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果然是馬西米蘭-莫雷爾。自從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腸百結。憑著情人們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聖-梅朗夫人回來以後,他預料到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準會發生那種與他對瓦朗蒂娜的愛情利害攸關的事情。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他的預感的確變成了現實。使他臉色蒼白、渾身戰慄地來到栗子樹下鐵門前的,也不再僅僅是一種不安的感覺。瓦朗蒂娜並不知道莫雷爾在等她,以前是他不會這個時候來的,所以她到花園裡來,純粹是一種巧合,或說得更確切些,是一種心靈感應的奇蹟。一聽見莫雷爾喊她,她就向門口跑去。
“這個時候來了?”她說。
“是的,我可憐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答道,“我帶來了壞消息並且準備再聽到壞消息的。”
“這麼說,這實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說,“說吧,馬西米蘭,雖然現在這些悲痛也已經讓人受不了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說,“好好聽著,我求求你,我要說的這件事是很嚴肅的。他們打算什麼時候為你辦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瓦朗蒂娜說,“對你,我什麼都不必隱瞞。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們就談到了,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以為她可以幫助我的,但她不但贊成這門親事,而且希望趕快辦成,他們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簽訂婚約。”
年輕人痛苦地長嘆了一聲,悲哀地凝望著姑娘。“唉!”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太可怕了,聽自己所愛的女人平靜地說出:‘你行刑的時間已經定了,幾小時以後就要執行。但這無關緊要必須如此,我不願意插身其間來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說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結,在他到後的第二天,婚書就要簽訂,你就將屬於他那麼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訂婚吧。因為今天早晨他已經來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聲。
“一小時以前,我在基督山家裡,”莫雷爾說,“我們正在聊天,他談論你家裡所遭到的不幸,我談論你的傷心,那時一輛馬車轔轔地駛進前庭。在那以前,我從來不相信有‘預感’存在,但現在我卻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聽到那輛馬車的聲音,我就打了一個寒顫,接著我就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覺得我當時就象死囚聽到監斬官的腳步聲一樣。門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阿爾貝-馬爾塞夫,我還在心裡極力對自己說預感是錯誤的、但他的後面又進來一個年輕人,伯爵喊道:‘啊!弗蘭茲-伊皮奈男爵閣下!’的時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氣來支撐自己。或許我的臉色是慘白的,也許我在發抖,但我確信我的嘴唇上始終保持著微笑。五分鐘以後我就告辭了,在那五分鐘裡面,我一個字也沒有聽到——我感到自己徹底垮了!”
“可憐的馬西米蘭!”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瓦朗蒂娜,現在已經到了你答覆我的時間了。要記住,生與死都由你決定。你打算怎麼辦?”
瓦朗蒂娜低垂下頭,她悲痛欲絕,方寸大亂。
“聽著!”莫雷爾說,“目前的情況非常嚴重已經迫在眉睫,這種情況你當然不會是第一次考慮到。現在不是悲哀的時候,那些喜歡慢慢地用痛苦來消磨時間、用吞嚥淚水來打發日子的人,才肯幹這種事。世界上的確有這種人,在人世間逆來順受,上帝無疑的會在天上補償他們。但在那些有抗爭意識的人,他們就決不會浪費一刻寶貴的時間,他會立即對命運之神的打擊予以還擊。你是否預備和我們的厄運抗爭?告訴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為問你這話而來的。”
瓦朗蒂娜渾身顫抖,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凝視著莫雷爾。去和她的父親、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個家庭作對,對於這種念頭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你說什麼,馬西梅朗?”瓦朗蒂娜問道。“你所謂奮鬥是什麼意思?哦,這是褻瀆神靈的呀!什麼!讓我違揹我父親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願不可能的!”
莫雷爾嚇了一跳。“你高貴的心地,不會不瞭解我,你對我瞭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著你忍受了這麼久,親愛的馬西米蘭。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來和我自己奮鬥,象你所說的那樣飲幹我的眼淚。要讓我父親傷心,讓臨終的外婆在離開人世前不得安寧,絕對不行!”
“您說得很有道理。”莫雷爾冷漠地說。
“上帝呀!你怎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瓦朗蒂娜慍怒地說。
“是用一個崇拜你的人的口氣來對你說話,小姐。”
“小姐!”馬西米蘭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處境是絕望的,卻假裝不理解我。”
“您錯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願意反抗維爾福先生;您不願意讓侯爵夫人傷心;明天您就要簽訂婚約,把自己交給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訴我,不然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別來問我,小姐。這種事情叫我判斷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會使我變得盲目的。”莫雷爾回答,他那種沙啞的聲音和攥緊的拳頭證明他已愈來愈憤怒了。
“如果我願意接受你的建議,莫雷爾,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麼辦呢?回答我。不要只對我說‘你錯了’,你必須給我出個主意呀。”
“你說這句話是很認真的嗎,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給你出主意?”
“當然羅,親愛的馬西米蘭,如果你的建議可行,我就照你說的做,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是始終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扳開了一塊的門上一塊鬆動的木板,說,“把你的手伸給我,證明你寬恕了我剛才發脾氣。我的心裡亂極了,在過去的一小時裡各種失去理智的念頭。在我的頭腦裡打轉。如果你拒絕了我的建議”
“你建議我怎麼做呢?”瓦朗蒂娜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
“我是自由的,”馬西米蘭答道,“養得起你。我發誓在我吻你的額頭以前使你成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話讓我聽了要發抖!”那個年輕姑娘說。
“跟我走吧!”莫雷爾說,“我帶你到我的妹妹那兒,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們乘船到阿爾及利亞,到英國,到美國去,如你願意的話,我們到鄉下去住,等到我們的朋友們為我們說情,你家裡人回心轉意以後再回到巴黎來也可以。”
瓦朗蒂娜搖搖頭。“我怕,馬西米蘭,”她說,“這是個發瘋的主意,如果我不斷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瘋了。不可能的,莫雷爾,不可能的!”
