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鐘,阿爾貝象一個霹靂似的落到波尚的門前。僕人早已受到吩咐,領他到他主人的寢室裡,主人正在洗澡。
“怎麼樣?”阿爾貝說。
“怎麼樣?我可憐的朋友,?波尚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一到就過來了。不用告訴我,波尚,我相信你是守信義講交情的,決不會向任何人談及那件事,——不會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來找我,就是你關心我的一個最好的證明。所以,不要浪費時間了,告訴我吧,你能不能猜到這個可怕的打擊是從哪兒來的?”
“我可以立刻用兩個字告訴你。”
“但先把這個可恥陰謀的一切細節講給我聽吧。”
波尚於是向那被羞辱和痛苦折磨著的青年開始敘述下面這些事實:兩天以前,那則消息在另一家報紙——並不是在《大公報》上——出現,而更嚴重的是,那家報紙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機關報。波尚讀到那段新聞的時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叫了一輛輕便馬車,不等吃完早餐,就趕到報館去。
波尚的主張雖然與那家報紙的編輯正好相反,可是他們倒是親密的朋友,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編輯正在津津有味地讀報上一篇論甜菜問題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寫的。
“啊,真好!”波尚說,“既然你手裡拿著報紙,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訴你我這次拜訪的原因。”
“難道你也關心食糖問題了嗎?”那家政府報紙的編輯問道。
“不,”波尚回答,“對這個問題,我完全是個外行,我所關心的是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問題。”
“什麼問題?”
“那篇關於馬爾塞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嗎?”
“我認為你冒著很大的危險,因為很有可能被控為破壞名譽罪。”
“決不會的,我們除了那則消息以外,還同時拿到一切必需的證據,我們確信馬爾塞夫先生不會向我們抗議。此外,把那些不值得享受國家所賜尊榮的奸惡歹徒揭露出來,也算是報效祖國。”
波尚猶如五雷轟頂,“那末,是誰來這樣正式地通知你的呢?”他問道。“這件事情是我的報紙先發動的,但由於證據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載,其實對揭露馬爾塞夫先生這件事,更感興趣的應該是我們,因為他是法國貴族院的一個議員,而我們是反對派。”
“噢!這是非常簡單的,那則誹謗消息不是我們去找來的,而是它自己上門來的。昨天一個從從亞尼納來的人,帶來了那些可怕的東西,當我們對於發表那篇告發性的文章表示猶豫時,他對我們說,假如我們拒絕,那篇文章就會在別家報紙上出現。”
波尚知道除了忍氣吞聲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就離開報館派人去找馬爾塞夫。但他卻不能把下面這些事情通知阿爾貝,因為這些事情是信差離開以後才發生的:那天,一向冷清的貴族院裡也顯出了很大的騷動。每一個人都比往常到得早,紛紛談論著這不祥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會使大眾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們這個顯赫機構裡的一個最著名的議員。有些人在細讀那則消息,有些人在發表議論,追述附和這種攻擊的往事。伯爵與他的同僚們並不融洽。象一切暴發戶一樣,他以前經常裝出一種過份的驕傲以維持他的地位。老貴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厭惡他。伯爵陷入了祭壇上的犧牲品似的慘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為犧牲品,每一個人便都要攻擊他了。
只有馬爾塞夫伯爵不知道當日所發生的事情。他沒有看到那份登載誹謗消息的報紙,以寫信和騎馬度過了早晨的時光。所以他在往常的時間到達議會,仍帶著一種驕橫的神色和傲慢的態度:他下車,經過走廊,進入議院,並沒有注意到聽差的遲疑和他同僚的冷淡。會議在他到達半小時前就已經開始了。雖然伯爵的神態和舉止都未改變,——我們已經說過,他對於當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來,他的態度和舉止似乎比往常更顯得傲慢不遜;他的出席被視作對議會的一種挑釁,以致全體議員都為議院的尊嚴受到侮辱而深感憤怒;有些人認為這是一種失禮;有些人認為這是一種目中無人;有些人則認為是一種侮辱。整個議院雖然都急於想開始辯論;但象往常一樣,誰都不願意擔起為難的責任。
