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範生的腳總算能穿上皮鞋了,他能穿上皮鞋,除了程先覺鞍前馬後地奔波,還得益於舒皖藥行鄭霍山的斂骨散,因而鄭霍山‘忠誠於醫療事業和高超的醫療技術”也得到了丁範生高度重視^這是後話。
可是風光了不到兩年,突然來了一道命令,野戰部隊二十七師換防調離皖西城,709醫院從軍隊序列中劃出,交給地方,作為皖西第三醫院,原709醫院的軍職人員集體轉業。
丁範生想不通啊,自從當年他在皖南老家參加了新四軍,他就是組織上的人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離開組織,會脫掉軍裝。醫院其他人都換裝了,有的穿了中山裝,有的把領章帽徽和肩章摘掉,穿著光屁股軍裝,只有丁範生還穿著上校軍服,蹬著那雙歷盡千辛萬苦的皮鞋。他甚至覺得集體轉業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個夢,或者是上級把事情搞錯了。他就這麼穿著一身武裝整齊的上校軍服去找地委書記陳向真發牢騷,沒想到,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不說,還觸了一個大大的黴頭。
陳向真說,你想不通?我還想不通呢!我原來還兼任警備區的政委,我的薪金都是從警備區領,我的住房用車都是警備區的,這下不再兼職了,我的軍裝也脫了,薪金一下子降了三十元,原來住小紅樓,現在住招待所。可是你說怎麼辦?不服從命令?鬧個人主義?那好,你就鬧吧,你要帶頭,我跟你一起鬧。
丁範生愁眉苦臉地看著陳向真說,老政委你別挖苦我,我也知道一切行動聽指揮,可是我人服從了,我這心裡疙瘩解不開啊!你想我一個曰龍日虎的解放軍團長,指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身上打一百個窟窿我都不會裝孬,可是我怎麼就成了第三醫院的院長了呢,組織上還真的認為我丁範生沒有用了嗎,真的要拋棄我嗎?
陳向真把桌子一拍說,混賬話!讓你當第三醫院的院長怎麼就是拋棄你了?讓你當這個院長,已經是非常重用了!你老丁掰著手指頭算算,皖西解放以後,有多少幹部轉業到地方工作!你不要以為你打過幾個漂亮仗,你就是天下第一號功臣了。我們有好幾個團長政委,有的還是老紅軍,照樣轉業了,有的去當了農場場長,有的在園林當保衛科長,還有的在殯儀館工作,火化屍體。你憑什麼,就是因為你讀過兩年書,你還以為你是大知識分子?
丁範生說,我寧肯去當農場場長,我也不想當第三醫院的院長。
陳向真說,你不想當院長?我跟你說,你還真的不適合當這個院長。你以為組織上都是傻子?這幾年你丁範生做了一些貢獻是不錯。皖西剛剛解放的時候,你勒著褲腰帶帶領大家艱苦創業,白手起家拉起了榮軍醫院,籌建了我軍在皖西的惟一的野戰醫院,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後來呢,醫院建成了,條件改善了,你就渾渾噩噩了,居功自傲,目中無人,在醫院裡搞一言堂,耍軍閥作風,貪圖安逸享受,多吃多佔。你們醫院的群眾對你早就有反映了,你還執迷不悟!丁範生目瞪口呆,瞬間冷汗就出來了。陳向真說,你的問題我也有責任。以前709醫院是警備區和專區雙重領導,我這個專員兼警備區的政委,工作重心是在地方。百廢待興千頭萬緒,可是我們卻往往因小失大,抓了物資建設,放鬆了人的改造。我們掉以輕心啊,我們太相信我們的同志了,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剛剛進入初級階段,我們的各級幹部都是經受戰爭考驗的,都是黨的忠誠戰士,在困難的時候都能夠自覺地為黨分憂,哪裡知道羊群裡就出了個駱駝,我們個別人就在我們放鬆教育放鬆管理的時候,開始腐化墮落了。
丁範生大張著嘴巴,可憐兮兮地看著陳向真,張口結舌地說,老政委,沒有這麼嚴重吧,我還是艱苦樸素的啊!我的生活都是按照標準來的,我享受的都是該我享受的。革命成功了,進入社會主義了,你總不能還要求我像過去那樣小米加步槍吧?
陳向真冷笑一聲說,艱苦樸素?你那也叫艱苦樸素?看看你的皮鞋,比鏡子還要亮堂。你丁範生這幾年別的本事沒有什麼長進,倒是學了一手擦皮鞋的過硬功夫啊!
丁範生說,這皮鞋是組織上發給我的,我得愛惜啊!我要是老是穿著一雙髒皮鞋,那不是丟社會主義的臉嗎?
