伍後面跟著衛生所的三個人,都是女同志,靈機一動,突然喊了聲:“噫,不好,肚子疼,凌老一你帶下隊。”
凌雲河不知是計,就當仁不讓地閃出隊列,走到了指揮位置上。後來發現吃飯的隊伍裡還有叢坤茗等女兵,凌雲河還暗自欣喜——又一個露臉的機會來了。
隊伍到了飯堂門口,重新整隊唱歌,唱的是《戰友戰友親如兄弟》,凌雲河的拍子打得比較專業,有板有眼有氣勢,很瀟灑的樣子,一邊打著拍子,一邊留意觀察隊列後面的幾個女同志,除了那個叫田麗芬的年輕醫助跟著他的拍子似唱非唱地閉合嘴巴,兩個女戰士反而顯得很不正規,在隊列外面嘻嘻哈哈做小動作,根本沒有在意他優美的指揮動作。凌雲河難免有點掃興。
就餐是以班為單位劃分桌位的。
叢坤茗等人在七中隊就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按照慣例都在中隊部的飯桌上就餐,這回自然也不例外。但以往不把她們當客人,遇上什麼吃什麼,跟在自己的伙食單位一個待遇,僅僅是解決個生理需要,但那天多少有點特殊,因為那天不僅打了預防針,還抽了血,所以中午就加了兩道菜,一個是蘿蔔燉肉,一個是雞蛋炒韭菜,中隊部桌子上還多了一道鯽魚燉豆腐和糖拌西紅柿,其指導思想是照顧衛生所三個女同志的。
飯堂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一切動作都在不言不語中進行的,各班小值日熟練並且精確地分菜,眾人秩序井然地進食。
“君子食無語”在這裡得到了良好的貫徹,不像基層連隊有人在吃飯的時候念表揚稿子,也不像基層連隊有幹部在大家進食的過程中不厭其煩地說一二三四。但這種安靜又是轟轟烈烈的,飯堂裡只有一個聲音,便是嘁裡卡嚓劈里啪啦的的咀嚼和吞嚥的聲音。
幾個女同志觀察了一下,多數人的吃相都不太雅觀,埋頭奮戰,頗有點雷厲風行速戰速決的意思。中隊部這一桌子才開了個頭,各班的桌子上已經陸續走人了。吃到半飽的時候,中隊幹部也抹抹嘴走了,說:“你們女同志吃飯慢,還講究個姿勢,你們慢慢用。”說完就走了。
飯堂裡所剩人員寥寥無幾,一直注意這邊動向的凌雲河就端著碗過來了,欲蓋彌彰地說:“哈,有魚頭,你們幾個不喜歡吃魚頭嗎?那我就分享了。”
柳瀲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吃什麼魚頭,看你那狼吞虎嚥的架式,像吃人,我們田醫助在這裡,行政23級,屬於首長階層,你得規矩點。”
凌雲河滿臉苦難地說:“我怎麼不規矩了,我不就是想分一口魚頭羹嗎,你柳老兵怎麼老看我像牛鬼蛇神似的。你們不吃浪費了,為了防止你們犯罪,我再找一個人幫忙。大家請看那裡——”
“那裡”還有一個滿臉憨厚的蔡德罕。
此刻,蔡德罕正在遙遠的一張桌子上享受最後的幸福,他分得了四樣菜,全部集中在一隻大海碗裡——七中隊學員大部分使用的都是不鏽鋼的飯匙飯叉和盤子,惟有蔡德罕用的是兩隻巨大的海碗,並且堅持使用竹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保持無產階級本色——四樣菜集中在一隻碗裡,各菜的味道當然互相浸透,但是蔡德罕不在乎,他可以吃出第五種乃至第六種第七種味道。只要是分到他海碗裡的東西,一般說來,他是不會讓它剩下的。
學員們說,蔡德罕的那兩隻德高望重的海碗,吃乾飯的時候洗不洗問題都不大,要是用來盛稀飯呢,尤其是吃大米稀飯的時候,就更不用洗了。有人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他親眼看見過蔡德罕的一個極其精彩的動作,“五一”會餐那天,蔡德罕吃完飯向洗碗池走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自己的碗舔了個底朝天,那隻碗裡裝的就是糖拌西紅柿,這小子據說家窮,命中缺糖,據說活到十一歲的時候才吃過第一塊水果糖,當時還被那種甜味嚇了一下,不停地問那個給他糖吃的好人,這東西有沒有毒。