“那麼你願意對命運之神屈服,甚至連反抗都不想了!”莫雷爾神情黯淡地說。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馬西米蘭說,“我再講一遍,你說得對。是我瘋了,而你向我證明了熱情可以使最理智的頭腦變得盲目。而你能夠絲毫不受熱情的影響而理智地思考,為這我謝謝你。那麼事情就是這樣定了明天,你就要無可挽回地接受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把你們連結在一起的不僅僅只簽訂婚約那種用來增加喜劇效力的演戲似的儀式,而是你自己的意願,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絕望的深淵裡推,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聽從了這樣的一個計劃?告訴我,你會怎麼辦?”
“小姐,”莫雷爾苦笑著說,“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經這樣說過的了。而作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做,而只考慮我自己準備怎麼做。我只想我和您認識已整整一年了。從我初次看見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託在一種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贏得您的愛情。有一天,您承認您是受我的。從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擁有您,我把這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說,命運之神已轉過身來攻擊我。我以為可以贏得天堂,但我輸了。這在一個賭徒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東西輸掉,而且也可把他本來沒有的東西輸掉。”
莫雷爾的態度十分平靜。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對敏銳的大眼睛望著他,竭力不讓莫雷爾發現在她心裡掙扎著的悲痛。
“但是,一句話,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我打算問您告別了,小姐,上帝聽到我說的話,明白我的心,我請他作證,證明我的確希望您過得寧靜,快樂,充實,使您不會再有時間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別了,瓦朗蒂娜,別了!”莫雷爾鞠了一躬說。
“你到哪兒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從鐵門的缺口裡伸出手來,抓住馬西米蘭的衣服,根據自己的激動的情緒,她知道莫雷爾的平靜態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兒去?”
“我要去走一條路,避免再給您的家庭增加麻煩,我要給一切忠誠專一的男子作一個榜樣,讓他們知道當處於我這種境地的時候,應該怎樣做。”
“在你離開以前,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馬西米蘭。”
“年輕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說呀!說呀!”瓦朗蒂娜說,“我求求你。”
“您的決定改變了嗎,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變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變的!”姑娘喊道。
“那麼告別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搖那扇門,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這樣大的力氣,而當莫雷爾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把兩隻手都從缺口裡伸出來,雙手使勁地轉動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麼?”她說。“你到哪兒去?”
“哦,別擔心!”馬西米蘭站在離鐵門幾步以外說,“這是我自己命運寒澀,我並不想叫別人為此來負責。要是換了別人,他或許會威脅你去找弗蘭茲先生,向他挑釁,和他決鬥,那都是喪失理智的行為。弗蘭茲先生跟這件事毫無關係。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見到我,也許他已經忘記他曾見過我這回事了。當你們兩家準備聯姻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對弗蘭茲先生並無敵意,我可以答應您,懲罰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誰的身上呢,那麼——我嗎?”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愛的女人是神聖的。”
“那麼,落到你自己身上嗎,不幸的人呵——你嗎?”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嗎?”馬西米蘭回答。
“馬西米蘭!”瓦朗蒂娜說,“馬西米蘭,回來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來,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臉色蒼白,別人大概會以為他還是象往常那樣快樂呢。“聽著,我親愛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種和諧而悅耳的聲音說,“象我們這樣無愧於社會,無愧於家人,也無愧於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對方的心,象讀一本書一樣。我不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劇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東尼。雖然我不曾明言,不曾發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你。你要離開我,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再說一遍,你是對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離開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個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結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個和我只有社會關係的人。所以,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這樣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結婚的時候,因為我不願意錯過那種意想不到的機會,說不定弗蘭茲先生會在那以前死掉。當你向聖壇走過去的時候,或許會有一個霹靂打在他頭上。在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夠死裡逃生,奇蹟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後一刻,當我苦難的命運已經確定,無法挽回,毫無希望的時候,我就寫一封密信給我的妹夫,另外寫一封給警察總監,把我的打算通知他們,然後,在一個樹林的拐角上,在一個深谷的懸崖邊,或者在一條河的堤岸旁,我就堅決地,正如我是法國最正直的人的兒子那樣堅決地了結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渾身痙攣地發抖。她那兩隻握住鐵門的手鬆了下來,她的胳膊垂了下來,兩大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年輕人悽楚而決絕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憐可憐我吧,”她說,“你說你是會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嗎?”
“不!我憑人格擔保,”馬西米蘭說,“但那不會影響到你。你盡了你的責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緊緊地按在心頭,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馬西米蘭!”她說,“馬西米蘭,我的朋友,我在人間的兄長,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在一起的。”
“別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又說。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臉上呈現出一種崇高卓絕的表情把雙手舉向天空,說,“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個孝順的女兒——我曾祈求、懇請、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懇或我的眼淚。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淚變得很堅決地繼續說,“我不願意悔恨地死去,我情願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馬西米蘭,我永遠只屬於你,幾點鐘?什麼時候?是不是馬上就走?說吧,命令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雷爾本來已經走出幾步,這時又轉過身來,他的面孔因高興而變得發白,把雙手從鐵門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過去。
“瓦朗蒂娜,”他說,“親愛的瓦朗蒂娜,你不必這樣說還是讓我去死吧。我怎麼能強迫你呢?如果我們彼此相愛的話。你只是出於仁慈才吩咐我活下來,是嗎?那麼我情願還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說,“如果他不關心我,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關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誰在我傷心的時候來安慰過我呢?我這顆出血的心能在誰的懷裡得到安息呢?他,他,永遠是他!是的,你說得對,馬西米蘭,我願意跟你去,我願意離開父母,我願意放棄一切。哦,我這忘恩負義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著喊道,“我願意放棄一切,甚至我那親愛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馬西米蘭說,“你不會和他分離的。你說諾瓦蒂埃先生喜歡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訴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決定。我們一結婚,立刻就把他接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時,他不是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了。你告訴過我你如何和他講話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種語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證,我們的前方不是絕望,而是快樂。”
“哦!瞧,馬西米蘭,瞧你對我有多重要!你幾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說的本來都是瘋話,因為我的父親會咒罵我。他是鐵石心腸決不會寬恕我。現在聽我說,馬西米蘭,如果憑我的計謀、我的哀懇或者由於意外事件——總之,不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拖延這件婚事,你願不願等待?”
