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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突現轉機

    説妥鄭玉蓉的工作,接下來就是籌劃費局長保健釣魚的事了。

    卓小梅特意打了小許電話,告訴他離城十五公里的紅木村是個保健釣魚的好地方。小許忙跑去請示費局長。怕費局長多心,避而不提卓小梅,只説是一位遠房親戚住在鄉下,那裏山清水秀,不去釣一回魚,實在遺憾。費局長立即來了精神,説星期天正好沒事。小許於是回了卓小梅的話,商定到時分開行動,卓小梅先走,他和費局長後到。卓小梅知道費局長自己有車,卻還是問了要不要給費局長找車。小許説費局長從不坐人家的車外出釣魚,每次都用自己的車,既方便又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影響。

    確定好了行動計劃,卓小梅召集園務會成員,通報了準備陪費局長去鄉下保健釣魚的事。機關幼兒園平時只顧埋頭抓內部管理,很少去外面活動,如今正處在特殊時期,大家也沒有異議,覺得應該密切聯繫領導一回。

    統一認識之後,卓小梅覺得除了自己,還得帶上一個人,有什麼要開支,多一個經手人也好。有人提名會計董春燕,她就是管錢的。董春燕説還是蘇雪儀去為好,她一直跟卓小梅在跑改制的事。蘇雪儀給卓小梅出了個主意:“我看讓於清萍去吧,她人漂亮,逗人喜歡。”卓小梅説:“你不是要於清萍去搞美人計吧?”蘇雪儀説:“漂亮也是資源嘛,園裏有這樣的資源,怎麼不利用起來呢?”卓小梅説:“那就聽你的,你這就去把於清萍給我叫來。”又吩咐董春燕到銀行取些錢回來,到時好開支。

    園務會剛散,於清萍就進了園長辦公室,説:“領導有何指示?”卓小梅説:“你少一口一個領導,幼兒園裏沒有領導,都是賣苦力的。”然後説了説園務會的決定。於清萍説:“真對不起領導,我星期天有事。”卓小梅説:“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比園裏的生死存亡更大的事?”於清萍説:“園裏的生死存亡主要是你們領導的事,我小職員一個,愛莫能助。”卓小梅説:“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説到底是什麼事?”於清萍説:“有幾個朋友約了幾次了,説好這個星期天一起打麻將。”

    卓小梅忍俊不禁了,説:“你開什麼國際玩笑?”於清萍説:“我可不是開國際玩笑,園裏一個月才給七八百元的薪水,不搞點第二職業,怎麼養家餬口?”卓小梅説:“我不反對你搞第二職業,可現在第一職業都要保不住了,你還是先考慮考慮第一職業的事吧。”於萍清嘆道:“有什麼辦法呢,為了領導的尊嚴和第一職業,我也只得暫時放放第二職業。”

    於清萍走後,卓小梅拿起電話聯繫上鄭玉蓉,把去紅木村的具體時間通報給了她。

    一切安排妥當,卓小梅這才鬆了一口氣。下班時間快到了,也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走人。到了門口,伸手要去關燈,身後的電話鈴聲響了。誰會這個時候來電話呢?幼兒園跟外界聯繫不多,平時難得有幾個電話。卓小梅只得踱回去,將話筒拿到手上。

    是寧蓓蓓的聲音。卓小梅是個明白人,清楚她要説什麼,卻故意説道:“不是催我給人吧?”寧蓓蓓説:“我園裏又不缺老師,我催你幹啥?”卓小梅説:“那是向我彙報思想嘍?”寧蓓蓓説:“你是老班長嘛,不向老班長彙報思想,向誰彙報去?”

    閒扯了兩句,寧蓓蓓果然將話題繞到了羅家豪身上,説:“那天羅老闆在什麼地方追上你的?”卓小梅裝聾賣傻,説:“那天是哪天?羅老闆是誰?”寧蓓蓓説:“你別迴避嘛,我又不跟你搶姓羅的。”卓小梅説:“你是説我上你園裏去的那天吧?當時我一出門就上了的士,也沒見誰從後面追上來呀。”寧蓓蓓説:“你騙得了天,騙得了地,可你騙得了我麼?”卓小梅説:“你顧了私人探子在後面跟蹤我了?”寧蓓蓓説:“要什麼探子?我不用猜,也知道你出門後會等着羅家豪的,要不他也不會那麼心不在焉,話沒説上兩句就急着走人,平時他可不是這個樣子。”

    女人的第六感覺真靈。卓小梅説:“你別隻敲我,那天我就看出來了,你對羅家豪情有獨鍾。”寧蓓蓓説:“我和你都十多年的老同學了,他是你的,我怎麼會橫刀奪愛呢?”卓小梅説:“你別瞎説,我跟他只是一般同學。你爽快點吧,有什麼當着羅家豪不好開口的,只管直説,我如實轉告給他。”寧蓓蓓説:“老班長啊,你真逗。羅家豪是哪根葱?他不就有兩個錢嗎?如今有錢的男人不多的是,誰稀罕了?”

