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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間偶或供要人使用的小小私人起坐室裡,有一個身穿環美票務人員服裝的年輕姑娘在那裡抽泣,哭得很厲害。
坦妮亞·利文斯頓把她領到一張椅子前面,讓她坐下。“好好的坐一下,”
她實事求是地說,“不要著急。這樣你就會覺得好過一些。等你想談的時候,咱們再談。”
坦妮亞自己也坐了下來,把身上那條挺括貼身的制服裙拉拉直。屋內沒有別的人,除了姑娘的哭聲,唯一的聲音就是空調器低微的嗡嗡聲。
這兩個女性的年齡相差大約十五歲。那個姑娘最多不過二十,坦妮亞已有三十好幾。經過觀察,坦妮亞覺得兩人之間年齡的差距比實際上還要大些。
她認為這是因為她是結過婚的,雖然那是短暫的,而且是很久——或者看起來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想:這是她今天第二次意識到自己的年齡。第一次是早晨梳頭的時候,她在自己那剪得短短的、火紅色的頭髮之中發現了絲絲說明問題的灰白色的頭髮。這比約摸一個月以前她曾經檢查過的那一次又添了一些。兩次全都提醒她是快四十的人了,比她願意想象到的來得還要快一些,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就應該知道她自己該選擇怎樣的歸宿以及作出這一選擇的理由。她還在想:十五年後,她自己的女兒就該到這個正在哭泣的女孩子的年齡了。
這個姑娘叫佩西·史密斯。她用坦妮亞給她的一條麻紗大手絹擦了擦哭得紅紅的雙眼。她把更多的淚水抽抽噎噎地忍回去,話都講不上來。“這些人……在家裡……對他們的老婆……是不會這樣說話的……這樣下流、粗魯。”
“你是說這些乘客?”
姑娘點了點頭。
“有些人會對他們老婆這樣說話的,”坦妮亞說。“等你結了婚,佩西,你會知道的,雖然我並不希望你碰上這樣的男人。不過,如果你是在說男人在他們的旅行計劃受到挫折的時候,他們的舉止行動就會變得象個鄉下來的毛頭小夥子那樣,我同意你的說法。”
“我是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們大家全都這樣……今天一整天;昨天……前天……可這些人對你說話的口氣……”“你是說他們的態度,就好象這場大風雪是你造成似的。是專門為了給他們造成不便似的。”
“就是嘛……而後來那個人……在他之前,我倒還沒有什麼。”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等事情已經過去了才打電話來找我。”
那個姑娘開始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是這麼一回事。那個人有一張72次班機的飛機票,這班飛機因為天氣關係已經取消了。我們替他在114次那一班飛機上弄了個座位,他沒有趕上。
他說他在餐廳裡,沒有聽到起飛的廣播。”
“起飛通知是不在餐廳裡廣播的,”坦妮亞說。“是寫在一個很大的告示上面的,所有的菜單上面也寫的有。”“我說了,利文斯頓太太。他從登機口的大門走回來的時候,我就對他說了。可他還是那樣無禮。他那副神氣倒象是他誤了班機是我的錯,他沒有錯。他說我們全都辦事沒有效率,半睡不醒的。”
“你找了你的主管沒有?”
“我想找他,可他正忙著。我們大家都正忙著。”“那麼你又是怎樣處理的呢?”
“我替他在2122弄了個加座。”
“後來呢?”
“他要了解在飛行中放什麼電影。我查了查。他說那個電影他看過了。
於是又無禮起來。他要看原先已經取消了的那班飛機上的電影。他問我能不能替他換個班次,要能看上原先的班機上要放映的那個電影。就在那個時候,還有別的乘客在等著,他們全都擠在櫃檯旁邊。有人大聲嚷嚷說我慢。哦,就在他說到那個電影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姑娘躊躇了一下。“我估計是出了什麼漏子了。”
坦妮亞提醒了她。“那是在你扔那張時刻表的當口?”