最後,一個令人尊敬的議員,馬爾塞夫的知名敵人,帶著莊嚴的神色跨上講臺。這表示預期的時間已經到了,議院裡頓時鴉雀無聲;只有馬爾塞夫不知道這個一向並不如此受重視的演講者會受到這樣重視的原因。發言者宣稱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報告,要求全場一致注意,伯爵對這一段開場白並未予以特別注意;但當聽到亞尼納和弗爾南多上校的時候,他的臉色就變得那令人可怕地蒼白,以致每一個議員都打了一個寒顫,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精神上的創傷就有這種特性,——它可以被掩蓋起來,但卻決不會收口;它是永遠痛苦的,被觸及就會流血,永遠鮮血淋漓地留在心頭。
他的演說在鴉雀無聲的會場裡進行下去,只偶爾被一陣陣嘆息聲所打斷,當他繼續講下去時,全場又肅靜下來,他講到他為這件事感到不安,查明這件案子,任務相當艱鉅。他之所以要引起一場私人問題的辯論,是為了要保全馬爾塞夫先生的個人名譽和整個議院的名譽。他的結論是要求立即進行一次審查,以使謠傳儘快被挫敗,不令其散佈出去,藉此恢復馬爾塞夫先生在輿論界所長期建立的地位。
這個意想不到的橫禍是這樣的打倒了馬爾塞夫,以致當他帶著一種迷惑不解的表情環顧全場的時候,他簡直說不出一句話來,這種膽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無辜者過分受驚,也可以說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現,這種態度為他贏得了一部分同情,——因為真正寬厚仁義的人當見到他們敵人的不幸超過他們仇恨的範圍時,總是會發生同情的。主席把這件事付諸表決,結果決定應該進行審查。主席問伯爵需要多少時間來準備他的辯護。馬爾塞夫發現在經受這個可怕的打擊以後居然還活著,他的勇氣便恢復了。“諸位勳爵,”他答說,“對於這由敵人暗中指使的攻擊,是不能靠時間來反擊的,我必須立刻用一個霹靂來答覆那曾暫時使我嚇了一跳的閃電。噢!我不但能辯護,而且將流近我最後的一滴血,向我高貴的同僚們證明我無愧於與他們為伍!”這番話使人產生了一種對被告有利的印象。“所以,我要求審查應該儘可能趕快舉行,我應當把一切必需的資料提供給院方參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問。
“從今天起,我悉聽院方處置。”伯爵回答。
主席搖了搖鈴。“是否全體同意今天就舉行審查?”
“同意!”全場一致回答。
議院選出了一個十二人委員會來審查馬爾塞夫所提出的證據。審查委員會決定當天晚上八點在小組會議室裡開會:如果有必要繼續,每天晚上在同樣時間開會。馬爾塞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準備著以便應付這種風波的證據,他的機警使他預料到這種風暴的可能性。
波尚把我們現在所敘述的這一切事情詳詳細細地講給那阿爾貝聽;他的敘述當然更比我們富於生氣,因為當時事件正在演變中,而現在則已事過境遷。阿爾貝渾身都在顫抖著,有時抱著希望,有時憤怒,有時又羞愧,——因為憑他對波尚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親是有罪的;而他自問,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證明他的無辜。波尚遲疑著不再敘述下去。
“以後呢?”阿爾貝問。
“以後?我的朋友,你給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嗎?”
“絕對要,與其從別人的嘴裡知道,還不如從你的嘴裡知道的好。”
“那末,請你做好精神準備,因為這是需要勇氣的時候了。”
阿爾貝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額頭,象是在證明自己的精力,象一個人在準備防衛他生命的時候試一試他的盾和彎一彎他的劍一樣。他以為自己很強壯,因為他把自己的激動情緒誤認作力量了。“講下去。”他說。
“那天晚上,”波尚繼續說,“全巴黎在等待消息。許多人說,只有你的父親出面才能使指控不攻自破,許多人說他不會出席,有些人斬釘截鐵地說,他們親眼看見他動身到布魯塞爾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問他有沒有去領護照。我認識一個年輕的貴族,他也是審查委員之一,我竭力懇求他給我一個旁聽的機會。他在七點鐘的時候來找我,在趁開會的人還沒來,要求一個聽差把我藏在一間邊廂裡。我躲在一根圓柱後面,希望能全部目擊這一切。八點正,大家都已到齊了,馬爾塞夫先生在時鐘敲到最後一下的時候走了進來。他的手裡拿著一些文件,看上去臉色平靜,腳步堅定,衣服漂亮而不浮華。根據老軍人的習慣,他的上裝一直扣到頸下。他的出場產生了一個良好的效果。審查委員會是由中立人士組成的,其中有幾個上前來與他握手。”
阿爾貝在聽這些事情的時候,覺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在他的憂傷之中混雜著感情。他很願意能擁抱一下那些在他父親的名譽受到這樣一些攻擊的時候還能給他這種敬意的人。