    這話讓卓小梅有些不舒服,説:“我看他不僅僅有錢吧,好像跟別的男人不盡相同,還是有些品位的。”寧蓓蓓在那邊哈哈大笑了,説:“看你急的,你也太維護羅家豪了。剛才還説跟他只是一般同學,這下不打自招了吧?”

    卓小梅這才知道上了寧蓓蓓的當,説:“你真不要臉。”寧蓓蓓又笑,笑夠了,才説:“別説姓羅的了,把電話費花到他們臭男人身上,不值得。”隨即又説:“星期天我請你客,喝兩杯。”卓小梅説:“你過去好像不喝酒吧?現在長進了?”寧蓓蓓説:“又沒哪個文件上寫着只男人可以喝酒,我們女人不能喝。”

    卓小梅知道寧蓓蓓過去最恨的就是男人喝酒。她丈夫是機關幹部,手中有些小權,天天有人請喝,每喝必醉。卓小梅不止一次兩次聽寧蓓蓓罵她丈夫是醉鬼,總有一天要栽倒在酒杯裏的。現在寧蓓蓓也端起了酒杯,莫非是要報復她的丈夫?卓小梅開玩笑道:“是不是先生收了你這個徒弟?”寧蓓蓓説:“我跟他分手了。”卓小梅説:“如今時興的是分手不分居,分居不分牀,你在趕時髦吧。”寧蓓蓓説:“我才沒那麼浪漫哩。記住了,星期天咱們好好聚一聚,我拿最好的咖啡和紅葡萄酒招待你。”卓小梅説:“改期吧,星期天我已有安排了。”寧蓓蓓説:“是不是跟羅家豪約好了?”卓小梅説:“去你的!老念念不忘羅家豪。”寧蓓蓓説:“那下週再約吧。”

    放下電話,卓小梅在桌前痴一陣子,無聲笑笑,這才出了辦公室。

    第二天卓小梅抽空將兵兵送到他奶奶家,請老人家照看兩天。兵兵見了奶奶,卻是一臉的茫然,仍然對着卓小梅奶奶奶奶地喊,弄得兩位大人都不舒服。這大概也是半年多來卓小梅不太送兵兵去他奶奶家的原因。

    第三天便是星期天。一大早卓小梅和於清萍就拿着頭天準備的魚竿,出了幼兒園。在街邊隨便吃點東西,便鑽進出租車,直奔城外。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到了紅木村,老遠就看見鄭玉蓉站在路邊,仰了頭眺望着。

    下車見過面,又將於清萍介紹給鄭玉蓉,卓小梅的手機來了短信,一看是小許發來的,説他們快到了。關掉手機,卓小梅對鄭玉蓉説:“還有兩位領導。”話沒落音,費局長的三菱車飆了過來。鑽出車子,費局長一見從天而降的卓小梅,以為是自己花了眼,張開一嘴的黑牙問小許:“你説的遠房親戚就是她?”

    聽這口氣,肯定是小許沒給費局長兜底。不過卓小梅早已跟小許交代過,還説過今天接待他們的是姓鄭的養魚專業户。現在小許見卓小梅身旁站着一位陌生姑娘,估計是鄭家女兒了,便對費局長説:“我的遠房親戚就是卓園長旁邊的小故娘,您叫小鄭好了。”

    鄭玉蓉有些茫然,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冒出這麼一個遠房親戚來。卓小梅反過手去,扯了扯她衣襟,鄭玉蓉立即反應過來,對費局長笑笑,説:“是呀是呀,我是他的表妹。”

    費局長瞧一眼鄭玉蓉,又看看卓小梅和於清萍,問小許:“那她們兩位怎麼也到這裏來了?”小許説:“這是她倆的事,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卓小梅説:“費局長您也真是的,您來得紅木村,我和於老師就來不得?玉蓉是許科長的表妹,同時也是我的親戚嘛。天下窮人是一家,説不定五百年前,我和您的祖宗還是一個鍋子裏吃飯的呢。”

    於清萍也不失時機地瞟一眼費局長,説:“今天是星期天,鄉下山清水秀,卓園長叫我陪她到這裏來釣釣魚,呼吸些新鮮空氣,放鬆放鬆,可以解除疲勞,回去好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幼教工作嘛。”回頭又説卓小梅:“卓園長你放心好了,費局長可是我們機關幼兒園的垂直領導,肯定會支持我們工作的。”

