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季節,榮軍醫院為駐軍官兵普查身體,清除戰爭時期遺留的“隱身炸彈”,終於拉開了序幕。序幕是丁範生親自拉開的。肖卓然的提議,前半部分得到了丁院長的首肯和大力支持,至於買X光透視機的事情,丁院長裝聾作啞不置可否,只好不了了之。在肖卓然看來,沒有像樣的X光透視機,其實排除人體內部遺留物的事情也就等於白說。但是丁院長不這麼認為,丁院長說,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為了證明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有一天丁院長親自找到汪亦適,把自己的軍上衣脫了,往床上一扔,捋起胳膊喝令汪亦適,來吧!汪亦適被搞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地問,丁院長,你這是幹什麼?丁範生說,你說幹什麼?排除隱身炸彈,首先從我開刀!汪亦適說,這是哪裡話?我沒有透視,沒有檢查,怎麼知道你的胳膊裡有沒有彈頭彈片?丁範生說,你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這胳膊捱過三槍,颳風下雨就疼,你說這裡面不是隱身炸彈是什麼?汪亦適,我不能因為你颳風下雨疼痛就判斷裡面有東西。丁院長,這需要透視檢查。丁範生說,婆婆媽媽!檢查什麼,我說有就有,沒有也有。汪亦適說,醫學是科學,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做手術是用刀見血的,我把它打開了,裡面要是沒有彈片彈頭,那不是讓丁院長白白流血受苦嗎?那我不成了反革命了嗎?丁範生嘿嘿一笑說,這是我給你下的命令,不管有沒有,你都得執行命令。打開它,有了,取出來;沒有了,縫上。就這麼簡單。汪亦適說,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行醫者所為,我做不出來。丁範生火了,一拍桌子說,汪亦適,反了你,你敢不執行命令?汪亦適說,我首先得尊重科學。
丁範生看著汪亦適,看了很長時間才說,好吧,汪亦適,我求你了。我何嘗不希望凡事都按照科學規律來,凡事都按照科學程序來?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國家目前還很窮,我們的新政權還面臨著許多困難,這個時候,我們就要靈活機動。如果我們凡事都強調科學,凡事都按照科學程序,凡事都要萬無一失,那麼我們什麼事情都幹不成。我現在交給你的任務,是在特殊時期的特殊任務。你幹了,無非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幹成了,皆大歡喜;一種是幹不成,我們還可以重新嘗試。可是你不幹,那就只有一個結果,永遠也幹不成,永遠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汪亦適暗暗吃驚,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院長,內心世界居然會有這樣的深謀遠慮。汪亦適差點兒都快被他說動了。汪亦適說,但是,我如果把你的胳膊切開,如果沒有彈頭彈片,你痛苦是一方面,可是我的名譽會受到很大的質疑,這是一個醫生最忌諱的。丁範生說,比起黨的事業,我們個人的生命都是渺小的,醫生的名譽算什麼?汪亦適說,一個醫生,往往把他的名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
丁範生不說話了,沉思了一會兒,對吳學敏等幾個助手和護士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汪醫生單獨談談。吳學敏等人魚貫而出,丁範生親自把門關上,鬼鬼祟祟地湊到汪亦適的面前,突然變戲法似的從褲兜裡掏出一個物件,在汪亦適的面前晃了兩圈。汪亦適的眼神跟著丁範生的手轉動,眼珠子越瞪越大。原來捏在丁範生手裡的,是一塊花生米大小的子彈頭。汪亦適驚問,丁院長你這是要做什麼?丁範生揚揚得意地說,不明白吧,那我告訴你,這就叫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你把我的胳膊切開,如果裡面有東西,皆大歡喜;要是沒東西,你把這個東西塞進去,揉巴揉巴,粘上血再取出來,那它就是我們取出來的第一顆人體隱身炸彈,不僅你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失,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行動就有了先例。有了先例就有了楷模,有了楷模就有了號召力。別看這小小的子彈頭,用好了,它就是我們衝鋒的號角,是我們陷陣的動員令,是我們榮軍醫院大有作為的工作突破口。汪亦適明白了,他為眼前這個年輕的老革命、這個鋼鐵般的漢子所感染,他的眼淚都差點兒被感動出來了,但他還是輕輕地搖搖頭說,丁院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這麼做。
丁範生一把收回拳頭,把那枚彈丸攥在手心,像公雞一樣伸著腦袋問,為什麼?汪亦適說,我是醫生。丁範生說,醫生?醫生怎麼啦,醫生就可以不聽黨的話?在孟良崮戰役中,我的一個連長腿被打斷了,皮還連著,我讓醫生拿刀砍,他就拿刀砍,就這樣還救了那個連長。汪亦適說,那是在戰爭中。丁範生說,現在也是在戰爭中,我們現在要對付國內反革命的搗亂,要粉碎蔣介石的陰謀,要衝破帝國主義的重重包圍,我們現在進行的也是一場看不見的戰鬥!汪亦適躊躇了,躊躇再三,最後說,那這樣,丁院長,我給你檢查一下,如果真的有遺留,我就取出來,倘若沒有,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動刀的。丁院長說,我覺得有。你就放心地切開,就按我說的做,沒有再縫上,我保證保護你,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到死都不說。汪亦適再一次被感動了。
丁範生說的“兩個人秘密”這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心中最軟弱的部分。跟丁範生這樣貨真價實的老革命共同擁有一個秘密,而且是“到死也不說”,這個承諾既讓汪亦適感到莫大的壓力,也使他在突然之間產生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氣。汪亦適說,好吧,讓我來看看你的傷疤。丁範生胳膊上有三處傷疤,一處在手腕上,兩處在大臂上。汪亦適仔細察看了傷勢,很快就排除了一處,另一處傷疤雖然面積不大,但形狀有點奇特,像個旋渦,四周有些放射形的皺褶。他用手捏了捏,丁範生說,疼。他再使勁捏捏,丁範生立馬就齜牙咧嘴,噝噝地吸著冷氣。汪亦適感覺手指觸到了一個硬塊,再一使勁,丁範生“啊呀”慘叫了一聲。汪亦適一陣驚喜,他沒有想到,這真是歪打正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憑直覺,丁範生的這處傷口裡面,果真隱藏著一個遺留物。汪亦適的腦子一下子熱了起來,放下丁範生的胳膊,轉身打開了診室的門,向門外正在探頭探腦嘀嘀咕咕的吳學敏等人喊道,手術準備!吳學敏驚訝地看了看汪亦適,但見汪亦適表情嚴肅,態度強硬,一吐舌頭不吭氣了,幾個人屁兒顛顛地忙活去了。
手術的結果令人振奮,不是彈頭,汪亦適從丁範生左大臂那團緊繃繃的臂條肌裡面剝離出一塊指甲大的彈片,咣噹一聲丟進廢物盤裡。丁範生大喊,拿來給我看看!他媽的這是迫擊炮彈的彈片,他媽的老子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進去的。汪醫生啊,你真是華佗再世妙手回春啊,你還用什麼X光透視機?你這雙眼睛,簡直就是X光透視機,不,比X光還X光!汪亦適憑藉肉眼,從丁範生院長的胳膊裡取出了彈片,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傳了出去。這消息傳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內丁範生一直按兵不動。連行署專員兼警備區政委陳向真都知道了。陳專員給丁範生打電話問有沒有這回事,丁範生得意地說,是啊,我的老政委,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
陳專員說,這不是打仗,你丁範生再也不要胡來了。丁範生說,老政委小看我了,我什麼時候胡來過?陳專員又問,那個做手術的醫生是哪裡的丁範生回答,報告政委,那個醫生名叫汪亦適,是原國民黨江淮陸軍醫科學校的高才生,被我軍收編,表現非常出色。陳專員在電話裡沉吟片刻說,這倒是個值得注意的情況。建議你們醫院黨總支就這個問題專門研究一下,對汪亦適這樣棄暗投明積極配合新政權的人,要重點培養,作為被改造好的典型宣揚,以點帶面。丁範生說,這個沒問題,這個同志比較聽話。
陳專員說,你們的清除隱身炸彈的想法很好,現在進入社會主義和平建設時期,我們有很多同志在戰爭中都不同程度地負過傷,下一步不打仗了,很多同志要復員到地方工作,我們不能讓這些負過傷流過血的好同志帶著身體的隱患回到家鄉。你們要抓緊時間行動。我這裡就給駐皖西地區的部隊打招呼,讓他們做好初步檢查和登記工作,把傷病員陸續送往榮軍醫院接受清除工作。丁範生激動了,對著話筒大聲喊,是,保證完成任務!陳專員說,你先別表態,你那個醫院情況我知道,缺X光透視機,這項工作,沒有X光透視機不行。我已經派人聯繫了,馬上給你們裝備三臺X光透視機!丁範生說,首長,X光透視機還是留給作戰部隊吧,我們的醫生,忠誠黨的事業,他們的雙眼,就是X光透視機,不,比X光透視機還X光透視機!陳專員說,扯淡!