“這時,一個聽差拿了一封信來交給主席。‘您可以發言了,馬爾塞夫先生,’主席一面說,一面拆開那封信,於是伯爵開始為自己辯護起來。我敢向你保證,阿爾貝,他的辯護是最雄辯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證明亞尼納總督到最後一刻是對他全部信任的,因為他曾要派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關的談判。他拿出那隻戒指,這是阿里總督的權威的像徵,他常常用這隻戒指來作為他的信物,阿里總督給他這隻戒指的用意,就是為了當他回來的時候,不論日夜,不論任何時間,可以憑此直接去見他,甚至到他的寢室去見他。不幸的是,他說,那次談判失敗了,而當他回來保衛他的恩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是,’伯爵說,‘阿里總督對我是這樣的信任,甚至在他臨死的時候,他還把他的寵妾和他的女兒託我照顧。’”
阿爾貝聽到這幾句話,不覺吃了一驚。他想起海黛的身世來了,他還記得她講述那個使者和那隻戒指時所說的話,以及她被出賣和變成一個奴隸的經過。“這一段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呢?”阿爾貝急切地問。
“我承認這段話感動了我,也的確感動了全體委員,”波尚說。“這時,主席漫不經心地閱讀那封送來的信,開頭那幾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幾行讀了讀,然後眼睛盯住馬爾塞夫先生。‘伯爵閣下,’他說,‘您說亞尼納總督曾把他的妻女託付給了你照顧?’‘是的,閣下,’馬爾塞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樣,不幸總追趕著我,當我回去的時候,凡瑟麗姬和她的女兒海黛已失蹤了。’‘你認識她們嗎?’‘我和總督的密切關係以及他對我的忠誠的無限信任使我見過她們二十多次。’‘您知道她們後來的下落嗎?’‘是的,閣下,我聽說她們已很憂傷,或許是淪為貧窮的犧牲品。我並不富有,我的生命經常在危險中。我不能去尋找她們,這是我非常遺憾的。’主席讓人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頭。‘諸位,’他說,‘你們已聽到馬爾塞夫伯爵閣下的解釋了。伯爵閣下,您能提供出證人來證實您所說的話嗎?’‘唉!不能,閣下,’伯爵答道,總督周圍的人物,或是朝廷裡認識我的人,不是過世就是走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人之中,只有我一個人經歷了那場可怕的戰爭還依舊活著。我只有阿里-鐵貝林的信件,現在已經呈交在您面前了,隨那隻作為信物的戒指,也在這兒了。最後,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擊以後,並沒有一個證人可以站出來否定我是一個正直和誠實的人以及一個純潔的軍人。全場發出一陣低低讚許聲。這時,阿爾貝,假如再沒有別的事情發生,只要經過最後一次表決,你的父親便可以勝利了。但主席又說:‘諸位,還有您,伯爵閣下,我想,你們大概不會反對聽取一個自稱為非常重要的證人的證詞。這個證人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而在聽了伯爵剛才的一番話以後,我們知道他是為證明我們這位同僚是無辜而來的。這封剛才收到的信就是關於那件事的。我們是否應該把它讀一讀呢,還是應該把它擱在一邊,只當沒有那回事?’馬爾塞夫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抓住文件的那隻手緊緊地捏成了拳頭。委員會決定聽一聽那封信的內容,伯爵默不出聲,裝出沉思的樣子。主席讀道:‘主席閣下:我能向審查委員會提供非常確實的資料來證實馬爾塞夫中將伯爵在伊皮魯斯和馬其頓的行為。’主席頓了一頓,伯爵的臉更蒼白了。主席望了一眼他的聽眾們。‘念下去。’四面八方都是這樣說。主席繼續道:‘阿里總督臨終的時候我也在場;我親眼看到他臨終時的情形,我知道凡瑟麗姬和海黛的結果。我可以悉聽委員會的吩咐,甚至要求賜我作證的光榮。當這封信交到您手裡的時候,我已在外廳等候了。’“‘這個證人,或說得更準確些,這個敵人究竟是誰呢?’伯爵問道,他的語氣明顯地改變了。‘我們就要知道的,閣下,’主席答道,‘委員會願意聽這位證人的陳述嗎?’‘要聽,要聽。’他們都同時說。主席把聽差叫來,問他:‘外廳裡有沒有人!’‘有的,先生。’‘是什麼人?’‘一個女人,有一個僕人陪著。’每一個人都面面相覷。‘領那個女人來。’主席說。五分鐘以後,聽差又出現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門口,包括我,”波尚說,“也跟大家一樣的期望和焦急。在聽差的後面,走進來一位遮著一張大面紗的女人。那張面紗完全遮住了她的臉,但從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氣判斷,她顯然是一個年輕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開面紗,到那時,大家才看到她穿著希臘人的裝束,而且極其美麗。”
“啊!”阿爾貝說,“這是她。”
“她?誰?”
