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莊回來後沒幾天,李慶安成婚的日子終千來臨。今心,一月十八,天公還算做美,一大早,位於朗善坊的高力士府內外披紅掛綵,喜氣的燈籠,綵帶紮成花兒點綴在綠樹草地之上,一根根爆竹在門前炸響,燒青竹的香味兒在空氣中瀰漫,彷彿整個府邸就是中了甲榜的進士在披彩誇街,趕來看熱鬧的閒人將街角湧堵得水泄不通,但側面停馬車的空地上卻只有寥寥幾輛馬車,就儼如聲聲叫好的賣藝人帽子裏只鋪了薄薄一層銅錢。
時辰還早,賓客們都還沒有到來,今天是李慶安正式迎娶獨孤家長女明月的日子,其實李慶安在長安也有一棟大宅和一棟小宅,大宅是李隆基對他的軍功賞賜,而小宅是當年高力士給他的宅子,只是府中置辦傢什也需要時間,還有丫鬟下人,諸多事情繁雜,他也無暇張羅,便借高力士的府第為男方家。
另外這次李慶安得實封八百户,意思就是説,他每年都將收入八百户人家繳納的税賦,如果是城內居民,而且是上中户,那就是每年每户三千五百文的户税,八百户也就是兩千八百貫錢。
錢也不缺,再加上高力士是天下有名的富豪,為籠絡李慶安,這次他也拿出一大筆錢,將婚事辦得有聲有色,一大早,便有高府的人在朗善坊內挨家挨户地送禮包,禮包裏是五百文錢以及糕餅、糖和酒,當然是以李慶安的名義送出,在府門前,幾名家人將大把的銅錢撒向天空,惹來大羣小孩爭搶,使高府門前熱鬧非常。
新房就設在芙蓉閣中,整個院子裏都扎滿了真花假花,樹上掛滿了紅緞,喜氣洋洋,此刻李慶安坐在廂房裏怔,他三更時分便起牀了,其實他幾乎一夜未睡,不再有意外生。讓他一顆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李慶安今天穿了一身新郎官的喜服,吉紅色的外袍,頭戴黑紗帽,斜插一朵紅絹喜花,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可他心中卻總覺得空空蕩蕩,既擔心又期盼,連他自己也説不出原因。
這時,門開了,一名小丫鬟進來行一禮道:“大將軍,我家老爺説出的時間到了,請你到前面去
“我知道了,這就去。”
李慶安整理一下衣冠,快步出去了,大堂前面的台階下,一頂紅頂大花轎已經準備好了,八名轎伕和二十四名細樂手蹲在一旁竊竊私語,還有一百多名由李慶安手下裝扮成的儀仗手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
“新郎來了沒有?”高力士焦急地問道。
“再叫人去催,再不來就要誤時辰了
“來了!來了!”
幾名男擯相簇擁着李慶安走來,男擯相是獨孤明月的幾個表弟,有她母親孃家的子侄,裴顯的兩個兒子裴明意和裴知禮,還有一個獨孤家的表弟獨孤鴻遠,三個都是十**尖的年輕人,精神抖擻,格外地賣力。
高力士急忙上前埋怨道:“七郎,這麼久?”