陳向真說,老丁你把腦袋伸過來,離我近一點。
丁範生莫名其妙,骨碌著眼珠子看著陳向真。陳向真鼻子抽動兩下說,老丁你說老實話,你的臉上是不是還搽了雪花膏啊?
丁範生的臉噗哧一下紅了半邊,躲躲閃閃地說,我這張臉,飽經風霜,粗枝大葉。可我是醫院的院長,我也不能老是一副大老粗的形象,我總得斯文一點吧?
陳向真笑了,笑得很怪,似笑非笑,手頭點著丁範生的鼻子說,老丁啊老丁,真有你的,你可真能出洋相。皮鞋是組織上配發的是不錯,可那也不是讓你天天穿在腳上耀武揚威的,更不是讓你冒充斯文的,你以為武大郎戴上眼鏡他就是知識分子了?皮鞋是發給你整肅軍容威嚴禮儀的,不是讓你天天磨蹭舞廳的。你逮住組織上發給你的皮鞋往死裡穿,這也是一種浪費!
丁範生紅頭紫臉地說,老政委,我、我沒覺悟,我沒有想那麼多。您要是認為我穿皮鞋是對國家的浪費,那我以後不穿了就是了。
陳向真說,栽贓!我說過不許你穿皮鞋了嗎?你給我聽著,一,院長先當著,必須當好。再有人反映你貪圖享受多吃多佔,我立馬撤了你。二,皮鞋可以繼續穿,但是再不允許進舞廳了。你們那個軍官俱樂部立即封了,改造成業務學習室。三,雪花膏堅決不許再抹了,如果讓我再發現你臉上有雪花膏,我就讓你手下的醫生往你臉上搽酒精給你消毒!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兩腳一靠,咔嚓一聲,給陳向真敬了一個禮說,聽明白了。
陳向真說,從今往後,709醫院不再是解放軍的序列了,完全交給地方政府管轄。要教育全體同志,從思想上和行動上,都要完成這個轉變,要尊重地方領導。
丁範生說,我們盡力做好,請老政委放心!陳向真說,首先你自己就要做好。不僅要尊重地方領導,還要研究工作方法。以後不再是軍隊醫院了,就不能再搞強制命令那一套了。醫院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的職責,不僅是管理,更重要的是服務。我們是公僕,不是官僚大老爺,不能居高臨下吆五喝六。
丁範生的冷汗又出來了,說,是,我記住了。
陳向真說,要講科學,以後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只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這樣的話了。這不科學,不要讓人家說我們的丁院長是個二百五!
丁範生眼珠子又骨碌一圈子說,報告老政委,這話我還要說,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人定勝天,只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
陳向真說,扯淡!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我們要尊重知識尊重科學尊重人才。以後,再也不要搞一言堂了,黨務工作,多聽聽於建國的,業務工作,多聽聽肖卓然的;家裡的工作,多聽聽老婆的,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這次沒有馬上回答,立正站著,看著陳向真辦公室裡的那張中國地圖,看了半天才說,聽明白了。
陳向真的話,丁範生並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有一點他搞明白了,那就是他被人告了一狀,而這個反映他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有兩個:一個是於建國,一個是肖卓然。最近一段時間,有種種跡象表明,肖卓然越來越不聽招呼了。集體轉業的命令下達後,709醫院多數人怨聲載道,陷入一片混亂,肖卓然卻平靜自若。在黨委會上,肖卓然還說過這樣的話,醫院本身就是個事業單位,服務機構,轉業到地方,進入到一個新的管理系統,對克服官僚主義和主觀主義也許會有好處。
對於肖卓然的話,丁範生是理解的。肖卓然的弦外之音是,709醫院由於過去是軍隊醫院,他老丁的那一套行政命令強制手段仍然有效力。而以後交給地方,不執行作戰任務了,業務幹部的地位和作用就要上升了,他老丁的那一套就不靈了。
幾年以後,丁範生坦誠地說,上級決定709醫院集體轉業的時候,他之所以如喪考妣惶惶不安,之所以在內心深處抱著很大的牴觸情緒,確實是擔憂自己的權威會受到挑戰的成分。
丁範生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應該說他是有政治敏銳性的。就在709醫院集體轉業之後沒多久,丁範生再次感受到了威脅。秋天皖西衛生系統召開‘五年計劃”協調會,要各個醫院上報項目。丁範生把程先覺叫到辦公室,程先覺看完通知說,丁院長,您太英明瞭,太有遠見了。您當年親自擬定的那個欽於709醫院近期規劃的初步意見》,現在該大白於天下大放異彩了。
丁範生矜持地笑笑說,先覺同志,你也不要一味表揚,你再推敲推敲,要尊重科學哦。
程先覺說,好,我不過從文字上推敲,大政方針還是丁院長把關。