程先覺跑到肖卓然的辦公室裡,向肖卓然彙報汪亦適為丁範生取出彈片的情況,肖卓然有點不太相信。肖卓然說,我們在江淮醫科學校學的專業是醫治戰傷不錯,但是除了鄭霍山參加過三十六師蚌埠會戰,有一定的臨床經驗以外,我們三個多數時間都是紙上談兵。他汪亦適敢這麼貿然下刀嗎?這不是他的性格啊!程先覺說,事情來得突然,丁院長連業務股也沒有通知,直接到了內科,直接給汪亦適下的命令。不知道為什麼,汪亦適居然接受了。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勁。肖卓然說,是不對勁。丁院長是個老革命,他的激情大於理智,想法大於做法,不太講究科學。我不否認汪亦適可以直接診斷出他的隱傷,但這是偶然的成功,是歪打正著。汪亦適無意中做了一件蠢事,為丁院長的主觀盲動性推波助瀾。我非常擔心丁院長會把偶然的成功看成是必然的結果。現在我們連一臺像樣的X光透視機都沒有,他就漫山遍野地吆喝要開展人體大掃除,要為革命功臣們清除人體隱身炸彈,我很擔心騎虎難下。程先覺說,我看這事還真說不準。你們不是說,只要對黨的事業忠誠,什麼樣的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嗎?肖卓然沉下臉說,什麼我們!你聽我說過這話嗎?這話只有丁院長說,他老是搞不清楚和平時期和戰爭時期的區別,老是用戰爭時期的那一套來管醫院。我們現在辦的是醫院,是講科學的地方,沒有設備怎麼創造人間奇蹟?異想天開,痴人說夢,不著邊際!程先覺嚇了一跳,趕緊看看門窗,壓低聲音說,卓然,肖副院長,你小聲點。肖卓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說,幹什麼?我們討論問題,光明正大,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程先覺支支吾吾地說,背後議論領導,這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那個什麼,犯自由主義嗎?
肖卓然說,你說我犯自由主義?那好,我不搞會上不說會後亂說那一套。我要在院務會上公開地闡明我的觀點,我們不能盲動,不能光憑熱情辦事,要尊重科學!怎麼樣,你有沒有勇氣說真話?程先覺撓撓頭皮,哭喪著臉看著肖卓然說,肖副院長,我……我建議你還是少當出頭椽子,像丁範生那樣的老革命,那是翻臉不認人的。肖卓然說,共產黨員襟懷坦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丁範生功勞再大,他也不是軍閥,也不能搞軍閥獨裁。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怕什麼怕?
後來,在院務會上,當丁範生提議要向上級打報告,組織駐軍部隊負傷功臣前來排除體內隱身炸彈的時候,肖卓然說,這項工作肯定是要開展的,問題是什麼時候開展,怎麼開展,由哪些人來開展。這些問題都要有預案,不能腦子一熱,說幹就幹。我覺得現在時機好像還不太成熟,這件事情需要進一步的準備。丁範生愕然問道,這件事情不是你最先提出來的嗎,怎麼出爾反爾?我們共產黨人不能言而無信啊!肖卓然說,不錯,這件事情是我最先提出來的,但是有兩個前提,一是我們必須擁有起碼的X光透視機,二是必須對醫護人員進行必要的培訓。丁範生捋起袖子說,要什麼X光透視機?汪亦適同志憑藉一雙肉眼,硬是判斷出我這裡有彈片,實踐出真知,果然就有,這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我再說一遍,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肖卓然說,丁院長,大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具體到醫療,涉及生命安全,我們必須講究科學。丁院長冷冷地問,你是說我不講科學?肖卓然說,沒有X光透視機,我們就等於是盲人摸象。我們不能拿著刀子在革命功臣的身體內部盲目地尋找,人命關天啊!丁範生說,說我不懂科學,笑話!董存瑞手舉炸藥包去炸敵人的碉堡,你說是不是科學?不管是不是科學,他硬是把敵人的碉堡給炸了,這就是科學!你沒有像汪亦適那樣親自嘗試,你怎麼知道我們的醫生憑藉肉眼就不能探測彈片彈丸?汪亦適他探測出來了,這就是科學!肖卓然說,這只是偶然的例子,不具有普遍意義,不能作為範例!