    費局長還看不出這是小許和卓小梅她們打的聯手?可兩位女人在耳邊鶯歌燕語一番,耳根早都軟了,也不便説什麼,在她們簇擁下,去了鄭家。

    這是鄉下常見的板裝屋子。板壁漆了桐油,方格窗户上嵌的是玻璃,裏裏外外打掃得整潔乾淨,顯出主人的能幹和勤奮。幾個人落座後,鄭玉蓉和母親就端上熱茶和自產的柑桔棗子葵瓜子,招待客人,一邊説些家常話。

    稍事休息,四個人就在鄭父帶領下,扛着魚竿,沿着河岸上了水庫。水庫不大,兩岸山勢陡峭,樹木茂盛,山風自峽谷深處拂至,樹影悠悠。如鏡水面碧綠而幽深,靜靜地泊着數朵白雲,原來是深邃的天空投下的倒影。偶有白鷺自水上倏然劃過,驚起陣陣漣漪,給這個平靜的世界平添幾許生趣。

    沿着水庫邊上的小路走數百米,路旁有一塊不方不圓的大青石,臨水而棲,足有機關裏的辦公室那般大小。鄭父停下步子,指着青石,説這石頭叫烏龜石,是個垂釣的好地方。幾個人都説還真有點像烏龜。便上了大青石,各自坐下來,忙着發線上餌,做下釣準備。

    鄭父説他還要到水庫裏面去看看網箱,等會兒再來作陪,離石而去。

    卓小梅和於清萍是第一次釣魚,有些不得要領,還是小許幫忙,給他們上好魚餌,將釣線投入水中。費局長見狀,説:“你們這個水平,今天還想釣得到魚?”

    於清萍就坐在費局長身旁,將話頭接過去,説:“我們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嘛。”費局長説:“姜太公跟你們不同,他的魚鈎是直的。”於清萍笑起來,説:“這我就不懂了,直鈎子怎麼釣魚?”

    於清萍一張嘴,卓小梅就知道她要説什麼,也插話道:“説不定有些魚,還只有直鈎子才釣得着呢。”於清萍説:“我知道了,費局長的鈎子肯定也是直的。”

    小許究竟年輕,一時沒明白兩位女人話中的意思,説:“是嗎?費局長您的鈎子真是直的?”費局長忍住笑,説:“你以為她們兩個是什麼好東西?她們在説黃話。下次我讓掃打辦專門上幼兒園去掃她們的黃,打她們的非。”

    小許終於明白過來,臉上紅了紅,説:“卓園長你們好痞的。”於清萍説:“您這才知道卓園長痞?您沒怎麼去幼兒園,卓園長在我們女人窩裏説的那些話,那才形象生動呢。”卓小梅説:“許科長您別聽於老師瞎説。剛才您也聽見了,她説什麼來着?説費局長是機關幼兒園的垂直領導。你知道垂直領導是什麼領導嗎?就是垂着直鈎釣魚的領導。”於清萍説:“許科長您聽我説過這樣的話嗎?我可沒敢在領導前面如此放肆。”

    費局長直樂,一手握牢釣竿,一手撫撫半禿的小背頭,笑道:“還不放肆?我看今天你們哪是來釣魚的,是來唱雙簧的。”

    嘴上快活着,半個上午不覺得就過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卓小梅和於清萍的注意力本來就沒放在釣竿上,水裏的魚好像也看穿了她們的心事,不上她倆的鈎。而費局長畢竟是釣壇老手,説話釣魚兩不誤,一口氣釣上六七條活蹦亂跳的條子魚。小許看來也不是新手,表現不俗,小有收穫。

    不久鄭父回來了,手上提着幾隻大王八,説是中午招待各位的。費局長説:“釣魚的人只要有魚可釣,吃飯無所謂得很。”鄭父説:“到了紅木村,讓領導們捱餓,我們怎麼過意得去?”費局長説:“咱們的釣興正濃,為節約時間,我看就將午飯和晚飯放在一起吃,吃了就回城。”卓小梅於是對鄭父説:“那過一陣子再做飯吧。”

    鄭父點點頭,準備走開。費局長喊住他,要他把自己身邊桶裏的魚拿走,好煮了給大家吃。鄭父説:“我一個養魚人,你們到了我家裏,還怕沒魚吃?你們辛辛苦苦釣上來的,拿回去讓家裏人吃吧。”費局長説:“你是養魚人,我是釣魚人,家裏也沒少魚吃。現釣現煮現吃,才有意思呢。”

    卓小梅知道費局長説的實話,提過他身邊的魚桶,遞到鄭父手上,又把自己和於清萍之間的空桶挪到費局長旁邊。

    鄭父走後沒幾分鐘,卓小梅對小許説:“剛才有一事忘跟鄭父説了,煮魚的時候不要放味精,味精雖然是好東西,可吃多了脱髮。為確保領導頭上青春永駐,是不是麻煩許科長追上鄭父,把這個意思説給他?”