程先覺熬了幾個通宵,充分發揮他的強項,把當年給舒雲舒、後來給舒曉霽寫情書情詩的本事拿出來,其主題以當年丁範生夢想的那個宏偉藍圖為基礎,就第三醫院的基礎設施、業務範圍、人才引進等方面,進行了大膽的設想。洋洋灑灑寫了一萬多字,既有理性的規劃,又有抒情的展望,在他筆下的未來五年的第三醫院,將是一座花園式的、別墅式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的新型醫院,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患者住進這個醫院,可以充分體驗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草案拿到常委會上,多數人保持緘默,因為當時有個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全國各條戰線上都在捷報頻傳,社會主義建設蒸蒸日上日新月異。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丁範生的宏偉藍圖歪打正著地迎合了當時的氣候。即便是覺得有些離譜,但大家還是不好輕易否定。
只有肖卓然提出異議。肖卓然說,我同意蓋十八層大樓,也同意按照蘇聯醫院的方式改造住院部。但不是現在,至少應該是在十年以後。現在蓋十八層大樓幹什麼?過去我們還有一個二十七師需要保障,現在成了地方醫院,是皖西地區六個醫院中的一個,擔負的任務有限,皖
西的患者,需要住院的、能夠住得起院的,全部加起來送到我們的十八層大樓裡,也裝不滿。我覺得我們的規劃還是應該從實際出發,從我們醫院的職能和患者的需要出發。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榮軍醫院剛剛成立,一天早晨出完操,我們兩個在杏花塢東北角的高崗上聊天,你那時候就跟我說,要徹底改變皖西地區老百姓有病治不起、有藥吃不起的狀況,要像蘇聯那樣,建設高聳入雲的醫療大樓。那時候我認為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你還不高興,認為我是土包子。沒想到將近十年過去了,你怎麼又變成土包子了?
肖卓然苦笑說,那時候我還年輕,過於理想化,確實不符合實際。
丁範生說,那時候你都有那樣的朝氣,你跟我說,可以暫時做不到,但是一定要想到。我們國家發展了十年,我也想了十年,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們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病人有病不醫、看病找不到門了,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父老鄉親到了醫院就像就像進了收租院,像狗一樣嗅來嗅去轉來轉去問東問西了,我們就是要提供一個掛號、診斷、治療、住院一體化的醫療大樓,我提議把它命名為康民大廈。
肖卓然說,如果說建設好的醫院,我認為這個草案仍然是保守的。我本人不僅希望把醫院建設成花園式、別墅式,不僅希望有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我甚至還希望辦起自己的新藥研製機構和製藥廠,能夠生產出價廉物美的特效藥,能夠保證患者保證我們的人民長生不老。可是現在做不到啊!
丁範生瞪著眼珠子說,那你說什麼時候能做到?
肖卓然說,依我們目前的經濟情況,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之內準行!
丁範生說,保守,你太低估人民群眾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了。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只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只要我們有正確的路線方針,什麼樣的人間奇蹟都能做得到。
肖卓然說,丁院長,話是這麼講,搞動員這樣說說鼓舞士氣可以,但是真的實施起來,並不是所有的人間奇蹟都能創造的。我們又不是孫悟空,就算我們大家再忠誠黨的事業,我們的路線方針再正確,我們也不會七十二變啊!別的不說,經費怎麼辦?
丁範生說,要什麼經費?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地方現在在大鍊鋼鐵,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我看了一下,我們的倉庫裡有那麼多報廢的汽車器材工具,我們每個家庭都可以捐獻一些多餘的鋼鐵製品,我們如果在設計上更合理一些,更節省一些,鋼筋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一部分。先蓋一幢七層大樓,綽綽有餘。
丁範生講完,大家面面相覷。丁範生得意地說,同志們,難道這不是事實嗎?人心齊泰山移啊!