“高翁,我有點有些緊張。”
“這有什麼好緊張的,戰場上千軍萬馬都指揮過,還怕這個?你什麼都不用管,一切都由我們安排好了。”高力士替他將帽子戴正了,又給他斜背上了大紅花,這才打量一下,笑道:“好了,可以出了。”
“迎親”司儀一聲長喝,鼓樂聲沖天而起,轎伕抬起了大花轎,李慶安翻身上馬,在儀仗手和男繽相的陪同下,一行迎親隊浩浩蕩蕩地出了。
中國的婚禮幾千年來都大同小異,依照周朝定下的六禮而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今天是親迎,也是最隆重最喜慶的一環,三天後還要回門。
今天新人成婚用轎車,而古時迎親則用花轎小户人家成婚比較簡單低調,繞坊內走一圈便可,但大户人家成婚就講究得多,不説繞城一週,也要繞城半圈,所以必須要很早就出門。
李慶安這次成婚,男方家在翻善坊,女方家在務本坊,從直線距離來説並不遠,沿皇城和太極宮東牆走便可以了,也就五六里路,但路線卻不能這樣走,迎娶隊伍先要向南走,繞過東市,一直走到昭國坊的慈恩寺,接受僧人的祝福,再向西走,走到朱雀大街,再走到頂到朱雀門,最後再東走兩個坊便可進入務本坊內,這幾乎就是半個長安城了。
所以一大早就必須出門,到中午時分才能到務本坊,事先已經有人預先走過幾遍,把時間都捏拿準了,而且吉時出門也是事先請好,一時一刻都不能耽誤。
長安人喜歡看熱鬧,安西節度使李慶安成婚更是轟動了全城。誰都知道他幾年前便一劍劈開桌子,定下了獨孤明月,幾經坎坷,這才終於成為眷屬,一路上行人紛紛夾道圍觀,不斷有人大聲鼓掌喝彩,“大將軍,恭喜了”。
李慶安一一抱拳回禮,但他的一幫親衞卻緊張壞了,把他夾在中間,警惕地四處張望,唯恐從人羣中射出一支毒箭,還好,一路順利,快中午時,迎親隊伍終於進了務本坊,務本坊內頓時爆竹聲大作,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出門來看熱鬧了,大羣孩子蹦跳着跟在迎親隊伍後面,浩浩蕩蕩向獨孤府而去。
獨孤府的後宅裏,十幾個女人濟濟一堂,個個衣着明豔亮麗拿粉的、描眉的、試衣的,都在在為新婦而忙碌,明月已經在補第三次妝了,她在鏡中仔細端詳半天,負責給明月化妝的張夫人依然覺得喜氣少了一點。又在她臉色忡州”了層胭脂。
今天明月的伴娘也是三人,一個自然是她的妹妹明珠,另外兩個便是如詩如畫姐妹,明珠手捧着鏡子,呆呆地望着姐姐化妝,那均勻細膩的上好胭脂打上臉龐,那朦朧含煙的美目,一對修長的秀眉,美奐絕倫到了極致,在明珠眼中,彷彿化妝的姐姐變成了自己。
“明珠,你也想出嫁了嗎?。
和明珠關係最好的張夫人見明珠失態。便打趣她笑道,明珠臉一紅,嘟着嘴道:“胡説什麼?我什麼時候想出嫁了!”
“看你那呆的樣子,那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在想姐姐若去安西,我可見不到她了。”
明珠本來是找藉口,可她真想到了姐姐去安西,眼中不由一陣黯然,明月見妹妹真情流露,便輕輕撫摸着她臉龐笑道:“假如姐姐真去了安西,你隨時可以來找姐姐,遇到什麼委屈都可以來
“嗯!”明珠輕輕點了點頭,淚珠兒卻不爭氣地從她眼角滾落出來,明月也傷感起來,她拉着妹妹的手,眼圈也有些微微紅了。
這時,裴夫人走了過來撫摸着小女兒的頭安慰道:“珠兒,別哭了。姐姐今天出嫁是喜事,你應該為姐姐高興才對
“我心中又高興又難受”。明珠必因着聲音道。
這時,遠處隱隱傳來了爆竹聲,裴夫人頓時急道:“快!快!迎親隊伍來了,要抓緊了。”
眾人立刻忙碌起來,如詩如畫姐妹端着鳳冠霞帔上前,喜服是一身六幅寬邊繡花的紗羅銀泥裙,裙腰高束至胸部,裙長曳地,上身穿腰語,外罩紗羅衫,主要以綠色為主,再披上大紅豔麗的霞披,頭戴五彩璀璨的鳳冠,指環、手鐲、臂鋼、玉佩、香囊一應俱全,明月盛裝完成,頓時顯得美貌雍容、光彩奪目。
裴夫人取過眉筆小心翼翼給女兒眉稍補了一筆,又取過一隻盒子,笑道:“來!娘要給你開面了。”
開面,也就是用兩根絲線把新娘額頭的汗毛絞去,就意味着姑娘時代結束了,裴夫人從盒子裏取出兩根銀絲線小心地將她額頭上的汗毛絞掉,遠方的鼓樂之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府外,聲聲催人急。
“夫人,來了!迎親隊伍進府了。
“娘!”明珠一下子拉住母親的手,萬分依戀望着自己的母親,眼睛頓時紅了。
“孩子,今天是你出嫁的喜日子,應該高興才是。”
裴夫人的聲音哽咽了,她別過頭去,不讓女兒看見自己湧出的淚水。
明月在母親面前跪下泣道:“娘,從今天開始,女兒就將離開你了,不能在你身邊孝順,娘自己保重。”
裴夫人摟着自己的女兒顫聲道:“只要你過得好,娘就最高興了,嫁過去要好好伺候夫君,恪守婦道,給李家早生兒子,娘也就放心了。”
裴夫人又拉過如詩如畫,對她們姐妹道:“明月雖長,但她心地善良,不會虧待你們,你們也要好好待她,希望你們能像姐妹一樣互相照顧,互相扶持
如詩如畫乖巧地行一禮,“請夫人放心!”