    小許望一眼卓小梅,又看看費局長的小背頭,説:“還有這樣的道理?”費局長説:“卓園長你今天怎麼老拿我説事?我頭上稀疏一點,你也要借題發揮一番。”卓小梅説:“我這不是為領導好麼?”給小許使個眼色,小許似有所悟,下了烏龜石。於清萍掉頭瞥一眼小許遠去的背影,説:“費局長真是有福之人,您的部下這麼心疼您。”費局長説:“這哪裏是心疼,分明是捅我的痛處。”

    過了一陣,卓小梅又節外生枝,捂着肚子,對於清萍説:“早上在街邊吃的粉條肯定不乾淨,感覺挺難受的。”於清萍説:“我怎麼沒什麼感覺呢?是昨天夜裏秦工程師的工作力度太大了點吧?”費局長終於找到還擊卓小梅的武器,説:“這還用説,肯定是姓秦的太威猛了,不顧卓園長的承受能力。”卓小梅説:“你們缺不缺德?拿人家的痛苦取笑。”

    費局長不好再開玩笑了,半信半疑道:“不要緊吧?”於清萍説:“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卓小梅誇張地揉着肚子,説:“我去去就來。”幾步下了烏龜石。

    卓小梅這是要讓美人於清萍單獨陪費局長,不然就白叫她來紅木村了。

    回到村裏,只見鄭家人都在忙碌,破魚的破魚,洗菜的洗菜,燒臘肉的燒臘肉。小許這裏看看,那裏瞧瞧,無從下手。見卓小梅進了屋,來到她前面,説:“卓園長你不陪費局長,他不會有意見?”卓小梅放低聲音説:“給他留個美人在身邊,他還有什麼意見?”

    小許也就明白了卓小梅將他支開的意圖,説:“卓園長你真會辦事。”卓小梅説:“還不是許科長領導有方?”小許説:“我哪有這麼高的領導水平?”

    鄭玉蓉事也不做了,過來陪卓小梅説話。今天的行動一定會有些效果,卓小梅高興,真心感謝鄭玉蓉一家提供了這麼好的機會。鄭玉蓉説:“不是卓園長你們看得起,誰會不辭辛苦地跑到這個偏僻的鄉下來?”

    卓小梅趁機告訴鄭玉蓉,蓓蓓幼兒園已經正式答應聘請她,下週就可以去那裏報到。鄭玉蓉説:“讓卓園長您多操心了。”卓小梅説:“這操什麼心?蓓蓓幼兒園的園長是我的同學,你到了那裏,只要好好幹,她不會虧待你的。我跟你説過的,別看那是私立幼兒園,來勢相當不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超過機關幼兒園。你不知道,事業單位都在改制,機關幼兒園遲早也會改制賣掉的。”鄭玉蓉説:“不會吧?機關幼兒園都是老牌幼兒園了。”卓小梅説:“怎麼不會?這是個大趨勢。今天我們請費局長來釣魚,就是為了改制的事。不説這些了,説也説不清,我們上廚房幫你媽做事去。”

    太陽偏西的時候,廚房裏快出飯菜了,費局長和於清萍也有説有笑地進了屋。卓小梅説:“兩位還記得回來?我擔心你們想釣魚,魚也想釣你們,把你們釣到水裏去了。”費局長説:“我巴不得魚把於老師釣到水裏去,我好英雄救美。”卓小梅説:“費局長您別高看自己,跟您説吧,讀幼專時,於老師可是學校的游泳冠軍,到了水裏,到底是英雄救美,還是美救英雄,那就很難説了。”費局長盯着於清萍俊俏的臉蛋,説:“還有這樣的事?下次再上紅木村,就來個美救英雄吧。”

    説笑着上了桌。不用説,桌上不是水裏的鮮味,就是山上的珍饈,而且不用擔心含有激素和農藥。大家吃得非常開心,説如今難得吃上這樣的放心食品了。鄭父還上了米酒,大家都小飲了兩杯。費局長因為要親自開車,不敢貪杯,見好就收。

    飯後準備上路,鄭玉蓉提了四包臘魚趕來,一人遞上一包。費局長説:“都飽飽地吃了一頓了,怎麼還要你打發呢?還是你們自己留着吃吧。”鄭玉蓉説:“出產魚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還請不要嫌棄。”費局長説:“這不好嘛,我們又不是來刮地皮的。”鄭玉蓉説:“這是老爸在河裏打撈上來烘乾的,比網箱裏養的魚肉質還好,平時都是留着自己吃。今天四位貴客好不容易下來一趟,沒什麼表示,給包臘魚,不成敬意。”

    話説到這個份上,費局長也就不好再堅持。誰知隨後趕到的鄭父又一人打發了一隻大王八,幾個人不免又是一番推讓。

    這邊鄭父和費局長正在糾纏,那邊卓小梅把鄭玉蓉拉到偏僻處,從身上拿出一個紅包往她手上塞,説:“這是那次你和你母親留在我家裏的。”鄭玉蓉不肯接,一雙手忙往身後縮。卓小梅一把抓過她的手,説:“玉蓉你給我拿着,不然我要生氣了。”鄭玉蓉説:“卓園長您這不是讓我為難嗎?我爸媽會罵死我的。”卓小梅説:“再怎麼的,這個紅包我也不能收,不然以後我們還怎麼見面?”

