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三天,海懷寶弄的五個一獻愛心行動,便在市報和市電視台推了出來,海懷寶的整個表演過程都上了報紙版面和電視屏幕,只是聰明的記者省去了家訪過程中的山歌、笑話和八瓶幹部的花邊新聞。
記者們當然是神通廣大的,還把市報、市電視台的部分內容推上了省報、省電視台。由省委黨羣副書記負責的省支教辦的領導看了報紙、電視報道,對海懷寶的做法很感興趣,電令市支教辦,好好關注海懷寶這個典型,有潛力的話,還可以向全省推介。
古馬鎮這地方電視訊號不強,但報紙還是訂了的,鎮上和學校都看到了記者的文章。呂品見到陳東時,就問:“看到報紙沒有?”陳東知道呂品問的是什麼,説:“這麼重要的新聞,怎能沒看到?”呂品説:“你們海局長真會造輿論。”
陳東哼一聲,説:“做官做官,不做怎麼升官?你看那所謂的五個一,每個學生身上花的錢物,加起來也不過20多元,全校共280名學生,不過6000多元,可這個影響,別人恐怕花6萬、60萬都出不來。”呂品説:“你們搞財政的人還真會算賬。”陳東説:“這可不僅僅是算賬的事,裏面的學問深着哩。”
王校長也找到陳東,説:“我們這個偏僻的古馬鎮,也搭幫你們支教隊的領導出了大名。”陳東説:“這都是海局長的功勞。”王校長説:“海局長真是個能人。”陳東説:“那還用説,不是能人,當得上財政局長?”
陳東知道王校長找他的目的,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誇獎海懷寶。果然王校長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説道:“我那次給你的經費報告……”陳東説:“那天一回去,我就給了行財科易科長了。”王校長説:“易科長會不會……”陳東説:“問題不會太大吧?”
“那就好,那就好。”王校長努力點點頭,那神態還是不全信似的。陳東心想,我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把你給我的那桶茶油都給了姓易的,難道還有問題嗎?陳東當然不會這麼説,只説:“過段時間我回去再找找易科長。”
王校長又點點頭,像是對陳東,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説:“當初教學樓修到一半便一分錢都拿不出了,是從教職工身上集資才勉強封頂的,説好教學樓交付使用後,多招兩個班的學生,就可擠出錢來,把集資款還給老師,卻沒想到生源越來越少,計劃內的學生都沒招滿,更不用説計劃外的了。也向縣財政遞了幾個報告,卻沒弄到一分錢。老師們當然不管這些,天天吵着朝我要錢,逼得我無處躲藏。我也知道老師們很窮,當初為了支持學校,有的把留給兒子結婚用的錢都拿了出來,如今我無法兑現當初的諾言,真是於心不安哪。”
説着,王校長眼中的淚水差點流了出來。陳東理解王校長的苦衷,心生同情,便説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晚飯後陳東到校園外走走。想起王校長對他的殷殷期望,心裏就有幾分不安,生怕答應過的事落空。易科長確實表過態,可陳東知道財政今不如昔,錢是越來越難弄了,款子沒打到户頭上,那是算不了數的。這麼想着,不知不覺就來到小河邊,竟碰上已經捷足先登的呂品。她正獨立水畔,無聲地眺望着遠處。陳東走過去,説:“呂老師你在等誰呀?”呂品掉過頭來,笑着説:“等誰?這隻有你才知道。”
説笑了幾句,呂品忽然説:“你答應給王校長弄錢的,有什麼進展嗎?”陳東説:“你怎麼知道我答應給王校長弄錢?”呂品説:“王校長特意找了我,説我和你談得來,要我跟你説説,想法子給學校把錢早點弄回來。”陳東説:“王校長使起美人計來了。”呂品説:“去你的,人家跟你説正經的,你卻嘴沒遮攔。”
陳東換了語氣,説:“王校長也不容易,他這校長的確不是那麼好當的。我看他也是沒法子,怕我不上心,才把你也給搬了出來。”呂品説:“其實王校長不跟我説,我也知道他在求你給他弄錢。”陳東説:“我好像沒向你彙報過吧,你怎麼知道的?”呂品説:“誰要你彙報了?那天下午你回市裏去,王校長還送你一桶油,不求你辦事,送你油,是你長得漂亮?”
“我正因為長得不漂亮,所以那桶油我吃不下,把它與王校長要錢的報告一併給了行財科科長。”陳東説,“你又是怎麼知道王校長給我送油的?你好像是美國派來的女間諜。”呂品嗔陳東一眼,説:“你那天要回去,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陳東説:“當時走得匆忙,也就沒去打擾你了。”呂品説:“我是下課後才知道你要回市裏的,追到鎮上,想送送你,卻看見你要上車的時候,王校長提了一桶油,向你跑過去,我也就不好過去了,躲在樹後看着你坐的班車駛出鎮子,開走了。”
聽呂品這麼説,陳東就有些感動,心想自己當時也有一種預感,覺得呂品就在周圍,莫非這就是通常説的心靈感應?
