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獨孤明月來到了舞衣的院子裏,大户人家就有這個好處,那就是住房寬敞,不比小户人家,娶個一妻一妾,平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日房事不公落下的怒,柴米油鹽積累的氣,就這麼長年累月地橫眉怒目,或者低眉順眼的臉、殺機騰騰的心,最後在某種利益糾結的時候總爆。
而大户人家的好處就是房子多,有地位的妻妾還能一人一個院子,大家平時不相往來,各過各的,眼不見為淨,深層次的矛盾則放在心中,但面子上卻是和和氣氣,一團和諧美滿,像李慶安已經高為郡王,也只有正妃、側妃、偏妃四個妻妾,自然是一人一個院落,家裏的妻妾矛盾也不甚尖鋭,正妻明月心胸寬和,又會做人,因此下面的人都對她頗為敬戴,舞衣雖有點小性子,但出身較低、身世悲涼,家中沒有後台背景,而李慶安又對她疼愛有加,明月也對她較寬容,將心比心,她也認了命,鬧不起什麼大亂,兩個偏妃更不用説了,一對孿生姐妹,從小販賣為奴,出身低賤,最早連身籍都沒有,差點成為男人的玩物,若不是有幸遇到李慶安,她們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如詩温婉可人,善解人意,對大婦尊敬有加,全府上下無人不喜歡她,明月也極喜歡如詩,一直便將她當做自己的管家助手;而如畫性子相對野了一點,喜歡出去遊逛,骨子裏個性極強,桀驁不馴,好打抱不平,不過心地不壞,明月和她還算相處融洽,對她的自由也不加限制,只是多派僕婦跟隨,主要是怕她出事。
李慶安府第雖然在政事堂的後面,但佔地極廣,大小院落有十幾個,後花園便佔了一半的面積,周圍駐兵眾多,戒備森嚴,安全方面沒有任何問題,舞衣身為側妃,在吐蕃戰役後,李隆基也破例加封了她從三品的誥命,地位也算尊崇,她住在西內院,環境清幽,舞衣喜歡安靜,不喜人多,她的侍女只有三人,平時沒什麼事,舞衣便教授她們彈琴學樂,府中常常傳來叮咚的琴聲,今天明月來找舞衣是為了玉奴之事,按理,安西廢奴後,李慶安家中也沒有奴婢,大家都是自由人,婚姻也能自己做主,但長久形成的規矩和思維不是説改就能改的,尤其是一些時間長的侍女,她們還是習慣於由主人安排婚姻,不過若本人不願意的話,明月也不勉強,而會另找人家,但玉奴不同於一般侍女,她從小便是姜家買來的奴婢,姜家被配嶺南後,她便留在小主人舞衣的身邊,那時她才九歲,舞衣十一歲,她跟着舞衣一直住在李林甫宅中,兩人相依為命,一起度過了最艱苦的十年歲月,她和舞衣名為主僕,實為姐妹,現在隨着她年紀漸長,已經步入剩女的行列,其實早在兩年前剛到安西時,舞衣便想着給她找户人家出嫁,但玉奴死活不肯,就這麼耽誤下來了,現在已經不能再耽誤下去,玉奴的婚事也就成了舞衣最大的事情,偏偏這件事鬧出了風波,她的婚事也就跨出了舞衣的院子,成為郡王府的大事,把明月也牽涉進來。
明月穿過一片竹林,來到了舞衣的院門前,她剛要走進院子,身旁嘩啦一響,玉奴從竹林中閃了出來,“夫人請等一下!”
“你就躲在那裏等我嗎?”明月微微一笑道。
玉奴上前盈盈施一禮,哀求道:“求夫人為我做主!”
“我聽説趙參軍的姐姐已經向舞衣求你的生辰八字了,我又不能左右舞衣的決定,你讓我怎麼辦?”