    鄭玉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稍稍猶豫,卓小梅就將紅包塞進她的口袋,迅速掉頭回到車旁,低頭鑽了進去。

    回城的路上,幾個人自然很開心,有説有笑。費局長開着車,還説了好幾個段子。這些段子也不怎麼新鮮了,社會上已盛傳多時,但費局長是領導,大家也就裝作從沒聽過的樣子,很賣力地笑着。

    笑過,於清萍説:“我沒有費局長這麼好的口才,不會説段子。但我是搞幼兒教育的,經常教孩子們算數,我出個算術題,看誰先算得出來。”小許説:“於老師你別出得太難,我們的智商可沒你高。”於清萍説:“當然不會太難。聽好了,六一兒童節快到了,老師給四個表現最優秀的孩子一人獎勵了一個汽球,問老師一共獎勵了幾個汽球?”

    這是什麼算術題?三個人不知於清萍何意,都閉着嘴巴不吱聲。於清萍説:“這樣簡單的題目都算不出來?老師一共獎勵了四個汽球嘛。”小許説:“有你這樣出題的嗎?”於清萍説:“這可是我們教科書上的題目。我另外出一個吧。我們今天是四個人,上車前鄭父給了我們一人一隻王八,問現在車上一共幾隻王八?”小許説“這還用説,車上一共四隻王八嘛。”費局長説:“小許你的算術學得蠻好,車上四個王八,不是四個人,你這是罵誰?”

    幾個人都笑起來。

    很快進了城,費局長將卓小梅和於清萍一直送到機關幼兒園門外。提着臘魚和王八下車後,兩人揮揮手,望着費局長的車開走了,才轉身進了門。卓小梅説:“清萍,今天若不是你,費局長也不會玩得這麼高興。”於清萍説:“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中午你和小許都走了,將我一個人留在火線上。”卓小梅説:“我不會虧待你的。説説你是怎麼將姓費的搞掂的?”於清萍説:“對付這樣的男人,小菜一碟嘛。”卓小梅説:“他還算講精神文明吧?”於清萍説:“他不講精神文明,還想物質文明一起講?你放心,我不會丟你的醜的。”

    卓小梅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卻還是很高興。費局長總會有個什麼交代的。卓小梅在於清萍背上拍拍,説:“清萍,你是我的好姐妹。”

    幾天後,小許給卓小梅打了一個電話,説費局長親自跑了趟改制辦,將原來報送的機關幼兒園的名字撤了下來,換上了市委機關醫務中心。也就是説機關幼兒園已被排除在改制範圍之外,可以放下心來了,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的話。

    卓小梅吁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沒白跑那趟紅木村。忙感謝小許,説有空一定請他的客。小許説:“怎麼老讓卓園長請客呢,下次該我買單了。”卓小梅説:“要上級領導買單,這不顯得我卓小梅太不懂味了?”小許説:“我也要懂味嘛,卓園長説過要給我找女朋友的哩。”卓小梅笑道:“這麼説來,您買單我就不好阻攔了。”

    要放電話時,卓小梅猛然想起小許剛才話裏“特殊情況”幾個字,又急忙對着話筒説道:“許科長,這事難道還會有什麼特殊情況的嗎?”小許沉吟片刻,説:“應該不會有特殊情況的。我也是進局裏後有了機關腔,説話習慣帶個尾巴,用領導的話説叫做留有餘地嘛。”

    卓小梅暗想,但願小許那是機關腔。

    打完電話,卓小梅回頭,發現蘇雪儀和曾副園長站在身後,兩人臉上都寫滿笑意。原來卓小梅跟小許説的話,她倆都聽到了。蘇雪儀説:“卓園長還是你有辦法,終於讓機關幼兒園免去了這一劫。”曾副園長也説:“這下可好了,只要機關幼兒園不被賣掉,我們手上的飯碗就是鐵的,不然我們幾十位姐妹到哪裏謀生去?”

    卓小梅的情緒自然也挺不錯的,卻沒有她倆高昂,剛才小許順口説出來的“特殊情況”四個字還梗在心裏。不過她沒説出自己的擔憂,只是説:“這次機關幼兒園當然是逃掉了一劫,可改制是個大趨勢,下次能不能逃掉就難説了。”蘇雪儀説:“下次是下次,市裏三四百家事業單位,改制不是一天兩天就改得完的,下次也不知是三年還是五年之後的事了,我們管不了那麼長遠。”曾副園長附和道:“三五年之後我們還負不負責園裏的工作,誰也説不定。只要機關幼兒園不是在我們手上賣掉的,我們就心安理得,管不了那麼多了。”蘇雪儀説:“可不是麼,誰想做這沒出息的末代園長?”