佩西·史密斯懊喪地點點頭,象是又要哭的樣子。“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利文斯頓太太,我一下就把那張時刻表扔過櫃檯。我對他說你自己去安排你的班次好了。”
“我希望你打中了他,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坦妮亞說。
姑娘抬起頭來看了看。她開始破涕為笑。“啊,是啊。我是打中了他。”
她回想當時的情景,吃吃地笑了起來。“您要看到他那副嘴臉才有意思呢。
他嚇了一大跳。”說到這裡,她的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於是……”
“後來的事我知道。你忍不住啦,哭了起來,這是很自然的。我叫你來就是讓你哭個夠。現在你已經哭夠了,坐出租汽車回家去吧。”
姑娘顯得有點困惑。“您是說……事情就這樣算完了?”
“當然啦。難道你以為我們會把你開除不成?”
“我……我也說不上。”
“要是你再這樣的話,佩西,我們可能就不得不開除你,儘管我們心裡不願意。不過你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吧,還會嗎?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做啦。”
姑娘堅決地搖搖頭。“不,再也不會了。我也說不清楚,不過就這麼一次也夠瞧的了。”
“那好。這件事情就算完了。不過你也許想聽聽你走開以後所發生的事。”
“對,請說吧。”
“有一個男的站了出來。他是排在隊裡的一個。他說他聽到和看到事情的全過程。他還說他有一個女兒和你一樣大,他說要是排在頭裡的那個人對他女兒說話的態度就象他對你那樣,他會親手一拳打扁那個人的鼻子。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是排在隊裡的,留下了姓名、地址,他說,要是你和他說話的那個人提出任何意見,請通知他,他可以寫個事情真相的報告。”坦妮亞笑笑說:“所以,你看,好人還是有的。”
“我知道,”姑娘說,“可好人不多哪。不過你真碰上這樣的人,對你好,高高興興的,你會感到你真想擁抱他。”
“可惜我們不能這樣做,就象我們不應該扔時刻表那樣。我們的工作要求我們對每一個人一視同仁,要彬彬有禮,即使在乘客無禮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利文斯頓太太。”
坦妮亞斷定佩西·史密斯今後不會再出什麼問題了。顯然她不象有些姑娘那樣,碰上類似的情況就不想幹了。事實上,她在這一陣情緒激動過去之後,似乎有一種不折不撓的氣質,這對她今後的工作是會有幫助的。
說真的,坦妮亞心裡在想,不管你擔任的是哪一方面的工作,在和旅客們打交道的時候,你需要這種不折不撓的氣質,另外還需要稍稍潑辣一些。
就以定票這件事為例。
據她瞭解,在城裡的定票部門,個人受到的壓力比在空港還要厲害。自從這場風雪開始以來,票務營業員們要打出好幾千個電話,建議乘客們延期和重行安排日程。營業員們全都討厭這個工作,因為他們在電話中找的人總是些脾氣很壞,常常要罵人的。看來班機延期會在受到影響的人中間挑起一種潛在的蠻橫性。那些男的對女電話員使用侮辱性的語言,即使那些本來是彬彬有禮、態度溫和的人也變得惡聲惡氣,不好說話。去紐約的是最糟糕的。
據說有的票務營業員不肯給前去紐約的乘客打電話,通知對方延期或者班次已經取消。他們寧願冒丟掉工作的危險也不願意去挨一陣陣意料中的破口大罵。坦妮亞經常在琢磨這紐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它使那些打算前往這個城市的人感染上了一種極想到達那個地方的狂熱,這種狂熱倒有點象走江湖賣膏藥人招徠買賣的狂熱。
她知道等目前這種緊急情況過去以後,航空公司的職工中間——在定票部門和其他部門——都會有人以不同的理由提出辭職。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可以預料少數人被搞得神經衰弱,通常總是些年輕的姑娘,她們對乘客的粗魯和惡劣情緒比較敏感。儘管你所受到的訓練是始終要有禮貌,可一天到晚保持這種禮貌卻是一種負擔,會把許多人搞垮的。
她感到高興的是佩西·史密斯還不致於這樣。
有人在敲最外面的那扇門。門開開來了,貝克斯費爾德探身進來。他足登毛裡皮靴,手裡挽著一件厚大衣。“我是路過,”他對坦妮亞說,“回頭再來也可以,聽你的。”
“請留下,”她笑著歡迎。“我們的事差不多了。”
她瞧著他穿過屋子向著一張椅子走去。坦妮亞心裡想,他看來很累了。
她把注意力收回來,填了一張單子,把它交給那個姑娘。“佩西,把這張單子交給出租汽車的調度員,他會把你送回家的。好好休息一個晚上,我們等你明天回來上班,要神清氣爽,輕鬆愉快的。”
等姑娘走後,坦妮亞把座椅轉過來面向梅爾的座椅。她歡快地說:“喂!”