“願意的,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這事決不能讓婚事成為事實,即使你被帶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絕。”
“世界上對我最神聖的一個人是我的母親,我憑她的名義向你發誓。”
“那麼,我們等待吧。”莫雷爾說。
“是的,我們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這幾個字使她緊張的情緒放鬆了,“世界上有許多許多事情,可以拯救我們這種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爾說,“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們不理你的懇求,如果你的父親和聖-梅朗夫人堅持在明天就叫弗蘭茲先生來簽訂婚約——”
“那時我會堅守我的諾言,莫雷爾。”
“你不去簽約。”
“來找你,咱們一起逃走。但從現在起直到那時,我們不要去冒險,違反上帝的旨意,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們沒有被人發覺,這是奇蹟,是天意,如果我們被人撞見,如果被人知道我們是這樣會面的,我們就毫無辦法了。”
“你說得對,瓦朗蒂娜。可是我怎麼知道。”
“到公證人狄思康先生那兒去打聽消息好了。”
“我認識他。”
“我也會想辦法告訴你,等我的消息吧。馬西米蘭,我也象你一樣的討厭這樁婚事啊!”
“謝謝你,我心愛的瓦朗蒂娜,謝謝你,這就夠了。我一旦知道要籤婚約,就趕到這個地方來。我可以幫助你很容易地翻過這道牆頭,門口就有馬車等著我們,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裡。我們先在那兒住下來,或者暫時隱居,要不仍舊參加社交活動,都隨你的心意,我們要用我們的力量來反抗壓迫,我們不會象綿羊似的俯首貼耳地被人處死,只用哀叫來求饒了。”
“好吧,”瓦朗蒂娜說。“我也要對你說一句:馬西米蘭,我相信你會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麼樣!你對你妻子滿意了嗎?”姑娘傷心地問。
“我心愛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說一聲‘是’那太少了。”
“但還是說吧。”
瓦朗蒂娜走過一點,把她的嘴唇幾乎湊到鐵門上,幾乎碰到莫雷爾的嘴唇,因為莫雷爾的臉緊緊地貼在又冷又硬的鐵柵的那一邊的。
“再見,那麼再見。”瓦朗蒂娜說。硬起心腸就走。
“你會寫信給我?”
“是的。”
“謝謝,謝謝,親愛的妻子,再見!”莫雷爾拋出一個純潔的飛吻,瓦朗蒂娜飛也似地順著來時的路跑回去。莫雷爾一直聽到她的衣服磨擦樹枝的聲音,和小徑上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後才帶著一種說不盡感激的微笑抬起頭來,感謝上帝允許他這樣的被愛,然後他也走了。年輕人回到家裡,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點鐘左右,正當他要出門去拜訪公證人狄思康先生的時候,郵差送來了一封小簡,他知道這是瓦朗蒂娜寄來的,雖然他以前並沒有看見過她的筆跡。那封信的內容如下:“眼淚、請求、祈禱,都沒有用處,昨天,我到聖費裡浦教堂去呆了兩小時,在那兩小時裡面,我從靈魂的深處向上帝祈禱。天也象人一樣的頑固,簽訂婚約的儀式已定在今晚九點鐘舉行。我只能遵守一項諾言,只有一顆心可以給人。那項諾言是為你而守的,那顆心是你的。那麼,今天晚上,九點一刻,在後門口見。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維爾福又——我那可憐的外祖母愈來愈糟了。昨天,她的發燒使她近於發昏;今天,她的發昏又使她近於發瘋。莫雷爾,你會好好對待我,使我忘記這樣狠心地拋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籤訂婚約,我想他們是瞞著諾瓦蒂埃爺爺的。”
莫雷爾雖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還不能使他滿意。他去找那位公證人,公證人向他證實了那一切。然後他又去拜訪基督山,聽到了更詳細的消息。弗蘭茲曾到伯爵這兒來過,告訴他關於舉行儀式的那件事,維爾福夫人也曾寫信給伯爵,請他原諒不能邀請他去參加典禮。聖-梅朗先生的死以及聖-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狀況勢將使那場聚會蒙上一層慘淡的氣氛,她不願意伯爵分擔他們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樂。
弗蘭茲曾在昨天去謁見聖-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見他,在那次會見以後,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爾的焦急不會逃過伯爵的眼睛,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對他比往常更親熱,的確,他的態度是這樣的慈愛,以致莫雷爾幾次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想到他對瓦朗蒂娜所許的諾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讀了幾十遍,這是她給他第一封信,但這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寫的信啊,他每讀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發誓要使她幸福。一個能作這樣勇敢的決定的年輕姑娘,她是多麼偉大呀!她為他犧牲了一切,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呀!的確,她應該是他第一個最崇拜的對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帶著無法形容的激動心情,同時又是一個妻子,不論怎麼感謝她和愛她,都是不夠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來的情景,她會對他說:“我來了,馬西米蘭,帶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裡藏著兩把梯子,一輛輕便馬車也已準備好等在那兒,馬西米蘭親自駕車,不帶僕人,不點燈,到第一條街的拐角上,他們再把燈點起來,因為過分謹慎會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時,他會禁不住打一個寒顫,他以前只握過她的手,只吻過她的手指尖,他想到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他就得保護瓦朗蒂娜從牆頭上下來,她將渾身顫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懷抱裡。
