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漠北,又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席捲草原,從大年三十開始,暴風雪足足肆虐了三天三夜方才停息,天色放亮,當天寶十二年的第一縷陽光出現在草原上時,漠北已經成為了一個白雪皚皚的世界。
在金山以北,離唐軍大營約百里外的雪原上出現了一支商隊,商隊由五百多匹駱駝組成,滿載著草原上需求量很大的各種貨物,緩緩地向東而去,回紇是遊牧民族,物資比較稀缺,各種日用品基本上都靠商人來輸送,輸送的路徑主要有三條,一是西路,由粟特、安西等地的商人越過金山,將大量物資運往草原,其次是中線;也就是河東和朔方,這一路主要是以官方貿易為主,在邊境城市開設馬市,雙方商人進行物物交易,還有唐王朝賞賜給回紇的大量布絹,也是從這裡出境;再一路就是東面貿易,范陽、幽州等地,當年的安祿山就是一個從事邊境貿易的小商人。
安史之亂後,吐蕃佔領了安西,絲綢之路北移回紇境內,西線貿易便興盛起來,大量的粟特商人進出草原,漸漸地,他們控制住了回紇人的經濟命脈,支持回紇新興的貿易貴族,粟特人在回紇政局中開始有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回紇的歷次權力鬥爭中都有他們的影子。
而此時,粟特人進入草原只是為了謀取厚利,人數不多,時間也大多集中在夏秋兩季,像這種冬季出現的商隊還極為少見。
這支粟特商隊由粟特人和突厥人混雜組成,共一百餘人,領是一名中年男子,名叫巴邏,來自撒馬爾罕,但準確地說,這個巴邏不是粟特人,而是波斯人。
越過金山,他們都沒有看見任何牧民,從前幾個牧民常駐的地方都已成荒涼一片,牧民們死的死、逃的逃,都掃蕩一空,令巴邏不勝感慨,難怪回紇可汗對李慶安恨之入骨,唐軍的手段果然毒辣之極,回紇想恢復元氣,真的很難了。
過了金山,商隊變得緊張起來,他們唯恐遭遇到唐軍,可是他們越擔心,事情往往就會成真,上午,他們剛剛越過一條冰凍的河流,忽然,見一支騎兵隊從南面奔來。
商人們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很多人轉身要逃,巴邏急忙大喊:“不要逃,逃不掉的,大家聽我的命令。”
商人們戰戰兢兢,等待噩運的到來,這時騎兵隊奔至,果然是一支唐軍的斥候隊,他們負責巡邏這一片地域,正好現了商隊。
斥候隊正衝上前大喊道:“所有人舉起手,妄動者格殺勿論!”
巴邏率先舉起手,其他商人也紛紛跟著舉起手,隊正一揮手令道:“給我搜查!”
幾十名士兵衝上前,先用長矛對貨物亂捅一氣,這才一一開包檢查,沒有現違禁物品,一名士兵向隊正耳邊私語了幾句,這時,巴邏走上前,拿出滿滿一袋銀幣,遞給隊正陪笑道:“這是給軍爺們的酒錢,請行軍爺行個方便!”
隊正掂了掂銀幣,滿意地點點頭道:“我可以不為難你們,但我們崔將軍有過嚴令,任何商隊不得和回紇人交易,違令者都必須要經過他的審問,我不敢違抗軍令,你們跟我走一趟吧!”
巴邏一呆,給了錢還要去嗎?隊正彷彿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違令商隊有兩種,一種是明知故犯,這種要嚴懲,另一種是不知情,可以網開一面,我可以替你們美言,說你們是屬於第二種,這樣就不會為難你們。”
巴邏無奈,只得答應道:“好吧!我們隨你們去。”
他回頭喊道:“大家向南走!”
商人們調轉方向,跟著唐軍斥候隊,向南方而去。
.........
唐胡聯軍大部已經撤回了金山以西的老巢,但仍留下了一萬軍隊駐防金山以東,一萬軍隊中有三千唐軍和七千三部胡軍,受崔乾佑的直接統帥,崔乾佑沒有返回北庭,他仍然留在了草原上,等待春天的到來,崔乾佑比誰都清楚,儘管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在漠北的西部橫行無忌,但回紇軍的實力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他們甚至沒有和回紇軍的主力對抗過,春暖花開,就將是回紇人反擊的到來。
這天上午,和往常一樣,崔乾佑騎馬在軍營附近視察,一千騎兵跟隨著他,馬蹄將積雪踏得嘎吱作響,厚厚的積雪齊至戰馬的膝蓋,行路十分艱難,將士們愛護戰馬,用毛氈將戰馬的腿和肚子都裹了起來,緩緩地在雪地上行走。
這時,一名士兵指著遠處大喊:“將軍,你看!”