他把正在瀏覽的報紙放下,微微一笑:“嗨!”
“看到我的字條了嗎?”
“我正是為了這個謝你來的。不過沒有那張字條我也是要來的。”他對姑娘走出去的那扇門做了個手勢問道:“怎麼回事?戰鬥疲勞症?”
“是的。”她把事情經過對他講了講。
梅爾笑了起來。“我也累啦。怎麼樣,找輛出租汽車把我送走吧?”
坦妮亞看著他,象是要打聽什麼。她那雙晶瑩發亮的藍色眼睛有一種單刀直入的神氣。她歪著腦袋,頭髮在燈下反射出紅紅的光彩。她身材苗條,但又是豐滿的,身上那套航空公司的制服使得身子更為顯得豐滿……梅爾象往常一樣,感到她的可人意兒和脈脈溫情。
“可以考慮,”她說,“條件是出租汽車開到我的住處,讓我給你做上一頓晚飯。譬如說,鍋燒羊肉。”
他猶豫了一下,權衡互相沖突著的一些心願。然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我真想去。不過我們這裡出了些事,回頭還必須進城去。”他站起身來說:
“不管怎樣,我們喝咖啡去。”
“好。”
梅爾把門開著,兩人走出屋子,進入那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廳。
環美航空公司的櫃檯四周仍然擁著一大堆人,甚至比梅爾來的時候還多一些。“我不能呆久,”坦妮亞說,“我當的班還有兩個小時。”
當他們兩人穿過人群和越來越多的行李堆的時候,她放慢她那慣常是輕快的步子來適應梅爾較慢的步子。她注意到他比平時拐得更厲害。她真想扶著他的手臂,但又決定還是不扶為妙。她現在仍然穿著環美的制服,而流言蜚語總是不脛而走的。近來人們看到他們倆常在一起,坦妮亞肯定空港的謠言機器已經注意到了,這架謠言機器象是一臺複雜的電報機,運轉速度捷如洲際導彈。有人大概認為她和梅爾已在雙宿雙飛,可實際情況當然遠非如此。
他們倆向中央休息廳裡的那家“雲間機長咖啡館”走去。
“至於那鍋燒羊肉嘛,”梅爾說,“可不可以改到另一個晚上?譬如說,後天晚上?”
剛才坦妮亞這番突如其來的邀請很使他感到意外。雖然他們有過多次的約會——一起喝點酒或上館子——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提出過請他上她的公寓作客。當然,去也可能就是吃頓飯而已。不過……也可能不僅僅是吃飯。
梅爾近來意識到如果他們倆在空港以外的地方繼續會面,就會有某種自然而然和顯而易見的發展。不過他一直在小心行事,他的直覺警告自己,如果和坦妮亞發生什麼關係,那可不是什麼露水姻緣,而是兩人會產生更復雜的感情。他也需要考慮到自己和辛迪的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即便能夠解決的話,也需要費很大的功夫。一個男子在一個時期內所能處理的許多複雜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他心裡有一個奇怪的念頭:看來,在夫婦關係牢靠的時候,處理一件事情要比夫婦關係不牢靠的時候容易得多。不管怎樣,坦妮亞的這一邀請看來是如此之誘人,可不能失之交臂。
“後天是星期天,”她指出,“正好我休息,你要能來的話,我倒有更多的時間。”
梅爾微微一笑。“點上蠟燭,斟上美酒?”
