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和馬爾塞夫夫人在聖-日爾曼選定了一家旅館,樓上還有一間小套房,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這個小套間。
門房從來不曾見過,因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條大紅圍巾圍著。馬車伕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當他走近門口的時候,總是在擤鼻涕。可是:這位先生並沒有被監視,據說他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許遭受無禮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來旅館的時間是固定的,雖然偶或略有遲早。一般地說,不論冬夏,他約莫在四點鐘的時候到他的房間裡來,但從不在這兒過夜。在冬天,到三點半鐘的時候,管理這個小房間的僕人便來生起爐火;在夏天,那個僕人便把冰塊端上去。到四點鐘,那位神秘的人物便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一輛馬車在門前停下,一個身穿黑衣服或深藍衣服的貴婦人從車子裡下來,象一個幽靈似的經過門房,悄悄地奔上樓梯。從來沒有人問她去找誰。所以她的臉,象那位紳士的臉一樣,兩個門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個巴黎,大概也只有這兩個能這樣謹慎識禮的門房,她走到二樓就停下。
然後,她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輕輕叩門,她進去以後,門又緊緊地關住。至於他們在房裡幹什麼沒人知道。離開那座房子的時候也象進來的時候同樣小心。那貴婦人先出去,出去的時候也總是戴著面紗,她跨上馬車,不是消失在街的這一頭,就是消失街的那一頭,約莫二十分鐘後,那位紳士也把臉埋在圍巾裡離去。
在基督山拜訪騰格拉爾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喪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點鐘進來了。幾乎同時而不是象往常那樣間隔一段時間以後,來了一輛馬車,那戴面紗的貴婦人匆匆地從車子上下來奔上樓去。門開了,但在它還沒有關以前,那貴婦人就喊了一聲道:“噢,呂西安!我的朋友!”門房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呂西安,可是,因為他是一個模範門房,他決定這件事情連老婆都不告訴。
“嗯,什麼事,親愛的?”他的名字被那貴婦人在倉猝中洩漏出來的那位紳士說,“告訴我,什麼事?”
“噢,呂西安!我能依靠你嗎?”
“當然羅,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麼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張便條把我完全弄糊塗了。你寫的那樣倉促,字跡那樣潦草,——快說出來,好讓我放心,要不索性嚇我一跳。”
“呂西安,出大事了!”那貴婦人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呂西安說,“騰格拉爾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騰格拉爾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那麼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嗎?”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點鐘,他乘馬車到了卡蘭登城門,那兒有一輛驛車在等著他,他帶著貼身僕人上了車,對他自己的車伕說是到楓丹白露去。”
“那麼你剛才怎麼說——”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給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於是男爵夫人從她的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來交給德佈雷。
德佈雷然後開始讀信沉思了一會兒,象是在猜測那封信的內容,又象是在考慮,不論那封信的內容如何,也想先考慮一下下一步該怎麼做。幾分鐘後他無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這樣的:
“我忠實的夫人:”
德佈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連眼睛都紅了。“唸吧。”她說。狄佈雷繼續念道: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驚慌,只是象你失去女兒一樣;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條從法國出境的大路上。我這樣做應該向你解釋,你是一個能完全理解這種解釋的女人,我現在就說給你聽,所以,請看仔細:今天,有人來向我這兒提取五百萬的款項,那筆提款支付了,緊接著又有一個人來向我提取一筆同樣數目的款項,我請來人明天來取,我今天出走就是為了逃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嗎,夫人?”我說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為你對於我的財務是象我自己一樣熟悉的。