早晨明月還給李慶安説起玉奴的事情,可中午她便聽説碎葉户曹參軍事趙釗的姐姐已經來找舞衣求婚了,趙參軍想娶玉奴,這件事讓明月略略有些不滿,趙參軍是碎葉本地漢人,家境很不錯,固然如此,但她獨孤明月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就算玉奴是舞衣的妹妹,可那只是情,實際上,玉奴還是郡王府的侍女,和其他下人一樣,同樣拿府中的月錢,趙參軍家要求親,也應找她這個主婦才對,但他們竟越過了自己,這讓明月心中着實有些不悦,今天來,她就要向舞衣講清楚這個理,明月待人一向寬容,但並不表示她就沒有自己的原則,在她原則的底線上,她絕不會半點讓步。
玉奴眼中一陣黯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道理她懂,其實她也想嫁人為婦了,可她想嫁的人是主人李慶安,倒不是因為李慶安是安西郡王、節度使,早在李慶安還是中郎將之時,玉奴便喜歡上了那個趕馬車忘記解繮繩的冒失將軍了,在舞衣被迫離開李府,一路南行,準備萬里奔波去嶺南,境況淒涼之極,李慶安追到了小寺廟,用一曲琴挽救了生命脆弱的舞衣,也俘獲了玉奴的芳心,她便認定了那個有情有義、可以託付終身的男子,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從不敢有半點表露出來,直到此時,她已經無法逃避,可她又不敢説自己喜歡李慶安,在舞衣一意孤行要給她找好人家嫁掉時,她便悄悄地求到了明月,這是唯一能替她做主的人了。
玉奴沉默了片刻道:“我家姑娘其實也不知道我的八字,我和那趙家不配。”
明月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便道:“你其實已經是自由身,你若不願嫁給趙家,你自己回絕就是了,我想你家姑娘也不能勉強你。”
‘不會勉強’和‘不能勉強’只有一字之差,但語氣和意思就已完全不同,明月用不能勉強,就表明了她絕不妥協的立場,尊重和商量是一回事,但玉奴的婚事最終還是要她來做主,這個原則她絕不能讓步。
玉奴行了一禮便轉身走了,明月望着她落寞的背影,不由搖搖頭,轉身走進了舞衣的院子。
今天舞衣的心情頗好,一直讓她煩惱的玉奴婚事終於有了點眉目,她的一個學生昨晚偶然聽説她在給玉奴找婆家之事,便回去告訴了自己的母親,也就是趙參軍的姐姐,今天中午,趙參軍的姐姐便拿着弟弟的生辰八字上門了,兩人談了近半個多時辰,舞衣對趙參軍的條件頗為滿意,趙參軍二十五歲,碎葉本地漢人,家裏有田有地,宅子也很寬大,更重要是趙參軍在長安求過學,是個讀書人,這一點尤其讓舞衣滿意,這樣玉奴嫁過去,不僅生活無憂,也能夫妻美滿,舞衣便向趙家許諾了這門婚事。
舞衣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她做得不妥之處,在她潛意識中,玉奴是她的妹妹,玉奴的事情是她的私事,和獨孤明月無關,她最多把這件事告訴獨孤明月,其他的事情就和明月無關了,她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至於玉奴本人的意願,她很清楚,但她絕不同意,她自己已經不幸為妾,她絕不再允許玉奴步她的後塵,她一定讓玉奴嫁一户好人家,堂堂正正地做主婦,在這一點上,她就像一個管得太多的姐姐,**但不乏善心。
“舞衣姐在嗎?”院子裏傳來了明月的聲音。
“是明月妹妹,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裏?”舞衣笑着迎了出來,她知道昨天李慶安回來了,今天明月來找她,肯定是為了李慶安之事。
“沒什麼大事,給你説説大郎的事。”
大郎是她們妻妾間對李慶安的稱呼,是李慶安在這個家中的公共頭銜,雖然私下裏她們對李慶安卻各有稱呼,明月叫李慶安為夫郎或者郎君,舞衣稱李慶安為李郎,而如詩如畫姐妹則叫李慶安大哥,各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大郎卻是她們之間的共同稱呼。
明月在一張黃梨木圈椅上坐了下來,這裏需要多説一句,中唐時期內地仍以傳統跪坐為主,尤其是大户人家,大家在坐墊或者胡牀上就坐,椅子、高桌雖然已經隨着佛教和胡風傳入,但名門世家仍然沒有使用,倒是一些貧苦人家先使用了,一直到晚唐乃至五代才逐漸被主流社會接受,我們從《韓熙載夜宴圖》上便可看出椅子的普及,但碎葉不同中原,胡人眾多,漢人的生活習俗也基本胡化,除了極少數仍保留跪坐習俗,其他大部分人家都坐胡牀或者直接坐椅子了,李慶安本人是傾向於坐椅子,他的書房內就有一把太師椅,而幾個妻妾的房內,或用坐榻、或用帶椅背的圈椅,都不做強求,大家也隨了風俗,在用坐榻的同時,各人的房間內也各有幾把圈椅。
舞衣給明月倒了一杯茶,笑道:“我就猜到你會來找我。”
“哦?為什麼?”明月端起茶杯笑問道。
舞衣的臉微微一紅,卻沒有接過話題,明月自然懂得這無聲的語言,李慶安回來了,今晚上他應該住舞衣這裏,舞衣説的是這件事,而不是指玉奴出嫁一事,明月便知道,舞衣壓根就沒有想過把玉奴的事情告訴自己,或許她認為此事和自己無關吧!本來明月微微帶了一點怒氣,而這一刻她的怒氣消散了,她從舞衣的話中聽出來,舞衣並非是故意不告訴她,並非是故意和她對抗,而是她沒有這個意識,自己只要稍稍提醒一下她便可,明月沉吟了片刻,她在考慮是有自己來説,還是託李慶安來告訴舞衣,想來想去,她覺得還是自己説出來比較好,李慶安向來偏袒舞衣,説不定在這件事上反而會勸自己不要多事,那時她的面子往哪裏擱?
但明月沒有立刻提此事,她笑了笑道:“今天我和大郎説了,過幾天我們全家去玉佛寺燒香,舞衣姐應該沒問題吧!”
“我沒有什麼問題,只是為什麼要去燒香?”舞衣有些不解地問道。
“新年祭祖大郎沒有趕回來,我建議他去玉佛寺補祭一下先靈。”
“如果只是補祭先靈的話,在家裏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去玉佛寺?”
