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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張藝謀的對話

    2月10日下午3點,大江健三郎、莫言與張藝謀坐在了一起,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時候。分別作為《紅高粱》的原作者和導演的莫言、張藝謀,想必很多人已經非常熟悉了。所以,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大江健三郎先生,儘管他在世界範圍內的知名度高於前兩位。

    大江健三郎先生(1935-)是日本當今文壇舉足輕重的“先鋒派”代表作家,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其代表作有小說《個人的體驗》、《萬延元年的足球》等。大江先生早在1960年就到過中國,曾受到過毛澤東、陳毅等人的接見;1999年他再次來到中國,與王蒙、莫言等中國作家進行交流;大江先生此行中國是專程為莫言而來,日本NHK電視臺為完成“二十一世紀的開拓者”人物專題報道,邀請大江先生作為採訪者,跟隨莫言在春節期間到山東高密度過傳統的中國年,以體會莫言故鄉現實與虛構的關聯。

    在北京與張藝謀的訪談是此次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跟蹤報道此行的惟一國內媒體,我們還將陸續推出系列文章,以第一手的詳情記載和見證兩位作家之間意義非常的精神交流。難以重複的《紅高梁》

    大江健三郎(以下簡稱大江):我一共看了三次《紅高粱》。

    第一次是伊丹十三(注:日本著名導演,已去世)介紹我看的,他說大陸和臺灣在政治體制上不一樣,觀念也不一樣,但現在出現了一部電影,在大陸和臺灣反響都非常強烈,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他讓我和他一起看,並回答這個問題。看完後我說,因為這是一箇中國導演拍的片子。然後我還反過來問,你為什麼拍不出這麼優秀的電影。伊丹回答,因為我是一個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第二次是在柏林。當時我在西柏林的自由大學當客座教授,帶著四十個學生去看這部電影,因為您的電影在獲柏林金熊獎後,很長一段時間經常在柏林放映。看完後我還就莫言先生的原作和電影進行比較,給學生上了一堂課。我的班裡有位特別漂亮可愛的女學生,在我介紹了小說以後,她就問,小說裡有一個情節說女主人公回家和他爸爸打架,氣得不吃飯,把碗給扔了,這在電影裡都沒有,是不是張藝謀導演有這樣的傾向:不太推崇女性主義或女性的強權,而是願意將其描寫得更聽話一些。當時我還無法回答這一問題。這個問題我現在還想問問你,而且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到柏林去替我回答這一問題。第三次是自己看的。我找了一個錄像帶,反覆地看了,之後,我發現一個細節,也許二位都沒有意識到。電影中日本軍隊打過來以後,對中國的老百姓進行了殘酷的鎮壓,這是我看過的對日本軍隊在戰爭中的罪行描寫得最有水平的,是用藝術的手法去體現,所以我非常佩服。當時這個場面中的日本兵說的是日語。中國人可能不太注意,但日本人能聽出來,那都是些戰爭中的話——“把他殺了”,“打他”,“開槍”等。但其中夾雜著這樣一句,翻成中文就是,“這可真荒誕!”,這句話讓一個日本人用純正的日語說出來,對當時的日本軍隊所做的一切真是一種絕好的諷刺。另外這部電影中的一些表現手法我也特別佩服,像高粱地的拍攝,還有女主人公穿的鞋和她非常纖細非常溫柔的腳,通過畫面都可以感受到,後來我又看了一遍莫言的書,我認為我比較理解張藝謀這個導演了。請問張藝謀導演,你拍攝莫言的小說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動機呢?

