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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友情

    嚴重的友情

    友情這件事,比我們平常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表面上,它是散落四處的點點溫馨。平時想起一座城市,先會想起一些風景,到最後,必然只想這座城市裡的朋友。是朋友,決定了我們與各個城市的親疏。初到一個陌生地,寂寞到慌亂,就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朋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見到一個朋友,那麼,時間和空間就會在剎那間產生神奇的蛻變。兩個朋友見面時再誇張的動作聲調,四周路人都能原諒。有時久違的朋友會在我們還沒有發現時從背後狠狠地擂過來一拳,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輕,但奇怪的是我們還沒有回頭就能感覺到這種分量所包含的內容,因此總是滿臉驚喜,然後再轉身尋找。我們走在街上,肩膀和後背總在等待著這種拳頭。等了半天沒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無聊。

    我一再對學生們說,你們年輕,奮鬥吧,追求吧,去創造什麼事業吧,但請記住,一過中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為朋友們活著了。各種宏大的目標也許會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標則越來越強硬。報答朋友,安慰朋友,讓他們高興,使他們不後悔與自己朋友一場。所謂成功,不是別的,是朋友們首肯的眼神和笑聲。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在企盼著它們,而不是企盼那沒有質感的經濟數字和任命文本。我們或許關愛人類,心懷蒼生,並不以朋友的圈子為精神終點,但朋友仍是我們遠行萬里的鼓勵者和送別者。我們經由朋友的橋樑,向億萬眾生走去。很難設想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濟天下。

    如此說來,友情確實重要,但又怎麼說得上"嚴重"呢?

    嚴重的是,我們無法辨別這一切的真偽。

    如果,我們長期所信賴的友情竟是虛假的,而這種虛假又並不出於惡和罪,而是出於友情本身的悖論,我們將如何面對?

    友情的崩坍,重於功業的成敗,險過敵人的逼近。

    我曾在澳洲墨爾本西南面三百公里處的海岸徘徊,產生過對這一問題的恐懼聯想。在那裡,早年異域的船隻極難登岸,高聳的峭壁不知傲視過多少轟然而毀的殘骸,但終於,峭壁自己崩坍了,崩坍得千奇百怪,悲涼蒼茫。人世間友情的崩坍也是這樣,你明明還在遠眺外來的危險跡象,突然腳下震動,你已葬身大海。

    也有拼死不願崩坍的,當週圍的一切高度都被海水捲走後,它們還以孤峭的殘柱挺立在汪洋之間,成為墨爾本海岸的一大景觀。這些殘柱宛若悲劇英雄的形態,旅遊者們稱它們為"十二門徒",遠遠看去確實很像,長風殘照下一個個獨立在大海中,宣告著門徒們對師道的忠誠,對友情的摯守,宣告著一切崩坍總有例外,實在讓人感動。但這些門徒互相不能靠近,不知哪個夜晚在激浪的衝擊下終於站不住,沖走一個,再衝走一個。在它們近旁,已有很多逐一被沖走的先例。我看著這些殘柱,心想人世間最具有造型意義的友情佳話,會不會也只是一種蒼茫大海間臨時的孤傲?

    我們的日常生活過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機遇,因此完全無法驗證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堅實。不知道它有岩脈連著地殼,還是僅僅泥壘沙積?有時也想,既然沒有海浪,那麼不堅實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險,何苦對它過於挑剔?但立即否定了這種寬容,因為這塊自己多年選擇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託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託於一種潛在的危險,這不成了一種自我欺騙?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警惕了。友情的話題雖然處處可以聽到,但它的實質性含義卻讓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視,不敢細談。相識的人們聚會,最輕鬆的說法是"敘敘友情",其實到時候誰也不會真的敘什麼友情,大多也就是回憶一下過去,胡聊一些家常罷了,友情如此艱深,哪能隨便敘得了的?