    “園長是個什麼角色,還末代?”卓小梅笑起來,又提醒兩位説:“這次於清萍也是有功勞的,我們可不能忘了她。”蘇雪儀説:“是不是發年終獎時多給她幾百?”卓小梅説:“錢倒是小事。我有一個想法,先跟你倆通個氣,園務會最後來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工會楊主席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也該退二線休息了。我的意思是讓於清萍來接這個班吧,以後園裏有什麼事要她出面,也就名正言順了。”

    兩人對讓於清萍做工會主席倒沒有什麼異議,只是擔心園裏保育員和後勤人員過剩,而能進班上課的老師本來就短缺,再把於清萍也抽出來,不是又少了一個老師?這一點卓小梅早就想到了,説:“這是過去的習慣做法,工會主席也搞什麼專職。其實工會主席除了不定期的工會活動,也就是職工加工資或評優評先時到人事部門跑跑手續,再沒有別的硬性工作,可以不脱產嘛。我的意思是讓於清萍做個兼職主席,同時留在班上繼續當老師。”蘇雪儀説:“給個虛名,她會同意嗎?”卓小梅説:“也不是虛名,課餘搞工會工作或到上面跑什麼手續,可適當造點補助。”

    兩方面都能兼顧,當然是再理想不過的了。可兩位又提出來,如果楊主席不肯退二線,那又怎麼辦呢?卓小梅説:“維都市黨政機關裏,這個年齡的男性公務員都已離崗休息,他憑什麼不肯退二線?何況幼兒園的工會主席又不像機關裏的領導,實權跟實惠掛鈎,失去位置就意味着失去種種好處。”曾副園長笑道:“與機關當然比不得,但園裏的工會主席多少還是有些事可做,有事可做就有辦法可想,比如工會搞活動需要開個餐,採購點小紀念品,跑人事局時得給有關科室打點什麼的,都可以從中搞點小動作,佔點小便宜。”

    曾副園長並沒冤枉楊主席,他確實是個這樣的角色,園裏職工對此也早有微辭,卓小梅身為一園之長更是再清楚不過。這其實也是卓小梅要讓楊主席退二線的重要原因之一。她説:“姓楊的工會主席也不是我們這一屆園領導任命的,起碼做了十來年了吧?有些事情我們也沒法追究。但要他退二線休息,市裏是有相關的政策依據的,他沒什麼話可説。今天先説到這裏吧,園務會形成決議後,由曾副園長跟他談,萬一談不通,我再出面。”

    讓工會楊主席退下去,於清萍做工會兼職主席的事,三位園長有了初步意見,也就是基本定了下來,開園務會只是走走過場而已,不必贅敍。

    且説職工們聽説幼兒園不會改制出賣了,一個個都激動不已,奔走相告。大家那陰沉了幾個星期的臉色一下子云開霧散,乾坤朗朗了。有些職工還不太放心,又紛紛跑到園長室來問卓小梅,證實是否確是這麼回事。那些正當班的教師和保育員一時離不開教室,就拿着手機給卓小梅打電話,卓小梅親口作了答覆,她們才算放了心。好幾天園裏都是一派喜氣,過節一般。畢竟是牽涉到手中飯碗的大事情,誰能不在乎?

    也是趁着高興,卓小梅給寧蓓蓓打了電話,想跟她商量鄭玉蓉什麼時候到她那裏去。寧蓓蓓倒很乾脆,卓小梅還沒來得及説出鄭玉蓉的名字,她就主動提出這幾天有空,正好跟鄭玉蓉見面。

    “不過還有一個條件。”寧蓓蓓補充道。

    卓小梅也不知她要耍什麼花招,説:“給你推薦人才,我都沒説什麼,你倒先提起條件來了。”寧蓓蓓説:“這條件不高,你親自送鄭玉蓉來見我。”卓小梅知道寧蓓蓓有什麼話要説,笑道:“我不送她去你那裏,讓你們見面時學地下工作者,説口令,對暗號?”

    卓小梅當即通知了鄭玉蓉。

    第二天鄭玉蓉早早就到了機關幼兒園,卓小梅放下別的事情,陪她趕到蓓蓓幼兒園。寧蓓蓓對鄭玉蓉的外在條件很滿意,又讓她彈了幾支鋼琴曲,跳了兩個曲子,還畫了幅水彩畫,見各方面功底都挺不錯,覺得是塊做幼師的好料子,轉而對卓小梅説:“如果機關幼兒園是你卓大園長自己辦的,小鄭這樣的人才,你大概不會往我這裏送了。”

    卓小梅嘆口氣,説:“有什麼辦法呢,體制問題嘛。”寧蓓蓓説:“那你乾脆辭掉公家的幼兒園,到我這裏來,我讓賢,你來做這個園長。”卓小梅説:“我可沒這個野心。”寧蓓蓓説:“你沒這個野心,可有人有這個野心,説早想辭掉我這個園長,把你挖過來。”卓小梅説:“你佔着股份,而且蓓蓓幼兒園的名字都是你的大名,誰辭得了你?”