    張藝謀(以下簡稱張):當時我還是攝影師,我想改做導演,一直在找戲,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朋友推薦我看了小說,看完後就特別被吸引,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對畫面對色彩的描述。電影裡面的色彩小說裡都寫出來了,那是一種非常寫意的感覺。

    同時因為我也是北方人,與莫言一樣有著特別典型的北方人性格。很喜歡故事編得很豪邁、很壯闊。人和人之間的行為都非常有力量,故事也非常有力量,這特別吸引我。於是我就聯繫莫言。那時候還有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就是我們之間都還不瞭解,我因為拍《老井》在農村體驗生活回來。後來聽莫言說他當時也根本都不瞭解我,好多人都找他要腳本,他自己後來跟記者說他當時看到我像個生產隊的隊長,就把版權給了我。(記者補記:後來莫言描述當時的情景是,張藝謀光著一隻腳,手上提著在公共汽車上被人踩斷鞋帶的鞋子。一進樓道就高喊“莫言”。)

    莫言(以下簡稱莫):因為所有的人都說我像個農民作家,農民作家肯定信賴農民導演,都是農民兄弟嘛,我想一個工人、知識分子出身的導演可能還導不了。張:很有意思的是,從那時候起我還真是長期被人叫做農民導演。

    後來看到他寫的《紅高粱》系列,一共五部,我感覺電影拍出來以後,遠遠沒有把小說裡面很豐富的東西表現出來,非常遺憾。其實我們再怎麼做,很難達到小說的震撼力,尤其是對人的生命的描寫。到現在為止很多的中國觀眾還認為《紅高粱》是我最好的作品,這應該歸於小說的水平高,雖然我們改了很多故事情節,但電影中的神韻以及生命力釋放出來的感覺,完全是小說提供的。說起來也很奇怪,從拍完《紅高粱》至今,我的電影再沒有表現過那樣張揚的生命力。我想要重複也重複不了。從對方那裡獲得靈感

    大江:我想問莫言先生,反過來你從張藝謀的電影中有沒有得到什麼啟示?對自己的小說有什麼新的發現?

    莫:當然有。任何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或其他的藝術樣式,實際上是一個選擇的藝術。一部長篇幾十萬字,改成電影或話劇,時間長度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所有的人物、情節全部利用起來,只能選取他認為最重要的部分把它發揚光大,進行特別的強調。《紅高粱》電影應該說做到了這一點,把我小說中最有力量的部分提取了出來。彷彿從一大堆花瓣裡提取了一瓶香水。我還對張藝謀說,莫言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改編他們的作品要忠實原著。改莫言的作品愛怎麼改怎麼改。我的小說無非是給你提供了一點材料,引起了你的興趣,激發了你創作的慾望。你完全可以添加情節,添加人物,放心大膽地按照你的激情去發揮。

    電影的影響的確比小說大得多,小說寫完以後,除了文學圈也沒有太多的人知道,但當電影公演過後,我從高密回北京,深夜走在馬路上還能聽到很多人在高聲大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我才感到電影確實是不得了。遇到張藝謀這樣的導演我很幸運。

    大江:我讀了莫言的作品以後,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的文學表現手法,對生命的描述,使我獲得了很多新鮮的東西。我想今後從莫言的文學裡找點靈感寫點更好的東西。莫:這是互相影響的。我讀你的《小說的方法》,每讀兩行我就要想半天,我想這個地方我也可以順著同樣的思路發展下去,發展成一篇小說。比如你講到麥克威爾在他的《白鯨》裡,引用了《聖經·約伯記》裡的那句話,“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你說這是你的小說創作的最基本的準則,這太有意思了,我認為這也是我的創作原則。我們做電影也好、搞文學也好,完全可以用這樣自信的口吻來敘述,我是惟一一個報信者,我說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說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遠大理想的導演或小說家,應該有這種開天闢地的勇氣,惟一一個報信者的勇氣。說不說是我的問題,信不信是你的問題。拍不拍是你的問題,看不看是他的問題。但我要按我的想法來說,哪怕只剩下一個讀者,只剩下一個觀眾。為了爬上更高的山頭

    大江:距《紅高粱》事隔十二年之後,你又拍了《幸福時光》,也是莫言的小說改編的,你是怎麼想到要拍這部電影的呢?