    友情的某些真相,即便隨口談起,也會把善良人嚇一跳。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曾這樣記述柔石:"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麼?——不至於此罷?……"

    這位柔石,是一位不怕死的人,他對自己隨時可能被敵人殺害並無驚疑,卻驚疑於世間居然有人"賣友"、"吮血"。這也就是說,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叛賣友情比犧牲生命更不可想象。我想,只要他們固守的友情不侵害人類的基本原則,這樣的人基本上都可進入"君子"的範疇。倒過來,另有一些人,把友情看作小事一樁,甚至公然表明自己如何為了某個目的而不得不糟踐朋友,我真為他們可惜,因為他們不知道只要有這樣的一個舉動,他們在世俗人心中的形象就永遠難於修復了。

    一切真正成功了的政治人物一定會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則他們不可能吸引那麼多人手提生命跟著他們奮鬥。但是,他們果真在友情上如此豐盈嗎?遠遠未必。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勢,在友情上往往特別荒涼。但他們不願承認這一點,因為他們深知僅僅這一點就足以把他們一生的功績大部分抵消。有的政治人物在處置友情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主動權,但越是這樣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質,他們握在手上時松時緊、時熱時冷的友情纜繩,其實已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友情。為此,我在前兩年讀到一位華裔美國曆史學家的論述時眼睛一亮,他論及中國現代一位重要政治家,說再過多少年,這位政治家至今無法被人們原諒的嚴重錯誤也許會被歷史學家們原諒,將來的歷史學家們永遠無法原諒他的,可能只有一點:作為男人,他對不起很多朋友。

    不必到今後,這話今天來說也已經有廣泛感應。這位氣吞山河的政治家居然沒有想過,再驚人的功業也不足以成為當眾背棄一位老友的理由,除非這位老友實在不堪到了非被背棄不可的地步。他偉大到已經不在乎友情,但顯而易見,他錯了。

    他身邊,一位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他的政治家卻受到人們更多的懷念,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位政治家有時比較把友情當一回事。懷念他的人並不認識他,但友情是人世間最敏感的部位,再遠的事情一旦與友情相連,即能觸及萬眾痛癢。千年前的一次小小的賣友舉動,如果留下了文字記錄,也會引起千年後的痛苦和憤怒,更不要說當代人了。

    從歷史看,除了少數例外,友情好像不太適宜與過大的權勢、過高的智慧連在一起。有時,高貴的靈魂在關愛天下時也常常忽略了身邊的友情等級和友情秩序,結果總是吃足苦頭。它是一個最容易被處於得意狀態的各個方位誤認為早已圓滿解決而實際上遠非如此的真正的大問題。

    記得八九年前我寫過一篇《上海人》的文章,分析了上海人的生態和心態特徵,一時產生不小的影響,但也有不少外地讀者來信,說我遺漏了很重要的一點,即上海人對友情的奇怪態度。其中有一位說,據他觀察,上海人是最喜歡哄聚在一起又最不講友情的一群;還有一位讀者說,上海人所謂的"朋友",其實就是熟人,上海人不懂朋友的深義,因此沒有真正的朋友。對這些讀者來信我沒有理會,因為我的朋友雖然各地都有,但較多的還是上海人,我一時還沒有產生這樣的體驗。直到後來發生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事件才恍然大悟。在友情上發生的事件,是很難說得清又很不願意說的,因此我直到今天沒有對此事發表片言隻語的聲辯,不過從那時起,我對上海人某一階層的群體心理素質產生了另一種評價。

    所不同的只是,我突然理解了許多在友情問題上欲哭無淚的訴苦者,而在以前,我總是勸他們別誤會,別過激,別把人心看得那麼壞。

    "您簡直無法相信,當我專程到北京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追查謠言的根源,結果是,全部謠言出自每星期與我見面吃飯的三個朋友!"

    我悽然一笑,深深點頭。

    另一位訴說者又來了:"他到處說,長期以來,他每星期要與我通兩個小時的電話,這次只是為了真理,不能不揭露我的所謂歷史問題……"

    我又悽然一笑,深深點頭。

    又有一位在說:"他被撤職後,景況淒涼,我出於朋友之誼,用自己的錢,還掉了他在單位的欠款,當時他幾次要向我下跪,都被我拉住。才幾天,知道是他在傷害我,我幾乎不信……"

    我還是悽然一笑,深深點頭。

    "我最不理解的不是那些誣陷我的人,而是我遭誣陷後那些老朋友們的態度,他們明知全是誣陷,只要出來說一句話,對我是巨大的幫助,對他們又毫無損害,但一連好幾個月,他們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當事情過去之後,他們又都冒出來了,對嗎?"我問。

    "正是,冒出得既及時又整齊。"他說。

    我只能又一次,悽然一笑,輕輕點頭。……

    有一批優秀的律師是我這方面的老師。他們經常向我講述手上正在承辦的各種案子,這些案子,在法律上都能明白裁決,但在友情上留下的謎團卻顯得越來越怪異,連這些智慧的律師也只能徒嘆奈何。

    律師們告訴我,很多被告和原告都是朋友,而且一度還稱得上是生死莫逆、榮辱與共的朋友,當原告不得不要對老友起訴的時候,圖的往往不是法律上的輸贏而是友情上的是非,但友情上的是非怎能靠法庭來裁決?