肖卓然說,要完成這個規劃,還不光是鋼筋的問題,就基礎設施而言,還要磚瓦水泥。
丁範生說,這個問題更好解決。還是那句話,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我們第三醫院有幹部職工二百多人,搞義務勞動,自己脫磚坯,自己燒水泥。
肖卓然不吭氣了,奇怪地看著丁範生。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怎麼不說話了,你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有些糊塗了,我想保留意見。
丁範生說,那好,我們表決。同意我們這個大發展計劃的請舉手。
到場的包括於建國在內的七名黨委委員,除了肖卓然以外,全都舉手同意。不過於建國提出來,原則上同意,細節上還要推敲。
會議結束後,肖卓然回到家裡,舒雲舒把飯端上來,肖卓然望著飯菜發呆。舒雲舒問,你是怎麼啦,工作上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嗎?肖卓然說,何止不順心,簡直是窩心。舒雲舒再問,肖卓然卻把話題岔開了,說,吃飯吧,吃飽喝足不想家。
當天晚上,程先覺登門拜訪,披露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說鄭霍山要和舒雲展結婚了,並且將由丁範生做證婚人,鄭霍山下一步要調到第三醫院工作了,丁院長提名他擔任中醫科主任。
舒雲舒手裡挽著毛線,她在為兩歲的女兒
織毛衣。聽了程先覺的消息,停下手說,怎麼會這樣啊?他們那個訂婚儀式,媽媽根本沒承認,爸爸也迴避了,怎麼說結婚就結婚了?肖卓然坐在飯桌前抽菸,沒有說話。程先覺說,我也沒想到,丁院長這個人會對鄭霍山這麼看重。
肖卓然說,哦,你是不是有點兒酸溜溜的感覺啊?鄭霍山不是你引進來的嗎?
程先覺說,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不錯,但是我沒想到他會把鄭霍山調進來。鄭霍山當了中醫科主任,他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嗎?
舒雲舒把毛線套在肖卓然的脖子上說,你是不是搞錯了,鄭霍山一個勞教對象,怎麼能到第三醫院來當中醫科主任,況且他的專業是西醫外科。
肖卓然說,雲舒你別這麼說,鄭霍山是前勞教對象。而且他改學中醫,成功地實現了中西結合,現在已經是岳父大人最看好的中醫了。
舒雲舒說,那也不能丁院長一個人說了算,總得徵求你這個分管業務的常務副院長的意見吧?這太不正常了。
肖卓然說,這年頭,是不按常規行事的。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只要是有決心,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別說鄭霍山到第三醫院當中醫科主任,在丁院長那裡,就是公雞下蛋,都不算新聞。舒雲舒說,你是怎麼啦?為什麼這樣說?肖卓然不理舒雲舒,轉向程先覺說,丁院長是個好人,是個想做好事的老革命。但是我們都知道,丁院長是一個激情大於理性的人,是一個充滿了革命的浪漫主義的人。丁院長有什麼奇思妙想都不足為奇,我奇怪的是,那麼一個荒誕的想法,居然就由你程先覺變成了白紙黑字。我更奇怪的是,黨委會上,大家都裝聾作碰。程先覺,你認為丁院長的想法真的能夠實現嗎?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指規劃建大樓的事情?
肖卓然說,還能有什麼事情?程先覺眨巴眨巴眼睛說,肖副院長,卓然同志,你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肖卓然說,說真話說假話隨你的大小便,但是我不想聽鬼話。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一個領導幹部,你參加革命比我早,按說你比我有眼光有經驗。可是,有時候啊,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傻子也有聰明的時候。要我說真話,那我就說,丁院長的想法是一廂情願,目前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現在是大發展年代,人有多大產,地有多大膽。丁院長的想法雖然脫離實際,但至少出發點是好的。
肖卓然把脖子上的毛線扯出去,猛地摔到舒雲舒的懷裡,霍然起身說,你程先覺到底還是說鬼話!出發點是好的有什麼用,空想幻想誰不會?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能光憑一廂情願。你們這樣做,第三醫院以後的工作怎麼做?難道你真的希望我們大家都不上班了,搞義務勞動,鍊鋼鐵脫磚坯就能把第三醫院建設成蘇聯老大哥那樣的新型醫院?簡直是痴人說夢!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不是討論能不能的時候,而是討論說不說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說。說了不做,說明有想法,說明不保守。有了想法,即便現在不做,將來也會做成。但是連想都不想,那就永遠沒有做成的時候。捫心自問,我本人並不認為丁院長的想法都是異想天開,我認為早晚會有這一天。第三醫院建設成新型的社會主義醫院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和你的分歧就是在什麼時候建設的問題,而在必須建設的問題上,我們並沒有分歧。
程先覺不卑不亢的一席話,振振有詞,擲地有聲,竟然把肖卓然說愣了。肖卓然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說,程先覺,老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離醫學越來越遠了,離政治卻越來越近了。我^祝賀你的進步。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可以諷刺我,但是我還得提醒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睜開眼睛看看吧,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啊!