丁範生說,我不管你什麼偶然必然,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我就認一個理,事實斷是非,成敗論英雄。就這麼定了,程先覺,你們業務股起草一個報告,榮軍醫院向皖西地區所有駐軍部隊發出通報,我院擬為廣大革命戰爭功臣解除痛苦,從下週一開始,接待負傷功臣,清查傷口,排除遺留體內的彈片彈丸。請各部協助,做好組織工作。同時,你們業務股抽調人員,向汪亦適同志學習,馬上開展崗位練兵,人人爭當排除隱身炸彈的業務能手。程先覺的腦門沁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說,好,好,我準備。丁範生一拍桌子說,什麼好好好,難道你有什麼問題嗎?程先覺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沒有,報告丁院長,我們……我們沒有,沒有問題。丁範生說,有沒有問題都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你繞那麼大的彎子幹什麼?程先覺說,沒有問題,馬上準備!丁範生又轉向醫政處長、政治處主任、供給處長等人說,你們幾個,有人出人,有錢出錢。啊,我們大家都是吃供給,都是窮光蛋,你們都沒有錢,那不要緊,到時候給我當拉拉隊,給做手術的醫生們端茶倒水。眾人皆唯唯諾諾。
丁範生轉向肖卓然問,肖副院長,你還有什麼問題?肖卓然說,我保留意見。如果必須很快開展這項工作,我想請假。丁範生說,怎麼,撂挑子?你肖卓然同志不至於這麼小家子氣吧?肖卓然苦笑說,就算是吧。
榮軍醫院厲兵秣馬要轟轟烈烈地開展“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活動的時候,鄭霍山還在三十里鋪的窯崗嘴脫磚坯。小城解放三個多月了,俘虜學習班的人大都作鳥獸散,有的查清了問題,表現進步,已經被新政權吸納到有關工作崗位上了。有的志願回到了家鄉,參加當地的社會主義建設去了。也有極其個別的,被查出重大歷史問題,加之隱瞞不報,妄圖變天,暗中散佈反革命言論,一經查實,送到監獄去了。剩下的,只有稀稀拉拉不到十個人,還在這裡苦度日月。這裡面就有鄭霍山和樓炳光。
這些人也是五花八門,譬如樓炳光,說沒有問題吧,正準備打發他回老家,學習班的領導就會接到一封莫名其妙的舉報信,檢舉樓炳光在皖西城解放前夕做過某某壞事。領導便組織力量去查,一查,事是有那個事,但又不完全是那麼回事。過了幾天,再次準備遣散樓炳光,學習班的辦公室裡又會出現一封舉報信,揭發樓炳光的另一件事。組織上本著高度負責的精神,還得認真核查。這樣七查八查,耗去了不少時間,樓炳光只好老老實實地脫磚坯。
奇怪的是,像樓炳光這樣的倒黴蛋還不是他一個,俘虜學習班裡共有四個這樣反覆被揭發從而需要反覆被審查的人。鄭霍山是另外一種情況。學習班給他的結論是“堅持反動立場,頑固不化”。這樣的人,放是不能放的,送監獄吧,好像又沒有查實有重大犯罪活動,關起來也不妥,只好暫時放在俘虜學習班勞動改造。通過皖西專區城工部,肖卓然調閱了俘虜學習班管教人員同鄭霍山的談話。管教人員問,鄭霍山,你在解放前殺過人沒有?鄭霍山回答,我沒有殺過人,但是我救過人。管教人員問,救的是什麼人?鄭霍山答,救的是軍人。管教人員問,是哪家的軍人?鄭霍山答,是中國的軍人。管教人員問,是共產黨的軍人還是國民黨的軍人?鄭霍山答,國民黨的軍人我救,共產黨的軍人我也救。因為我是醫科學校的學生,見習軍醫。管教人員說,你老實點兒,明確回答,你救的是共產黨的軍人還是國民黨的軍人?鄭霍山答,我是國民黨的醫科學校的學生,見習軍醫,我救的當然是國民黨的軍人。如果你們讓我變成共產黨的醫生,我肯定會救共產黨的軍人,這是常識問題。管教人員說,你是否擁護新政權?鄭霍山說,我還沒有看見新政權是個什麼樣子,談不上擁護不擁護。管教人員說,如果讓你參加工作,你是否願意接受新政權的領導?鄭霍山說,那要看新政權領導得好不好。新政權如果領導得不好,我為什麼要接受?肖卓然看了這份記錄稿,就覺得鄭霍山的問題麻煩了。新政權可以說給這個人很多的機會,但是都被這個攪屎棍子自己給攪黃了。
肖卓然並不是現在才想起鄭霍山,早在他得知自己沒有分配在政府辦公室或者城工部的時候,在他到杏花塢參加榮軍醫院的籌備工作的時候,他就開始考慮鄭霍山的問題了。他不喜歡鄭霍山,不等於說他不需要鄭霍山,但是鄭霍山何去何從,不是他能說了算的。肖卓然向丁範生告假,並非賭氣撂挑子。“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活動,是他首倡的,這件事情做好了,他功不可沒。但是他擔心出問題。就在那天會上,他又產生了一個靈感,這個靈感既能幫助醫院解決設備問題,又能在政治上幫助汪亦適和鄭霍山。應該說,肖卓然的出發點是很好的。他先找了汪亦適,意思言簡意賅,陳述新政權的困難,醫院面臨的窘境,尤其是在沒有X光透視機的前提下大規模地搞什麼“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可能會產生危險和負面影響,這一點汪亦適是很清楚的。現在新政權不允許向民間強行攤派,但是名流賢達自願捐贈則另當別論。肖卓然向汪亦適反覆強調並反覆解釋自願和捐贈這兩個概念,汪亦適不動聲色地說,我明白了,要共產了。可是我本人一貧如洗,我們家的財產也不歸我管。
肖卓然說,共產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達者兼濟天下。我跟你說心裡話,憑直覺,財產多了並不是好事,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你要那麼多財產幹什麼?強盜惦記,土匪惦記,毛賊也惦記。汪亦適說,還有你也惦記。肖卓然笑笑說,我跟你的情況差不多,我們家雖然比不上你們家大業大,但是也有良田近百畝,我這次不光是勸說你和鄭霍山,我肯定是要拿大頭的。我們四個原江淮醫科學校的同學,要為新政權貢獻一份厚禮,湊錢買一臺X光透視機。汪亦適說,家父管理錢財一向精打細算,不該花的一分不花。我心裡沒數,你是不是派我回去討要?肖卓然說,那是最好。不過眼下丁院長正在緊鑼密鼓地要搞“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活動,你可能走不開。你寫封信,我親自登門遊說。
在捐贈的問題上,汪亦適這裡倒是爽快,但是到了程先覺那裡,出了問題。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知道的,在我們幾個人當中,我的家境是最差的,不然當初也不會出現佔鄭霍山小便宜的悲慘情景。對於程先覺,肖卓然就沒有那麼客氣了,肖卓然居高臨下地說,原江淮醫科學校的學生,沒有一個是貧民出身,你就算家境再差,拿一百塊大洋總是可以的吧?我可警告你,錢財多了不是好事哦,要知道,破財消災哦。程先覺說,那我寫封信試試,看看家裡能不能省點出來。肖卓然說,語氣要嚴重一點,就說你已經被榮軍醫院開除了,正要送到法庭接受審判,讓他們多拿點錢出來給你買個平安。程先覺臉色極其難看地說,我怎麼能撒這個謊,那不是要了我父母的命嗎?