他忘了後天是星期天。不過他反正總是要去空港的,因為即使風雪過境,也還有許多善後的事需要料理。至於辛迪,她自己就有好幾個星期天不在家,也沒有講明是到哪裡去的。
梅爾和坦妮亞兩人暫時被拆開了,坦妮亞閃身躲開一個行色匆勿、面色紅潤的男子,他後面跟著一個搬運伕,推著一輛堆得滿滿的行李車,最上面放著高爾夫球棍和網球拍。坦妮亞歆羨不置,心裡在想,無論這堆行李要去何方,準是去那遙遠的南方的。
“算數,”等他們兩人重新走在一起的時候,她說:“點上蠟燭,斟上美酒。”
他們兩人剛踏進咖啡館,一個裝束入時的女招待員就認出了梅爾,把他優先讓到後面一張小桌子旁,上面放著“專座”的牌子,是空港高級職員慣常使用的桌子。快要坐下的時候,梅爾的腳稍稍絆了一下,他抓住了坦妮亞的手臂。那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女招待員似笑非笑地對他們兩人掃了一眼。坦妮亞心裡在想,謠言機器就要發通告啦。
她大聲說道:“那麼多人,從來沒有見過的吧?這三天是我記憶中最亂的三天。”
梅爾對坐得滿坑滿谷的咖啡館四周打量了一下,裡面人聲鼎沸,夾著碟子互相碰磕的聲音。他對著最外面的那扇門點了點頭,打那扇門他們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果你認為今天晚上這樣算人多,那就等著C-5A型民航客機開始營業的時候再瞧吧。”
“我知道,我們目前還能湊合著對付747座機。可等到那時候,一千名乘客一下子全部來到登記臺報到……那就讓老天爺來幫忙吧。”坦妮亞有點不寒而慄。“你能想象人們取行李時候的情景嗎?我連想都不敢想。”
“眼前還有不少本來應該考慮這個問題的人,他們也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他們的話題已經轉到航空業務上去,他覺得很有意思。飛機和航空公司對坦妮亞具有一種吸引力。她喜歡談論這個問題,梅爾也喜歡,這是他願意和她在一起的一個原因。
“是誰不去考慮這些問題呀?”
“是那些在地面上掌握空港和空中交通政策的人。他們中間大多數人的態度象是目前的噴氣機將要永遠這樣使用下去似的。他們大概認為只要人人都不言不語,那些新穎、巨型客機就會躲開我們,不來找我們的麻煩了。這樣,我們就無需搞新的地面設施來配合這些新的大飛機。”
坦妮亞若有所思地說道:“可是空港的建築物已經是夠多的了。你走到哪裡,都能看到。”
梅爾遞給她一支香菸,他搖搖頭表示不要。他自己點上了煙,然後答話。
“目前這些建築大部分是胡亂拼湊的——把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早期的空港翻修了一下。這裡面毫無遠見。但也有例外——洛杉磯算一個,還有坦帕、佛羅里達和達拉斯堡華斯。它們是世界上有數的幾個空港,可供新式的巨型噴氣機和超音速客機使用。堪薩斯城、休斯敦和多倫多的情況還可以;舊金山已經有了個規劃,不過由於政治上的原因,大概實現不了。在北美洲,再也沒有別的象樣的空港了。”
“在歐洲呢?”
“歐洲是墨守成規,”梅爾說。“巴黎是個例外,新的北郊空港要取代勒布爾歇,目前來說算是最好的。倫敦是沒有效率的一團糟,只有英國人才能搞成那個樣子。”他停下來思考。“不過,我們不該說別的國家的壞話,我們自己這裡就夠糟的了。紐約簡直是可怕,就算肯尼迪機場正在翻造吧,那裡上空就是沒有足夠的空間——我在考慮,將來要去紐約,我就坐火車。
首都華盛頓一塌糊塗——華盛頓國民航空港象是加爾各答的牢房;達拉斯只是一條巨型的便道而已。而芝加哥,有朝一日它睡醒了,會發現自己已落後了二十年。”他停了停,思索一下。“你還記得幾年前,當噴氣式飛機剛開始使用的時候,那些原是為DC-4型和星座式客機設計的空港上的情況嗎?”