過了春節,皖西專區的五年計劃指標下達了,其中有一項內容,原則上同意了丁範生的第三醫院今後五年建設綱要》。這正是大發展時期。一位副專員在這個鋼要》上批瞭如下文字:大發展需要大行動,第三醫院的這個鋼要》,體現了我們皖西人民建設新型醫院的革命
精神和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的鬥爭勇氣,我們希望第三醫院的廣大革命群眾積極行動起來,為早曰把第三醫院建設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會主義人民醫院而奮鬥!
第三醫院的這個報告呈送專區的時候,陳向真書記正在省裡參加一個學習班。有小道消息說,陳書記可能是犯了錯誤,正在省裡寫檢查呢。但沒過多久,等第三醫院的報告副本回到醫院的時候,那上面也有陳書記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遠大,量力而行,循序漸進。
有了這個批示,丁範生就得到了尚方寶劍,先後幾次召開會議,討論實施。首先上馬的就是‘康民大廈”,成立基建辦公室,籌集資金,調配人員,由原供給處長擔任基建辦公室主任,程先覺擔任副主任,另抽調張宗輝、盛錫福一干人等作為辦公室成員,拉開架式要在短時期內建設一所新型的、現代化的醫院。
情勢所迫,肖卓然只能保留意見。肖卓然在會上提出,搞建設我不反對,但是醫院的業務工作不能受到影響,醫務人員不能去搞義務勞動。把廢舊的器材汽車,包括一些報廢的醫療器械拿去鍊鋼也可以,但是不能發動工作人員摔鍋賣鐵。
丁範生說,這要看情況。通常情況下,我們當然要保持醫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們現在面臨的不是通常情況,而是社會主義的大發展。非常時期應該有非常的秩序。哦,我們大家都在為醫院的大發展建設增磚添瓦汗流浹背,你們那些知識分子醫生專家們,就忍心袖手旁觀?
肖卓然無言以對。想了想又說,蓋大樓不像農民蓋房子,結構、外觀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學,要請省裡的建築設計院進行論證。
丁範生說,論證什麼?戰爭年代,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夠打敗國民黨的美式機械化裝備,那時候找誰論證設計了?只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麼樣的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土法上馬,白手起家,這就是我們的優良傳統。
然後會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術負責醫院的正常業務工作,丁範生和李紹宏負責‘康民大廈”的基建工作,丁範生親自擔任實現五年計劃領導小組組長,李紹宏為副組長。
‘康民大廈”的位置,選擇在杏花塢周邊的荒山,這塊地皮土改後即被劃歸國有,丁範生的五年計劃既然被專區批准,也就等於被國家批准了,徵用這塊土地果然一路暢通無阻。同時,專區也撥了一批款子,雖然離實際需要差了十倍還多,但是卻給丁範生等人極大的鼓舞,基建辦公室裡經常徹夜燈火通明,群情激昂。
為了解決技術問題,程先覺出謀劃策,從皖西廉價招募了三十多個泥瓦匠,號稱新魯班土專家,研究地勢,設計樣式。周邊的群眾聽說第三醫院要蓋大樓,能夠造福一方,也空前踴躍起來了。聽說鋼筋不夠,有不少人還主動捐贈廢鐵廢鋼,送到基建辦公室的鍊鋼爐裡。
丁範生看在眼裡喜在心裡。這一切說明什麼?說明人民群眾擁護我們的建設,說明在人民群眾中,蘊藏著極大的熱情和創造力,有這樣強大的後盾,什麼樣的人間奇蹟我們不能創造?在那如火如荼紅旗招展的歲月裡,丁範生甚至一度產生懷疑,懷疑自己的膽子還不夠大,自己的魄力還不算大。看這架式,別說是一棟十八層的大樓,就是兩棟,也不是沒有可能,人心齊,泰山移啊!
肖卓然接受了經驗教訓,雖然讓他主抓業務,但是稍微大一點的工作,都必然要去向丁範生彙報,即便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臨機處理了,事後也要向丁範生報告。譬如採購器械藥材,若是按照慣例的,他可以直接批准,但是每週一次的例會上,都要一一彙報。彙報的好處很多,不僅可以得到丁範生的支持,也可以得到他的信任。集體領導下的分工負責制度,最終還要由丁範生說了算。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廈皖西第三醫院新樓奠基開工,此後的幾個月,丁範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時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請示,目睹幾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紅旗招展的場面,大幹快上的氣氛,連肖卓然都產生了幻覺,都對自己的疑惑產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種你追我趕志在必得的場面,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革命者的創業精神是無限的,可是自己為什麼老是憂心忡忡呢?不相信工農幹部,不相信人民群眾,這太可怕了。
產生疑惑的不僅是肖卓然,就連鄭霍山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居然也對基本建設產生了興趣,有好幾個星期天,都帶著中醫科的
輪休人員到工地上參加義務勞動。有一次鄭霍山還跑到外科,動員汪亦適也去搞義務勞動。汪亦適不冷不熱地說,我是醫生,開腸剖肚可以,你讓我到工地上幹什麼,還不夠添亂的呢。
汪亦適西裝革履,頭髮一絲不苟,身上一塵不染,確實不像個搞體力勞動的人。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汪大少爺,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進行了快到十年了。你還是改不掉你的資產階級少爺的作風。別以為只有你是醫生,也別以為當醫生就不能做體力勞動。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我看你這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為什麼就不能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難道你還妄想回到舊社會,去過你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資產階級生活?