沉默了一下,明月低聲道:“聽説玉佛寺的觀音院很靈驗,我想順便去求子。”
舞衣也沉默了,李慶安的子嗣問題確實是一件大事了,她跟了李慶安近三年,始終無法懷孕,她的壓力也頗大,如果明月去求子,她也有這個念頭。
舞衣展顏一笑道:“好吧!我一定去。”
兩人一時沒有話説,房間裏十分安靜,只聽見一名小丫鬟在院子裏掃地的聲音,這時,明月笑了笑道:“我這兩天在考慮玉奴的婚事,想來和舞衣姐商量一下。”
“噢!這件事我已經定下來了,就不勞明月妹妹費心了。”
舞衣顯然不願多談此事,也不願明月參與,她的冷淡使明月心中剛剛平息的不滿一下子又點燃了,她剋制自己心中的氣惱,勉強笑了笑道:“是什麼人家,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或許也意識到自己口氣有點冷淡,舞衣也笑了笑道:“男方是碎葉户曹參軍事,姓趙,他姐姐中午來和我談過了,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合適,我便應允了。”
明月臉色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她心中的不悦開始流露出來,她儘量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用一種平和的語氣道:“他們怎麼會知道玉奴要婚嫁的事?”
“這個趙參軍姐姐的女兒便是我的學生菲兒,她昨晚聽見我和玉奴的對話,便回去告訴她母親了,正好趙參軍尚無妻室,菲兒的母親今天中午就來談這門婚事。”
“你真的應允了嗎?”明月又一次問道。
“是的,我應允了,這有什麼不妥嗎?”
舞衣對自己的無視終於激起了明月心中的怒火,她臉一沉道:“舞衣姐,這件事不是我説你,你做得太不理智了。”
舞衣也是個極為高傲的人,明月的批評使她心中也不高興起來,她拉長了聲音道:“我認為我很理智,你這話從哪裏説起?”
“舞衣姐,你想過沒有,這個趙參軍甚至連玉奴的面都沒有見過,一夜之間便做出決定,要娶玉奴,他圖什麼?不就是因為大郎的關係嗎?説得不客氣一點,如果大郎是普通的小官員,他會娶玉奴嗎?他明顯就是為了升官財,你還居然答應了這種人,他值得玉奴託付終身嗎?”
舞衣想嫁玉奴心切,確實沒有考慮到這麼多問題,明月此時點破了,讓她也覺得自己是有點操之過急了,自己應該先打聽一下這個姓趙的人品才對,而不應只聽菲兒母親的一面之辭,雖然舞衣已經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妥,但並不等於她就可以接受明月的批評,事實上,可能除了她丈夫李慶安,任何人的對她的批評她都不能接受,她就是這麼一個極為清高之人。
“這件事我心裏有數,我自然會去打聽這個趙參軍的情況,我認為你也是一面之辭,你也不瞭解這個人,你憑什麼就肯定這個趙參軍就是圖大郎的權勢?説不定菲兒也給他説過玉奴,或者他也見過玉奴,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總之,這件事我會考慮清楚,明月妹妹就不要過問了。”
話説到這一步,舞衣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明月便不再委婉點醒她了,她索性把話説明了。“舞衣姐,我就問你一句話,玉奴是不是我們府上的人?如果是我們府上的人,我該不該過問?”
舞衣這才恍然大悟,她這才明白明月來找自己的真正原因,原來是因為自己沒有向她稟報趙參軍向玉奴求婚之事,她根本不是因為關心玉奴,而是因為自己挑戰了她大婦的權威,舞衣心中的火騰地燃了起來,玉奴是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她憑什麼插手?這一刻,玉奴的婚事就像一陣風,吹散了她們兩人之間那一層薄淺的交情,使她們之間的深層矛盾豁然彰顯。
舞衣陰沉着臉道:“玉奴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不勞你惦記,你還是去管好你自己的東院,西院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話不是你這樣説!”
明月也怒道:“玉奴在府中家人的名冊中排名第二,我才是這個家的主母,她的事我怎麼不能過問?我也明着告訴你,大郎已經在安西廢奴,我府上的每一個下人都是自由之身,她們完全可以決定自己的婚姻,嫁不嫁趙參軍不由你説了算,也不由我説了算,而是由她自己説了算,你自己去問問她,她願不願意?”
説完,明月一甩袖子,轉身便走了,走出門,只見剛才在院子裏掃地的小丫鬟嚇得躲在門後,兩個主母竟然翻臉吵架,對於她來説簡直就是天塌下來了,明月剛想命她不準把這件事傳出去,可一轉念,她想到了剛才舞衣説的話,‘你還是去管好你自己的東院,西院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明月心中憤懣難當,她也不想多説了,別人知道也好,就讓大家評評理,到底是誰不講理?
她剛走出院子,便聽見房間裏傳來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琵琶聲,明月聽出這是琵琶曲《十面埋伏》,舞衣在用琵琶來泄心中的憤怒。
明月胸脯也劇烈起伏,她心中壓抑之極,仰頭望向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