甚至我以為你更清楚,因為在我那從前還非常可觀的財產中,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而你則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女人生來就有萬無一失的本能,——她們甚至能用自己發明代數公式來解釋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數字,只要有一天這些數字欺騙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敗來得這樣迅速嗎?我的金條突然融化燒掉,你可曾覺得有點迷亂嗎?我承認我只見了火,但願你能從灰堆中找到一點金子。我帶著這個寬慰的念頭離開了你,我審慎的夫人,我雖然離開了你,但良心上卻並無任何遺棄你的內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經提及過的灰燼,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於歸還給你的自由。關於這個,夫人,我必須再寫幾句解釋一下。以前,當我以為你還能增進我們家庭的收益和女兒的幸福的時候,我達觀地閉上眼睛,然而你卻把那個家庭變成一片廢墟,我也不願意做另一個人發財的墊腳石了。當我要娶你的時候,你很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原諒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間的事,我看我似乎並不需要閃爍其辭。
我增加了我們的財產,十五年來,它持續不斷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災禍從天而降,以坦白地說,關於這場災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財產,你已經成功了。所以,我在離開你的時候,仍讓你處於我娶你時的境況,——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別了!從今天起,我也準備要為自己而努力了。你為我做出了榜樣,我會照著這個榜樣去做的。
你忠誠的丈夫,——騰格拉爾男爵。”
當德佈雷讀這封長信的時候,男爵夫人始終看著他,他雖然竭力控制自己,卻仍禁不住變了一兩次臉色。讀完信以後,他把信疊好,恢復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麼樣?”騰格拉爾夫人焦急地問,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麼樣?夫人?”德佈雷機械地反問。
“這封信你有什麼想法?”
“噢,簡單得很,夫人,我想騰格拉爾先生走時是有所猜疑的。”
“當然羅,但你要說的,就這一句話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佈雷冷冰冰地說。
“他走了,——走了,永遠不回來了!”
“噢,夫人!別那樣想!”
“我對你說他是決不回來的了。我知道他的個性,凡是對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會改變的。如果我對他還有用,他會帶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丟在巴黎,那是因為扔下我對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個人走了,我是永遠得自由了。”
騰格拉爾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後說。
德佈雷並不回答,使她仍處於那種焦急的詢問態度。
“怎麼?”她終於說,“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我正要問你我該怎麼辦,”男爵夫人心情緊張地說。
“啊!那麼你希望從我這兒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確希望你給我忠告。”騰格拉爾夫人急切地說。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給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說,“我就建議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驚地說。
“當然羅,正如騰格拉爾先生說的,你很有錢,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見,騰格拉爾小姐婚約的二次破裂,騰格拉爾先生失蹤在這雙重不幸發生以後,離開巴黎是很有必需的。你必須使外界相信你被遺棄了,而且貧苦無依。一個破產者的妻子如果保持著奢華的外表,人家是無法原諒的。你只須在巴黎逗留兩星期,讓外界知道你被遺棄了。把這次被遺棄的經過講給你的朋友聽,她們很快就會把消息散佈出去。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留下你的首飾,放棄你法定的繼承權,每一個人都會讚美你,稱讚你潔身自好。他們知道你被遺棄了,會以為你很窮苦,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真實經濟狀況,而且我很願意把我的賬目交給你,做你忠實的合夥人。”
男爵夫人嚇呆了臉色蒼白,一動都不動地站著,她聽這一番話時的恐懼心情,與德佈雷說話時的那種漠不關心的鎮定形成截然的對比。“遺棄!”她複述德佈雷的話說,“啊,是的,我的確被遺棄了!你說得對,閣下,誰都無法懷疑我的處境。”這個墮入情網的驕傲女人用這幾句話來答覆德佈雷。