肖卓然說,誰說你這是撒謊。你被開除,接受審判,這是不遠的事實。程先覺嚇得臉都白了,眼鏡上霎時就蒙上一層潮霧,可憐巴巴地看著肖卓然說,我怎麼啦,我哪裡又犯錯誤啦?肖卓然說,跟共產黨同床異夢,心懷鬼胎,對同志陽奉陰違,明知有些做法非常錯誤,不僅不敢抵制,連自己的真實態度都不敢表達。這是什麼行為?說輕點這是看共產黨的笑話,說重了就是幸災樂禍!程先覺蒙了,張大嘴巴看著肖卓然說,啊,你是說丁院長那事啊?肖副院長,你要諒解我。我跟你的處境不一樣啊,再怎麼說,你是院領導,是老牌的地下黨,你是自己人啊。我呢,我雖然是個起義人員,但我畢竟是從舊軍隊的醫科學校出來的,你們,組織上對我不是考驗使用嗎?我哪裡敢當出頭椽子啊,我躲都躲不及啊!肖卓然說,少廢話,寫信要錢,破財消災!自然,肖卓然不會當真讓程先覺寫信謊稱自己如何如何,其實也是有話明說。幾年後皖西專區劃分成分,汪亦適和程先覺的家庭都因為曾經向新政權捐贈而被低劃一等,可以說是肖卓然幫了大忙。
肖卓然帶著程先覺去舒家接舒雲舒的時候,舒南城正坐在後花園的亭子裡閉目想事。聽見管家通報說肖卓然和程先覺來了,舒南城睜開眼睛說,請他們先到後花園,爺們說說話。肖卓然和程先覺一前一後進了後花園,按老規矩給舒南城行了個躬身禮。肖卓然說,這段時間事多,沒來看世叔,禮數不夠。程先覺說,世叔,肖副院長這段時間確實很忙,日理萬機。舒南城擺擺手說,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我心裡還沒有數?你們也別拘泥於禮數,做大事要緊。請坐。
肖卓然和程先覺落座。肖卓然說,新政權成立了,聽說以後要搞公私合營了。舒家是大戶,不知道世叔對於資產是怎樣考慮的?舒南城說,你們今天來得正好,我也想就這個問題向你們討教一二。肖卓然說,世叔過謙了,以世叔的胸懷和眼光,一定是有了計劃。舒南城沒有馬上回答,吸了幾口水煙說,要說財產,畢竟是自家血汗,沒有不珍惜的道理。舒家立身的準則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家有萬貫,吃飯不過一隻碗,睡覺不過一張床。如果我們能用自己的財富造福一方,也是用得其所。肖卓然說,世叔境界之高,在晚輩意料之中。家父若能有此胸懷,晚輩就放心了。舒南城說,大勢所趨,情勢所迫,我們還是要識時務。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年古訓。但是又有多少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最後落個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下場。你們這些讀書人,家境都很寬裕,用共產黨的話說,是革命的對象。但是,要真的把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財富拱手相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皖西解放前後,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怎麼辦?尤其是像你們肖家,世代耕作,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粒汗摔成八瓣,省吃儉用,有了田產地產,轉眼之間就成了別人的了,心裡的彎子是很難轉過來的。肖卓然說,晚輩擔心的正是這個問題。
舒南城說,卓然,先覺,我給你們講個故事。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隨家父去給一個貪婪成性的富人看病,那個人病入膏肓,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他的家產,讓家裡人把賬簿抱在他的床前讓他過目。第二天他死了,父親悄悄地對我說,孩子,看看他的手。我看了,但是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回到家裡,父親對我說,你從他的手上看見了什麼?我說我看見了死相,氣血雙無。父親說,對了,你看見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是攤開的。以後有機會你注意看看新生兒,那都是攥著拳頭的。人都是這樣,攥拳而來,撒手而去。父親講的這個道理就是我的人生信條,我們辛勤創業,並不是為了自己。共產黨就算把我們的財富沒收了,他也不是為了自己,為的也是老百姓。這個道理我們要想明白。肖卓然說,世叔所言,深刻精闢。我將把世叔的教誨轉述家父,促其覺悟。程先覺木著臉說,我也擔心家裡不識時務,不過我們家的財產並不多。
舒南城說,再不多,也是百十畝地啊。先覺,你們這些當幹部的,首先要深明大義,爭取主動,識時務者為俊傑啊!肖卓然說,僅憑晚輩之言,家父是不會輕信的。但是有了世叔這個態度,對於家父和很多財主,都是有感召力的。
舒南城說,今天是禮拜日,你們一大早進城,有何打算?肖卓然說,我想請雲舒和我們一起去看看鄭霍山。舒南城有點意外,哦了一聲,沉吟片刻說,應該的,應該的。霍山這孩子,個性孤僻,但是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處。他眼下對於時局的看法還很懵懂,卓然,你是明白人,要多幫幫他。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啊,不能眼睜睜地看他往死路上蹦躂。你能有此舉措,對我,對老宋,都是一個安慰。肖卓然說,多謝世叔鼓勵,我們盡力吧。舒南城說,那我就不耽擱你們了,你們早點出發,三十多里路呢。見到鄭霍山,就說我說的,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什麼時候解除審查了,就來找我舒南城。我有口乾飯,絕不讓他喝稀飯。肖卓然說,晚輩記住了,我當力勸鄭霍山洗心革面,爭取早點寬大處理。舒南城說,那你們去吧。
肖卓然和程先覺退出後花園,舒太太已經迎在門口了,見到肖卓然,笑逐顏開,她是早就把肖卓然當做女婿了。寒暄幾句,舒太太就朝樓上喊了一聲,老三,來客人了,下樓。這一聲喊不要緊,樓上幾個房間門都開了,走出了四個豆蔻年華的女性,向樓下探頭探腦。舒雲舒是頭天晚上回家過禮拜的,沒想到肖卓然第二天一大早就追上門來,心裡暖暖的,穿著一襲湖藍色的旗袍,面如桃花款款走下樓,看著肖卓然,眉眼都是幸福。程先覺見狀,心裡頗不是滋味,趕緊後退幾步,假裝欣賞廊柱上的楹聯,嘴裡還唸唸有詞。
肖卓然就在天井裡站著,對舒雲舒說,今天我們要搞一個軍事化行動,請你跟我去一趟三十里鋪。舒雲舒問清楚意圖是要去探視鄭霍山,有點犯躊躇說,鄭霍山那個人又臭又硬,你現在是領導幹部了,去看他是不是合適?肖卓然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啊,世叔也不希望我們七零八落。新政權需要人才,如果我們能把工作做好,把鄭霍山弄到我們醫院裡來改造,於公於私都是一件好事情。舒雲舒說,還是你想得遠。既然這樣,我提議多去幾個人,皖西城解放後,我們姐妹都沒有離開皖西城一步,為什麼不可以大家一起去呢?我們還可以搞個篝火晚會呢。肖卓然喜出望外,說,那當然好了,我請姐妹們到窯崗嘴打牙祭,中午吃史河沙椎魚。
