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38毫米手槍幾乎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兩聲槍響。
槍聲猛烈撞擊著地下室的牆壁上,又被反彈回來,在屋子裡迴盪,最後慢慢停止。詹姆斯·邦德靜靜地望著室內飄浮著的硝煙。吊在屋中央的通風扇正在旋轉,排除屋內的煙霧。剛才他的掏槍和射擊動作非常迅速,幾乎沒有間隔時間。他現在還回味著這兩個高度連貫的動作,為自己快速的反應感到自豪。他取下“科爾特”
式偵探專用手槍的彈匣,槍口對著地面,等待著射擊教官穿過昏暗的靶場從二十碼開外向他走來。
射擊教官越走越近,面帶著微笑。邦德有些疑惑:“別得意,我可是打中你了。”
“我只是住進了醫院,可你卻送了命,先生。”射擊教官開著玩笑地說。
他一隻手拿著一個半身人像靶,另一隻手捏著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偏振膠片。
他把膠片遞給邦德,然後兩人同時轉身走到他們身後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有一盞罩著綠色燈罩的檯燈,還有一副大號放大鏡。
邦德端起放大鏡,彎腰仔細觀察著膠片。這是一張用閃光燈攝下的照片。
在他右手周圍,有一層朦朧的白光。他細心地把放大鏡移向他黑色茄克的左邊。
正對他心臟部分的中央透出一線細微的光亮。
射擊教官沒有吱聲,又把白色人像靶移到燈光下邊。人像靶的正中有一個三英寸見方的黑色靶心。靶心下方偏右約半寸的地方,邦德槍彈擊穿的裂痕隱約可見。
“射中了左胃壁,子彈從背部穿出,算不上致命傷。”射擊教官面毫無表情地說。他掏出一支鉛筆,在人像靶的邊上草草演算起加法來。“贏了你二十環,你欠我七先令六便士。”
邦德哈哈大笑,一邊數點著幾枚銀幣,“下個禮拜賭注翻倍怎麼樣?”
“我倒是無所謂,”射擊教官說,“反正你是贏不了機器的,先生。不過,你可以在萊明頓槍上下些功夫。那是不久前剛推出的新產品,可以裝二十二發子彈,這就意味著你可以在規定的八千環中至少贏得七千九百環。你必須擊中大多數靶心。”
“不管用什麼槍,我都要贏你的錢。”邦德把彈匣中沒有打完的子彈倒在掌心裡,和槍一起放在桌子上。
“下星期一再見。還是老時間如何?”
“10點鐘就行,先生,”射擊教官一邊回答,一邊拉下了鐵門上的兩個把手。
他面帶微笑,目送著邦德的背影穿過走廊,消失在樓梯口。他很滿意邦德的射擊技術,但是又不能明確告訴邦德,他已是情報局裡最出色的射手了。
只有局長和參謀長才有權知道這事。每次邦德練習射擊後,不管是白天或晚上,瞄準慢射或拔槍快射,死射或傷射,均需在射擊之後做成記錄,送交局長和參謀長閱知後,記入邦德的機密檔案之中。
邦德順著樓梯來到地下室飾有綠色粗呢的大門,推開大門朝電梯間走去。秘密情報局總部就設在攝政公園邊上一幢灰色的大廈裡面。電梯會把他載到這幢大廈的第九層上去。邦德很滿意他剛才的射擊記錄,但並不沾沾自喜。他那扣扳機的手指插在衣袋裡,不停地做射擊動作,同時心中回憶著剛才連發快射的情形,琢磨著怎樣才能抓住戰勝機器的那一瞬間。那個機器裝置十分複雜精巧。當他站在地上粉筆劃出的圓圈裡射擊時,這套精巧玩意兒能在三秒鐘內彈出並收回人像靶,同時用一支裝著空彈匣的38毫米手槍向他還擊,將一束光線射到他身上,並且飛快地拍攝下來。
電梯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邦德走了進去。開電梯的工人禮貌地朝邦德微笑。他喜歡邦德身上的火藥味。這使他回想起當年在軍營中度過的時光。