汪亦適說,去你媽的,你少給我唱高調!你這個勞教對象,想當年在三十里鋪脫磚坯脫了幾年,你天生就是個脫磚坯的天才,你去脫磚坯,也算人盡其才,我去幹什麼?
鄭霍山說,你難道沒有脫過磚坯?我聽說當年成立榮軍醫院,我們的組織火眼金睛,把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人清除出去,你還當過醫院的合同工,搞過收發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難道你就只能養尊處優?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後,是走過一段彎路,但是迫使我走這段彎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不知道做過多少壞事。別以為你現在搖身一變蒙了一張人臉,你就是人了。不,你還是鬼。當初有人說,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你認為這是真的嗎?在我看來,這個說法很不科學,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過去更加窮兇極惡。譬如說你,偽裝進步,假裝積極,欺騙領導,騙取愛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該得到的東西。但是你要記住,假的就是假的,紙裡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組織上會剝去你的畫皮。
鄭霍山瞪著眼睛看著汪亦適,他從來沒有聽見汪亦適一次性地講這麼多話。汪亦適講完了,鄭霍山突然笑起來了。鄭霍山說,啊,新社會真是把鬼變成人了,沒想到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洋人書我行我素的汪大少爺,現在也是滿口政治名詞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你說得都對,其實現在我們都是鬼,不過鬼也分三六九等。我現在是革命的鬼,是進步的鬼,是為人民服務的鬼。而你呢,還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殘渣餘孽。你們這些海鴨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你們嚇壞了。蠢笨的企鵝,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懸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飛翔!
汪亦適說,你在嘰咕什麼,你患了神經病啊!
鄭霍山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肉食者鄙^這話你可不要瞎反對哦。這是毛主席說的。
汪亦適說,你這種人也配談高貴聰明?你整個就是一個攪屎棍子。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參加義務勞動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去了,我們去做同風雨搏擊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頭吧,你就躲在家裡乘涼喝茶吧,等我們把新型的住院大樓建成之後,讓你這個躲在陰暗角落裡的企鵝瑟瑟發抖吧!
汪亦適說,哈哈,小丑唱起了主角,小鬼當起了閻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鄭霍山你會唱屆際歌》嗎?
鄭霍山說,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幹什麼?汪亦適說,那你把最後兩句唱一遍。鄭霍山說,哈哈,我為什麼要唱?我為什麼要唱給你這個資本家的少爺聽?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給廣大勞動人民聽。
汪亦適說,你不唱我唱。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起來,一旦把他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鄭霍山說,你要把誰消滅乾淨?汪亦適說,一切像你這樣的跳樑小醜!
四
肖卓然曾經在會上針鋒相對地對丁範生說,我為什麼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嗎?我何嘗不想讓我們皖西的父老鄉親擁有一所像蘇聯那樣先進的醫院?我甚至希望他們擁有比蘇聯還要先進還要科學的醫院。可是我們眼下做不到,我們皖西地區還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連飯
都吃不飽,我們的物力財力都跟不上,這時候我們建設這樣的醫院,簡直就是窮兵黷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樣的住院大樓,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醫院的住院大樓比你們規劃得還要宏偉,還要先進,還要現代化。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而現在,我們只能做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那次會上,丁範生一如既往地駁斥了他。丁範生說,悲觀主義永遠是革命的絆腳石。你認為不可能的事情還有很多。第三次反圍剿的時候,紅軍隊伍裡就有人提出井岡山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觀論調。紅軍當年長征到陝北,只剩下三萬人,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最終打敗了國民黨,最終取得了政權?當年學骨科的汪亦適同志第一次做外科手術,也有人提出疑問,結果怎麼樣,這個同志當時就成了聲震皖西的"排雷大王”,現在已經是我們皖西,不,已經成了江淮地區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成了赫赫有名的汪一刀,這不也是你肖副院長當初沒有想到的嗎?