除了上次蕭副司令來和幾次會餐,今天也是小改善了,這對別人不是個大事,但對於蔡德罕來說也不是個小事。當然,當了幾年兵,肚子裡的油水已經得到了補充,犯不著舔碗了,但是,分到碗裡的這些東西不填進肚子裡,他是絕不會離開的。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嘛。什麼叫正氣?不浪費也是一種正氣。
凌雲河在遠處喊道:“蔡德罕,過來,首長席上的菜還八成新,不吃白不吃。”
蔡德罕朝這邊看看,並笑笑,說:“我已經吃了很多啦,飽了。”
凌雲河說:“這邊有魚頭燉豆腐,還有糖拌西紅柿。”
叢坤茗和柳瀲都料定蔡德罕不會過來,蔡德罕不像凌雲河那樣跟她們熟悉,隨便不起來,再說,他也肯定沒有凌雲河那種對女同志毫不畏懼的膽量。
但是她們想錯了。
蔡德罕不僅過來了,還端著他的那兩隻個性鮮明並且很有了一把年紀的大海碗,臉上沒有絲毫的羞澀和拘謹,走過來在凌雲河的身邊穩穩當當地坐下,笑笑,襟懷坦白地說:“我別的沒什麼能耐,就是能吃。”
柳瀲趕緊說:“那就吃吧,你們中隊的幹部假秀氣,這碗魚頭湯基本上沒動。”說著,主動站起身子把魚頭湯搬到蔡德罕面前。
田麗芬已經用畢,但是坐著沒動,饒有興味地看著蔡德罕和凌雲河。
叢坤茗還在細嚼慢嚥,她欣賞的內容主要是一盤青椒炒土豆絲,一邊吃,也一邊眉目含笑地看著蔡德罕。
凌雲河說:“老蔡委屈你了,她們幾個女同志幾雙丹鳳眼盯著你,你不緊張吧?”
蔡德罕說:“沒關係,我死都不怕,還怕階級姐妹盯著?魚頭我是吃不下了,這盤洋柿子看來剩餘價值不多了,我就……嘿嘿……”
說完,自己動手,把小半盤糖拌西紅柿倒進自己那隻已經空了的海碗裡,也不看眾人眼色,旁若無人地喝了下去,喝得滋滋有聲。喝完了,又掂起筷子,將碗底還粘著的一小塊夾起來,送進嘴裡。這一套動作前後緊湊,沒有半點躊躇,而且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看得幾個女同志都有些呆了,並且還被他嘴裡發出的聲音勾起了食慾。
田麗芬又為自己倒了小半碗魚頭湯,叢坤茗也將土豆絲撥了一些到碗裡,柳瀲則增加了半碗米飯。
吃到最後,還剩下半個魚頭,凌雲河問蔡德罕:“怎麼辦?”
蔡德罕認真地打量魚頭,認為堪用,便說:“怎麼辦都行,但要是倒了就可惜了。”
凌雲河便將魚頭連湯一起倒進了蔡德罕的海碗裡。
蔡德罕說:“我得把它放到水缸裡冰著,不然晚上就溲了。”說完,衝幾個女同志笑笑,說了聲謝謝,拿起碗袋,理直氣壯高視闊步地走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叢坤茗說:“凌雲河也真是,出人家的洋相。”
田麗芬說:“這些人怎麼這個德行啊,都老兵了,還這麼農民,沒教養。”
柳瀲本來就不喜歡田麗芬,同年的兵,別人都沒有提起來,不知道做了什麼動作,惟獨她提起來了。雖然是個助理軍醫,可她那點本事,乘以十也不如她和叢坤茗。七中隊學員新來不知道,其他幾個中隊的學員到衛生所打針,都要先偵察偵察田大夫在不在,要是正好是她當班,病號往往寧肯放棄一次治療機會,也要繞開田大夫這一關嚴峻的考驗——她打針老脫靶。
柳瀲說:“我看你們都沒說到本質上,凌雲河不是出他的洋相,姓蔡的也沒有出洋相。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又沒有多吃多佔,無非就是不忍心浪費。什麼叫教養?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看他品質高尚,珍惜糧食,比我們大家都有教養。”
田麗芬當然聽出柳瀲話語中暗藏的機鋒,但她又不敢正面接招,只好報以苦笑,再也不說話了。
二
在七中隊,祝敬亞自然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但要論起虔誠程度,則又數常雙群和馬程度為最,常、馬二人被學員們戲謔為祝教員的“研究生”。