“但你還有錢,非常有錢,”德佈雷一面說,一面從他的皮夾裡拿出幾張紙來,鋪在桌子上。騰格拉爾夫人並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湧放出來的眼淚。
最終,還是自尊心獲得勝利;即使她沒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動的心情,至少她沒讓掉下來眼淚。
“夫人,”德佈雷說,“自從我們合作以來,六個月了。你提供了十萬法郎的本錢。我們的合夥是四月開始的。五月,我們開始經營,在一個月中賺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潤達九十萬。七月,我們又增加了一百七十萬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債的那個月。八月,我們在月初虧損三十萬法郎,但到十三號便已賺回來。現在,在我們的帳上,——一共賺了二百四十萬法郎,——那就是說,我們每人一百二十萬。現在,夫人,”德佈雷用象一個股票掮客一樣一本正經地說,“另外還有八萬法郎,是這筆錢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說,“我沒想到你拿錢出去入利息。”
“請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我這樣做是得到過你的允許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萬法郎以外,你還可以分到四萬利息,加起來,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為了安全起見,我前天已經把你的錢從銀行提出來了。你瞧,兩天的時間不算長,如果我遲遲不算賬,等人找上門來,我就被人懷疑了。你的錢在那兒,一半現金,一半是支票。我說‘那兒’是因為我的家裡不夠安全,律師也不夠可靠,房地產預訂契約,尤其是,你沒有權利保存屬於你丈夫的任何東西,所以我把這筆錢屬於你的全部財產——放在那隻衣櫃裡面的一隻錢箱裡,為了可靠起見,我親自把它鎖進去。現在,夫人,”德佈雷打開衣櫃,拿出錢箱打開,繼續說,——“現在,夫人,這是八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你看,象是一本裝訂好的畫冊:此外,還有一筆二萬五千法郎的股息,餘數,大概還有十一萬法郎[原著計算錯誤——譯註],這是一張開給我的銀行家的支票,他,是會照數付給你的,你大可放心。”
騰格拉爾夫人機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鈔票。這筆龐大的財產在桌子上所佔的位置並不多。騰格拉爾夫人慾哭無淚、情緒激動,她把鈔票放進她錢袋裡,把股息和支票夾入筆記本里,然後,她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站著,等待一句安慰話。但她等了一個空。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你有了一筆很可觀的財產,一筆能使你每年獲益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收入,對於一個一年內不能在這兒立足的女人來說,夠大的了。你以後可以隨心所欲,而且,若果發覺你的收入不夠用的話,夫人,看過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願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給你,當然是借給你。”
“謝謝你,閣下,謝謝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剛才付給我的那些錢,對於一個準備退隱的可憐女人來說,已經太多了。”
德佈雷一時感到有點兒驚愕,但很快恢復了常態,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間象是在說,——
“那隨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騰格拉爾夫人或許還抱著某種希望,但當她看到德佈雷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那種姑妄聽之的目光,以及那種意味深長的沉默的時候,她昂起頭,既不發怒也不發抖,但也毫不猶豫地走出房門,甚至不屑向他告別。
“唔!”德佈雷在她離開以後說,“這些計劃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裡讀讀小說,她雖然不再能在證券交易所投機,但卻還可以在紙牌上投機。”
然後,他拿起帳簿,小心地把他剛才付掉的款項一筆筆劃去。“我還有一百零六萬,”他說。“維爾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來可以娶她的。”是他平心靜氣地等騰格拉爾夫人離開二十分鐘以後他才離開那座房子。在這期間,他全神貫注地計算數字,把他的表放在一邊。