“海黛。”
“誰告訴你的?”
“唉!我知道了。說下去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鎮定堅強,我們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的。”
“馬爾塞夫先生驚奇而恐怖地望著這個女人。”波尚繼續說。“她說出來的話將要關係他的生或死了。全體委員覺得這個插曲是這樣的離奇,以致他們現在把伯爵的安危問題看作了次要的事情。主席親自端了一把椅子給那青年女子,但她並沒有坐下。至於伯爵,他早已經跌倒在他的椅子裡了,顯然他的兩腿已經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說,‘您自稱能向委員會提供關於亞尼納事件的資料,並聲稱您是親眼目擊那些事件的證人。’‘我的確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種甜蜜而抑鬱的口氣和那種專門屬於東方人的悅耳的聲音說。‘請允許我說,您那時一定還非常年幼吧。’我那時才四歲,但因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關係,所以沒有一件事情會逃出我的記憶。’‘那些事情跟您是怎樣的關係呢?你是誰,怎麼會對那些事情有這樣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關係著我父親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和他的愛妻凡瑟麗姬的女兒。’“交雜著驕傲和謙遜的紅暈頓時漲滿了那位青年女子的兩頰,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她那充滿尊嚴的一段話,在全場上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影響。至於伯爵,即使一個霹靂打在他的腳下和深裂開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說道,‘允許我提出一個問題,——這是最後的一個問題了:您能證明您現在所說的這一番話的真實性嗎?’‘我能的,閣下,’海黛說,從她的面紗底下摸出一隻異香撲鼻的小包來,‘這兒是我的出生證明書,是我父親親筆寫並且由他的高級官吏簽署的,還有我的受洗證書,因為我的父親同意我可以信我母親的宗教。這張受洗證上有馬其頓和伊皮魯斯大主教的簽署。最後——而這無疑地是最主要的——,還有那個法國軍官把我和我的母親賣給亞美尼亞奴隸商艾爾考柏的賣身文契,那個法國軍官在他與土耳其政府的無恥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兒作為他的一部分戰利品,把她們賣了,得到四十萬法郎。’全場在一種可怕的寂靜中傾聽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譴責,伯爵的兩頰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海黛依舊很鎮定,但這寧靜卻比別人的憤怒更可怕,她把那張用阿拉伯文寫的賣身契交給主席。在這些證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羅馬文或土耳其文寫的,因為議院的譯員已被傳喚了上去。有一個議員曾在偉大的埃及戰爭中研究過阿拉伯語,在他的監視之下,那譯員高聲讀道:
“我,艾爾考柏,一個奴隸商人,皇帝陛下的納妃使者,承認代皇帝陛下從自由貴族基督山伯爵手裡收到一顆價值二千袋錢中的綠寶石,作為一個十一歲的幼年基督徒奴隸的贖金。這個奴隸名叫海黛,是故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勳爵及其寵妾凡瑟麗姬的女兒。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親一起賣給我的,但她的母親在到達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即已去世。原售是一個代阿里-鐵貝林總督手下服務的法國上校,名叫弗爾南多-蒙臺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錢幣。本約已經皇帝陛下批准,地點君士坦丁堡,時間回教紀元一二四七年——簽字艾爾考柏。‘此約應辦齊一切批准手續,應由售主備蓋皇帝御璽。’“在那奴隸販子的簽字旁邊,的確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璽的印記。這個文件讀完以後,會議室內接著就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默裡。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象是下意識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經變成了一團火與血。‘夫人,’主席說,‘我們能向基督山伯爵去調查一下嗎?我相信他現在也在巴黎吧。’‘閣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諾曼底去了。’那樣是誰建議採取這個步驟的呢?——當然羅,對於您這個步驟本庭深表感謝,而且,對於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來說,這原是十分自然的。’‘閣下,’海黛回答,‘這個步驟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採取的。相信上帝寬恕我,雖然我是一個基督徒,但我卻老是想為我那英名顯赫的父親復仇。自從我來到法國,並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來,我就時時小心地注意著。我隱居在我那高貴的保護人家裡,但這是我自願的。我喜歡靜居和寂寞,因為我能靠我的思想和我對過去的日子的回憶生活。基督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對我愛護備至,我對於外界的事情無所不知,雖然我是在我的臥室裡觀看這一切。比方說,我看每一種報紙、每一種期刊和每一個新歌劇。就在這樣注視旁人生活的時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貴族院裡所發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於是我就寫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說,‘基督山伯爵對於您現在的行為毫不知情的嗎?’‘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會不贊成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興的一天,’那女郎用那火熱的眼睛凝視著天空,繼續說,‘今天,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為我的父親復仇了!’”