“是啊,我記得,”坦妮亞說。“我曾在其中的一個空港工作過。在平時,人就擠得你寸步難行;到熱鬧的日子,你都透不過氣來。我們常說這是象在一小塊孩子嬉戲的沙盤上舉行全國棒球錦標賽。”
梅爾預測:“到七十年代,情況將變得更糟,非常的糟。而且不僅僅是人擠不開的問題。我們在其他方面也會感到窒息。”
“譬如說?”
“空中航道和交通控制是一個方面,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說來話長。
真正成大問題的是我們正在走向航空貨運將要超過客運量的時代,而且走得很快。而許多搞空港規劃的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這一問題在任何形式的運輸事業中都曾發生過,打從用樺皮樹做的划子算起,就有這個問題。
一開始,是載人,再加上一點點貨物;很快,貨物比人多了。在航空公司的業務方面,我們已經比人所熟知的更加接近於這樣的情況。大約今後十年左右的期間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那就是貨運會上升到支配的地位。等到這一天真正來到的時候,我們目前有關航空港的概念有許多就會過時。如果你想找出一個說明這種事態發展的跡象,不妨注意觀察一下投身航空公司管理的某些年輕人。不久以前,很少有人願意在空運貨物的部門工作,那是不能出頭露面的工作,客運業務才是吃香的。現在不再是這樣的了。現在有出息的小夥子們都往空運貨物這方面鑽。他們知道這方面有前途,這方面升遷快。”
坦妮亞笑了起來。“我還是老古板,我還是要繼續和人打交道。貨運總歸……”
一個女服務員走到他們的桌子跟前。“特色菜賣完啦。如果今天晚上還有更多的客人要來,別的菜也剩得不多了。”他們要了咖啡,坦妮亞要了一份桂皮吐司,梅爾點了一份荷包蛋三明治。
梅爾等女服務員走開以後,笑道:“對不起,我看我是在發表演說了。”
“也許你需要練習練習。”她好奇地對他凝目而視。“最近你很少發表演說。”
“我已經不再擔任航空港運轉理事會的主席啦。我很少去華盛頓,別的地方也很少去了。”但是這並不是他不發表演說和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的全部理由。他懷疑坦妮亞是知道這個底細的。
首先,事有湊巧,正是梅爾的一次演說把他們兩人撮合到一起的。在一次不常舉行的各航空公司聯席會議上,他談了民航業中面臨的發展情況,還談了地面工作落後於空中的進展。他在一個星期後要在一次全國性的座談會上發表演說,把這次會議當作他預演的場合。坦妮亞當時是環美航空公司代表團的成員。會議後的第二天,她送給他一張字母全部小寫的字條:
貝先生:
演說高明。我們地面上的奴隸都在為你喝采,因為你承認空港的決策人是躺在繪圖板上睡大覺。事情總得有人來講。提個建議行不行?少提事由,多談點人的問題,這樣我們大家會更有朝氣……乘客一旦進入肚內(機艙或大鯨之肚,可記得,約拿其人?)想的就是他自己,很少想制度本身。我可以打賭,奧維爾/威爾伯一旦離開地面,也有此同感。路埃特。坦利(字條中的約拿是《聖經》中的一個先知,曾因拒絕向人表示懺悔,一條大魚把他吞進肚內,又吐出來,被喻為不吉之人(見《舊約·約拿書》)。奧維爾和威爾伯是兄弟二人,美國在二十世紀初最先飛上天空的人。路埃特是這兄弟二人的姓氏,讀音和英語中的“對嗎”相同。這裡是一語雙關,既是提這一對兄弟的姓氏,又是在問是否同意她的觀點。譯者注)
他覺得這張字條很有意思,使他思考了一下。他認識到這張字條說對了,他原來集中地談了事實和制度本身,沒有提到作為個人的人。他把講話稿作了修改,根據坦妮亞的建議變更了著重點。結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極大的成功。講話博得人們鼓掌歡迎,在國際上被廣為報道。事後,他打電話給坦妮亞向她表示感謝;從那個時候開始,兩人開始經常見面。
在他想起坦妮亞第一次寫給他的那張條子的時候,他聯想到今天晚上她送來的字條。“謝謝你向我透露那份雪天委員會的報告,不過我不懂你怎麼會比我先看到那份報告?”