勒薩日劇中那個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勒薩日所作劇本《瘸腳魔鬼》中的人物,魔鬼阿斯狄思——譯註]——如果勒薩日沒有把他寫進自己的作品裡,其他想象力豐富的作家也會創造出他來的——如果在德佈雷算帳的時候,揭開聖-日爾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頂,就會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德佈雷和騰格拉爾夫人平分二百五十萬的那個房間的隔壁房間裡,住著兩個熟人,他們在我們以前所講的事情裡佔著極重要的地位,而且我們以後還要很關切地講述他們兩個人。那個房間裡住著美塞苔絲和阿爾貝。最近幾天來,美塞苔絲改變了許多,——這並不是因為她現在穿著平淡樸素的服裝,以致我們認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錢的時候,她也從不作華麗的打扮,也並不是由於她窮困潦倒以致無法掩飾窮苦的外貌。不,美塞苔絲的改變是她的眼睛不再發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於機智的流利的談吐現在聽不見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的精神崩潰的,不是貧窮,她並不缺乏勇氣忍受貧窮的,美塞苔絲從她以前優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現在的這種境況,象是一個人從一個燈壁輝煌的宮殿進入一片無邊的黑暗,——美塞苔絲象是一位皇后從她的宮殿跌到一間茅舍裡,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習慣那種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習慣用下等草褥來代替床鋪。她那個美麗的迦太蘭人和高貴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動人的微笑,她在周圍所見的,只有窮苦。房東在牆上糊了灰色的紙張,地板上不易顯示出來,沒有地毯,房中的傢俱引人注目讓人沒法把目光從硬充闊氣的寒酸相上引開,看慣了精美高雅的東西的眼睛看了這些永遠不會感到舒服。
馬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宅邸後,就住在這兒,周圍的寂靜使她感到鬱悶,可是,看到阿爾貝注意著她的臉色想了解她的情緒,她勉強在自己的嘴唇上露出一種單調的微笑,這種微笑沒有一絲暖意,與她以前眼睛裡光彩四射的樣子截然不同。好象是沒有溫暖的亮光。阿爾貝也憂心忡忡,過去奢侈的習慣使他與目前的情況極不協調。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雙手便顯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這兩個高貴而聰明的人,在母子之愛的聯繫之下,得到了無言的諒解,他們不用象朋友之間那樣先得經過初步的嘗試階段才能達到開誠相見。開誠坦白在這種情況下是非常重要的。阿爾貝至少不會對他的母親說:“媽,我們沒有錢了。”他至少不會用這種話來使她難過。以前美塞苔絲從不知道窮苦是怎麼回事,她在年輕時代常常談到貧窮,但在“需要”和“必需”這兩個同義同之間,她不清楚什麼區別。住在迦太蘭村的時候,美塞苔絲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也多得很,但好些東西是她從不缺的。只要魚網不破,他們就能捕魚;而只要他們的魚能賣錢,他們就能買線織新網。
那時候,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愛人,那時她只須照顧自己。
她經濟狀況雖然不是太好,但她還可以儘量寬裕地應付自己的一份開銷;現在她手頭一無所有,卻有兩份開銷得應付。
冬天臨近。在那個寒冷的房間裡,美塞苔絲沒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歡享受爐火的溫暖,從大廳到寢室都暖烘烘的。現在她甚至連一朵小花都沒有,她以前的房間象是一間培植珍貴花卉的溫室。她還有兒子。直到那時,一種責任感激起的興奮支持著他們。興奮象熱情一樣,有時會使我們忘記好多難題。一旦興奮平靜下來,他們不得不從夢境回到現實,在說盡了理想以後,必須談論到實際。
“媽!”騰格拉爾夫人下樓梯的時候,阿爾貝喊道,“如果感興趣,我們來算一算我們還有多少錢好嗎,我需要一筆錢來實施我的計劃。”
“錢!什麼都沒有!”美塞苔絲苦笑道。
“不,媽,三千法郎。我有一個主意,可以憑三千法郎過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塞苔絲嘆息道。
“唉,親愛的媽呀!”那年輕人說,“可惜過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錢,而不知道錢的重要。這三千法郎是一個大數目,我要用它創建一個充滿安寧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這麼說,我親愛的孩子,但你認為我們應該接受這三千法郎嗎?”美塞苔絲紅著臉說。
“我想是的,”阿爾貝用堅決的口氣答道。“我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缺錢用,你知道,這零錢就埋在馬賽米蘭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園裡。有兩百法郎,我們可以到達馬賽了。”
“憑兩百法郎?你這麼想,阿爾貝。”
“噢,至於那一點,我已向公共驛車站和輪船公司調查過了,我已經算好了。你可以乘雙人驛車到廈龍,你瞧,媽,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樣,這筆車費是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於是拿起一支筆寫了起來:雙人驛車三十五法郎從夏龍到里昂,坐輪船六法郎從里昂到阿維尼翁,仍坐輪船十六法郎從阿維尼翁到馬賽七法郎沿餘零用五十法郎…總計一百一十四法郎“一百二十吧,”阿爾貝笑著說。“你看,我算得很寬裕了,是不是,媽?”