裴夫人又向站在門口的舞衣望去,她以前曾聽過舞衣彈琴,卻沒有想到從前的琴仙竟然和自己女兒同嫁一夫,這幾天她和舞衣接觸頗多,漸漸瞭解了她,她是一個極為敏感自尊的女子,清高而獨行特立。從不會理會別人説什麼,更不會在意世俗的規矩,將來女兒和她不一定好處,不過她本性不壞,以女兒的寬容,應該鬧不起來。
裴夫人向舞衣招了招手,“舞衣姑娘。請你過來一下。”此時舞衣的心中充滿了苦澀,李慶安要成婚了,新娘卻不是自己,雖然李慶安已經給許諾了側妃的身份,但眼看着明月風風光光出嫁,仍令她心中難過不已。
她走上前給裴夫人施一禮,“夫人”。
“舞衣,我也要拜託你好好替我照顧明月,你們的夫君將來不會是普通人,他會給你們應有的地位,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們能親如姐妹,讓你們的夫君能全心去建立功業
舞衣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不喜歡多言,便轉過身小心地替明月的淚痕補了妝,又把她的霞冠戴正,打量了一下,笑了笑。
明月從舞衣的笑容讀到一絲祝福,她牽着舞衣的手笑道:“舞衣姐。你陪我出去吧”。
這時,鼓樂聲在獨孤府內吹響,府門內外的數百根爆竹“噼噼啪啪!,震天響起,跟來的司儀在門口高喊:,“新娘請準備了”。
迎親的時刻終於來臨。
迎親隊上門並非立刻就帶走新娘,獨孤家需要對來迎親的人進行一番款待,也就是在獨孤家吃午飯,另外,新郎官在俟相的陪伴下接受獨孤家三姑六婆七十二姨的質詢,儼如李慶安當年第一次相親之時的情形。
諸如獨孤家女兒嫁到李家會不會受到虐待?李七郎會不會養別宅婦等等等問題,這些並不是嘴上説説就完了,需要用實際行動來表示,説白了就是要掏錢買封口費,可以明目張膽地行賄,這時繽相就要起作用了,將包着紅紙的金銀錢遞上,以求通過。
當然,沒有過不去的坎,總不能讓獨孤家女兒嫁不出去吧!所以過這道坎的難易程度就在李慶安出手的大方程度,出手大方一點受到的刁難就少很多,甚至嘻嘻哈哈就過去,若夫家吝嗇一點,當然也能過關,只不過得回答各種令人難堪的問肋,引七郎年收入多少。一年打算給多少香粉錢。家裏有,7“引多少房宅?多少丫鬟?
不過這次李慶安娶妻着實下了本錢,他在每個紅袋裏裝二十枚金錢,也就是二十貫錢,這可是筆不小的喜錢,獨孤家的一幫三姑六婆們個個喜笑顏開,順利過了關。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等待,等待轎伕鼓手們吃飽喝足才能上路,這些人吃東家喝西家,就是靠這個吃飯,難得能在大户人家吃一頓,這種機會可不會放過,這頓午飯吃了近半個時辰才告以結束,吃喝得心滿意足的轎伕鼓手們這才開始憋足勁將喇叭吹得震天響,準備出門了。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再次轟響,一頂扎滿了紅綢緞的大花轎已經等在正堂門前,十六個轎伕叉着腰,笑容滿面的等候新娘上轎,轎簾門已經拉起,兩個伴娘如詩如畫一左一右。拉着轎簾站在一旁,伴隨着一陣最響亮的爆竹聲,明月被兩個陪嫁丫鬟一左一右攙扶出來了,妹妹明珠拎着籃子跟在後面。
唐朝新娘沒有蓋頭,獨孤家四個丫鬟手執大團扇,將新娘前後左右遮嚴,如詩迎上來,攙扶着新娘毒入轎中。
大花轎中只能坐新娘和陪嫁丫鬟,伴娘則另外坐轎子。
“起轎!”