“這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報告是在環美公司辦公室裡打的字。我看見我們的德默雷斯特機長一面核對,一面笑出聲來。”
“弗農給你看了那份報告?”
“沒有。不過他把報告攤在桌上,而我是善於倒過來看文件的。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你姐夫討厭你?”
梅爾露出頗為反感的神情。“我猜是因為他知道我對他不那麼感興趣。”
“你要願意的話,你現在就可以當面告訴他,”坦妮亞說,“這位大人物就在那裡。”她對賬臺那邊點點頭,梅爾回過頭去。
弗農·德默雷斯特機長剛付完賬,在數找頭。他高高的個子,肩膀寬闊,引人注目的身材,比他周圍的人要高出許多。他身上隨隨便便穿著一件海立斯花呢上衣,寬鬆的褲子折縫畢挺,然而卻給人以一種威武的感覺。梅爾心裡在想,象是個暫時穿上便服的正規軍將領。德默雷斯特正在和他一起的一個穿著綴有四條槓槓的環美公司制服的機長說話,他那盛氣凌人、貴族式的臉上毫無笑意。看樣子,他是在下達指示,那個人不斷點頭。德默雷斯特機長掃視了一下咖啡館,在看到梅爾和坦妮亞的時候,馬虎、冷淡地點了點頭。
然後,看了看手錶,最後對那一個機長又說了幾句話,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樣子,”坦妮亞說。“不過不管他上哪裡去,時間總不會太長。今天晚上德機長要帶第2次班機去羅馬。”
梅爾笑道:“是‘金色巨艇’嗎?”
“一點也不錯。我發現你這位先生看了我們的廣告啦。”“沒法不看啊。”
梅爾和千百萬其他的人一樣,知道環美的第2次班機“金色巨艇”是代表這家航空公司聲譽、首屈一指的班機,大家都曾歎賞公司在《生活》、《展望》、《郵報畫刊》以及其他全國性雜誌上登載的四色雙幅廣告。他也知道只有這家公司裡資格最老的機長們才能擔任這個班機的指揮。“看來弗農是被公認為目前最優秀的駕駛員之一,”梅爾說。
“那是啊,的確如此。是目前最優秀的,也是不可一世的。”坦妮亞猶豫了一下,然後吐露說:“如果你有心思聽聽別人的閒話,你會知道對你姐夫不感興趣的不止你一個。不久前,我聽我們公司的一個機械工說過,可惜現在不再使用螺旋槳了,因為他一直在盼望德默雷斯特掉進一副螺旋槳裡面去。”
梅爾生氣地說:“這樣的想法可是夠惡毒的。”
“我也是這麼說。就我個人來說,我倒更為欣賞據說是我們的總經理楊斯基先生說過的話。據我所知,關於德默雷斯特機長這個人,他曾作過這樣的指示:‘別讓這個自高自大的傢伙惹我生氣,不過在替我訂票的時候,要訂他飛的班次。’”
梅爾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對這個總經理和德默雷斯特都熟悉,他覺得這種俏皮話有道理。他意識到他可別讓自己捲進對弗農·德默雷斯特的議論中去。但是關於那個對他不利的雪天情況報告這一消息,以及報告將會引起的令人厭煩的後果,使他仍然耿耿於懷。他漫不經心地在猜測他的姐夫現在要去哪裡,是否和他的豔遇之一有關;據傳他的風流韻事很多。梅爾極目對中央休息廳望去,看到德默雷斯特機長已經消失在門外的人群之中。
坦妮亞在桌子的那一邊以一種敏捷拍打的動作把身上的裙子拉拉直。這個動作梅爾過去也曾見過而且非常欣賞。這是個非常女性化的習慣,令人想起象她那樣穿了制服仍然那樣好看的女人為數寥寥。一般來說,女人穿上制服總會產生一種男女不分的效果,而坦妮亞穿上制服,卻更能突出她的性別。
梅爾知道有些航空公司允許它們的處理乘務的高級職員不穿制服,但是環美公司卻喜歡這種身穿制服的派頭,制服的顏色是明快的藍色和金色相配。坦妮亞的制服袖口上有兩個金黃色的圓圈,四周嵌上白的,表明她的職務和級別。
她好象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麼,沒等他開口就先講道:“我可能不久就要脫掉這身制服啦。”
“那為什麼?”