    律師們還告訴我,也有一些原告,在法律上是勝者,在友情上卻是豺狼。例如已有不止一位原告利用友情,先在幾位合作的朋友間騙得單獨的名義,然後再利用法律,置合作者於非法地位。

    律師們說,這些案子使我們痛苦,因為法律常常無法保護君子而懲罰小人,尤其在君子重情而輕法、小人玩情而懂法的情況下,更是如此。但我們律師也是人,常常在官司過後,成了我們的失敗了的對手的朋友。

    律師們的這些話,我有能力感應,這都應感謝幾年前的那次友情事件。現在回想,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仍然一味不分青紅皂白地朋友來朋友去,人生中會加添著多少虛假和脆弱。經過幾度洗刷,我結實了。

    乍一看,我似乎更多地注意到了友情的陰暗面,其實並不。我曾在陰暗面中困惑過,痛苦過,但後來終於明白,友情的來去是一個探測儀,告知你與原先進入的那個層面的真實關係。如果在一個領域,一群朋友突然沒有理由地冷眼相對,栽贓構陷,那就意味著你可以離開了。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臨時給你的笑臉只是索取和探詢,等探詢明白,彼此無法調和,你的存在只能給這個村寨帶來不安寧,而你住在這個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應該上路。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黃昏的牛糞火中,繁星在天,眼前隱約有一條出山的路。不必告別,不要留話,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快步離開要緊。高山流水

    常聽人說,人世間最純淨的友情只存在於孩童時代。這是一句極其悲涼的話,居然有那麼多人贊成,人生之孤獨和艱難,可想而知。

    我並不贊成這句話。孩童時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戲,成年人靠著回憶追加給它的東西很不真實。友情的真正意義產生於成年之後,它不可能在尚未獲得意義之時便抵達最佳狀態。

    其實,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變中,猛然發現自己長大的。彷彿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學遇到的困難使你感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放慢腳步憂思起來,開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這一刻,你突然長大。

    我的突變發生在十歲。從家鄉到上海考中學,面對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鄉間的小友,但已經找不到他們了。有一天,百無聊賴地到一個小書攤看連環畫,正巧看到這一本。全身像被一種奇怪的法術罩住,一遍遍地重翻著,直到黃昏時分,管書攤的老大爺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我的肩,說他要回家吃飯了,我才把書合攏,恭恭敬敬放在他手裡。

    那本連環畫的題目是:《俞伯牙和鍾子期》。

    純粹的成人故事,卻把艱深提升為單純,能讓我全然領悟。它分明是在說,不管你今後如何重要,總會有一天從熱鬧中逃亡,孤舟單騎,只想與高山流水對晤。走得遠了,也許會遇到一個人,像樵夫,像隱士,像路人,出現在你與高山流水之間,短短幾句話,使你大驚失色,引為終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註定會失去他,同時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一個無言的起點,指向一個無言的結局,這便是友情。人們無法用其它詞彙來表述它的高遠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個字,成為中國文化中強烈而縹緲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當然還不知道這個故事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沒有一個算得上"知音"。我還沒有彈撥出像樣的聲音,何來知音?如果是知音,怎麼可能捨卻蒼茫雲水間的苦苦尋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的班級?這些疑問,使我第一次認真地抬起頭來,迷惑地注視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注視了整整四十年,已經到了滿目霜葉的年歲。如果有人問我:"你找到了嗎?"我的回答有點艱難。也許只能說,我的七絃琴還沒有摔碎。