但研究生和研究生也是不一樣的。常雙群往祝教員家裡去得多,是祝教員主動邀請的,祝教員喜歡這個老氣橫秋卻認真執著的小個子,他這個研究生是祝敬亞主動帶的。據說祝教員有三大本筆記,是他老人家在幾十年教學中積累的經驗,既有理論價值,又十分貼切實際,可以看成是炮兵群以內指揮中所有疑難問題解答之大成。顯然,那是一座由鮮血凝成的寶庫。祝教員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這筆寶貴的財富當然是不會埋沒的,就像祖傳秘方,最後留給誰,是個眾人都很關注的問題。學員裡有業餘觀察家分析認為,拐五洞的精神財富,恐怕是要選擇常雙群來繼承了。
馬程度也是祝敬亞最忠實的學生,但馬程度對於拐五洞的忠誠不同於常雙群,他老是跟屁蟲似的跟著拐五洞,是因為他在夾差法的面前遇到了空前的阻力。祝敬亞之所以收下馬程度做研究生,是被動的。
倘若在課堂上聽祝敬亞給你講夾差法,那就簡單得很,無非就是那幾大步驟,利用試射點的試射成果,連接觀察所和陣地關係位置,調製出實彈連測的射擊圖,決定目標的開始諸元。
然後,妥了。
可是這幾大步驟卻把馬程度坑苦了。
在原來的部隊,馬程度只是個炮班長,所學的全是陣地上的一套,總的說來還是得心應手的。而決定諸元是射擊指揮員的事,需要有很強的參謀業務能力。主觀側觀他知道,陣地和主觀側觀的三角關係他也可以算出來,用炮彈當尺子量出觀目距離的原理他也懂,而一旦進入Я和З領域,這個係數那個參數一攪和,就天昏地暗了。漫無邊際都是公式不說,用的還都是奇形怪狀的希臘文字,代數幾何全都變了樣,加減乘除不按規矩來,這實在讓荒誕歲月裡畢業的高中生馬程度吃不消,幾下就攪胡塗了。於是便到處求情,不辭辛勞也不恥下問,積極性前所未有地高漲,請譚文韜輔導,請常雙群輔導,請凌雲河輔導,可是效果仍然不明顯。這些人也都學得囫圇吞棗,靠的是死記硬背,自己運算可以,給別人輔導就顯得力不從心。
自從來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區隊長,馬程度的心理壓力就特別大,鄰鋪的常雙群有好幾次聽他講夢話,不外乎是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之類,還有一次居然喊出了口號要打倒某某某。
近來這段時間,馬程度又跟夾差法較上勁了,星期天也死乞白賴拖著常雙群去找祝教員。在馬程度的思想深處,還有一個隱蔽的疑惑,別說譚文韜凌雲河等人教學經驗不足,就算他們能點石成金,可是也未必竭盡全力幫他。說一千道一萬,真想學到本事,還得靠教員。當然,馬程度是一個外粗內秀的人,佔佔同學們的小便宜可以,教員的便宜他一般是不沾的,教員掏心掏肺地幫你把疑難問題弄明白,那比天大的便宜還實惠,這個帳,一向精通於數字的馬程度是能夠算得過來的。犧牲了祝教員的休息時間,馬程度也自有他的補償方式。他知道祝教員別的沒有什麼嗜好,就是愛抿兩口,於是不惜血本,花了九元六角錢,從大隊軍人服務社裡買了兩瓶“杜康”。
酒是藏在作業包裡送去的。從包裡拿出來的時候,馬程度的心裡很壯氣,圓圓的大臉盤子上鮮花盛開,笑出了十分真誠,多少還有一點媚態。
果然,祝敬亞一見到這麼好的酒,兩眼立時就煥發了青春。要知道,不是過年過節,他平時連兩塊多錢的精裝苞谷酒都捨不得享用,他平時喝的都是散裝的地瓜乾子燒酒,原料本身就是劣等的,又是當地縣裡酒廠粗製濫造的,除了個沖鼻辣嗓的酒味,別的什麼好味道也沒有。“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可是一世英雄曹孟德都滿口讚譽的美酒杜康啊。
祝敬亞把兩瓶酒一起抱在懷裡,放到鼻子底下,煞有介事地聞了聞,然後問馬程度:“小馬,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程度笑容可掬地說:“沒有別的意思,孝敬祝教員啊。”
祝敬亞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說:“你我非親非故,孝敬我幹什麼?”