“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你沒看見我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嗎?一個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門是怎麼一回事。”
“可那是乘著私人驛車,帶著僕人。”
“隨便怎樣都行,媽。”
“嗯,就算是這樣吧。但這兩百法郎呢?”
“這不是?而且另外還多兩百。青,我把我的表賣了一百法郎,把錶鏈和墜子賣了三百法郎。多幸運,那些小玩意比表還值錢。這些都是多餘的東西!現在,我們很有錢了,因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卻可以帶著兩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們還欠這間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從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償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費。你看,我是綽綽有餘的了,還有呢。你說這怎麼樣,媽?”
於是阿爾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筆記本,——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愛的東西,也許是那些常常來敲他那扇小門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給他的訂情信物,——阿爾貝從這本筆記本里抽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這是什麼?”美塞苔絲問。
“一千法郎,媽。噢,這是真的。”
“你從哪兒得來的?”
“聽我說,媽,別激動。”阿爾貝站起來,他母親的兩鰓上各吻了一下,然後站在那兒望著她。“媽,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美!”年輕人懷著深摯的母子情激動地說,“你的確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絲說,她竭力抑制不讓眼淚掉下來,但終於還是失敗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對你的愛就變成崇拜了。”
“我有了兒子就不會痛苦,”美塞苔絲說,“只要我還有他,我是不會感到痛苦的。”
“啊!是這樣的。”阿爾貝說,現在開始考驗了。你知道我們必須實行的協議嗎,媽?”
“我們有什麼協議?”
“有的,我們的協議是:你去住在馬賽,而我則動身到非洲去,在那兒,我將不用已經拋棄的那個姓,而用我現在這個姓氏。”美塞苔絲嘆了一口氣。“嗯,媽呀!我昨天已經去應徵加入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聯隊了,”那青年說到這裡,便低垂眼睛,感到有點難為情,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種自卑的偉大。“我覺得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有權利賣掉它。我昨天去頂替了一個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麼值錢,”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兩千法郎。”
“那麼,這一千法郎——”美塞苔絲渾身打寒顫說。
“是那筆款子的一半,媽,其餘的在一年之內付清。”
美塞苔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抬頭向天,一直被抑制著的眼淚,現在湧了出來。
“用血換來的代價。”她難過地說。
“是的,如果我戰死的話,”阿爾貝笑著說,“但我向你保證,媽,我有堅強的意志要保護我的身體,我求生的意志從來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堅強。”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媽,為什麼你一定以為我會戰死?拉摩利薩可曾被殺嗎?姜茄尼可曾被殺嗎?皮杜[以上三人均為當時侵略阿爾及利亞等非洲土地的法國將軍——譯註]可曾被殺嗎?莫雷爾,我們認識的,可曾被殺嗎?想想看,媽,當你看到我穿著一套鑲花制服回來的時候,你將多麼高興呀!我要說:我覺得前途樂觀得很,我選擇那個聯隊只是為了名譽。”
美塞苔絲竭力想笑,結果卻是嘆了一口氣。這個神聖的母親覺得她不應該只讓兒子肩負重擔。
“嗯!現在你懂了吧,媽!”阿爾貝繼續說,“我們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這筆錢,至少供你生活兩年。”
“你是這樣想的嗎?”美塞苔絲說。
這句話說出來是這樣的悲傷,阿爾貝理解母親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親的手,溫柔地說:“是的,你會活下去的!”
“我會活下去!那麼你離開我了嗎,阿爾貝?”