要是光線稍微再強一點兒就好了,邦德默默地想著,可是局長的意見是,一切射擊訓練都必須在最壞的情況下進行。局長的意圖是要他手的大將個個成為全天候式的神槍手,而暗淡的光線和與射擊者對射的機器裝置是盡其所能對實際情況的最逼真的複製。按他的話說,“在一塊硬紙板上打出漂亮的成績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電梯緩緩地停下。邦德走出電梯,進入一道有隔音裝置的走廊上,進入了這個被拿著文件出出進進的姑娘、忽開忽閉的門和微弱的電話鈴聲攪得忙忙碌碌的世界。
他停止了剛才的射擊回憶,準備在總部裡開始他的日常事務。
他徑直走到右邊最後的一扇門。這扇門和他經過的其他房門一樣沒有任何標誌,連門牌號碼都沒有。這裡的房間都是隔離辦公,不允許外人參觀,即便是隔壁的工作人員也不得擅自闖入。
邦德敲了敲門,站在門口等著。他看了著手錶,時間是11點。星期一是最惱人的,要把兩天來的公文摘要和往來文件統統整理一遍。而週末又是最忙的時刻,出的亂子也最多。每週例行來自華盛頓、伊斯坦布爾和東京的文件袋多半已經送到,並且已經分揀出來。光這些東西就可使他忙得不亦樂乎。
房門打開了。他的女秘書微笑著站在門邊。每天只有這時候,邦德才感到有一絲快慰,雖然很短暫。“早上好,麗爾。”
看著邦德的衣服,她那歡迎的微笑中本就不多的熱情剎那間降了十度。
“把上衣給我,”她說道,“衣服上的火藥味可真嗆人。別叫我麗爾,你知道我討厭別人這麼叫我。”
邦德脫下上衣,她接過來把它掛在窗前的衣架上。
她身材高挑,膚色微黑,給人一種含蓄而完整的美感,大戰和情報局中的五年生涯又給美感增加了一層冷冰冰的外殼。邦德很瞭解她,多次勸誡她:除非她馬上結婚,或是找個情人,否則她那公事公辦的派頭會葬送她的青春,她將會加入由那些嫁給職業的女人們組成的浩蕩大軍。
邦德不僅言傳而且身教。他和00處的其他兩名成員曾經多次分別對她的貞操發起過猛烈的攻擊。她以同樣凜然的傲氣打發了他們三人。為了挽回一點面子,他們私下裡把這歸結為性冷漠,不過在第二天她向他們表示一點小小的關切和溫情,向他們表明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希望他們不要見怪。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她那冷漠外表下的一顆愛心。每當他們陷身險惡之境,她總是憂心如焚。她對他們三人都頗有好感,只是她無意於和任何一個有可能在下星期就送掉性命的男人產生感情糾葛。她在情報局總部已工作五年,深深地瞭解此種工作的可怕與不擇手段。她見過太多的人抱著圓滿完成任務的信心含笑而去,結果卻是有去無回,甚至連屍首也見不著。多少次,當她伸出手去說:“祝你成功”,而內心卻在嘆息:“你頂多還有七天的生命了!”正是因為如此,她不敢去愛,也怕接受別人的愛。她矛盾,在驚恐不安中打發日子。而現在,她很清楚,她必須作出最後抉擇了。
她的全部本能都在告訴她應該退出情報局。但是,一想到情報局把自己培養多年,如果辭職而去無疑是背叛。她不能容忍自己那樣去做。
此刻,她轉身離開窗邊,一臉肅穆之情。她上身穿著一件桃紅底夾白色條紋的襯衣,下面是一條藍底黑點的長裙。
邦德衝著她的灰色眼睛微微一笑,“我只在星期一叫你麗爾,其它時間裡則叫你波恩松貝小姐,不過我決不會叫你勞埃麗婭。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刺耳,不夠正派,尤其不適合於你。有信件嗎?”