崔乾佑打手簾向遠處張望,白雪在陽光的映射下格外刺眼,但他還是看見了,遠處出現了一隊小黑點。
“上去看看!”
騎兵隊折道向北,很快便漸漸靠近了小黑點,竟是一支由數百匹駱駝組成的商隊,滿載著各種貨物,約一百餘名突厥人和粟特人,他們就是被唐軍斥候現的商隊,正押送來大營。
斥候隊正見主將到來,連忙跳下馬,邁步上前來稟報:“啟稟崔將軍,我們在金山北面現了這支商隊,特押解回營,我們已查驗過,沒有違禁物品,他們也不知將軍有禁商令,屬於初犯。”
自從唐胡聯軍進攻回紇以來,商隊就很少出現在草原上了,而且冬天出現商隊更是罕見,這還是第一支,崔乾佑不由有些奇怪,便馬鞭一指問道:“誰是領隊,出來答話!”
只見從商隊中出來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正是商隊領巴邏,他上前將手放在胸上,給崔乾佑行了一禮,用一口熟練的漢語道:“尊貴的將軍,小人巴邏,是商隊的領隊。”
崔乾佑打量他一眼,是一名粟特胡人,他便問道:“你們從哪裡來,又要去哪裡?運的什麼貨物?”
“回稟將軍,我們從撒馬爾罕來,是去回紇人行宮,這是我們在怛羅斯城繳稅的稅單,請將軍過目。”
巴邏取出一張紙,遞給了崔乾佑,崔乾佑打開看了看,貨值五萬第納爾,繳稅二千五百第納爾,他將稅單還給了對方,冷冷道:“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完。”
粟特商人看了一眼駱駝隊,道:“我們年年和回紇人做生意,知道他們需要什麼,我們的貨物主要是鹽、糖和茶葉,還有一些銀器,非常受回紇貴族的喜歡,我們主要是去換回紇人的毛皮,往來獲利。”
“沒有生鐵嗎?”崔乾佑繼續問道。
“回稟大將軍,生鐵也能獲得厚利,我們原本是運有生鐵,但在怛羅斯城聽說唐軍和回紇開戰,我們就把生鐵在怛羅斯城賣了,換成了鹽和糖,現在我們不敢賣生鐵給回紇,我們也不知道將軍有禁商令,怛羅斯的稅官沒有說。”
崔乾佑點點頭,如果他們是從碎葉來就應該知道禁商令,從怛羅斯城來確實有可能不知道,回答得還算令他滿意,不過這些商人來得正是時候,連下幾場暴風雪,軍隊物資補給困難,鹽、糖和茶葉正好是他們軍隊急需之物,他的臉色變得緩和了一點,笑道:“回紇行宮已經被我燒了,城中的毛皮也已經搬到了我們軍營,你們就不用再向東走了,向東幾千裡都是無人區,就和我們唐軍做交易吧!我不會虧待你們。”
商人們對望了一眼,粟特商人立刻躬身道:“我們願意!”
崔乾佑大笑道:“好!跟我們回軍營,我會熱水和帳篷來招待你們。”
商人們催動駱駝,跟隨唐軍向軍營而去。
進了軍營,士兵們都湧了上來,幫忙卸了貨,貨物果然都是上好的鹽、糖和茶葉,都是用布袋裝著,外面裹上乾草,幾十口大箱子裝滿了銀器,唐軍不需要銀器,而是把鹽、糖和茶葉搬進了帳篷,又有人領他們去選毛皮,幾名軍需官開始盤點貨物,和商人們討價還價。
商人巴邏則被領進大帳,崔乾佑有話要問他,巴邏跟著士兵走進大帳,他心情忐忑不安,他聽斥候隊正說了最近幾個月生的事,便知道這個崔乾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儈子手,方圓兩千裡內的牧民幾乎都被他趕盡殺絕,若說話不投機,他會饒過自己嗎?
大帳裡熱氣騰騰,中間是一堆火盆,火盆上的鐵架子正烤著一隻全羊,脂香四溢,肉香撲鼻,兩名親兵正忙碌地烤著羊,一名容顏秀麗的回紇少女拎著一隻金制酒壺,將馬奶酒注滿了桌上的銀碗。
“請坐吧!”
崔乾佑手一擺,請巴邏坐下,笑道:“我在吃午飯,一起用一點吧!”