馬程度還沒有聽出祝教員話裡的殺機,恭恭敬敬地說:“我老是找祝教員補課,耽擱了教員的時間,這兩瓶酒算不了個啥,一點小心意罷了。”
祝敬亞的臉色漸漸地就沒了笑容,把兩瓶酒往桌子上一放,說:“豈有此理。我是教員,你是學員,教員幫學生補課天經地義。就算是休息時間多幹了一點,也是因為教學無方。我作為教員,理應承擔責任。什麼叫教學相長?授課的和受課的目的是一樣的。你沒有學透,我有責任,怎麼還能喝你的酒呢?”
馬程度傻眼了,圓圓的臉上拉出了一個肥胖的驚歎號,嘴裡含含糊糊地嘟囔說:“教員,我知道您對這東西……就這兩瓶酒……”
祝敬亞揮手打斷了馬程度的辯解,陰沉著臉說:“我是喜歡喝酒,貪杯,可是我不貪別人的東西,我當教員,怎麼說也是解放軍的軍官,你是不是看我這把老骨頭不像個堂堂正正的軍官了,就可以隨隨便便地送禮了?我跟你講,社會上現在又有了開後門送禮的風氣了,我最看不起這一點了,小市民這樣做還有個禮尚往來的說法,你是我的學員,也可以說是部屬,部屬給上司送酒,尤其是軍隊裡的部屬給上司送酒,是我最不能容忍的。這既是對你自己人格的貶低,也是對本教員的不尊重。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怎麼能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看你還弄個作業包,那是用來裝軍事作業器材的,你居然用它裝這兩瓶濁酒,掖著藏著的,跟偷雞摸狗有什麼區別?”
不到三分鐘時間,馬程度被整了個汗流浹背。
想想真是晦氣,本來一片好心好意,批評不說,還這麼上綱上線,兩瓶小酒硬是換來一場階級鬥爭。不怪人家說這老傢伙迂腐,實在是不堪救藥。再說,這又不是開後門,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暗企圖,用得著這麼認真嗎?
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就說了出來,話說得很衝:“教員要是不樂意,咱再掂走就是了,這又不是高考收買你老人家給咱透題,針尖大個事,咋恁認真呢?”
祝敬亞一拍桌子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為人師表,不認真行嗎?你為什麼老是學不好夾差法?我看認真上也有問題。”
鬥爭的結果是,馬程度乖乖地把兩瓶酒又揣走了,並且以每瓶降價五角五分的價格處理給了同學凌雲河。
但這兩瓶酒的故事並沒有到此為止。
三
某月某日,凌雲河接到家裡寄來的三十元錢,本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精神,冒著違反紀律的危險,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背上了這兩瓶酒,約上幾個人到距N-017五公里的長崗集小飯館裡“打平夥”(即湊份子)打牙祭,參加的人有譚文韜、魏文建、常雙群、栗智高,還有蔡德罕和馬程度。
本來譚文韜還想叫上二區隊闞珍奇的,因為同是一流人物,夠處。但跟凌雲河建議的時候,凌雲河說,那個人一天到晚只幹一件事,就是搶第一,打個球請他他死活不給面子,最大的官迷,沒勁。
但是,凌雲河本來也想叫上潘四眼的,則又被魏文建制止了。
潘四眼在本中隊專業成績也是往後排的,但是小子心眼活絡,入隊不久就跟中隊幹部打得火熱,不說是拍馬溜鬚吧,多少也有點八面玲瓏的嫌疑,要不然怎麼會讓他個三流學員當班長呢,實績和榮譽不匹配,在七中隊是要遭到蔑視的。但奇怪地是,凌雲河卻不蔑視潘四眼,要不是魏文建等人及時糾正,凌潘二人還差點兒成了莫逆之交。
魏文建不喜歡潘四眼,曾經鄭重其事地警告過凌雲河,你小子牛皮烘烘的,經常有妄語狂言,潘四眼像個愛打小報告的人,你離他遠一點。
凌雲河卻不以為然,說這個人無非就是心眼多一點,而且都是小心眼,沒大出息,哪怕是個壞人,也不過是個平庸的壞人,我還在乎他?再說他跟你我是一個省的老鄉,主動向我靠攏,我也不能讓人家熱臉貼咱冷屁股嘛。