肖卓然說,那是個特殊的例子,我們不能把特殊現象作為普遍現象,情況不一樣。
丁範生說,有什麼不一樣,我看都一樣。當初我就提出不分內科外科,不分中醫西醫,你肖副院長也是極力反對,還散佈不利於團結的話,什麼外行領導內行,指揮打仗可以,搞醫院建設不行,等等,我計較你了嗎?沒有。我認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你還是不瞭解我們革命者。我們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還在乎你的閒言碎語?事實怎麼樣?事實證明,我丁範生的工作方法是對的。汪亦適原來不是學外科的,而他現在成了著名的外科醫生;鄭霍山原來是學西醫的,而他現在成了皖西地區的中醫專家。我們用人,從來就不因循守舊。同樣,我們做事,也從來就不因循守舊!
經過多年的鍛鍊,丁範生現在遠遠不是十年前那個卷著褲腿、動不動就捋起軍裝胳膊的丁範生了。肖卓然曾經聽程先覺說,丁範生現在不僅讀毛主席著作,而且還在攻讀資本論》。肖卓然想想都起雞皮疙瘩,因為資本論》連他都看不明白,丁範生居然還邊讀邊寫心得體會。
丁範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來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來了。後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只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範生的思路產生分歧,他就會竭力地控制自己,反思自己。在他發現他不瞭解丁範生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甚至並不瞭解自己。他經常提醒自己,不要過高地估計自己,更不能過低地估計丁範生那樣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蘊藏著一種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異功能。他們確實可以創造奇蹟,而且他們已經創造了奇蹟。
自那次會後,對於第三醫院建造十八層大樓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發表公開意見了,儘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時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這種不科學不理性不切實際的事情,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不僅對皖西建設無益,而且很有可能帶來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變主意,因為他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是丁範生缺乏理性還是他自己他缺乏想象力。也正因為有了這種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改了無數遍的欽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就始終沒有出籠,始終都鎖在他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裡。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醫院新樓奠基不久,楊副專員剪綵剪下來的紅綢子還掛在基建辦公室的門頭上,建築工地還是一片你追我趕夯聲震天的景象,突然有一天,他正在外科同汪亦適會診一名病人,程先覺臉色慘白地闖進汪亦適的辦公室,幾乎是結結巴巴地向他報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丁院長雷霆震怒,拍著桌子要他馬上到院長辦公室。
肖卓然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長的辦公室門前,門是大開著的,但肖卓然還是敲了敲門。丁院長在裡面咆哮說,這個人還沒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臉,就進來面對面。
肖卓然進去了,丁範生瞪著他足足有十秒鐘,然後突然把一個文件夾打開,扯出裡面的幾張紙,啪地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面前。
肖卓然默不作聲地把那幾張紙撿起來,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無數遍的欽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裡面的內容主要是對建造十八層住院大樓提出質疑,同時也對丁範生的官僚主義工作作風和貪圖享受的生活作風進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丁範生,半晌沒有說話。
丁範生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沒想到你肖卓然還會來這一套,背後捅刀子。
肖卓然說,這個材料是我寫的,我一直想在會上公開交給你,但一直猶豫,不知道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丁範生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出鬼了。丁範生說,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肖卓然說,你是說我背後告黑狀?我沒有。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態度,我有向上級領導反映個人想法看法和意見的權力。
丁範生說,你有權力搞我的黑材料嗎,誰給你的權力?
肖卓然說,這不是什麼黑材料,這裡面哪一件不是事實?我有反映事實的權力。
丁範生拍著桌子吼道,你再也沒有這個權力了。我宣佈,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第三醫院的常務副院長了,你到中醫科報到吧,從今天開始,程先覺同志接替你的職務,作為第三醫院的副院長,主持醫院的業務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著丁範生,禁不住怒火中燒,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常務副院長是專區任命的,你沒有這個權力!
丁範生冷笑一聲說,專區?誰是專區?你等著吧,專區組織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個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覺同志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五
第二天上班,肖卓然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去了‘康民大廈”工地,然後又去各個科室轉了轉。這是他作為常務副院長最後一次巡視他的工作轄地。顯然,他的情況在第三醫院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在骨科病房走道里,迎面碰上陸小鳳,陸小鳳老遠看見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像想避開,但是沒有退路,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來,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打著招呼說,肖副院長,氣色不錯啊!
肖卓然說,我又沒有七老八十,難道我已經老態龍鍾了嗎?