“在這期間,伯爵沒有出過一次聲,說過一句話。他的同僚們望著他,對他那被一個女人的芬芳的氣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憐憫。他臉上那種陰險的皺紋勾勒出了他的痛苦。‘馬爾塞夫閣下,’主席說,‘你認識這位太太嗎?她是不是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的女兒?’‘不,’馬爾塞夫說,他掙扎著站起來,‘這是一個卑鄙的陰謀,是我的敵人設計出來的。’海黛本來用眼睛盯住門口,象是在期待著一個人進來似的,這時急忙轉過頭來,看到伯爵站在那兒,便發出一聲恐怖的喊叫。‘你不認識我?’她說。‘哼,幸虧我還認識你!你是弗爾南多-蒙臺哥,那個指揮我那高貴父親部下軍隊的法國軍官!是你出賣了亞尼納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相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談判關係到你恩主的生死問題而帶回來一個假造的赦免狀!是你騙取總督戒指去獲得了守火者西立姆的信任!是你刺殺了西立姆!是你把我們,我的母親和我,出賣給奴隸販子艾爾考柏!兇手!兇手!兇手!你的額頭上還沾著你主子的血呢。看,諸位,大家看!’“這些話產生了巨大的說服力,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伯爵的額頭上。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好象自己也覺得阿里的血依舊還粘在上面似的。‘您確實認定馬爾塞夫先生就是那個軍官弗爾南多-蒙臺哥嗎?’‘我確實認得!’海黛喊道。‘噢,我的母親呀!曾經告訴我說:“你本來是自由的,你有一個疼愛你的爹爹,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皇后。仔細看清楚那個人。是他使你變成了一個奴隸,是他把你父親的頭顱挑在槍尖上,是他出賣了我們,是他把我們交給那個奴隸販子!仔細看看他的右手,那隻手上有一個大傷疤,假如你忘記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隻手就可以認識他,奴隸販子艾爾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塊一塊地落到那隻帶有傷疤的手裡!“我認不認識他?啊!現在讓他說說看,他怎麼能說不認識我!’每一個字都象一把匕首似的插入馬爾塞夫的心,每一個字都推毀他的一部分精力。當她說出最後那一句話的時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懷裡(他的手上的確有一個大傷疤),滿臉絕望地跌回到他的座位上,這情景改變了全場對伯爵的意見。‘馬爾塞夫伯爵閣下,’主席說,‘您就難道被壓倒了嗎?答辯吧。本庭大公無私,並且具有最高的權力,就象上帝的法庭一樣,本庭決不能使你橫受敵人的踐踏而不給您一個反抗的機會。要不要再繼續進行調查?要不要派兩位議員到亞尼納去?說呀!’馬爾塞夫不回答。於是全體議員都帶著一種驚恐的表情面面相覷。他們知道伯爵的脾氣暴戾強橫。必須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才能剝奪他反抗的勇氣。他們以為這個沉默象是一次暴風雨的前兆,預示將接著出現一個霹靂似的驚醒。‘唉’主席問道,‘您決定怎麼樣?’‘我沒有話回答。’伯爵站起來低聲說。‘那末,阿里-鐵貝林的女兒所說的都是實情嗎?’主席說。‘看來,她是一個有利的證人,甚至使您不敢再說“無罪”嗎?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嗎?’伯爵環顧四周,他那種萬般絕望的表情就是老虎看了也會心軟,但卻不能感動他的法官。於是,他抬頭看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種眼光,象是怕那屋頂裂開,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稱為天庭的另一個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於是,他以急促的動作撕開那件似乎要使他快要窒息的上衣,象一個可悲的瘋子似的衝出房間。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了一陣,然後他的馬車隆隆地響起急速離開的聲音。‘諸位,’當房間裡恢復肅靜的時候,主席說,‘馬爾塞夫伯爵閣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嗎?’‘是的。’審查委員會的全體委員異口同聲地回答。
“海黛一直等候到結束。當她聽到宣判的時候,她並未露出十分高興或憐憫的表情,然後,她用面紗遮住面孔,莊嚴地向委員們鞠了一躬,邁著象女神般莊嚴的步伐離開了會場。”
(第八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