但是這一次,魏文建堅決阻撓,不讓凌雲河通知潘四眼參加打牙祭。一群兩個兜的學員跑到營區外面吃肉喝酒,多少有點違法,必須高度保密。譚文韜和常雙群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蔡德罕和栗智高也沒有問題,就是馬程度,小毛病多一些,但是告黑狀的事情還是不至於做的。
後來徵求譚文韜的意見,譚文韜說:“潘四眼就算了,他一參加,三區隊都知道了,也就等於全中隊都知道了。”
如此,才將潘四眼排斥在外。
沒有潘四眼墊底,倒黴的事情便全讓馬程度承包了。
按原定計劃,說好了是由凌雲河請客的,吃完了一算帳,開支三十七元,常雙群和譚文韜等人都是有備而來,跟凌雲河搶著付款,幾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後來栗智高和魏文建都堅持算是打平夥,大家平攤。
馬程度當時不吭氣,他不用算就知道,三十七除以七,一平攤他就得攤上五元二角八分多,本人出五元二角八分算佔便宜,出五元二角九分就吃虧了。問題還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早知道是“打平夥”,驢日的才跑老遠地來吃這頓飯呢。
可是要不同意“打平夥”吧,又顯得太摳門了,顯然說不過去。居然就連窮光蛋蔡德罕也積極響應,這泥腿子並且從他那乾癟的左上兜裡掏出了四張一塊的票子,又從右上兜裡摳出一把毛票,連鋼蹦都摳出來了。
馬程度心裡疼得直打哆擻,先罵蔡德罕——竹筒裡放屁,你個泥腿子充什麼棍?你舔碗的歷史這麼快就忘記啦?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啊!
罵完蔡德罕又罵栗智高和魏文建——這兩隻驢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飢,我能跟你們比嗎?你們家裡都有土皇帝,不要你們的錢。我家裡人人摳得賊死,不僅不支持我,還要我往家裡寄津貼費。
再罵譚文韜和常雙群,看你們那虛情假意的樣子,推推搡搡像個武打的樣子,趕快把錢付了不就乾淨利索了嗎?怎麼就交不出去了呢,花拳繡腿不落實處。
最後罵店老闆——日他娘,五塊多錢啊,差一分多就五塊三了,拿這錢幹什麼不好,憑啥要扔在這頓飯上?紅燒肉盤子雖大肉卻不多,一條鯉魚緊戳慢戳三筷子就完了,黃蟮炒蒜苗黃蟮都鑽到蒜地裡了,還照死裡放鹽,鹹得醃腸子,就一道稚雞燉栗子是道好菜,全體人民都往蔡德罕的碗裡劃拉,狗日的凌雲河硬是把大半碟子都扒到蔡德罕碗裡了——難怪這泥腿子積極出錢了。
心疼歸心疼,氣是不能漏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也昂首挺胸地咋呼,打平夥打平夥,大家分攤——他還是寄希望於凌雲河,這狗日的一貫大大咧咧的,好像從來不把錢當錢,狗日的家裡想必也富得流油,來打牙祭是他提出來的,他說過是他請客的,大家客氣歸客氣,他還當真要大家平攤嗎,他好意思嗎?
然而馬程度又想錯了。
按照凌雲河往常的作派,你們爭吵是你們的事,他是不會理睬的,他會不容置疑地把錢付了。但這次邪門了,爭來爭去,他反而坐著不動了,並且不懷好意地看著馬程度,竟然假模假式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大家意見一致,全票通過,那就平攤吧。每人出五塊,剩下的都是我的。”
馬程度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每人出五塊,馬程度就夠心疼的了,可是凌雲河還有一個“不過”。
凌雲河嬉皮笑臉地看著馬程度,說:“不過,馬程度,別人出五塊,你出五塊可不行。你渾身是肉,還拼命地吃肉,你比誰吃得都多。這且不說了。還有酒呢。兩瓶破酒你要了我九塊錢,瞧瞧,你個小舅子還跟同學做生意,這是炮兵的品質嗎?九塊錢,七個人平攤,你算算是多少?別人是我主動奉獻的,你可得把錢交出來,你喝得最多,至少也有四兩……”
面子當然是重要的,但是還有比面子更重要的東西。