陸小鳳說,那件事我們都聽說了,肖副院長,咱們也是老戰友了,當初我好心好意關心你,說了幾句體己話,沒想到讓你大動肝火,好像你是我們醫院最純潔的布爾什維克,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大家都是吃五穀雜糧的,何必那麼正人君子?你在臺上,耀武揚威;一旦下臺,門可羅雀,那滋味不好受哦。
肖卓然心裡恨恨地想,媽的沒有比這個女人眼皮更淺的了。肖卓然說,陸小鳳,謝謝你的好意。你估計我現在是個什麼心情?你看我這張臉,照樣春風得意,照樣精神抖擻。你以為你能看到我的笑話嗎?那你就錯了。我不當副院長了,我當醫生,你還得給我當助手。
陸小鳳站住了,看著肖卓然,居然笑了,笑得很嫵媚的樣子說,肖副院長,你這樣說真的讓我很意外,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寧死不屈,寧折不彎。我就佩服你這樣的人,以後有什麼事需要我陸小鳳幫忙的,你儘管說。
說完,又媚笑了一下,一扭腰肢,從肖卓然的身邊擦肩而過。
肖卓然的心,直到現在才真的不舒服起來。他媽的,連陸小鳳都敢這麼跟他說話了,都這麼居高臨下了,都這麼帶著施捨帶著憐憫了,好像老子真的就成了叫花子似的。他很想把陸小鳳叫回來說她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算了,他雖然不喜歡她,但是她的話裡確實也沒有太多的惡意。
走到外科,一路上自然有不少熟人,就連病號都有不少認識的。第三醫院的病號對肖副院長還是很感激的,以往的歲月,他經常巡視各科室的情況,對於危重病人,或者家庭經濟條件特別困難的,他總是關照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所以不少患者和家屬都把他看做是大善人。病號和家屬並不知道他即將被撤職,見到他還是那樣感恩戴德地打招呼。這使他心裡一陣溫暖,也一陣難過。
從外科二診室路過的時候,發生了一點意外,護士黃歌群看見肖卓然從門前走過,追著屁股喊,哦,這不是肖副院長嗎?聽說你高升了,要到專區當衛生局長了,祝賀你呀!
肖卓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看著黃歌群,冷笑一聲問,你是什麼意思?
黃歌群說,聽說你工作調動了,像你這樣堅持原則一絲不苟的幹部,一調動準是升官,你得給我們發一根香菸吧。
肖卓然說,無聊,你不覺得無聊嗎?黃歌群說,我無聊?我看你肖卓然不僅無聊,而且缺德!你以為你鐵面無私啊,就兩支葡萄糖,你降了我男人半個月的工資,我的孩子才六個月,連雞蛋都吃不上。蒼天有眼,讓你這麼個偽君子丟了官是好的,像你這樣心狠手辣的人,沒有斷子絕孫就便宜了你!
黃歌群罵得突然,罵得痛快,罵得起勁,罵得唾沫橫飛,惹得樓道里馬上湧來一群圍觀的人。肖卓然愣住了,他沒想到黃歌群會這樣肆無忌憚,這完全是潑婦罵街。一股怒氣終於爆發了,肖卓然逼視著黃歌群,竭力壓低聲音說,黃歌群,你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黃歌群陡然停住,看著肖卓然,有點兒心虛,但還是不甘示弱,大聲說,我再說一遍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還敢打人?你肖卓然不要囂張,我們佔了兩隻葡萄糖的便宜是不錯,你肖卓然也不乾淨。你也是人,你老婆也懷孩子,你能保證你沒有用公家的藥,你能保證你們家沒有從小灶弄豬肉雞蛋?你有權有勢可以處分我們,現在清算你的時候到了。你也有今天啊!
肖卓然差點兒就把拳頭揮出去了,差點兒就破口大罵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周圍的群眾,有醫院的醫務人員,也有病患和家屬。一個聲音猛地在耳邊想起,肖卓然,你是怎麼啦?大風大浪你都經過了,難道一個潑婦的無理取鬧就讓你亂了方寸。鎮靜,不能失態,好鞋不踩臭狗屎,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保持風度。不當官了,你還是革命幹部,你還是共產黨員,不能混同於一個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肖卓然攥緊的拳頭又鬆開了,四下裡看了看,然後對黃歌群說,小黃,我只跟你說一句話,我肖卓然堅持原則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你要是覺得冤枉,你想報仇,那就來吧!
說完,掃視眾人一眼,背起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對於舒家來說,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是個多事之秋,最初是老四舒曉霽因為散佈消極言論,受到處理,調到壽春縣廣播站工作;接著是舒南城心臟病發作,住進了醫院;再接著,就是肖卓然了。
幾天之後,皖西地委組織部的幹部任免通知果然下達了。
組織上給肖卓然的定性是,爭權奪利,鬧不團結,誣告領導,阻礙第三醫院的大發展。處分結論是,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科室,以觀後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