一問幾個姐妹,無不雀躍。這幾個月來,大家各自在自己的崗位上昏天黑地,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都有些陌生了。大姐舒雨霏說,好,解放區的天是藍藍的天,我們跟著肖副院長,沐浴解放區的陽光。舒雲舒說,既然我們四姐妹都出動了,那就把汪亦適拉上唄,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也讓我們的書呆子去透透氣。先覺,你去打個電話怎麼樣?程先覺說,那恐怕不行,書呆子現在是丁院長的大紅人,成天都在忙活“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再說,他清高,不一定願意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成群結夥地玩。舒雲舒說,我怎麼聽這話酸溜溜的?程先覺你是起義人員,起點比汪亦適高,你可別歧視汪亦適哦。程先覺臉一紅說,雲舒,你說到哪裡去了。我這個起義人員有什麼了不起,我還不是成天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肖卓然說,你怎麼知道汪亦適不願意跟我們成群結夥去玩?你去請一下。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不是我不執行你的命令,我去請汪亦適,十有###要碰釘子。這老兄不知道吃錯哪味藥了,見我沒好臉。現在不是我歧視他,而是他歧視我。肖卓然說,那你說怎麼辦,難道要我親自去請?我腳踏車上還要帶雲舒呢。再說我已經出了醫院,再回去讓人看見不好。舒雲舒說,我看這樣,卓然你和程先覺帶上二姐和四妹,我和大姐去找汪亦適,我不相信他不給我這個面子。肖卓然遲疑了一下,隨即淡淡一笑說,也好,我帶二姐,程先覺帶上老四,我們在風雨橋頭等你們。這麼說定了,大家就分頭行動。舒氏四姐妹各自回到自己的閨房準備去了。
站在天井裡面,肖卓然對程先覺說,以後說話要注意一點,你現在是榮軍醫院的業務股長,聽說你已經寫入黨申請書了,要注意形象。程先覺說,我怎麼不注意形象了?我又沒有散佈消極情緒。肖卓然說,在對待汪亦適的問題上,尤其要有君子風度。他雖然落個投誠的名分,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自視高人一等。程先覺訕訕地推推眼鏡,沉默了一會兒說,卓然,有句話我一直想講,但是……但是……肖卓然不滿地說,你怎麼回事?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共產黨人光明磊落,有什麼話不能說的?程先覺說,我覺得你有必要提醒一下舒雲舒,少到內科去。她這段時間老是到內科,同汪亦適接觸得比較多……肖卓然惡狠狠地盯著程先覺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程先覺說,當然,我知道他們的關係是純潔的,但是就怕別人有誤會,這對你的形象是有害的。肖卓然揹著手說,先覺,我也提醒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舒雲舒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汪亦適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比你清楚。汪亦適踏上革命道路,晚了一步,我有責任,雲舒自責,此時此境,同志之間,交流切磋,都是正常的。程先覺說,再說,他們兩家的關係畢竟源遠流長,而且他們兩個青梅竹馬……
肖卓然揮手打斷了程先覺的話,冷冷地說,程先覺,你想說什麼?我倒是要告訴你,你過去給舒雲舒寫了很多情詩,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有的還很肉麻。就是在你已經知道我和舒雲舒建立愛情關係之後,你還在寫。你不服氣我是吧,你想同我一決雌雄是吧。跟你說,在這個問題上,我自信得很!搞革命,你們不如我;談戀愛,你們還是不行。正因為自信,所以我根本不計較你。舒雲舒同汪亦適接觸,我都放心大膽,你擔心什麼?你還替我吃醋,真是荒唐!程先覺的腦門霎時就蒙上一層冷汗,訕訕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確實不知道……唉,我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禍從口出,話多人賤啊!肖卓然說,我早就公開說過,我肖卓然是共產黨員,我要有共產黨人的風度。解放前的事情,不要拿到解放後來說,過去的事情,不要拿到今天來說,我們對人對事的判斷,都以他今天的表現為參照。這種事情,以後你再也不要說了,再說了,就是中傷同志,居心不良!
程先覺說,你是我們江淮醫科學校同學的一面旗幟,是我們在新政權裡的代言人,我是設身處地地維護你的形象,樹立你的權威,我不願意看見你的身上有任何汙點。肖卓然把手從背後拿到前面,眼睛看著程先覺的脖子,手指著程先覺的肚子,低沉而清晰地說,越說越不像話了,什麼旗幟,什麼代言人,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想搞小集團啊!這話以後更不能說,再說就是反革命!肖卓然把話說得很重,猶如重錘落在程先覺的腦門上,程先覺傻傻地看著肖卓然,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一路春風,一路唧唧喳喳,四輛自行車,沿史河大堤,迎著上午的太陽,顛顛簸簸,說說笑笑,一路向東馳騁而去。這真是久違了的愜意,自從皖西城解放後,這些出身不同、志向不同、路徑不同的年輕人,殊途同歸,還是走到一起來了。雖然眼下還是身份不同,但是,大別山下海洋一樣無邊無垠波濤洶湧的金黃色的油菜花,碎石公路兩邊嗡嗡飛舞的蜜蜂和花枝招展的蝴蝶,還有堤下那粼波閃爍浩蕩東去的史河,給這些年輕人帶來的新鮮感和新生感是同樣的。無論是春風得意的肖卓然,還是隨遇而安的汪亦適,抑或是心事重重的程先覺,還是晴朗透明的舒雲舒,此刻真的感覺是融進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未來的生活就像堤壩下面寬敞坦蕩的大河,在他們的眼前鋪展開來。
舒雲舒似乎沒有太費周折,就把汪亦適從榮軍醫院那間昏暗潮溼的宿舍裡拖了出來,而且兩個人既成事實地騎了一輛自行車。這個結果讓肖卓然隱隱約約有一絲不快,但肖卓然就是肖卓然,在風雨橋頭整隊的時候,肖卓然大度一笑,大手一揮,滿臉陽光地說,按現有隊形,目標三十里鋪,出發!