    説着話,三個人進了園長辦公室。寧蓓蓓給鄭玉蓉定了工資標準,頭三個月屬於試用期,每月底薪四百五十元,其他補助和各項獎勵,根據考核能達到三百多元,共計可拿到七百多元,三個月後視工作能力和專業特長,底薪將增到五百五甚至六百,這樣加上附加工資,可拿到八九百的樣子。

    在維都市這個經濟落後地區,這個待遇已經相當不錯了。卓小梅對鄭玉蓉説:“寧園長給你開的這個價確實算高的了,就是機關幼兒園裏的正式職工,也不見得人人都能達到這個水平。”鄭玉蓉自然也很滿意,説:“感謝卓園長的舉薦!”卓小梅説:“你感謝我幹什麼?感謝寧園長啊。”鄭玉蓉説:“感謝寧園長看得起我。”

    寧蓓蓓看着鄭玉蓉,臉色變得有些認真,説:“我看不看得起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今後的工作。工作上去了,待遇只會越來越好,上不去卻不是這麼回事了。”

    鄭玉蓉點着頭,連聲諾諾。

    寧蓓蓓當即給園長助理打了個電話,説有事吩咐。園長助理很快趕了來,竟然是個五大三粗的青年男子。寧蓓蓓把鄭玉蓉交給他,要他安排好她的生活和住宿。園長助理將鄭玉蓉的行李提到手上,説聲“跟我走吧”,出了園長辦。鄭玉蓉謝過寧蓓蓓,又跟卓小梅揚揚手,張了張嘴,卻沒説什麼,轉身向門口走去。

    卓小梅看出鄭玉蓉似有話説,忙跟出去,説:“玉蓉,你在這裏好好幹吧,寧園長會器重你的。”鄭玉蓉眼裏閃動着淚光,説了句“卓園長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便哽咽着説不下去了。卓小梅在鄭玉蓉背上拍了拍,説:“那就好。我有空會來看你的,你有事沒事常跟我聯繫,啊?”鄭玉蓉只是點頭,抹一把眼淚,向園長助理追過去。

    寧蓓蓓這時也出門來到卓小梅身後,説:“鄭玉蓉看來蠻感激你的。”卓小梅説:“如今找個工作不容易啊,你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寧蓓蓓説:“也不能這麼説,恰巧園裏需要人嘛。”卓小梅説:“我常聽人説,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才。現在就業形勢這麼嚴峻,找不到工作的大中專畢業生多如螞蟻,想招個理想的幼師,不是易如反掌麼?”

    感嘆着,兩人重新回到園長辦。寧蓓蓓説:“你對鄭玉蓉這麼在乎,她是你什麼人?”卓小梅説:“也不是我什麼人。她一個鄉下姑娘,家裏砸鍋賣鐵供她讀完幼專,卻沒哪個單位願意接收,想進機關幼兒園,我作不了主,只因同情她,才推薦到你這裏來。”寧蓓蓓説:“就這麼簡單?”卓小梅説:“不這麼簡單,還跟她有什麼交易?”

    這話一出口,卓小梅自己都覺得缺少底氣。本來介紹鄭玉蓉給寧蓓蓓就是一種交易,雖然不是什麼骯髒交易,也不是為了卓小梅自己。

    不過寧蓓蓓也是隨口説説而已,並不是要弄個你是我非。忙將話圓回來,説:“誰説你們有交易了?我是説如今學雷鋒做好事的人越來越少了,你和她或許沾點親帶點故什麼的。好了,鄭玉蓉我已經給你安排妥了,到我家裏説話去。”

    寧蓓蓓的家就在蓓蓓幼兒園對面的惠風花園小區裏,用不了兩分鐘就到了。是套三室兩廳兩衞的屋子,裝修並不豪華,卻也典雅大方。寧蓓蓓説這是她綜合了好幾套方案,才設計監工裝修而成的,所以還比較滿意。

    説着開了南面的房子,讓卓小梅參觀她的大卧室。跟時下賓館裏的房間有些類似,進門左邊便是衞生間,裏面的白瓷浴缸和壁鏡梳妝枱什麼的,既現代又實用。卧室裏鋪着橙紅櫸木地板,掛的淡綠落地窗簾,特別是寬大的席夢思大牀,氣派卻不浮華。牀頭上方十分顯眼地嵌着寧蓓蓓和他先生的婚照,男俊女靚,很是般配。他們結婚時正是暑期,卓小梅在外省參加一個幼教研討班,沒趕上他們的婚禮。後來見過寧蓓蓓先生幾回,確是一表人才,而且在市直機關裏做科長,手中有些小權。卓小梅還讚歎過寧蓓蓓的眼光,嫁了個如意郎君。