    我想,艱難的遠不止我。近年來參加了幾位前輩的追悼會,注意到一個細節:懸掛在靈堂中間的輓聯常常筆涉高山流水,好像死者與輓聯撰寫者是當代知音,但我知道,死者對於輓聯撰寫者的感覺並非如此。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在死者失去辯駁能力僅僅幾天之後,在他唯一的人生總結儀式裡,這一友情話語烏黑鮮亮,強硬得無法修正,讓一切參加儀式的人都低頭領受。但我們對此又不能生氣,如果死者另有知音名單,為什麼不在臨死前鄭重留下呢?可見對大多數人來說,直到生命結束都說不清楚明確的友情序列,任何人都可以來臨時扮演一下。幾十年的生命都在尋找友情,難道一個也找不到?找到了,而且很多,但一個個到頭來都對不上口徑,全部是錯位了的友情。無所求

    友情的錯位,來源於我們自身的混亂。

    一些珍貴的緣分都已經稍縱即逝,而一堆無聊的關係卻仍在不斷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長,長得密密層層、遮天蔽日,長得枝如虯龍、根如羅網,不能怪它,它還以為在烘托你、衛護你、寵愛你。幾十年的積累,說不定已把自己與它長成一體,就像東南亞熱帶雨林中,建築與植物已不分彼此。

    誰也沒有想到,從企盼友情開始的人生,卻被友情擁塞到不知自己是什麼人。川端康成自殺時的遺言是"太擁塞了",可見擁塞可以致命。我們會比他頑潑一點,還有機會面對擁塞向自己高喊一聲:你到底要什麼樣的友情?

    只能等待我們自己來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們的回答大部分不屬於自己。能夠隨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師、慈祥的長輩、陳舊的著作所發出過的聲音。

    他們說,友情來自於共同的事業。這話很漂亮,但我們應該注意此間有一處致命的模糊:一般一講事業似乎總與理想、奮鬥連在一起,其實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哪有這般莊嚴?習慣於莊嚴的長輩們喜歡用大詞,他們所說的事業其實也就是職業。什麼"舞蹈事業"、"煤炭事業"、"財會事業",都算事業。置身於同一個職業難道是友情的基礎?當然不是。如果偶爾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豈能依附於事功,友誼豈能從屬於謀生,朋友豈能侷限於同僚?

    他們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這種說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價值在於被依靠。但是,沒有可依靠的實用價值能不能成為朋友?一切幫助過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作朋友?

    他們說,患難見知己,烈火煉真金。這又對友情提出了一種要求,盼望它在危難之際及時出現。能夠出現當然很好,但友情不是應急的儲備,朋友更不應該被故意地考驗。……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們這個缺少商業思維的民族在友情關係上竟然那麼強調實用原則和交換原則。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麼。不依靠事業、禍福和身份,不依靠經歷、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和確認。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所謂朋友,也只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得更加溫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在古今中外有關友情的萬千美言中,我特別贊成英國詩人赫巴德的說法:"一個不是我們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應該具有"無所求"的性質,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卻轉化為一種外在的裝點。

    我認為,世間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敗壞的,即便所求的內容乍一看並不是壞東西。讓友情分擔憂愁,讓友情推進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麼呢?其實,在我看來,大家應該為友情卸除重擔,也讓朋友們輕鬆起來。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無所求。

    其實,無所求的朋友最難得,不妨閉眼一試,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刪去,最後還剩幾個?

    李白與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國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鍾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們的交往,也是那麼短暫。相識已是太晚,作別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別詩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從此再也沒有見面。多情的杜甫在這以後一直處於對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寫出了刻骨銘心的詩句;李白應該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達、交遊廣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沒有在他的詩中出現。這裡好像出現了一種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並不以平衡為條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單方面的美好承擔。李白對他無所求,他對李白也無所求。

    友情因無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還是不平衡。詩人周濤描寫過一種平衡的深刻:"兩棵在夏天喧譁著聊了很久的樹,彼此看見對方的黃葉飄落於秋風,它們沉靜了片刻,互相道別說:明年夏天見!"