過了蘇家埠橋閘,舒雲舒朝前面喊,肖卓然,我們停下來唱歌吧!肖卓然說,為什麼要停下來?我們邊走邊唱。你起個頭。舒雲舒說,那就唱《解放區的天》吧。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呀呼嗨嗨依格呀嗨……
起先是四姐妹加上肖卓然唱,肖卓然唱得很起勁,一邊蹬著車子,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唱。漸漸地汪亦適受到感染,也跟著哼了起來。再然後,程先覺也唱了起來。程先覺的音調不準,但是他不在乎,就那麼高一句低一句快一拍慢一拍地唱,有時候調門比肖卓然的還高。汪亦適這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如果說皖西城解放後耳聞目睹的那些事情使他對新政權的瞭解逐步加深的話,那麼,今天這個沒有任何政治功利色彩的郊遊則使他翻然醒悟,他已經置身於全新的生活當中,而且他完全可以同這個新生活水乳交融。他已經是新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了,在這其中,他能夠找到自己的快樂,能夠找到自己的價值。他甚至一度為自己的逆來順受、暮氣沉沉而感到慚愧。
路上舒雲舒問汪亦適,這段時間心情如何,汪亦適還是那句話,從冬天到夏天,太陽耀眼,空氣灼熱,但是他已經感受到溫暖了。他希望他能迅速找到感覺,成為新政權的一個有用的人才。舒雲舒說,你的感覺找得不錯,事實上你的行動已經走在我們的前面了。汪亦適想了一下說,那倒不至於,但是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行動已經走在我自己的想法前面了。也許,我一直都在被動地、被牽著鼻子走,但是隻要上路,我就小跑。舒雲舒脆脆地笑說,你這個比方形象,看來你對自己是瞭解的。汪亦適說,我不想被牽著鼻子走,我想自己驅趕自己。舒雲舒說,是啊,從冬天到夏天,是有一個過程,我也是,連卓然都是這樣。但是,時間是一雙有力的手,它會拉著我們跨過舊社會的門檻,首先是我們這些活人進入到新社會,最終,我們會連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情感一起走進新社會。你看,新社會的太陽是這樣的明亮,新社會的河水是這樣的清澈。如果我們走進人民當中,我們就會發現,新社會人民的笑臉是那樣的清澈!汪亦適說,真美啊,雲舒你描述的新社會就是一首詩歌。舒雲舒說,是的,我們就是在寫詩歌,我們用我們的勞動、用我們的創造,在抒情、在描繪、在建築。我希望我的姐妹、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都能成為新社會的詩人,謳歌我們偉大的時代,創造我們幸福的生活。汪亦適說,我真羨慕你,你像個天使。跟你在一起,我感覺天更藍水更清。說完這句話,他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儘管這聲嘆息非常微弱,埋沒在腳踏車叮叮咚咚的聲音裡,但是舒雲舒還是敏感地察覺了。舒雲舒坐在後座上,攬在汪亦適腰際的手輕輕地用了一下力。舒雲舒說,亦適,我懂得你的心思,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會發生這樣的變化,這也許就是緣分吧。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只能隨緣了。也許上天安排我們只能做好朋友而不是其他。其實我覺得我對你的親近一點兒也沒有減少,這樣也許更好。
汪亦適無語,半天才說,從男人的角度講,肖卓然是出類拔萃的。舒雲舒說,我不否認這一點,卓然不僅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還是個出類拔萃的好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他的心胸就像這寬廣的大河。汪亦適說,我希望你的心情永遠這樣晴朗。
肖卓然一干人等趕到三十里鋪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鐘了,鄭霍山此時還在窯崗嘴脫磚坯。事實上,自從俘虜學習班開展脫磚坯這項工作以來,鄭霍山本人就沒有像樣地脫出幾塊磚坯。用管教人員的話說,鄭霍山這個人一貫自私自利,偷奸耍滑。鄭霍山偷奸耍滑不是一般的偷奸耍滑,不是磨洋工,不是偷工減料,而是壓根兒就不幹。分工的時候,他堅持要跟樓炳光一個小組,因為樓炳光當過特務,怕新政權槍斃他,所以拼命表現,幹活捨得撲下身子。對於鄭霍山的消極怠工,在公開場合下樓炳光不敢發作,但是私下裡兩個人還是有鬥爭的。樓炳光說,鄭霍山你這個人不厚道,兩個人的活你讓我一個人幹,管教幹部來了,你拿著鐵鍬比畫得花團錦簇,好像活都是你一個人乾的。管教幹部走了,你連泥都不幫我鏟一鍬,你這狗日的太過分了。鄭霍山說,你也可以不幹嘛,我又沒有摁住你的頭皮讓你幹。
樓炳光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明明知道我有把柄在他們手裡攥著,我能不幹嗎?我想落個頑固不化拒絕改造的罪名,讓他們打斷我的肋巴骨嗎?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我想活命啊!鄭霍山說,那就沒有辦法了。你想活命,還想活好,又不想幹活,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樓炳光說,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你才二十郎當歲,你有的是力氣,閒著也是閒著,你這麼偷奸耍滑,就不怕憋出毛病來?鄭霍山說,我有力氣是不錯,但是我的力氣不是用來脫磚坯的。在國民黨時代,我是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就是共產黨的天下,我也不相信他們會讓我脫一輩子磚坯。我的手是用來做手術的,不是用來脫磚坯的。
樓炳光說,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在分組的時候,不要貓哭耗子表揚我,我不稀罕你的表揚。你越表揚我,管教幹部對我的看法越差。鄭霍山說,那不行,我只有使勁地說你的好話,他們才有可能繼續把我和你分在一起,一幫一,一對紅,我們兩個是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跑不脫你也跑不脫我。咱倆相依為命同甘共苦。樓炳光說,我們兩個人的活,你不能總讓我一個人幹啊,我也這麼大的年紀了。你看我這身汗,我都快累死了。鄭霍山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動不動就出汗。樓炳光恨恨地說,他媽的鄭霍山,要是早知道你是這副德行,想當初,老子在政訓處的時候,隨便給你捏個通共的罪名,就能把你的骨頭捋軟。鄭霍山說,好,這話可是你說的啊,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動派嘴臉。一會兒管教幹部過來了,我如實反映情況。樓炳光立馬老實了,兇狠的表情轉眼之間就變得溫順起來,可憐巴巴地說,好了,你是爺,你是我大爺,你不幹活有理。磚坯還是我來脫,行了吧?你就積積德,把我的無恥讕言當屁放了吧。
鄭霍山說,你的每一個反動言論我都給你記著,什麼時候你惹得我不高興了,我就向管教幹部反映你。好好幹吧,為新政權建設添磚加瓦,爭取早日獲得寬大處理。
樓炳光說,他媽的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麼孽,在這個要害的時候遇上了你這麼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鬼,我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鄭霍山笑笑,扔掉鐵鍬,背起手,走進坯堆,煞有介事地東看西看,像是很在行地指指點點說,嗯,樓炳光先生,你這脫磚坯的水平有進步啊,坯面光滑,稜角齊整,看起來還真有點像樣。看來國民黨確實有眼無珠,讓你這個脫磚坯的天才當特務確實是大材小用,早就該讓你脫磚坯了。樓炳光說,你不要說風涼話,國民黨讓你學醫,也是大材小用,應該讓你當特務,你當特務,比我不知道要狠多少倍。鄭霍山說,不過,我可警告你啊,和泥要均勻,兌水要適中,摻沙要符合比例,不能糊弄。不能驢屎球子外面光,裡面一包老粗糠。這可是給新政權蓋高樓大廈用的,要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讓新政權的大樓倒塌了,那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什麼下場,你知道嗎?樓炳光不理他,繼續揮汗如雨地幹活。鄭霍山說,反革命的下場只有一個,叭,腦袋開花了。樓炳光說,叭,你小子的腦袋早晚也會開花。