“我們的地區客運經理要調紐約,他的助理就要提升,我已經提出申請接替助理的職位。”
他以一種讚許而又詫異的神情看著她說:“我相信你會如願以償的,而且也不是就到此為止。”
她的眉毛一揚。“你認為我還能當上副經理啦?”
“我相信你有可能當上。我是說,如果這就是你所企求的:成為一個女行政領導人,如此等等。”
坦妮亞柔聲地說:“我自己也說不上這是不是我所企求的。”
女服務員送上他們點的飲食。等又剩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坦妮亞說道:“有時候,咱們職業婦女並沒有很多選擇的餘地。如果你不希望到退休的時候還在幹那一個工作,我們中間有許多人都不希望這樣,那麼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爬。”
“你是在排除結婚的可能性?”
她揀起一片桂皮吐司說:“我不是在排除結婚的可能性。但是我已結過一次婚了,搞不好,再結婚也不一定能搞得好。而且,誰願意找結過婚有了孩子的新嫁娘呢?這樣的對方——合式的對方——不多。”
“也許有例外,也許你就能找到這樣一個對方。”
“那除非是我中了愛爾蘭彩票的頭彩。梅爾,親愛的,我可以對你談談我的經驗。男人們總想要他們的女的不給什麼別的東西拖住。不信你就去問問我的前夫。那是說,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話。我一直沒有找到他。”
“他是在你們的孩子生下來以後離開你的?”
“啊,不!要是那樣,羅伊就該承擔六個月的義務。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四,我告訴他我懷孕了;我不能老這樣瞞著他。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羅伊的衣服不見了。他人也不見了。”
“後來你再也沒有見到他?”
她搖搖頭。“到頭來,這就大大地簡化了離婚的手續——遺棄;不象別的女人那樣複雜。不過我也得說句公道話。羅伊還不是那麼太壞。他並沒有把我們倆合開的銀行戶頭裡的錢全部取走,他本來完全可以這樣做。我必須承認,我有時候就老琢磨這件事,猜不透這究竟是他的好意,還是給忘了。
不管是什麼原因,那八十元錢算是全部歸我了。”
梅爾說:“你以前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我早就該說嗎?”
“也許,爭取同情嘛。”
她搖搖頭。“如果你更瞭解我,你就會知道我現在告訴你就是因為我並不需要同情。後來一切都很順利。”她嫣然一笑。“我甚至還可以當上航空公司的副經理呢。這是你剛才說的。”
鄰桌有個女的失聲嚷道:“哎喲!時間過得可真快!”