親兵割下一隻烤好的羊腿放在他面前的盤子裡,並在小碟子裡放了一點鹽,回紇少女則給他也倒了一碗酒,巴邏連聲謝道:“多謝將軍!”
崔乾佑微微一笑,他用鋒利的小刀切碎羊肉,用刀叉了一塊烤得流油羊肉,蘸了點醬汁和鹽,放在口中嚼了起來,一邊問道:“你的漢語說得很好,在哪裡學的?”
巴邏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不敢喝酒,只吃了點羊肉,恭敬地答道:“我二十歲時隨父親去了洛陽,在那裡呆了三年。”
“三年?三年時間就能學一口流利的漢語嗎?”崔乾佑有點不相信地看著他。
親兵已經給巴邏換了一碗熱茶,巴邏的心裡有些緊張,端著茶碗的手顫顫抖,他喝了一口茶,平靜一下心情道:“我對語言有天賦,不僅會漢語、突厥語和阿拉伯語我都會說。”
“是嗎?看不出你倒是個人才啊!”
崔乾佑哈哈大笑,嚇得巴邏更緊張了,他生怕這個崔將軍興致一來,便將他留在軍中,好在崔乾佑對語言只是隨口問問,他找巴邏來,意不在此。
崔乾佑沉吟一下便問道:“我找你來是想問問河中的情況,河中的局勢現在怎麼樣了?”
巴邏緊張的心終於放鬆了,他苦笑一聲道:“怎麼說呢?從表面上看,河中局勢是平靜的,可背後,河中的危機已是風起雲湧。”
崔乾佑一怔,慢慢將手中的羊肉放下了,追問道:“說具體一點,什麼危機?到什麼程度了?”
“危機主要兩種,一種是國與國之間的矛盾,尤其是康國和石國爭奪粟特人主導權,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另一種是祆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矛盾也十分尖銳,從前大食毀掉祆教寺廟,修建伊斯蘭清真寺,現在唐軍扶持祆教,祆教徒們便要求拆毀清真寺,重建祆教寺廟,而伊斯蘭教徒又不答應,兩派教徒不斷生衝突,去年九月在安國布哈拉爆了大規模的流血衝突,雙方死了兩百多人。”
崔乾佑眉頭皺成一團,這些事他從來都沒聽過過,他又問道:“那唐軍呢?唐軍是什麼態度?”
巴邏嘆了口氣道:“關鍵就是唐軍沒有公平處置矛盾,唐軍偏袒石國、偏袒祆教,反而使矛盾更加激化,布哈拉已經出現‘趕走唐朝,殺死李慶安’的標語,荔非將軍只管一味強勢鎮壓,不得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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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乾佑不覺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之所以問這件事,是他已有心去河中替代荔非元禮。
崔乾佑雖然是唐軍大將,但他卻文武雙全,更渴望能成為主政一方的軍政腦,當年他就曾經主動請纓能留在河中留守,但李慶安最終選擇了荔非元禮,儘管李慶安將他放到漠北來對付回紇,也算是重用,但崔乾佑始終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他認為荔非元禮那種粗人怎麼能治理好河中,對付回紇倒是可以,而只有自己才能應對好河中紛繁複雜的局面,只不過荔非元禮是李慶安的心腹罷了,在這一點上崔乾佑不太認可李慶安的用人思路,現在河中危機四伏,讓崔乾佑心中忍不住生出一絲幸災樂禍之感,但他心中也更加急切,怎麼樣才能讓李慶安知道自己的意願呢?
崔乾佑沉思不語,巴邏看在眼中,他若有所悟,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將軍認為,怎麼樣才能解決河中的危局?”
崔乾佑從沉思中驚醒,便擺擺手道:“我只是隨便問問,多謝你了,交易完成,你們便可以離開軍營,不要再向東去了,知道嗎?”
“小人明白,不會再向東去。”
巴邏行了一禮,便起身告辭了,大帳外的交易已經結束,商人們喝了熱茶,正在忙碌地將毛皮卷最後捆紮,搬上駱駝,巴邏的隨從見主人從帳中出來,便跑上前道:“主人,我們都收拾好了,什麼時候能離開?”
“收拾好,立刻就走!”
商人們收拾好了東西,離開了軍營,他們不敢再向東,便掉頭向西走,一直離開了軍營數十里,巴邏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既然從金山過不去,那他們只能走安西進入河西,再從張掖北上居延海,從那裡去回紇牙帳。
巴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縫在皮襖內衣口袋裡的東西,東西還在,那是大食阿拔斯哈里寫給回紇可汗的親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