鄭霍山說,只要你小子偷工減料,我就向管教幹部告密,讓你腦袋搬家,不管你家裡有七十老母還是五個幼兒……正說著,他不說了,手搭涼棚朝東邊看,看了一會兒說,好了,樓炳光你快跑吧,八成是你的事情真犯了,你看那邊,黑壓壓的來了六七個解放軍,沒準是來拖你出去槍斃的。樓炳光說,去你媽的,我又沒做反革命的事,為什麼要槍斃我?鄭霍山說,你是國民黨特務啊,你過去做過殺人放火的勾當啊,解放軍想什麼時候槍斃你就什麼時候槍斃你。這本來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尤其是從鄭霍山的嘴裡出來,完全沒有可信度,但偏偏樓炳光心虛,還真的緊張起來了,眼睛看著東邊,腿肚子居然抖了起來。鄭霍山哈哈大笑說,看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鬼敲門,就說明你做過虧心事。就憑這一條,你不好好勞動,我就可以揭發你。
一陣腳踏車丁零當啷的聲音過後,來人走近了,紛紛下車。樓炳光愣住了,鄭霍山也愣住了。原來是肖卓然一行。肖卓然、程先覺和汪亦適都穿著解放軍的黃布軍裝,雖然不挺括,但是整潔,也很時髦。鄭霍山情不自禁地低頭看看自己,一套拖泥帶水的藍粗布制服,這是俘虜學習班配發的,不是囚衣的囚衣。鄭霍山突然惱火起來,冷冷地看著肖卓然說,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來看我的笑話?肖卓然雙手推著車子,率先迎了上去,和顏悅色地說,霍山,我們來看看你。
鄭霍山說,有什麼好看的,耍猴啊?我正在接受勞動改造呢。老樓,接泥!說著,揚起鐵鍬,鏟了一鍬,隔著兩丈多遠,向樓炳光的坯模拋去,稀泥四濺,肖卓然褲腿上立即出現幾個斑點。樓炳光趕緊跑了過去,捋起袖子要給肖卓然擦拭,肖卓然動動腿,迴避了。程先覺說,鄭霍山,你什麼態度?我們大老遠好心好意地來看你,你怎麼不識好歹!鄭霍山頭也不抬,繼續鏟著稀泥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程先覺說,不是同志,我們還是同學,我們來看你,總得說幾句話吧,起碼的禮貌啊!鄭霍山說,滾蛋吧同學們,不要讓我這個臭硬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影響了你們的前程!程先覺要上去辯論,被肖卓然阻止了。肖卓然說,哈哈,鄭霍山真是被改造好了,勞動積極性很高啊,讓他幹吧,我們在這裡等他,等他幹累了,自然就歇下了。鄭霍山把鐵鍬一扔說,我已經幹累了,不幹了。說著,蹲在地上,嘴裡銜上一根草,一副十足的無賴相。
肖卓然說,好,鄭大才子給我們面子了,大家都坐下,歇歇腳。舒雲舒選了一塊相對乾淨的地方,剛要坐下,樓炳光湊了上來,把他的藍色粗布制服墊在地上,對舒雲舒說,舒雲舒同學,還認識我嗎?舒雲舒說,樓科長啊,沒想到在這裡又見面了,真是山不轉水轉啊!樓炳光說,我接受改造,爭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肖卓然說,那就好,革命不分先後,進步不論大小,只要接受新政權的領導,願意為人民服務,我們都歡迎。舒雲舒坐下來,對鄭霍山說,為什麼就不能跟我們好好說話,我們是敵人嗎?鄭霍山說,你們不是我的敵人,但我是你們的敵人。敗軍之將階下囚,轉眼之間兩重天,神仙跟鬼不說話。舒雲舒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鄭霍山,你犯病了啊?你就沒想到將來?新社會了,你要好好改造,做一個對人民有益的人。鄭霍山說,像我這樣的戰俘,能做對人民有益的人嗎?肖卓然說,如果不能,我們還把你當同學嗎?共產黨還改造你幹嗎?槍斃算了。鄭霍山說,無所謂,槍斃也比當漢奸強!肖卓然大怒,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說,他媽的鄭霍山,你說誰是漢奸?就憑你這句話,讓你脫磚坯一點也不冤枉,繼續自絕於人民,只有死路一條!
舒雲舒扯著肖卓然的褲腿說,卓然,彆著急,鄭霍山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不是來跟他吵架的。肖卓然氣咻咻地坐下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汪亦適這時候開腔了,他不是對鄭霍山說的,而是對肖卓然說的。汪亦適說,皖西城解放了,同學就變成兩個陣營了,現在不是過去同窗相處的情景了,彼此之間已經陌生了。我們中間有了隔閡,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肖副院長你是領導幹部,能不能出面跟學習班的領導說一下,給鄭霍山請半天假,我們找個地方,推心置腹地說說心裡話。肖卓然說,啊,是啊,亦適想得周到。鄭霍山,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到三十里鋪喝茶嗎?鄭霍山說,既然同學一場,幹嗎要喝茶啊,請我吃頓紅燒肉吧,媽的饞啊!肖卓然說,那好,你拾掇拾掇,我去給你請假。鄭霍山說,拾掇什麼,我此一去難道就脫離苦海了嗎?我還要回來脫磚坯。
這時候汪亦適注意到樓炳光的目光了,樓炳光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嚮往。舒雲舒也注意到樓炳光的眼神了,用胳膊肘拐了肖卓然一下。肖卓然明白過來,沉吟道,啊,還有樓科長……樓炳光滿臉堆笑,馬上點頭哈腰說,不是樓科長,是樓炳光,是勞動改造的樓炳光。肖卓然同學,不,肖長官,不,肖首長……肖卓然還在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怎麼對付樓炳光。他從樓炳光可憐巴巴的眼神里看出來了,這傢伙非常渴望跟他們到三十里鋪去吃頓飯,既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有心理上的需求。這是個新情況,樓炳光不是同學中的一個,與“四條螞蚱”沒有關係,他的性質畢竟同鄭霍山是有區別的。肖卓然說,樓科長,這個……鄭霍山看出端倪,一槓子橫了進來說,樓炳光啊,你還想跟著去吃紅燒肉?那不可能,我不會跟一個特務一起吃飯的。你就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吧,不要亂說亂動,不要亂跑,今天全天的勞動定量,可就看你了啊!樓炳光的嗓子眼兒咕咚一聲,嚥下一口晦氣,不吱聲了。
肖卓然到三十里鋪管教委員會,出示了城工部開具的特殊介紹信,很快就為鄭霍山請了假。管委會的人說,既然是老同學來做工作,又負有統戰任務,我們自然支持。但是鑑於鄭霍山還在監視勞動期間,不宜遠出,最好不要離開窯崗嘴。肖卓然一口應承下來。說定了,一行人就到窯崗嘴街面上,找了一家飯館坐了下來。座次也沒有怎麼考究,隨便坐,鄭霍山屁股對門,坐在下手。肖卓然說,鄭霍山,你上來坐,我們近一點好說話。鄭霍山不冷不熱地說,你是新政權的長官,我是戰俘,尊卑還是要的。
肖卓然說,今天兩個小時之內,我們還是醫科學校的同學,沒有等級之分。再說,我們今天是來看你的,你是貴客。鄭霍山堅持不動地方,雙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說,肖卓然,不,肖長官,你們大老遠的跑過來看我,挺仗義的,可是我已經是臭狗屎了,我怕我不值得你們操心費力。肖卓然說,第一,你別喊我肖長官,我們共產黨都喊同志。當然,以你現在的身份喊我同志也不合適,你還是喊我肖卓然。鄭霍山說,那怎麼行啊,那不亂了規矩了嗎?程先覺插嘴說,我們共產黨喊長官都喊首長。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好,我以後就喊肖首長。那程先覺,我喊你什麼?程先覺說,你愛喊什麼就喊什麼,你喊我程咬金我也不在乎。
肖卓然不滿地瞪了程先覺一眼說,第二,我們也沒有打算讓你做什麼,我們就是來找你談談,溝通一下,讓你對新社會增加點認識,幫助你思想轉彎,爭取早點解放,參加革命工作。鄭霍山說,我不想早點解放嗎?哪個王八蛋想在這裡脫磚坯。但是,天下者你們的天下,政權者你們的政權,不是我說了算的。肖卓然說,什麼叫天下者你們的天下,政權者你們的政權?天下是人民的,政權也是人民的,你要是思想轉彎了,天下也是你們的天下,政權也是你們的政權。鄭霍山冷笑一聲說,肖首長,你是給我吃定心丸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是共產黨的敵人,解放軍的戰爭對象。民國十七年,大別山鬧紅軍,我的爺爺被赤衛隊殺了。民國二十九年,我的大哥在信陽同共產黨作戰陣亡。民國三十七年,我在蚌埠三十六師擔任過見習醫官,搶救解放軍的敵人。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共產黨能給我好果子吃嗎?