下午,他感到時間越來越近了,他只想一個人待著。他的血在沸騰,即使簡單的問題,一聲朋友的招呼,也會惹他心煩。他乾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書;但他的眼睛雖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動,卻不知道書的內容;最後他把書本拋開,又坐下來考慮他的計劃,把梯子和牆的距離再計算一下。時間終於逼近了。凡是一個深陷在愛情裡的人,是決不肯讓他的鐘表安安穩穩地向前走的。莫雷爾把他的鐘表折騰得夠嗆,以致在六點鐘的時候,鐘錶的指針就指到八點半上了。於是他對自己說,“是出發的時候了,簽約的時間定在九點鐘,但瓦朗蒂娜也許等不到那個時候。”所以,莫雷爾離開了密斯雷路,而當他踏進那片苜蓿田時,聖費裡浦教堂的大鐘正敲八點。馬和輕便馬車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後面,那是莫雷爾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漸漸降臨了,花園裡樹葉的顏色逐漸轉暗。於是莫雷爾從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鐵門缺口處,他的心怦怦直跳,從鐵門的小缺口望進去。一個人都看不到。時鐘敲八點半了;莫雷爾又在等待中度過了半個鐘頭,還是來回張望,從缺口上張望也越來越頻繁。花園諦聽腳步聲。從樹叢中望過去,可以隱隱約約地辨別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壓根沒有舉行簽訂婚約這樣一件大事。莫雷爾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點一刻上;但不久那隻他已經聽到敲過兩三遍的大時鐘校正了他的表時差,那隻鍾才敲九點半。已經比瓦朗蒂娜自己說定的時間遲了半個鐘頭了。對那個年輕人來說時間是一個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聲,都象是鉛錘似的敲擊在他的心上。樹葉的最輕微的沙沙聲,微風吹過的聲音,都會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額頭冒出一陣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穩梯子,為了不浪費時間,他先把一隻腳踏在第一級上。在這希望和恐懼的交替中,時鐘敲打十點了。“如果沒有意外,”馬西米蘭說,“簽訂一次婚約是不可能費這樣長的時間的。我已經考慮過各種可能性,計算過全部儀式所需要的時間,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他激動地在鐵門邊踱來踱去,時而把他那火燒般的頭抵在冰涼的鐵柵上。瓦朗蒂娜在簽約以後昏過去了,還是逃走時讓人找回去了。這是年輕人所能設想的僅有的兩種解釋,每種解釋都那麼令人沮喪。
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大腦中。說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來的時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條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樣,”他一邊喊,一邊爬到梯子頂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隻能怪我自己。”把這個念頭吹進他心裡的那個精靈並沒有離開他,而且固執地在他的耳邊嗡嗡地講個不停,以致過了一會兒,經過推測變成了無可質疑的事實。他的眼睛在愈來愈濃的黑暗裡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樣東西躺在那陰暗的路上。他冒險喊了一聲,他似乎聽到隨風吹來一聲模糊的呻吟。最後,十點半的鐘聲又敲響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陽穴猛烈地跳動著,他的眼睛漸漸模糊。他把一條腿跨過牆頭,一會兒,已跳到那一邊。現在他已經在維爾福的家裡了,是翻牆過來的。那會發生什麼後果呢?可是,他沒有仔細想下去,他沒有退回去。他貼著牆腳走了一小段路,然後越過一條小路鑽進樹叢裡。一會兒,他穿過樹林,清晰地看見了那座屋子。根據喜慶節日的慣例,屋子的每一個窗口裡都應該燈燭輝煌,但他所看到的,卻只是一個灰色的龐然大物。莫雷爾確信了一件事情,那時一片雲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籠罩在一片雲霧裡。一盞燈光不時急速地在樓下的三個窗口間移動。這三個窗口屬於聖-梅朗夫人的房間的。另外還有一盞燈光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一張紅色的窗帷後面,那是維爾福夫人的臥室。這一切莫雷爾都知道。為了可以時時刻刻在想象中跟隨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個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許多次,他雖然沒有看見過,卻瞭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這種黑暗和靜寂比瓦朗蒂娜不來更使莫雷爾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亂,痛苦得幾乎發瘋了。他決定不顧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見一次面,以便確定他所恐懼的那種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爾是到樹叢的邊上正想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花園的時候,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聲音,雖然隔得遠,但因為是順風,他聽得很清楚。一聽到這個聲音,他就退了回來,把自己已經伸出樹叢的半個身子完全藏起來,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來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經過的時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著她,他雖然不能說話了,但他還可以看見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來者是外人,他就聽聽他們說些什麼,也許可以藉此得到一點消息,解開這個截至目前為止還不可理解的謎。
月亮從那片遮住它的雲後面逃出來,莫雷爾看見維爾福出現在階沿前身後跟著一個黑衣服的紳士。他們走下臺階,向樹叢這邊走過來,莫雷爾很快認出另外那位紳士是阿夫里尼醫生。看到他們正向自己這邊走過來,他機械地向後退,直到他發覺樹叢中央的一棵無花果樹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兒,很快那兩位紳士也停住了腳步。
“啊,我親愛的醫生,”檢察官說,“這是上帝在懲罰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象一個晴天霹靂!您別來安慰我!唉!這樣的傷心事,是無法安慰的。這個心頭的創傷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齒在格格地發抖。維爾福自稱受了天罰,那麼,那座屋子誰死了呢?