鈔票啊鈔票,這可是直接關係到經濟利益的問題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馬程度終於忍無可忍了,憤然站起身子,面紅耳赤地叫道:“我願意多喝嗎?不是你狗日的一個勁地勸,我能喝那麼多嗎?今天回去要是被中隊幹部發現了捱了批,我就揭發你狗日的,就是你攛掇我們違反規定的。”
凌雲河仍然笑容可掬,說:“不要轉移視線,揭發不揭發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喝了酒就得交錢。我收你一塊六角酒錢不算多吧?連湊份子的錢給我六塊六,剩下的還有半斤酒,歸你了。”
馬程度差點兒沒有當場休克過去。
後來還果然就真出事了。
四
最早發現馬程度失常的是教員拐五洞。
祝教員當初雖然把馬程度的兩瓶酒退了回去,卻不能退卻馬程度一片虔誠的好學精神。馬程度知錯必改,改得表裡如一,不僅再也沒有給祝教員送酒,倘若正好遇上祝教員上了雅興,他還會陪祝教員滋溜兩口地瓜燒。
這一天,馬程度懇求常雙群再顧茅廬,被常雙群拒絕了。常雙群說:“你也讓祝教員休息一下,你這樣沒完沒了地纏著,誰能受得了啊。”
正好這天魏文建也有個問題不大明白,就陪馬程度來了。魏文建的問題自然很快就迎刃而解了,祝敬亞扔給魏文建一個筆記本,說,我還有些實際操作體會,你可以鞏固鞏固。
然後就全力以赴對付馬程度。
祝敬亞被馬程度纏了一個上午,一個上午只講了兩個誤差——開始距離的誤差,開始方向的誤差。講得口乾舌燥。
自從祝敬亞切入主題,魏文建就躲進了祝教員的廚房,看那本祝教員自編的講義,不光是看他要關注的那一部分,看著看著就入了神,這個筆記本正是大家傳說的那本“兵操秘籍”,正經八百是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到實踐的經驗結晶,祝教員當了幾十年的教員,系統的理論著作只有這一本厚厚的講義,可謂字字珠璣句句經典。魏文建當時心裡燙熱:祝教員並非厚此薄彼啊,看來老人家壓根兒就沒有“私傳”的意思嘛。
魏文建在一廂讀得三魂緲緲茅塞屢開,那一廂卻苦了馬程度,更苦了祝教員。
祝小瑜星期天不上學,馬程度坐在桌子的這邊,祝小瑜就坐在桌子的那邊,骨轆著兩隻烏黑的眼珠子,看她爸爸一遍一遍地講解,又看那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師兄愁眉苦臉地聽,覺得挺好玩。
後來祝小瑜就笑嘻嘻地說了一句:“真笨。”
好像她都已經聽懂了。
馬程度最後只好說:“教員,我好像明白一點了,我回去再消化消化。”
其實是更不明白了。
魏文建看了兩個多小時的講義,紅光滿面地走出廚房,勸馬程度說:“你可以廢寢忘食,祝教員還要吃飯呢。你這是鑽進死衚衕了,最好先放一放,關鍵還是要靠自己悟,悟到位了,有時候無師自通也是可能的。”
馬程度陰沉著臉說:“我能放得下嗎?你看張崮生他們,也跟咱們一樣上課,我已經打聽到了,狗日的不光有靠山,原來他還是個大尖子,被軍區炮兵機關調去編教材的,本來也是要直接提幹的。這回明顯是要來奪指標的。我要是過不了這一關,往後更抓瞎。好不容易才考來的,要是讓他們給頂了,我的眼淚往哪裡咽啊。”
魏文建聽了馬程度這番肺腑之言,哭笑不得,但是也不好說什麼,就沒有往心裡去。
回去之後,魏文建跟譚文韜等人說,你們要注意,別把馬程度急出毛病了。譚文韜等人也發現馬程度這段時間變得更陰鬱了,晚上的夢話說得也更多了,呼呼嚕嚕的聽不分明,多數都好像是與夾差法有關。
有天又是單獨上小課,馬程度拖著常雙群和魏文建一起去,常雙群和魏文建陪著難受,馬程度更難受,聽著聽著眼睛就游到窗外去了,嘴裡喃喃自言自語:“我完了,我不行了……”
祝敬亞吃了一驚,趕緊問道:“馬程度你怎麼啦?”
馬程度還是看著窗外,旁若無人地兀自嘟囔:“我完了,我是沒有當幹部的命了,我被狗日的頂了……”
祝敬亞大駭,趕緊叫常雙群和魏文建去找中隊幹部,把馬程度送到衛生所檢查,衛生所檢查不出所以然,又往BGC野戰醫院送。
沒過幾天就有消息傳來,馬程度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叫著恐慌型憂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