    張:其實我是一直在期待著合作。我發現莫言的作品有了很明顯的改變,這跟我們自己生活的環境有關,從最早寫人的傳奇、家鄉的故事,慢慢到寫身邊的事情,恰恰我也正想拍身邊的小人物。後來看到《師傅越來越幽默》,那是在《收穫》上,我一看標題就覺得特別好玩,一看是莫言寫的,我就把它先擱起來準備重點閱讀。到了晚上,一口氣讀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也能表達時代的變化,於是就有很大的興趣去改編。我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份電影裡不好表現。他的故事裡的人物是過去一個時代的勞動模範,到了新的時代,他的觀念、生活甚至生存,都發生了一系列的改變,由此產生了一個很幽默很荒誕的故事。但電影中這個人物只能改,不能是勞動模範,所以只能是退休的職工,還不能是下崗職工。其實我們也是力圖保持作品的戲劇性去折射時代的改變,讓我們的目光始終去關注這些普通人的生活。但最後我是覺得《幸福時光》傳達的他的那種東西太少了。現實題材的限制比較大,沒有像《紅高粱》那樣得他太多的“真傳”。大江:《幸福時光》的電影怎麼樣?莫言你看了嗎?

    莫:我看了。我與藝謀有同感。有句話說,藝術家是帶著鐐銬跳舞,他的鐐銬過於沉重。我的原小說寫的是一個勞模臨近退休突然下崗了,他整個人落到了一個不尷不尬被晾起來的境地,這才由此產生一系列黑色幽默的荒誕故事。張藝謀的電影把人物的身份變換了以後,就面臨著再創作的巨大困難。如此一來,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環境就沒有意義了。小說中在汽車殼子裡所發生的故事又涉及到一點性的問題,在電影裡也是不太好表現的。假如這部電影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因為這個題材本身富有挑戰性,而張藝謀非要拍,結果就遭遇了很多障礙。繞來繞去,他心裡很多想的東西只能是曲曲折折地表現出來。這與《紅高粱》的直接“吼”出來不同。因為我是小說作者,我看了以後,有的地方還可以會意,但觀眾看了以後就很難感受到我們原來創作的初衷。我想任何一個大導演或者任何一個作家,他的整個創作生涯肯定有起伏,這種起起伏伏我覺得是一個藝術家向高處攀登的表現,為了爬上更高的山頭,有時候可能要故意向下落一點。張:你是說我們故意往下落(笑)。傳神地、寫意地表達一種精神還是《紅高粱》來得痛快。我發現古代題材在處理社會環境方面就容易得多,比如我最近拍的武俠題材。但是,我們還是有很多衝動去直接反映現實生活。

    越來越少的讀者和觀眾

    大江:你們說八十年代是文學藝術的黃金時代,進入九十年代和新世紀,中國的社會經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對文學藝術有什麼影響?

    莫:應該說八十年代文學藝術的熱鬧其實是不正常的,因為經過文革十年文學藝術的空白,剛剛進入改革開放,八十年代初的作家還不成熟,到了八五、八六年,情景就大不一樣了,湧現出一大批力作,老百姓期待作家承擔起更多的社會責任,期待他們能用自己的作品,清算文革的罪行,推動思想解放。進入九十年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老百姓日常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臺彩電還值不了一條好煙,各種藝術門類,各種娛樂方式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人們打發業餘時間的方式太多了,導致小說、詩歌的讀者減少,當然也導致電影觀眾的減少。張:我跟莫言一樣很懷念八十年代。我的看法是好像我們人類有一個通病,在結束了一場災難之後,特別願意思考,中國的十年文革結束後,日本的二戰結束後,包括歐洲、美國,在之後的一段時期,可能是藝術特別有質量的時期,每個人都很關心,渴望瞭解其中的情況。現在是和平時期,出了那麼多大師的日本電影現在也不景氣。和平時代豐衣足食,娛樂和消費成為主流。嚴肅的藝術就失去了觀眾,剩下的就是好萊塢的流行。在這個時代,做導演比做文學家幸運。因為電影還有一個片種是娛樂片,比如我現在拍的武俠片《英雄》,當然我也要講求藝術性,但也只是一個動作片的包裝而已;而做一個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家,致力於創作有深度的作品,讀者就會越來越少。莫:所以有人說,中國就只剩下一個讀者,那就是張藝謀。(笑)