“媽,我必須去的,”阿爾貝用一種堅定而平靜的聲音說,“你很愛我!所以不願意看見我無所事事在你的身邊閒蕩,而且,我已經簽了約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願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將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媽,是我的理智。我們難道不是兩個絕望的人嗎?生命對你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可留戀的。生命對我有什麼意義?沒有了你,也無可留戀了,相信我,要不是為了你,早在我懷疑我的父親,拋奪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會再活了。如果你答應我繼續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許我照顧你未來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時,我就去見阿爾及利亞總督,他有一顆仁慈的心,而且是一個道地的軍人。我將把我悲慘的身世告訴他。我將要求他照顧我,如果他能克守諾言,對我發生了興趣,那麼在六個月之內,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個軍官了。如果我成了軍官,你的幸福就確定了,因為那時我就有夠兩個人用的錢了,尤其是,我們將有一個足以引以為自豪的姓氏,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殺了,那麼,媽呀,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死了,而我們的不幸也就可以結束了。”
“很好,”美塞苔絲說,眼裡露出高貴而動人的神色。“你說得對,我的寶貝,向那些注意我們的行動的人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們不要去想那種可怕結果,”那青年說,“我向你保證:我們是說得更切確些,我們將來是快樂的。你是一個對生活充滿希望而同時又是樂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壞習慣,希望能不動情感。一旦到了部隊裡,我就會有錢,一旦住進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會得到安寧。讓我們奮鬥吧,我求求你——讓我們用奮鬥去尋找快樂吧。”
“是的,讓我們奮鬥吧,因為你是應該活下去的,而且是應該得到快樂的,阿爾貝。”
“那麼我們的財產分割就這麼定了,媽,”那青年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今天就可以出發了,我按我們商定的辦法去給你定位子。”
“你呢,我親愛的孩子?”
“我在這兒再住幾天,我們必須使自己習慣於分別。我要去弄幾封介紹信,還要打聽一些關於非洲的消息。我到馬賽再去見你。”
“那麼,就這樣吧!我們走吧。”美塞苔絲一面說,一面披上圍巾,她只帶出來這一條圍巾,它是一條珍貴的黑色的克什米爾羊毛圍巾。阿爾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東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著他的母親,走下樓梯。恰好有一個人走在他的前面,這個人聽到綢衣服的——聲,恰好轉過頭來。“德佈雷!”阿爾貝輕聲地說。
“是你,馬爾塞夫,”大臣秘書站在樓梯上答道。好奇心戰勝了他那想掩飾真面目的願望,而且,他已被馬爾塞夫認出來了。在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那個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轟動一時,這的確是夠新奇的。
“馬爾塞夫!”德佈雷說。然後,在昏暗的光線裡注意到馬爾塞夫夫人那依舊還很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紗,他便帶著一個微笑說,“原諒我!我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明白他的意思。“媽,”他轉過去對美塞苔絲說,“這位是德佈雷先生,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曾經是我們的朋友。”
“怎麼說曾經呢?”德佈雷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說,德佈雷先生,是因為我現在沒有朋友了,我應該是沒有朋友的了。我感謝你還能認出我。”
德佈雷走上來熱情地和對方握手。“相信我,親愛的阿爾貝,”他儘量用友好熱情的口吻說,“——相信我,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夠為你效勞的話,我可以聽從你的吩咐。”
“謝謝你,閣下,”阿爾貝微笑著說,“我們雖遭不幸,卻還過得去。我們要離開巴黎了,在我們付清車費以後,我們還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臉都紅了,他的錢袋裡裝著一百萬呢,他雖然不善於想象,但他不禁聯想到:就在一會兒以前這座房子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應該遭受恥辱的,但在她的披風底下帶著一百五十萬還覺得窮,另一個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擊,但她卻在忍受她的不幸,雖然身邊只有幾個錢,卻還覺得很富足。這種對比使他以前的那種殷勤的態度,實例所說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含糊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奔下樓梯。那天,部裡的職員,他的下屬都成了他的出氣筒。但當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瑪德倫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並且每年有五萬裡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當德佈雷在簽署房契的時候,——也就是說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馬爾塞夫夫人滿懷熱情地擁抱了兒子,跨進公共驛車,車門隨後關上了。這時,在拉費德銀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後面,躲著一個人。他看見美茜絲走進驛車,看見驛車開走看見阿爾貝回去,這時他舉起手,按在他那佈滿疑雲的額頭上。“唉!我從這些可憐的無辜者手中奪來的幸福!”怎樣才能把幸福還給他們呢?上帝幫助我吧!”
(第一○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