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裡有很多楹聯和石碑,上面的文字大多由皇帝們親自撰寫。他們當然想不到多少年後會有我們這些陌生人闖入他們的私家園林,來讀這些文字,這些文字是寫給他們後輩繼承人看的。
朝廷給別人看的東西很多,有大量刻印廣頒的官樣文章,而寫在這裡的文字,儘管有時也咬文嚼字,但總的說來是說給兒孫們聽的體己話,比較真實可信。我踏著青苔和蔓草,辨識和解讀著一切能找到的文字,連藏在山間樹林中的石碑都不放過,讀完一篇,便舒鬆開筋骨四周看看。一路走去,終於可以有把握地說,山莊的營造,完全出自一代政治家在精神上的強健。
首先是康熙。山莊正宮午門上懸掛著的避暑山莊四個字就是他寫的,這四個漢字寫得很好,撇捺間透露出一個勝利者的從容和安詳,可以想見他首次踏進山莊的步履也是這樣的。他一定會這樣,因為他是走了一條艱難而又成功的長途才走進山莊的,到這裡來喘口氣,應該。
他一生的艱難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輩本來已經給他打下了一個很完整的華夏江山,他8歲即位,14歲親政,年輕輕一個孩子,坐享其成就是了,能在如此遼闊的疆土、如此興盛的運勢前做些什麼呢?他稚氣未脫的眼睛,竟然疑惑地盯上了兩個龐然大物:一個是朝廷中最有權勢的輔政大臣鰲拜,一個是自恃當初領清兵入關有功、擁兵自重於南方的吳三桂。平心而論,對於這樣與自己的祖輩、父輩都有密切關係的重要政治勢力,即便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雄主也未必下得了決心去動手,但康熙卻向他們,也向自己挑戰了,16歲上乾淨利落地除了鰲拜集團,20歲開始向吳三桂開戰,花8年時間的征戰取得徹底勝利。他等於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了一遍,使自己從一個繼承者變成了創業者。他成熟了,眼前幾乎已經找不到什麼對手,但他還是經常騎著馬,在中國北方的山林草澤間徘徊,這是他祖輩崛起的所在,他在尋找著自己的生命和事業的依託點。
他每次都要經過長城,長城多年失修,已經破敗。對著這堵受到歷代帝王切切關心的城牆,他想了很多。他的祖輩是破長城進來的,沒有吳三桂也絕對進得了,那麼長城究竟有什麼用呢?堂堂一個朝廷,難道就靠這些磚塊去保衛?但是如果沒有長城,我們的防線又在哪裡呢?他思考的結果,可以從1691年他的一份上諭中看出個大概。那年5月,古北口總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請行修築,康熙竟然完全不同意。他的上諭是:
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裡,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說得實在是很有道理。我對埋在我們民族心底的長城情結一直不敢恭維,讀了康熙這段話,簡直找到了一個遠年知音。由於這樣說,清代成了中國古代基本上不大修長城的一個朝代,對此我也覺得不無痛快。當然,我們今天從保護文物的意義上去修理長城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康熙希望能築起一座無形的長城。修德安民云云說得過於堂皇而空泛,實際上他有硬的一手和軟的一手。硬的一手是在長城外設立木蘭圍場,每年秋天,由皇帝親自率領王公大臣、各級官兵一萬餘人去進行大規模的圍獵,實際上是一種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這既可以使王公大臣們保持住勇猛、強悍的人生風範,又可順便對北方邊境起一個威懾作用。木蘭圍場既然設在長城之外的邊遠地帶,離北京就很有一點距離,如此眾多的朝廷要員前去秋獵,當然要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行宮,而熱河行宮,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軟的一手是與北方邊疆的各少數民族建立起一種常來常往的友好關係,他們的首領不必長途進京也有與清廷彼此交誼的機會和場所,而且還為他們準備下各自的宗教場所,這也就需要有熱河行宮和它周圍的寺廟群了。總之,軟硬兩手最後都彙集到這一座行宮、這一個山莊裡來了,說是避暑,說是休息,意義卻又遠遠不止於此。把複雜的政治目的和軍事意義轉化為一片幽靜閒適的園林,一圈香火繚繞的寺廟,這不能不說是康熙的大本事。然而,眼前又是道道地地的園林和寺廟,道道地地的休息和祈禱,軍事和政治,消解得那樣煙水蔥蘢、慈眉善目,如果不是那些石碑提醒,我們甚至連可以疑惑的痕跡都找不到。
承德避暑山莊其實就是康熙的長城,與蜿蜒千里的秦始皇長城相比,哪個更高明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