鄉間的夕陽西沉得快,西山的暗影不一會兒就從河面鋪向對岸,把東邊的田野山莊烘托得更加亮麗、輝煌。不知何時,兩人的話題轉到了這次支教上。陳東説:“我記得市裏開支教動員會時,好像並沒有師專的名單,怎麼後來派你來了?”呂品説:“是我到市裏爭取到的名額,這個古馬中學也是我自己挑的。”陳東説:“看來你是早有蓄謀囉。”呂品説:“是呀,我是早就想下來了。”然後回過頭去,目光追尋着遠去的流水,久久沉默不語。
此時黃昏的輝煌已然逝去,月亮不知什麼時候懸在了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田野裏蟲鳴聲聲,夜霧暗浮。而河面上月華如銀,水如月,月似水,那柔軟細碎的水月靜寂得讓人心驚。陳東貪婪地吸一口融着月輝的空氣,輕聲嘆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是呀,月亮總是那麼讓人傷感。”呂品抬頭望一眼陳東,説道,“這條河流就是從我們那座城市流下來,再往前20公里匯入沅水。我長在沅水邊,在那裏讀完小學和中學。讀高中時,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個並不英俊但卻機智幽默的年輕人,我非常崇拜他。就這樣從高一到高中畢業考上大學,我一直默默地關注着這個男人。我考上的就是我現在任教的師專。入校時也是這樣的秋天,那個我一直崇拜着的男人送我在沅水旁的車站上車。聽着汽笛鳴響,汽車馬上就要啓動了,我強忍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他卻沒事人一樣,把一張摺疊得好好的宣紙遞給我,説是他的書法小品,要我路上再看。”
説到這裏,呂品頓了一下。陳東聽得很認真,見呂品沒了聲,便悄悄瞟她一眼,發現她眼睛裏已蓄滿淚水。呂品含淚道:“你知道唐代,我們那個城市曾經定名為武岡,當時一個姓柴的小官曾沿着沅水,到武岡這邊來任職,於是王昌齡在沅水邊寫了一首《送柴侍御》的絕句給他。”陳東點點頭説:“這首詩很出名的。”呂品説:“我在汽車上把那張不大的宣紙打開,那清麗蒼勁的字體寫的就是這首詩。”
陳東説:“我也很喜歡這首詩。”他念道:
沅水通波接武岡,
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
明月何曾是兩鄉。
“是的,就是這幾句詩。”呂品的敍述到此打住,沒再往下繼續。陳東知道這種並不怎麼新鮮卻已遠離了人們的故事,已是越來越稀少、越來越珍貴了。他默默看着呂品,覺得她那灑着月輝的身姿多了幾分神秘。無端地,陳東就嫉妒起那個給呂品送字的男人來。
這天晚上,呂品沒有將她那故事的結局告訴陳東。她説:“還是留一點懸念吧。”然後岔開話題,反問道,“我是不是講得太多了點?”陳東説:“不,我喜歡聽。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年代,我們的生活裏太不容易產生這樣的故事了。”呂品説:“我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竟然毫無顧忌地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了你。”陳東説:“謝謝你的信任。”
呂品覺得也該關心關心陳東,説:“那你呢?你怎麼不把你的故事給我講講?”陳東説:“跟你的故事有一點相同,我也是跟我的學生談的戀愛,她後來成了我的妻子。”呂品説:“就這麼簡單?”陳東説:“是呀,就這麼回事。”呂品説:“你妻子很不錯吧?你們的小日子過得怎麼樣?”陳東説:“我養家餬口,她相夫教子。”呂品説:“那她一定有許多優點,才牢牢地抓住了你囉?”陳東説:“她既漂亮又能幹。”
對陳東這空洞的回答,呂品不太滿意。女人永遠對事物的細節感興趣,因此呂品説:“你説得也太抽象了點,不能具體些麼?”陳東就淡淡地笑了,説:“我不習慣在別人尤其是在女性面前説自己的妻子,我覺得這樣不恰當。”
呂品也笑了。女人的攀比心理總是很強的,潛意識裏,呂品也許是想聽聽陳東説些妻子的不足之處。她見識過那些想討好她的男人,總是在她面前貶損自己的妻子。不知怎麼的,這個時候呂品就會和別的女人一樣,莫名其妙地覺得很愜意。可這天傍晚,她面前的陳東卻緘口不説妻子半句不是,這讓呂品下意識地有些失落。
也許正因為如此,呂品才在內心裏對陳東產生了一份敬意。她説:“你這人還真有點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