    楚楚則寫過一種不平衡的深刻:"真想為你好好活著,但我,疲憊已極。在我生命終結前,你沒有抵達。只為最後看你一眼,我才飄落在這裡。"

    都是無所求的飄落,都是詩化的高貴。防範破碎

    真正的友情因為不企求什麼不依靠什麼,總是既純淨又脆弱。

    世間的孤獨者也都遭遇過友情,只是不知鑑別和維護,一一破碎了。

    為了防範破碎,前輩們想過很多辦法。

    一個比較硬的辦法是捆紮友情,那就是結幫。不管儀式多麼隆重,力量多麼雄厚,結幫說到底仍然是出於對友情穩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罰來杜絕背離。結幫把友情異化為一種組織暴力,正好與友情自由自主的本義南轅北轍。我想,友情一旦被捆紮就已開始變質,因為身在其間的人誰也分不清夥伴們的忠實有多少出自內心,有多少出自幫規。不是出自內心的忠實當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內心的那部分,在群體性行動的裹卷下還剩下多少個人的成分?一切吞食個體自由的組合必然導致大規模的自相殘殺,這就不難理解,歷史上絕大多數高豎友情旗幡的幫派,最終都成了友情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跡斑斑,荒冢叢叢。現在不少年輕人的團伙式交往雖然沒有這麼嚴重,卻也具備某些特徵。今天決定合力炒作這件事,明天決定聯手滅掉哪個人,看似叱吒風雲,實際上互相裹卷而已,說不上是誰的獨立意志,因此也不存在多少真實的友情成分。

    一個比較軟的辦法是淡化友情。同樣出於對友情穩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釋濃度來求得延長。不讓它凝結成實體,它還能破碎得了嗎?"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高明的說法包藏著一種機智的無奈。怕一切許諾無法兌現,於是不作許諾;怕一切歡晤無法延續,於是不作歡晤,只把微笑點頭維繫於影影綽綽之間。有人還曾經借用神秘的東方美學來支持這種態度: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樣一來,友情也就成了一種水墨寫意,若有若無。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友情和相識還有什麼區別?這與其說是維護,不如說是窒息,而奄奄一息的友情還不如沒有友情,對此我們都深有體會。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禮地牽了牽嘴角向我們遞過來一個過於矜持的笑容,為什麼使我們那麼膩煩,寧肯轉過臉去向一座塑像大喊一聲早安?在宴會上,一位客人伸出手來以示友好卻又在相握之際繃直了手指以示淡然,為什麼使我們那麼噁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邊把手洗個乾淨?

    另一個比較俗的辦法是粘貼友情。既不拉幫結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的標準,擴大友情的範圍,一團和氣,廣種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太信任友情,試圖用數量的堆積來抵拒荒涼。這是一件非常勞累的事,哪一份邀請都要接受,哪一聲招呼都要反應,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結果,哪一個朋友都沒有把他當作知己。如此大的聯繫網絡難免出現種種麻煩,他不知如何表態,又沒有協調的能力,於是經常目光遊移,語氣閃爍,模稜兩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懷疑、都看輕。這樣的人大多不是壞人,不做什麼壞事,朋友間出現裂縫他去粘粘貼貼,朋友對自己產生了隔閡他也粘粘貼貼,最終他在內心也對這種友情產生了苦澀的疑惑,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內心粘粘貼貼。永遠是滿面笑容,永遠是行色匆匆,卻永遠沒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麼?

    強者捆紮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貼友情,都是為了防範友情的破碎,但看來看去,沒有一個是好辦法。原因可能在於,這些辦法都過分依賴技術性手段,而技術性手段一旦進入感情領域,總沒有好結果。

    我認為,在友情領域要防範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邪惡的侵入。邪惡一旦侵入,會使整個友情繫統產生基元性的蛻變,其後果遠比破碎嚴重。這種情形,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交錯了朋友。不是錯在一次兩次的失約、失信上,而是錯在人之為人的本質上。本質相反而又成了朋友,那就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結束這種本來就不應建立的友誼,要麼漸漸改變自己的本質。可惜的是,很多善良的人選擇的是後者。我曾調查過數量不小的犯罪記錄,發現有很大一部分人犯罪,都是從交錯朋友開始的。他們在鐵窗裡的懺悔,更多的不是屬於刑事,而是屬於友情方面。其實,這樣的懺悔又豈止在大牆之內?