梅爾本能地看了看時間。他離開丹尼·法羅的雪天控制檯已有三刻鐘了。
他從桌邊站起來對坦妮亞說:“別走開。我得去打個電話。”賬桌上面有個電話,梅爾撥了個雪天控制檯的號碼,是個沒有列入電話簿上的號碼。電話中傳來了丹尼·法羅的聲音:“等一下,”稍過片刻之後,他重新接過電話。
“我正要打電話找你呢,”丹尼說。“我剛收到一個報告,是有關那陷在地裡的墨航707的。”
“說吧。”
“墨航曾請求環球航空公司幫忙,這事你知道?”“知道。”
“唔,他們弄來了卡車、吊車,天知道現在還出動了什麼。這條跑道和滑行道全部給堵住了。可他們還是沒法挪動那架倒黴的飛機。最新的消息是環航找喬·佩特羅尼去了。”梅爾表示贊成,“我聽了很高興,我說他們早就該去找他的。”
喬·佩特羅尼是環球航空公司空港維修部主任,是個天生解決麻煩事的能手。他也是個工作踏實、很有幹勁的人,是梅爾的親密好友。
“他們顯然是想把佩特羅尼馬上就找來,”丹尼說,“可是他在家裡,這裡的人沒法和他聯繫上,不少電話線被風雪刮斷了。”
“他現在知道了吧?這你能肯定的。”
“環航是肯定的。他們說他已在路上了。”
梅爾算了算時間。他知道喬·佩特羅尼住在格倫埃林,離空港大約二十五英里,即使在理想的駕駛條件下也要走四十分鐘,今夜,路被大雪封住了,車輛都在爬行前進,這位航空公司的維修主任能用一倍的時間趕到就算是走運的了。
梅爾向對方說了他的看法:“要說有人能在今天晚上把這架飛機移走,這個人就是喬。眼下,我不允許其餘的人就光在那裡等著他來,啥也不幹。
你要對所有的人講清楚,我們需要使用三○號跑道,急著要用。”他很不愉快地想到,同樣是由於運轉的需要,所有的飛機現在一定仍然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飛。他心裡在想,方才指揮塔的值班主任告訴他的那個居民會不知道已否在開。
“我一直在提醒他們,”丹尼向他保證。“我可以再講一講。喔,有一點點好消息,聯航的那輛食品車我們找到了。”
“司機沒事吧?”
“他被雪蓋住,失去知覺。車子的發動機還在轉,放出一氧化碳,就象我們原先料到的那樣。他們給他用了呼吸器,他能活。”
“好!我現在就到外面去,我要親自進行檢查。到了那裡我用無線電和你聯繫。”
“多穿點衣服,”丹尼說,“聽說今天晚上夠嗆。”
梅爾回到桌邊,坦妮亞還在,準備要走。
“等等,”他說,“我也要走。”
她指指他那份沒有碰過的三明治。“這晚飯還吃不吃?如果這也算是晚飯的話。”
“眼前吃這個就行了。”他把三明治往嘴裡塞上一大口,匆匆忙忙地對著咖啡嚥下去,然後撿起他那件大衣。“反正我還要去城裡吃晚飯。”
梅爾付賬的時候,兩個環美票務員走進咖啡館裡。其中之一是個主管人,梅爾早些時候剛和他說過話。他一看到坦妮亞就向前走來。
“請原諒,貝克斯費爾德先生……利文斯頓太太,地區客運經理在找你哪。他又碰上了一個問題。”
梅爾從管賬的手裡接過找頭放進口袋。“讓我來猜上一猜。又有人扔時刻表啦。”
“不是的,先生。”那個票務員笑嘻嘻地說。“如果今天晚上還有人扔時刻表,我看該輪到我扔了。現在的問題是有個偷坐飛機的人——在從洛杉磯飛來的第80次班機上面。”
“就這一件事?”坦妮亞象是有點詫異。偷乘飛機的事,每家航空公司都有,從來也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我聽說的是這樣,”票務員說,“那個人不那麼簡單。機長髮來了一份無線電報。一個保安人員已去出入口等候這架班機。不管這是個什麼問題,利文斯頓太太,他們在廣播找你。”他友善地點點頭,轉身找他的同伴去了。
梅爾和坦妮亞一起從咖啡館出來,走向中央大廳。他們在電梯旁邊站住,梅爾要乘電梯去地下車庫,他的車在那裡放著。
“到了外面,開車要小心,”她叮嚀說。“留神別擋住飛機的去路。”
“我要碰上了飛機,肯定你就會聽說的。”他聳著肩膀把那件厚大衣穿上。“你那個偷乘飛機的人,聽起來怪有意思的。我回家之前要設法再來找你一下,聽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這下我可有了今天晚上再來看你的理由啦。”
兩人靠得很近。兩人同時伸開雙臂,依偎在一起,手碰著手。坦妮亞低聲說:“誰要你找什麼理由?”
電梯在下降,他在電梯裡仍然能感到她那溫暖柔滑的肌膚,她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