“我親愛的維爾福先生,”醫生說,他的聲音使那個年輕人更感恐怖,“我領您到這兒來不是來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檢察官驚慌地問。
“我的意思是,在剛才發生的那場不幸後面,也許還有一場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維爾福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喃喃地說。
“您要告訴我什麼事情?”
“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嗎,我的朋友?”
“是的,沒有別人。但您為什麼到要防範得這樣周到呢?”
“因為我有一個可怕的秘密要告訴您,”醫生說。“我們坐下談吧。”
維爾福坐了下來,說得更準確些,是倒在了長凳上。醫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爾一手按住自己的頭,另外一隻手壓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們聽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裡反覆地說,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說吧,醫生!我聽著呢,”維爾福說,“讓打擊降臨吧!我已經準備接受打擊了!”
“聖-梅朗夫人的年齡當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鐘來,莫雷爾總算鬆了一口氣。
“她是愁壞的,”維爾福說:“是的,是愁壞的,醫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後”
“那不是憂愁的結果,我親愛的維爾福,”醫生說,“憂愁可以使人死亡,這種事情也很少發生,它決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時,甚至十分鐘之內把人殺死。”
維爾福沒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來垂著的頭抬起來,驚愕地望著醫生。
“病人最後那一次發作的時候您在不在場?”阿夫里尼先生問。
“在的,”檢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離開的。”
“您有沒有注意到將聖-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種病症發作時的症狀?”
“我注意到的。聖-梅朗夫人接連發作了三次,每次間隔幾分鐘,一次比一次厲害。當您到達的時候,聖-梅朗夫人已經喘氣喘了幾分鐘了。第一次她開始痙攣,我以為那只是一種神經質的痙攣,但當我看到她從床上蹦起來,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經發僵的時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時,我從您的臉色上知道事情實際情況比我所想要更可怕。這一次發作過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沒有辦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脈搏,您還沒有轉過頭,第二次發作又來了。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種神經質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顏色發紫。”
“第三次發作她就嚥氣了。”
“在第一次發作結束的時候,我發現那是急性痙攣的病症,您證實了我的意見。”
“是的,那是當著眾人的面,”醫生答道,“但現在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哦,上帝聽!您要告訴我什麼?”
“就是:急性痙攣和被植物物質的毒藥毒死,其病症是一樣的。”
維爾福從凳子上驚跳起來,一會兒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動都不動。莫雷爾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
“聽著,”醫生說,“我知道我所說的話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對誰說話。”
“您對我說話是把我當作一位法官呢,還是一個朋友?”維爾福問。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對一個朋友說話。急性痙攣和被植物物質的毒藥毒死,其病症是這樣相似,如果要我用發誓來肯定我現在所說的話,我也要猶豫一下,所以我再對您說一遍,我不是在對一位法官說話,而是在對一個朋友說話。我對那個朋友說:在那發病的三刻鐘裡,我仔細觀察著聖-梅朗夫人的痙攣抽搐、最後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藥毒死的,而且還能夠說出那種殺死她的毒藥的名稱。”
“閣下!閣下!”
“病症很明顯,您看到沒有?嗜睡陣陣發性的精神亢奮,神經麻痺。聖-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鱉或馬錢素,或許是錯拿而讓她服用的。”
維爾福緊緊抓住醫生的手。“噢,這是不可能的!”他說,“我一定是在做夢!”從您的嘴裡聽到這樣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訴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親愛的醫生,您或許是錯了。”
“我當然也可能錯,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並不是這樣。”
“可憐可憐我吧,醫生!近來我遇到這麼多可怕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看過聖-梅朗夫人沒有?”
“沒有。”
“有沒有到藥房裡去買別的沒有經我檢查過的藥?”
“沒有。”
“聖-梅朗夫人有沒有什麼仇人?”
“據我所知是沒有。”
“有沒有人能因為她的死而得到好處?”
“沒有,的確沒有!我的上帝,沒有,的確沒有!她唯一的繼承人是我的女兒只有瓦朗蒂娜一個人。噢,如果我想到這樣的念頭,我就要把自己刺死,來懲罰我的心意讓這樣的念頭存留了片刻。”
“我親愛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說,“我並沒有控告任何人,我說那只是一種意外,您知道一種誤會。但不論是意外或誤會,事實擺在那兒,事實告訴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聲告訴您:您得調查這件事。”
“調查誰?怎麼調查?調查什麼?”
“那個老僕人巴羅斯會不會弄錯事情,把準備給他主人服的藥拿給聖-梅朗夫人嗎?”
“家父服的藥?”
“是的。”
“但準備給諾瓦蒂埃先生服的藥怎麼會拿給聖-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您知道,毒藥對於某些疾病來說是良藥,瘋癱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說,為了恢復諾瓦蒂埃先生活動和說話的能力,我曾嘗試過種種藥物,後來我決定嘗試最後的一種方法,我已經給他服了三個月的番木鱉。在最近那服藥裡,我為他開了六釐克番木鱉精。這種份量,對於諾瓦蒂埃先生的身體毫無不良影響,而且他也漸漸服慣了但卻足夠殺死另外一個人了。”
“我親愛的醫生,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和聖-梅朗夫人的房間是隔開的,而巴羅斯根本沒有踏進過我岳母的臥室。總之,醫生,雖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醫術最高、醫德最好的醫生,雖然在任何情況之下,您的話在我都是如同陽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燈,醫生,雖然我那樣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錯。’”
“聽著,維爾福,”醫生說,“我的同行之中,您還能不能找到一個象我這樣信得過的人?”