    邪惡侵入,觸及友情領域一個本體性的悖論,很難躲避得開。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衛機制的,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一點上。幾盅濃茶淡酒,半夕說古道今,便相見恨晚,頓成知己,而所謂知己,第一特徵是毫無戒心,一見傾心,不再遺忘;第二特徵是彼此可以關起門來,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陰晦隱秘越是貼心。因此,這似乎是一個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間,許多在正常情況下不願意接觸的人和事就在這裡扭合在一起。事實證明,一旦扭合,要擺脫十分困難。那種雜亂的組接系統成了一種隱性嗜好,不見得有多少實利目的卻能在關鍵時刻左右行止。為什麼極富智慧的大學者因為幾撥老朋友的來訪而終於成了漢奸?為什麼從未失算的大企業家只為了向某個朋友顯示一點什麼便一瀉千里?而更多的則是,一次錯交渾身惹腥,一個惡友半世受累,一著錯棋步步皆輸。產生這些後果,原因眾多,但其間肯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友情,容忍了邪惡。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個疏遠朋友、背棄友情的話柄,結果,友情成了通向邪惡的柺杖。

    由此更加明白,萬不能把防範友情的破碎當成一個目的。該破碎的讓它破碎,毫不足惜;雖然沒有破碎卻發現與自己生命的高貴內質有嚴重牴牾,也要做破碎化處理。羅丹說,什麼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東西。我們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鑿掉那些異己的、卻以朋友名義貼附著的雜質。不鑿掉,就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自己。心理陷阱

    該破碎的友情常被我們捆紮、粘合著,而不該破碎的友情卻又常常被我們捏碎了。兩種情況都是悲劇,但不該破碎的友情是那麼珍貴,它居然被我們親手捏碎,這對人類良知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

    提起這個令人傷心的話題,我們眼前會出現遠遠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畫面。兩位寫盡了人間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讓世上多少讀者領悟了互愛的真諦,而他們自己也曾在艱難歲月裡相濡以沫,誰能想得到,他們的最後年月卻是友情的徹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與其中一位長談,那麼善於遣字造句的文學大師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訴說,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當時想,友情看來真是天地間最難說清楚的事情。還有兩位與他們同時的文壇前輩,其中一位還是我的同鄉,他們有一千條理由成為好友卻居然在同一面旗幟下成了敵人,有你無我,生死搏鬥,牽動朝野,轟傳千里,直到一場滅頂之災降臨,雙方才各有所悟,但當他們重新見面時,我同鄉的那一位已進入彌留之際,兩雙昏花老眼相對,可曾讀解了友情的難題?

    同樣的事例,可以舉出千千萬萬。

    可以把原因歸之於誤會,歸之於性格,或者歸之於歷史,但他們都是知書達理、品行高尚的人物,為什麼不能詢問、解釋和協調呢?其中有些隔閡,說出來瑣碎得像芝麻綠豆一般,為什麼就鎖住了這麼一些氣壯山河的靈魂?我景仰的前輩,你們到底怎麼啦?

    對這些問題的試圖索解,也許會貫穿我的一生,因為在我看來,這其實也正是在索解人生。現在能夠勉強回答的是:高貴靈魂之間的友情交往,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那麼,就讓我試試看,說說遭致高貴靈魂之間友情破碎的兩個陷阱:過敏陷阱和黑箱陷阱。

    先說因互相熟知而產生的心理過敏。

    彼此太熟了,考慮對方時已經不再作移位體驗,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進行推測和預期,結果,產生了小小的差異就十分敏感。這種差異產生在一種共通的品性之下,與上文所說的異質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覺上,反而出太多的共通而產生了超常的差異敏感,就像在眼睛中落進了沙子。萬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卻不容自己的身體裡嵌入一點點東西,他把朋友當作了自己。其實,世上哪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即便這兩片樹葉貼得很緊。本有差異卻沒有差異準備,都把差異當作了背叛,誇張其詞地要求對方糾正。這是一種雙方的委屈,友情的回憶又使這種委屈增加了重量。負荷著這樣的重量不可能再來糾正自己,雙方都怒氣沖天地走上了不歸路。凡是重友情、講正義的人都會產生這種怒氣,而只有小人才是不會憤怒的一群,因此正人君子們一旦落入這種心理陷阱往往很難跳得出來。高貴的靈魂吞嚥著說不出口的細小原因在陷阱裡掙扎。