“沒有。”她簡單地回答了一聲。繼而,又用略微溫和一點的口吻說:“不過,你的辦公桌上有不少公文。沒有急件,但數量不少。呃,‘粉葡萄’那兒說008已經逃出來了,眼下正在柏林休養。想不到吧?”
邦德飛快地掃了她一眼,“你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半小時以前吧。”
邦德轉身進入側門,裡面是一間較大的辦公室。裡面擺著三張辦公桌,分別屬於008,0011和邦德自己。三人之中,當數邦年齡最長,資格最老,經驗最豐富。
他隨手帶上房門,走到窗前站下,凝望著窗外攝政公園內暮春的綠蔭。如此說來,比爾終究還是成功了,他逃了回來。在柏林休養聽起來可不太妙,他一定傷得不輕。
不過,這會兒也只能等著從大樓裡唯一的洩密渠道——女秘書休息室——傳出來的消息。負責保密工作的官員們對女秘書休息室的洩密現象敢怒而不敢言,只好憤憤地把這個地方叫作“粉葡萄”。
邦德嘆了口粗氣,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手指輕敲著桌面的玻璃板,心中不停地推測著,思索著:0011又怎麼樣了呢?兩個月前他隻身闖入新加坡的“骯髒之地”,一直沒見迴音,消息全無。而他自己——007號特工邦德,情報局裡三個獲得00代號的特工,這會兒卻坐在舒適的辦公室裡處理公文,挑逗女秘書。邦德心中不由得一陣煩燥。
他聳了聳肩膀,定下心來打開最上面的一隻文件夾,裡面是一張波蘭南部和德國東北部地區的詳細地圖。一條醒目的紅曲線連結著華沙和柏林。在地圖的上方邊緣處附了一份打字機打出來的長備忘錄,標題是“主線:從東方到西方的最佳逃亡之路”。
邦德掏出他黑色的槍式煙盒和黑色打火機,一起擺到桌上。這種煙盒是一種防身武器。外表與普通煙盒無異,內部構造除盛煙之外,與手槍相同,但可以發射一發子彈,有效射程為兩米。他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支菸。這是格羅士威勒街上的莫蘭家為他特製的“馬斯多尼安”牌香菸,每支香菸的尾部都環繞著三條金線。他在鋪了座墊的轉椅上坐穩了身子,開始埋下頭去研究文件。
對於邦德,這是一天工作的“真正”開始。典型的平庸之日的開端。一年之中,那種需要動用他的特殊能力才能完成的任務只不過二、三件。事實上,自從順利完成很多艱難的海外任務後,邦德多在從事內勤,工作極為輕鬆。每天的例行公事大概六小時,其餘時間由他自己掌握。他有時在機關食堂吃午飯,但近來多是在飯館中吃上等飯菜,晚飯後閒來無事,便與幾個親朋好友結伴玩牌,或者找小姐們聊天。
週末則在倫敦附近的某家高級俱樂部玩大賭注的高爾夫球。
他沒有法定的節假日。這是情報工作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不過除了必要的病假之外,每次執行完任務往往還能請到兩週假。他的固定收入每年約一千五百英鎊,這是行政機構中負責官員的年薪。除此而外,他每年還有一千鎊的生活津貼。執行任務時,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花公家的錢。這樣,以每年兩千五百鎊的收入,縱使他不出差,也能靠自己那筆錢過得舒舒服服。
在國王大街上南端不遠處,他有一套小巧舒適的公寓。通常都是一位由上了年紀的名叫“梅”蘇格蘭管家看守著。他有一輛1930年出廠的本特利轎車。邦德對它倍加愛惜,細心保養。一旦他心血來潮,可以讓它一小時跑上一百公里。這就是邦德的家和他的全部家產。
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這些家產上面,所以,他打算一旦不幸因公殉職,房產全部留給管家,如果僥倖還活著,就在自己的房裡靠政府的退休金生活。
政府規定,到四十五歲就要退休的。不過,一旦情緒抑鬱,他總是想:也許等不到四十五歲的規定年限他就會送掉性命的。