“您為什麼要問我那句話?您想做什麼?”
“去請他來,我把我所看見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我們倆一起進行屍體解剖。”
“你們可以找到殘留的毒藥嗎?
“不,不是毒藥。我並沒有說我們能辦到那一點,但我們可以確定神經系統的興奮狀態。我們可以發現明顯的、無可爭辯的特徵,我們將對您說:親愛的維爾福,如果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僕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敵。”
“您這是什麼建議,阿夫里尼?”維爾福神情沮喪地說。
“只要另外再有一個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就必須得請法院來驗屍了。而在我的家裡發生驗屍案,這不可能的!但是,”檢察官不安地望著醫生,繼續說,“如果您希望驗屍,如果您堅持要驗屍,那就照辦好了。的確,也許我應該來協助調查,我的地位使我有這種義務。但是,醫生,您看我已經愁成這個樣子了。我的家裡已經發生過這麼多的傷心事,我怎麼能再帶進這麼多的謠言來呢?還要因此出乖露醜。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兒真會痛不欲生的!醫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檢察官做到這樣的職位——是不會不結下一些仇敵的。我的仇敵多極了。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對我的仇敵無疑會高興得跳起來,等於打了一次勝仗,而我卻得滿面蒙羞。醫生,原諒我這些世俗的念頭!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樣對你說了,但您是一個人,您懂得人情。醫生,醫生,就算是您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吧。”
“我親愛的維爾福先生,”醫生答道,“救人類是醫生最重要的責任。如果醫學上還有可以救活聖-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經死了。我要考慮的就應該是活著的人。讓我們把這個可怕的秘密埋在我們心的最深處吧。如果有人懷疑到這件事情,我願意讓人把它歸罪於我的疏忽。目前,閣下,您得注意,得仔細注意——因為那種惡事或許不會就此停止。當您找到那個嫌疑犯的時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對您說,您是一位法官,您盡了法官的本分!”
“我謝謝您,醫生,”維爾福說,高興得無法形容,“我從來沒有有過比您更好的朋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醫生會收回他的諾言,他急忙催著他回到屋子裡去了。
他們走後,莫雷爾從樹叢裡走出來,月光瀉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簡直象是一個鬼。“上帝用明顯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說。“但瓦朗蒂娜,可憐的姑娘!她怎麼能忍受得了這麼多的悲傷呢?”
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交替地望著那個掛紅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個掛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個掛紅色窗帷的窗口裡,燈光不見了;無疑,維爾福夫人剛把燈吹熄,只有一盞夜燈把它那暗淡的光灑在窗帷上。轉角上的那三個窗口卻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壁爐架上的一支蠟燭把它一部分慘白的光射到外面來,陽臺上出現了一個人影。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他好象聽到了低泣的聲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現在,在愛情與恐懼這兩種人類最強烈的激情的夾擊之下,他已處於騷亂和亢奮狀態到甚至產生了迷信的幻覺了。雖然他這樣藏在樹從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見他的,但他覺得聽到窗口的那個人影在呼喚他。他的混亂思想告訴他如此,熾熱的心在重複。雙重的錯誤變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現實。年輕人在那種不可理解的熱情的驅動之下,他從躲藏的地方跳出來,冒著被人看到的危險,冒著嚇壞瓦朗蒂娜的危險,冒著被青年姑娘發現時失聲驚叫的危險,他三步兩步跨過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過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樹,跑到臺階前面,推開那扇毫無抗拒的門。瓦朗蒂娜沒有看到他,她正抬頭看著天上,正在那兒注視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動的銀雲。那片雲的樣子象一個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興奮的頭腦裡,她覺得這就是她外祖母的靈魂。這當兒,莫雷爾已越過前廳,走上樓梯,樓梯上鋪著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被人聽見,而且,他意氣激揚,即使維爾福先生出現,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經下定決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認一切,懇求他原諒並且承認他和他女兒之間的愛。莫雷爾已經瘋了。幸虧他沒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裡的情形象他描述過,他這時尤其覺得那種描述對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達了樓梯頂上,在那兒停了一停,而正當他遲疑不決的時候,一陣啜泣聲為他引導了方向。他轉過身來,看見一扇門微微開著,他可以從門縫裡看到燈光的反映聽到哭泣的聲音。他推開門走進去。在房間裡,在一張齊頭蓋沒的白床底下,輪廊明顯地躺著那具屍體。
莫雷爾因為碰巧聽到了那次秘密談話,所以那具屍體對他特別觸目。瓦朗蒂娜跪在床邊,她的頭埋在安樂椅的椅墊裡,雙手緊緊地按在頭頂上,她渾身顫抖地啜泣著。那扇窗還是開著的,但她已從窗邊回來,正在祈禱,她的聲音即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要感動的;她講得很急促,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說些什麼——因為悲哀幾乎使她窒息了。月光從百葉窗的縫裡透進來,使燈光更顯蒼白,使這個淒涼的景象更顯陰森。莫雷爾受不了這種情景,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易動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著雙手受苦哭泣,他卻無法忍受的。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喊她,於是,瓦朗蒂娜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向他轉過身來。瓦朗蒂娜發覺他的時候絲毫沒有表示出驚奇的神色。一顆負著重憂的心對於較弱的情緒是不能感受的。莫雷爾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屍體,表示這是她所以不能赴約的原因,然後又開始啜泣起來。一時間,那個房間裡的兩個人都不敢說話。他們不敢打破死神所佈下的沉寂,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口。
“我的朋友,”她說,“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唉!你是受歡迎的,如果這座屋子的門不是死神為你打開的話。”
“瓦朗蒂娜,”莫雷爾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在八點半鐘就開始等了,始終不見你,我很擔心,就翻過牆頭,從花園裡進來,忽然聽人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聽到誰談話?”瓦朗蒂娜問道。
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醫生和維爾福先生的談話又都湧上他的心頭,他好象覺得能夠透過床單看到屍體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發紫的嘴唇。“聽到僕人談話,”他說,“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這兒來是會把我們毀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語氣間並沒有恐懼,她也沒有生氣。
“寬恕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那麼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說,“他們會看見你的,別走!”