    再說因互相信任而產生的心理黑箱。

    朋友間還有什麼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於這樣一個想法,把許多與友情有關的事情處理得乾脆利落、默不作聲。不管做成沒做成,也不作解釋,不加說明。一說就見外,一說就不美,友情好像是一臺魔力無邊的紅外線探測儀,能把一切隱藏的角落照個明明白白。不明不白也不要緊,理解就是一切,朋友總能理解,不理解還算朋友?但是,當誤會無可避免地終於產生時,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點,這對被疑的一方而言,無異是冤案加身,申訴無門,他的表現一定異常,異常的表現只能引起更大的懷疑,互相的友情立即變得難於收拾。直至此時,信任的慣性還使雙方撕不下臉來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傳遞著昏暗,氣忿之中疊加著氣忿。這就形成了一個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纜索在裡邊纏繞盤旋,打下一個個死結,形成一個個短路,災難性的後果在所難免。

    這兩個心理陷阱,過敏陷阱和黑箱陷阱,大多又是交叉重合在一起的,過於清晰與過於不清晰這兩個極端,互為因果、互增危難,變情為仇、變友為敵,而且都發生在大好人之間,實在讓人悲嘆。

    在好幾個夜晚,我曾反覆與一些心理學研究者討論一個難題:為什麼有的人使朋友損失巨大卻能重歸於好,有的人只因為說了短短兩句話卻使朋友終生無法原諒?為什麼有的敵人經歷過長期爭鬥後卻能變成朋友,而有的朋友一旦齟齬之後卻不如一個敵人?

    我想,不要老是從基本品質上找原因,其中一個關鍵在於,一些錯亂的心理程序造成了心理陷阱。

    我不知道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避開這些陷阱,總覺得對它們多加研究總是好事。真正屬於心靈的財富,不會被外力剝奪,唯一能剝奪它的只有心靈自身的毛病,但心靈的毛病終究也會被心靈的力量發現、解析並治療,何況我們所說的都是高貴的心靈。學會珍惜

    說了這麼多,可能造成一個印象,人生在世要擁有真正的友情太不容易。

    其實,歸結上文,問題恰恰在於人類給友情加添了太多別的東西,加添了太多實利性的義務,加添了太多計謀性的雜質,又加添了太多因親密而帶來的陰影。如果能去除這些加添,一切就會變得比較清晰。

    怎樣清晰呢?我的看法大致如下——

    一,人生在世,可以沒有功業,卻不可以沒有友情。以友情助功業則功業成,為功業找友情則友情亡,兩者不可顛倒;

    二,人的一生要接觸很多人,因此應該有兩個層次的友情:寬泛意義的友情和嚴格意義的友情。沒有前者未兔拘謹,沒有後者難於深刻;

    三,寬泛意義的友情是一個人全部履歷的光明面。它的寬度與人生的喜樂程度成正比。但不管多寬,都要警惕邪惡,防範虛偽,反對背叛;

    四,嚴格意義的友情是一個人終其一生所尋找的精神小村落,尋找途中沒有任何實利性的路標。在沒有尋找到的時候只能繼續尋找,而不能隨腳停駐。因此我們不宜輕言"知己"。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安於寬泛意義上的友情,反而彼此比較自在;

    五,一旦獲得嚴格意義的友情,應該以生命來濡養。但不能因珍貴而密藏於排他的陰影處,而應該敞晾於博愛的陽光下,以防心理暗箱作祟。

    就寫這幾條吧,文章也可以結束了,但筆底似乎還有一些意緒沒有吐盡。是什麼呢?

    想來想去,還是尋找的困難。密密層層的"朋友",組合成友情的沙漠,不要說嚴格意義上的,就連寬泛意義上的友情,要想真實而純淨,找起來又談何容易。然而,你在如飢似渴尋找的對象,很可能正與你擦肩而過,你沒有在意,或無法辨認。也許過了很久才會摹然憬悟,但一切都晚了。

    我們的精神小村落,究竟在哪裡?

    想起了我遠方的一位朋友寫的一則小品:兩隻螞蟻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觸鬚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後突然都感到遺憾,在這樣廣大的時空中,體型如此微小的同類不期而遇,"可是我們竟沒有彼此擁抱一下"。

    是的,不應該再有這種遺憾。但是隨著宇宙空間的新開拓,我們的體型更加微小了,什麼時候,還能碰見幾只可以碰一下觸鬚,然後對視良久,終於緊緊擁抱的螞蟻?

    來一次世間,容易嗎?

    有一次相遇,容易嗎?

    叫一聲朋友,容易嗎?

    仍然是那句話——

    學會珍惜,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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