肖卓然說,看來你對共產黨確實缺乏瞭解,我們共產黨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狹隘,我們共產黨是有遠大目標的。首先,你的爺爺被赤衛隊槍殺,有當時的歷史背景,革命有革命的原則,一切反對革命的障礙,必須剷除。其次,據我所知,你的大哥並非是同共產黨作戰陣亡的,而是賣身當了漢奸被新四軍除奸了。再次,至於你在蚌埠三十六師為國軍當見習醫官,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兩軍對壘,各為其主,情勢所迫,身不由己,我們新政權會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只要歷史上沒有重大問題,誠心擁護新政權,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一概既往不咎。鄭霍山沉默不語。
肖卓然說,霍山,據我觀察,對於國民黨的腐敗,你也是深惡痛絕的,你不可能迷戀舊社會,舊社會不是人民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而新社會是我們大家的。我們的那些同學,也包括舊社會里那些遺老遺少,只要他不鬼迷心竅,他都能夠感受到新社會的春風,都在爭取新生,都在爭先恐後地加入到新的勞動和創造當中。為什麼獨獨是你視而不見呢?我們的新社會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工業建設、農業建設、水利建設、交通建設,教育、醫療、民主、法律,都在日新月異,一個火熱的生活正在等待著我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霍山,睜開眼睛看看吧,只要你的思想能夠轉過彎來,能夠回到人民的懷抱,新社會絕不會拋棄你,你一定能夠重操舊業再立新功!你再也不能在這裡脫磚坯消耗時光了!
鄭霍山似乎有點動心,臉皮鬆動了一下,看著肖卓然,半天才說,肖首長,你說話算話嗎?肖卓然說,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共產黨一言九鼎,我肖卓然說話也不是隨便說的。鄭霍山說,我是說,你說了,他們聽你的嗎,你能代表共產黨嗎?肖卓然說,我就是代表共產黨,我是心裡揣著共產黨的政策跟你說這些話的。再說,我們可以為你呼籲,向上反映,只要你配合,積極表現,我相信,你很快就會離開三十里鋪,成為一個對人民有益的人。鄭霍山看著肖卓然,長時間地看著,像是想從肖卓然的臉上讀出什麼潛在的內容。
在肖卓然同鄭霍山對話的時候,汪亦適和舒氏四姐妹始終靜坐,像是觀看一場激烈的辯論會。直到菜上來了,汪亦適才說,鄭霍山,難得一聚,我們要感謝肖副院長的一片良苦用心。鄭霍山看了汪亦適一眼,沒有表情。程先覺說,鄭霍山,今天我們見面,可以說是歷史性的,你明白過來了,我們還有機會一起為人民做事。如果你繼續自暴自棄,那就是自絕於人民,只能自食其果了。鄭霍山乜了程先覺一眼,冷冷地問,你是誰?程先覺說,鄭霍山,我是好心好意來勸說你走上革命征途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鄭霍山冷笑著說,你算什麼東西,你也配來教訓我?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了。你既不是共產黨,又背離了國民黨,你就是一個變色龍,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程先覺血湧腦門,一拍桌子說,鄭霍山,你注意一點,我背離國民黨,是順應時代潮流。你堅持反動立場,就是死路一條!
鄭霍山看看程先覺,又看看肖卓然說,肖首長,你看,這個滿嘴黃牙的人說我死路一條,那我還改造什麼啊,你們把我槍斃得了。算了,我不跟你們磨嘴皮子了,我餓了,我要大吃一頓,免得黃泉路上捱餓。說著,站起身來,不由分說抓過一條鵝腿,旁若無人地撕扯開了,快要舉到嘴邊的時候,胳膊拐了個彎,隔著老遠遞到舒雲舒的面前說,舒雲舒,雖然你在愛情上背叛了我,但是我不記恨你。你確實不能跟我好,跟我好那你現在只好留在三十里鋪脫磚坯了。你跟肖首長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也還沒有脫離“四條螞蚱”,那是老天爺的意思。
舒雲舒滿臉通紅,站起身來說,鄭霍山,你胡說八道什麼!你太野蠻了。鄭霍山嬉皮笑臉地說,我野蠻?肖首長都沒有說我野蠻,我哪裡野蠻了?有好吃的,先給女生,說明我有紳士風度哦。肖卓然說,雲舒,你別介意,霍山他心裡有愛情,就說明他不是一個又臭又硬的反動派。鄭霍山說,肖首長這話我愛聽,就衝著你這一句話,我跟你保證,在愛情問題上我從此不跟你較勁了。至於說,思想拐彎的問題,你讓我再想想。舒雲舒說,鄭霍山你以後不許胡說八道了,就算卓然不介意,你沒有看見我還有三個姐妹在這裡嗎?鄭霍山說,我早就看見了,我嘴裡說著廢話,眼裡盯著鮮花,這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是你的雙胞胎姐姐吧?舒雲舒說,你的眼力不錯嘛。
鄭霍山瞅著舒雲展說,我們“四條螞蚱”當年在府上借宿的時候,你在蕪湖師專讀書,那時候只知道你叫舒老二,不知道你比舒老三看起來更順眼。我能問一下芳名嗎?舒雲舒看看舒雲展,舒雲展看了鄭霍山一眼,淡淡地說,我叫舒雲展。鄭霍山說,舒展舒展,先舒後展,世叔怎麼把它給顛倒了呢?程先覺說,鄭霍山,你在我們面前放肆我們不計較你,但是世叔的理你也敢挑?鄭霍山突然笑了,叫了起來,怎麼沒有酒啊,我三十天沒有聞到酒味了。肖卓然皺皺眉頭,突然高聲喝道,店家拿酒,拿一罈臨水老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