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佩特拉,我們這個隊伍要有一次人員輪換,攝影師高金光、信息傳送技師周兵、《北京青年報》記者於大公,以及司機楊玉會、孫建剛,都要從這裡直接去安曼機場回國,接替人員昨天已經來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離開。
又傳來消息,伊拉克大概能進去了。這事幾個月來一直在與伊拉克駐中國大使館聯繫,由於我們無法隱瞞去以色列的行程,怎麼也辦不通手續。幸好在這裡遇到.位旅遊公司的老先生,利用他的私人關係走通了伊拉克駐約旦大使館,只不過我們必須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來文的標記,簽證時只說去過埃及和約旦。
如果能夠通過老先生把手續辦下來,我們面臨的是一段極艱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駕駛距離是一干二百公里,大概要連續不休息地行駛二十個小時,中間沒有任何落腳地;巴格達食品嚴重益乏,除了勉強在旅館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購買到食品。伊拉克之後,伊朗、巴基斯坦的路途更長,巴基斯坦政變後的局勢還不明朗,那石弓也區近年來險情重重,行路安全很難保證;印度水災後傳染病流行,從尼泊爾進西藏,有很長一段距離沒有像樣的路……總之,最麻煩的路程都在以後。
我們正在佩特拉崎嶇的山道門討論著行程,突然一輛吉普車駛來,說由於種種原因,告別的時間提前,要離開的幾位現在就去機場。
告別是一件讓人脆弱的事情。原來說說笑笑遮蓋著,突然提前幾個小時,加上告別的地方不是機場或旅館門口,而是在探訪現場,立即感受到一種被活生生拉扯開來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淚流滿面,連蒙古大漢高金光也泣不成聲,引得大家都受不住。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實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這充滿未知的艱險長途,這幾天來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細細叮囑。她很想繼續陪著我,但發現在這樣的路上遇到艱險,妻子的照顧不解決問題,何況國內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
其實她流淚還有更深的原因。這次她從開羅、盧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過來,一直在與我討淪著各種文明的興衰玄機,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變得鴻檬而蒼涼,這與她平時的工作形成卜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樣,本來只想與世無爭地做點自己和別人都喜歡的事情,無奈廣大觀眾和讀者的偏愛引發了同行間的無數麻煩。我們都想在新世紀來到之時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異邦文明的廢墟前,心情變得特別複雜。故國的文明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鮮明地呈現在眼前,我們願意為它奉獻,卻不知如何揮去煩囂。
前兩天在耶路撒冷接到北京兩位朋友的電話,說湖南和廣東的盜版集團又盯上了我的這部日記。輾轉傳來的話與以前差不多:一些資金雄厚的“民間出版渠道”謀求與我合作,如果同意對他們“眼開眼閉”,報刊間的批判文章白可煙消雲散;如果不同意,批判文集都準備好了。妻子聽到這樣的J專活總是半天沉默,她不相信盜版集團真食匕一掌定江山,但環顧四周,文化界很多人對此只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少數人還助封為虐、落並下石。他們不見得都受盜版集團收買,但在惡性搶劫事件發生時,他們只在趁勢嘲笑被搶劫者,從來沒有對搶劫者發出過一絲阻止的眼神。她一次次問我,“文革”災難是不是這樣被擴大的?我說是。惡人總是少數,但災難如此之大,除了特殊的政治背景,還因為這種群體心理助長了惡、擴充了惡。更荒唐的是,文化人在助長和擴充惡的時候,總是尋章摘句、滿口道義,連惡人也都誤以為自己是“得道多助”了。
但她知道,我會走下去,在不答應他們任何要求、不理會他們任何鬨鬧、也不懼怕他們任何要挾的情況下走下去。她最知道我寧肯停止寫作也不會向他們屈服,寧肯死亡也不會與他們合作。因此她對著我流淚,又怕惹我傷心便戴上了太陽眼鏡,然後搖好車窗,低下了頭。他們的車子走遠了。我們還要用車輪一步步度量遼闊的文明傷心地,然後才能回國。不管回國會遇到什麼,那畢竟是我們的祖國。
我正在出神,我們隊伍裡新來的一位司機在山道口見到了一箇中國女子。在這一帶見到中國人十分稀罕,總會多看幾眼。這位中國女子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見到這隊印著中國字的吉普,立即走了過來,見到這麼些中國人,顯得布及激動。我們的司機告訴她,我們將橫穿幾個文明古國,一路返回中國。她一聽,眼圈紅了,轉身與丈夫耳語一陣,又對我們的司機說:“我們想開著車跟著你們,一起走完以後的路程,有可能嗎?”回答說不可能,她便悻悻離去了。
這時,我突然想對已經遠去的妻子說,我們還是不要太在意。來自狹隘空間的騷擾,不應該只向狹隘空間清算。我們的遭遇屬於轉型期的一種奇特生態,需要在更大的時空中開釋和舒展。
我們早就約定,二十一世紀要有一種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們的名字最終失蹤於何處,我們心中有關中華文明的宏大感受,卻不會遺落。
在佩特拉山日我站了很久,看著遠處的煙塵和雲天,幻閤中默唸著一句告別時怎麼也不敢說出口的話:妻子,但願我們還能見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約旦佩特拉,夜宿Silknoad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