“如果有人到這兒來呢?”
“姑娘搖搖頭。“沒有人來的,”她說,“別害怕,那就是我們的保護神。”她指指屍體。
“但伊皮奈先生怎麼樣了呢?”莫雷爾回答。
“弗蘭茲先生來簽約的時候,我那親愛的外祖母剛好斷氣。”
“哦!”莫雷爾帶著一種自私的欣喜感說。因為他以為這件喪事會使那件婚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憂慮的,”姑娘說,象是對這種自私的欣喜感必須立刻加以懲罰似的,“是這位又可憐又可愛的外婆,在她臨終的床上,她還要求那件婚事儘可能地趕快舉行。我的上帝!她本來想保護我,可是她事實上也在逼迫我!”
“聽!”莫雷爾說。
走廊裡和樓梯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那是我的父親,他剛從書房裡出來。”瓦朗蒂娜說。
“送醫生出去。”莫雷爾接上去說。
“你怎麼知道那是醫生?”瓦朗蒂娜驚奇地問。
“我這麼猜。”莫雷爾說。
瓦朗蒂娜望著年輕人。他們聽到街門關上的聲音;然後維爾福先生又把花園門鎖上,回到樓上。他在前廳裡停了停,象是決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呢還是到聖-梅朗夫人的房間裡來。莫雷爾躲在一扇門背後。瓦朗蒂娜還是一動沒有動,憂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懼。最終維爾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現在,”瓦朗蒂娜說,“前門和花園門都關了,你出不去了。”莫雷爾驚愕地望著她。“現在只有一條路是安全的,”她說,“就是從我祖父的房間穿出去。”她站起身來,又說。“來。”
“哪兒去?”瑪西梅朗問。
“到我祖父的房間裡去。”
“我到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去?”
“是的。”
“你真的是這個意思嗎,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過了。他是我在這家裡的唯一的朋友,我們都需要他的幫助,來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有點不敢遵從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錯了,我到這兒來簡直是瘋子的行為。你確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嗎?”
“是的,”瓦朗蒂娜說,“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離開我那親愛的外婆,我本來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死人本身就是神聖的。”
“是的,”瓦朗蒂娜說,“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時間。”於是她越過走廊,領著莫雷爾走下一座很窄的樓梯向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走去,莫雷爾躡手躡腳跟在她的後面。他們在房門口遇到了那個老僕人。
“巴羅斯,”瓦朗蒂娜說,“把門關上,別讓人進來。”她先進去。
諾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裡,在諦聽每一個輕微的聲音,眼睛注視著門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裡頓時閃出了亮光。
姑娘的臉上帶著一種嚴肅莊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驚,他那眼光裡立刻露出詢問的神色。
“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急急地說,“您知道,可憐的外祖母已經在一個鐘頭以前死了,現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沒有人愛我了。”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對她無限的愛憐。
“那麼我應該把我的憂慮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牽著馬西米蘭的手進來。“那麼,仔細看看這位先生。”老人用略帶驚奇的眼神盯住莫雷爾。“這位是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她說,“就是馬賽那個商人的兒子,您一定聽說過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們家的名譽是無可指責的,而馬西米蘭大概還要加以發揚光大,因為他雖然還只有三十歲,卻已經做到一個上尉,而且還是榮譽團的軍官。”
老人表示記得他。
“啊,爺爺,”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著馬西米蘭說,“我愛他,而且只願意屬於他,要是強迫我嫁給另外一個人,我情願毀滅我自己。”
從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頭腦裡的許多紛亂的念頭。
“您是喜歡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的吧。是嗎,爺爺?”
“是的。”老人表示。
“我們是您的孩子,您會保護我們反對我父親的意志對吧?”
諾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爾身上,象是說:“那得看情況了。”
馬西米蘭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說,“你在你外祖母房間裡還有一項神聖的義務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讓我跟諾瓦蒂埃先生談幾分鐘?”
“對了。”老人的眼光說。然後他又憂慮地望著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嗎,親愛的爺爺?”
“他能懂,我們常常談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樣和您談話的。”然後她帶著一個微笑轉向馬西米蘭,那個微笑雖然籠罩著一層憂鬱的陰影,卻依舊可愛,“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說。
瓦朗蒂娜站起來,搬了一把椅子給莫雷爾,要求巴羅斯不要放任何人進來,溫柔地擁抱了祖父一下,告別了莫雷爾,然後她就走了。為了向諾瓦蒂埃證明他的確獲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們的全部秘密,莫雷爾拿起字典、一支筆、一張紙,把它們都放在一張點著燈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爾說,“閣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誰,我多麼愛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樣為她打算的。”
諾瓦蒂埃表示他願意聽。這幕情景真動人——這個外表上似乎已經無用的老人卻成了這對年輕、漂亮而強壯的情人的唯一的保護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種極其高貴嚴肅的表情使莫雷爾很感到敬畏。於是他開始用顫抖的聲音敘述他們的往事。敘述他如何認識瓦朗蒂娜,如何愛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獨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愛。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財產狀況都告訴他,並且時時探詢那個老人的眼光,而那個眼光總是回答:“很好,說下去。”
“現在,”當莫雷爾結束前一部分的陳述時說,“現在我已經把我們戀愛的經過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訴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們的計劃對您說?”