司儀一聲長喝,兩隊細樂魚貫而出,花轎“吱嘎吱嘎!,被抬起,在百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出了獨孤府的大門,十幾名獨孤家親戚端着銅盆追出門來,將銅盆裏的水潑了出去。
這次出門規模更大,獨孤家二百多個僕役挑着一百多大箱嫁妝隨行,顯得盛況空前,隨行的還有明月的父親獨孤浩然,母親裴夫人,以及舅舅裴顯,他們作為女方家長,將接受新人的跪拜,不過他們並不坐轎,而是乘坐馬車,也不隨轎兜圈子,而是直接抄近路先去高力士府。
迎親隊伍從獨孤府出,依然走的是舊路,這一次沿途的行人圍觀得水泄不通,上午沒有新娘,民眾們興趣都不大,但下午新娘出現了,頓時引的民眾的好奇和熱情,圍在路邊對着花轎指指點點,儘管看不見新娘,卻更加引了民眾們想象的空間。獨孤家的明月是長安出了名的美女,據説不亞於貴妃,如今她做新娘的嬌美,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遐想。
對於李慶安,這種誇街迎娶也是一種人情,每到一坊門口,總會有住在坊內的高官重臣命家人出來敲鑼打鼓一番,以示對李慶安慶賀,李慶安則要還禮,命親衞送去禮錢小而路過東市時卻更熱鬧了,數千名住在東市附近的嶺西胡人聽説安西節度使李慶安成婚,都紛紛奔跑出來,載歌載舞,熱情似火,歌聲舞聲、笑語喧闃,演奏各種樂器,用他們的風俗和熱情祝賀李慶安的成婚。
這時,從遠處來了兩名騎馬的年輕女人,前面的年輕女子頭戴一頂斗笠,穿着一襲紅色的緊身服小腳穿高筒皮靴,顯得她身材苗條,格外地英姿颯爽,她們一直走到東市門口停了下來。
迎親隊伍來了,喇叭噴吶聲吹得震天響,數百名胡人敲着熱烈的皮鼓對新人表示祝福,幾十名年輕的胡姬在密集的鼓點聲中跳起了熱烈奔放的胡旋舞,周圍民眾大聲鼓掌喝彩,氣氛熱烈得到了頂點,身着新郎喜服的李慶安向熱情的胡人們揮手致意,感謝他們的祝福,他卻沒有注意到百步外的年輕女子。
百步外,斗笠遮住了她半個臉,只露出她那輪廓分明的嘴唇和高挺的鼻子,她將斗笠微微向上抬一點,一雙憂傷的眼睛望着李慶安。
六年了,他還是那般英俊挺拔,那充滿了神采的臉上洋溢着新婚的喜悦,當年,那個粟樓烽戍堡的小兵已經成為大唐名將,成為安西之王,可他在酒樓裏賣黑豹皮的情形還彷彿清晰地出現在女子的眼前,那漫不經心地笑容在她眼前消散不去。
“我這豹皮當然賣,不過我要價很高,估計你買不起。”
“你以為我沒錢?”
“這是一百五十兩銀子。你拿去。
一百五十兩銀子怎麼夠,我至少要一千兩
“你以為你在賣什麼?一張獸皮要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又怎麼了?我並沒有強迫你買呀!”
“不行,這豹皮本姑娘要定了。
“小娘,你這麼大的火氣,將來可嫁不出去喲!”時間過去了六年,她苦苦等了六年,卻等來他成婚的消息,不!不是消息,是眼前他成婚的一幕。
她凝望着李慶安紅色的喜服,凝望着大紅花轎,凝望着騎在馬上喜氣洋洋的新郎,那紅色竟是那麼刺眼,女子緊緊抓住繮繩,嘴唇幾乎咬出了血,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此時她在世上唯一的目標,紋絲不動,無聲無息,就像雷打電劈似的,她那雙憂傷的眼睛從來沒有流過眼淚,此時卻默默地流淚成河。
在一片歡樂喜氣的海洋裏,在敲得震天響的鼓樂聲中,她低下了頭,催馬默默地離開,朝相反的方向,孤孤單單地走了。
星沉月落夜聞香,素手出鋒芒,前緣再續新曲,心有意,愛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