這也難怪。從他八年前被編到“00”組的名單中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無數次死裡逃生了。也正因為如此,不到萬不得已,總部都是讓他做現在這種半休式的工作,以示對他的慰勞之意。
邦德記完那份關於“主線”的備忘錄上的細節時,碩大的玻璃菸缸裡已經有五個菸頭了。他閉上眼睛,思索了一陣,然後把地圖放回文件夾。他拿起一支紅色鉛筆,瀏覽了一下文件封面上的呈閱名單。名單用一些字母和數字表示,先是局長,接下來是參謀長。他在封面上寫上“007”,然後就把文件丟進標著“送出”字樣的公文格。
中午十二點了。邦德從文件堆上拿出第二份文件。打開一看,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監聽局送來的,標著“僅供參考”幾個字,標題是“發報的特徵”。
邦德抓起其餘的文件,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每份文件的第一頁。它們的標題是這樣的:X光探測器——探查違禁品的器械菲樂朋——日本殺人毒藥列車上可能的隱匿場所〈第三號、德國〉暴力行動方法〈第六號、綁架〉通往北京的五號通道美國“雷神”飛機的照像偵察〈海參崴〉邦德早已對類似的這些文件內容司空見怪。他所在的00處關心的只是背景情況。這些情況,包括最新發明的毒藥或武器的情況,處裡只對他們三個人或許會有某些益處。全情報局只有他們三人的職責包括暗殺,也就是說他們隨時可能接受命令去殺人。
邦德重新翻閱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送來的那份文件。“每個報務員的細微動作都會影響其發報風格,這種風格必然被他那獨具特點的‘發報手’顯示出來。這隻‘發報手’,或者說發報信息的個人風格,很容易被那些接受過收報訓練的人所識別,也可以被非常敏感的機械裝置所辨別。例如,1943年,美國監聽局依據這一理論追蹤到一個設在智利的敵方情報站。這個情報站由一個代號叫‘彼德羅’的德國青年負責。智利警方包圍了這個情報站,但是‘彼德羅’逃脫了。一年後,監聽專家們準確地發現了一座非法電臺的位置,並且可以辨認出發報者仍是‘彼德羅’。為了掩蓋他的‘發報手’,他改成左手發報。不過即使這樣,他仍沒有奏效,他還是被捕獲了。”
“北約組織監聽研究機構近來正在試驗一種‘擾頻器’。這種‘擾頻器’可以裝在發報者的手腕上,精巧地干擾對手部肌肉加以控制的神經中樞。不過……”
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邦德的辦公桌上安著三部電話。黑色的是外線電話,綠色的是通往總部各部門的公務電話,紅色的則是通往局長和參謀長辦公室的專線。
沉寂的房間裡響起的正是紅色電話那熟悉的鳴叫聲。
通話的是參謀長。
“你可以馬上來一趟嗎?”聽筒裡傳來參謀長親切的話音。
“局長有事?”邦德問了一句。
“不錯。”
“能不能先給我透點線索?”
“或許是想念你了,想立刻見見你。”
“好的,我就來。”邦德答應了一聲,擱下聽筒。
他穿好上裝,告訴秘書他要去局長那裡,不必等他。說完他走出了辦公室,沿著走廊朝電梯走去。
等電梯的時候,他想到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事情:在一個無所事事的日子,紅色電話突然打破了沉寂,把他帶離這個世界,投入另外一個世界中去。
這次自己是為了局長“想念你了”而去的,也許局長見過自己後,又要有一次送行宴會了。去開羅?新加坡?還是南美?嗨,管他的。他聳了聳肩膀。
星期一!也許真能得到他所期望的一切。
電梯在他面前停下。“到十層,”他邊說邊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