    張:沒人讀你們的小說了,你可以隨便寫。比我們自由多了。(大笑)

    大江:我也是一個讀者不多的作家,七十年代有過一批讀者,三十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太多,所以我也很自由,願意寫什麼寫什麼。

    張:我覺得我當不了作家。我所有的電影都是由小說改編的,我覺得最難的是放一張白紙,或擺臺電腦在面前,讓我從零開始。所以,我很佩服作家,他怎麼就能寫出那麼多故事來呢?

    莫:還是張藝謀了不起,能把我們的白紙黑字變成一部色彩絢麗的電影。太麻煩了!小說改編成電影,絕不是也不應該是照搬,而是一次再創作,再提高。中國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講之所以還能夠寫,是因為至少還有個張藝謀。你要不當導演,就又有一半人不寫作了。(眾笑)張:不會。

    大江:如果說張藝謀不當作家有人後悔的話,那肯定只有張藝謀一個人;但他要是不當導演,更多的人不答應,包括莫言和我,包括很多觀眾。所以你沒當作家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作家的自由與導演的無奈

    大江:剛才聽到二位的談話收穫比較大。我還有一個問題,生活在目前的中國,你們通過作品最想表達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是電視編導安排的,我不想問,因為在日本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只是說,我剛剛寫完的作品就是我想要表達的,你抽象地讓我回答,我回答不出來。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問你們,但是如果你們就這個問題有興趣回答,我們的錄像帶很長,你們可以隨便說說。張:那我就浪費一段吧。我其實總被記者問到這個問題,我有時候也冠冕堂皇地說,最關心的是人,聽起來挺深刻挺高雅。其實我自己沒有很認真地去問過自己,你到底想弄什麼?我有點像逛商店,不知道想買什麼時,突然被一個東西打動,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有時候很可能是一種視覺的東西在吸引我,對我來說就是顏色,對!顏色。我對視覺的東西是很敏感的,很迷戀的,很希望莫言能再寫一個特別有顏色的作品,我就會覺得很興奮。莫:一個作家有時候實際上做不了自己的主,本來今天想寫一個反腐敗題材,明天突然對另一個題材發生了興趣。有很多小說寫一半就放下了,放下後就永遠撿不起來了,我最近有兩個長篇的開頭都作為中篇發表了。當時覺得很興奮,寫了三五萬字,突然又覺得靈感全無。在今後的創作中這種情況肯定還可能出現。從某種意義上,我是跟著感覺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管你做什麼不管你寫什麼,都要寫原創性的,惟一的。別人做過的,你就不能用同樣的腔調重複。最好是別人沒寫過,用的也是自己和別人沒用過的手法。但這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我們可以把這當做終身追求的目標,哪怕實現了自己構想的30%,這部作品就非常好。

    張:這點也太自由了,你可以寫一半擱那兒,不寫了。我們有時候準備拍了,劇本弄好了,班子搭好了,突然找不到感覺了,就覺得真沒勁,但又非幹不可,還得挺著,在整個創作人員面前裝作胸有成竹,充滿信心,因為所有的人都看著你。你已經覺得肯定拍不好了,因為你沒有激情。這就是導演與你們作家的區別,完全身不由己。莫:我寫不下去還可以撕掉。

    張:你多方便。

    大江:我還沒有莫言這種情況,我一旦寫起來就會把這部作品寫完,我的習慣是重複,不滿意的地方改,往短裡改,一般改六次,就達到了我基本上想要的程度。我這樣說,張導演可能有些失望。因為他剛說小說家可以隨便扔。

    張:碰上一個不扔的作家。(眾笑)

    2002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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