“可以。”老人表示。
“我們決定的辦法是這樣的,後門口有一輛輕便馬車等在那兒,我預備帶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裡,和她結婚,然後以恭敬的態度等待維爾福先生的寬恕。”
“不。”諾瓦蒂埃說。
“我們一定不能這樣做?”
“不能。”
“您不贊成我們的計劃?”
“不贊成。”
“另外還有一個辦法。”莫雷爾說。
老人的眼光問道:“什麼辦法?”
“我要去,”馬西米蘭繼續說,“我要去找到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說明一切。”
諾瓦蒂埃的眼光繼續在詢問。
“您想知道我準備怎麼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間的關係講給他聽。如果他是一個聰明高尚的人,他就會自動放棄婚約來證明這一點,那麼,他就可以獲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愛;如果在我向他證明他在強奪我的妻子,證明瓦朗蒂娜愛我,而且不會再愛其他任何人以後,他拒絕放棄,不論是由於勢利心或是由於自尊心,就要和他決鬥,在讓他優先的條件下,然後我就殺死他,不然就讓他殺死我。如果我勝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殺死,我也確信瓦朗蒂娜一定不會嫁給他。”
諾瓦蒂埃帶著無法形容的愉快情緒注視著這張高貴而誠懇的臉,在這張臉上,忠實地顯示著他語氣間的種種情緒。可是,當莫雷爾的話講完的時候,他接連閉了幾次眼睛,這就是等於說“不”。
“不?”莫雷爾說,“您對於這第二個計劃,也象對第一個一樣的不贊成嗎?”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麼辦呢,閣下?”莫雷爾問道。“聖-梅朗夫人臨終時最後的要求,是不要耽擱那件婚事。難道我只能讓事情聽其自然嗎?”
諾瓦蒂埃沒有動。
“我懂了,”莫雷爾說,“我還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會把我們拖垮的,閣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她會被迫屈服。我到這兒來也幾乎是一個奇蹟,簡直很難再得到這樣好的機會。相信我,辦法是我對您講過的那兩種,恕我狂妄,請告訴我您覺得哪一種好。您贊不贊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託付給我?”
“不。”
“您贊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嗎?”
“不。”
“但是,上帝哪!我們盼望上帝會幫助我們,但究竟誰能得到這種幫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論是誰,只要和他談談天,他就會這樣微笑。這個老雅各賓黨徒的頭腦裡,總有點無神論的思想。
“靠機會嗎?”莫雷爾又問。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嗎,閣下?恕我太著急了,因為我的生命就懸在您的答覆上。您可以幫助我們?”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夠嗎?”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這樣的堅決,至少他的意志是無可懷疑的了,雖然他的力量或許還得考慮。
“哦,一千次感謝您,但是,除非一個奇蹟恢復了您講話和行動能力。否則,您困住在這張圈椅上,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動,您怎麼能阻止這件婚事呢?”
一個微笑使那老人的臉變得神采奕奕。這是在一張肌肉無法動的臉用眼睛來表現奇特的微笑。
“那麼我必須等待羅?”那個青年人問。
“是的。”
“但那婚約呢?”
那同樣的微笑又出現在老人臉上。
“您向我保證它不會簽訂嗎?”
“是的。”諾瓦蒂埃說。
“那麼甚至連婚約都不會簽訂了!”莫雷爾喊道。“噢,對不起,閣下?當一個人聽到一個大喜訊的時候,是有權利表示懷疑的婚約不會簽訂?”
“不會。”老人表示。
雖然有了這種保證,莫雷爾卻依舊有點懷疑。一個癱瘓的老人作出這種許諾,實在有點令人無法相信,這或許並不是他意志力強盛的表現而是他腦力衰弱的結果。傻子因為知道自己痴呆,答應辦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這不是常有的事嗎?氣力弱小的人常常自誇能舉重擔,膽小的人自誇能打敗巨人,窮人老是說他曾花掉多少財寶,最低賤的佃農,當他自吹自擂的時候,也會自稱為宇宙大神。不知道諾瓦蒂埃究竟是因為懂得那個青年人的疑心呢,還是因為他還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順從他的意見,他始終堅定地望著他。
“您有什麼意思,閣下?”莫雷爾問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說我願意平心靜氣地等待嗎?”
諾瓦蒂埃的眼光依舊堅定地盯著他,象是說單是申明還不夠,那個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發誓嗎,閣下?”馬西米蘭就這樣問。
“是的。”老人用同樣莊嚴的態度表示。
莫雷爾看出老人極其看重那個誓言。他舉起一隻手。“我憑我的人格向您發誓,”他說,“關於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決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說。
“現在,”莫雷爾說,“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嗎?”
“是的。”
“我不再去見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爾表示他願意服從。“但是,”他說,“首先,閣下,您允不允許您的孫女婿,象剛才您的孫女兒那樣吻您一下?”
諾瓦蒂埃的表情他不會誤解的。那個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剛過吻過的那個地方。然後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門外找到巴羅斯。瓦朗蒂娜剛才吩咐過他在門外等候莫雷爾。他把莫雷爾沿一條黑弄堂,領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園的小門口。莫雷爾很快就找到他進來的地點,他攀著樹枝爬上牆頂,藉助梯子的幫助,一會兒就已經到了那片苗蓿田裡,他的輕便馬車依舊等在那兒。他跳上馬車。雖然喜怒哀樂的各種情感攪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裡卻舒坦多了。午夜時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臥室一頭倒在床上,就象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樣睡著了。
(第七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