    卓小梅欣賞牆上的婚照時,寧蓓蓓開了陽台上的門。陽台也很大,做了封閉式裝修,裏面放着跑步機、拉力儀、舉重器等健身器材。卓小梅説:“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健身房。”寧蓓蓓説:“健身房説不上,活動場所吧。生命在於運動,早晚到這裏來運動運動,也不失為一種享受。”卓小梅説:“你夠會享受了,哪像我只知道賣苦力。”

    接下來寧蓓蓓將卓小梅請進書房。這裏比主卧室顯得窄些,迎面的窗前擺放着台式電腦,左側牆上掛着字畫,靠牆放着一個小茶几,右側兩面牆壁則立着兩排落地大櫃子,裏面既有書籍,也有古董。卓小梅覺得現代人的居家,如果沒有書卷氣,再時髦再豪華也沒有檔次,於是説:“這才像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我什麼知識分子?打工仔一個。”寧蓓蓓説,“你隨便瞧瞧,我去準備咖啡,咱們好慢慢聊。”出了書房。

    卓小梅在書櫃前徘徊起來。她不懂古董,只對書有興趣。只見書櫃裏不僅有幼兒教育讀本,還有不少文學藝術方面的書籍。在如今這個喧囂浮躁的年代,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日漸喪微,人們熱衷的是時髦高檔的家用電器,誰還有興趣給沉寂的書籍留一方容身之處?這麼思忖着,伸手抽出一本不厚的外國小説,是梅里美的小説集,便隨意翻閲起來。

    沒翻上幾頁,寧蓓蓓端着兩杯正冒熱氣的黑色咖啡進來了,説:“老班長你也喜歡梅里美的小説?”卓小梅説:“也談不上喜歡,尤其是翻譯過來的東西,容易走樣。不過梅里美的小説偶爾讀過一些,覺得他作品裏面的自然主義描寫挺有意思的。”

    寧蓓蓓隨口説道:“自然主義好,人性化嘛,我喜歡的就是梅里美的這種風格。”一邊將手中的杯子擱到茶几上,招呼卓小梅過來喝咖啡。卓小梅坐到對面的矮椅上,看寧蓓蓓捏住小勺子,在咖啡杯裏優雅地攪拌着。攪好後,寧蓓蓓把咖啡杯推到卓小梅前面,同時做了個請的姿勢。卓小梅放下梅里美小説,伸長鼻子,聞起咖啡的香味來。她很少喝咖啡,更談不上愛好,卻覺得咖啡香好聞,還有那別樣的苦澀味,也讓她喜歡。

    寧蓓蓓看看卓小梅那陶醉的樣子,笑道:“咖啡跟好茶和美酒一樣,是用來品味的,講究觀色聞香品嚐。”卓小梅説:“這就是典型的小資情調了。”寧蓓蓓説:“小資難道有什麼不好麼,非得大仁大德才高尚?”卓小梅説:“我沒説小資不好呀,現在都是小資時代了。教我怎麼品味咖啡吧,也讓我小資一把。”

    寧蓓蓓眯眼望望卓小梅,説:“我豈敢教老班長,不過是自己的點滴感覺而已。剛才所説觀色聞香品嚐三個步驟是少不了的。先説第一步觀色,泡出來的咖啡,最好呈深棕色,如果是一片漆黑,看上去就不那麼優美了。第二步聞香,就像你剛才那樣,從容體會一下咖啡那撲鼻而來的濃香,這叫聞香識咖啡,有經驗的咖啡族,不用動嘴,用鼻子聞聞就知道咖啡是什麼品牌,質量和味道好不好。第三步才是品嚐,咖啡入口要慢,不能牛飲,那甘中有苦微酸不澀的風味是需要用心去感受的,然後小口小口地細細品嚐,將咖啡汁含在口中,讓咖啡和唾液與空氣稍作混合,再怡然嚥下。”

    照寧蓓蓓説的這幾個步驟,卓小梅慢慢品來,確也略得咖啡真味。感受着那細膩的滋潤,卓小梅不禁讚歎道:“這咖啡的口感真好。只可惜平時忙忙碌碌,難得這麼從從容容地喝一回咖啡。估計咖啡的品牌和沖泡也是挺講究的吧?”

    寧蓓蓓舉杯淺飲一口,説:“咖啡的品牌很多,現在市場上土耳其咖啡、愛爾蘭咖啡、法國咖啡,還有日本綠茶咖啡等等,名目繁多。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你可憑自己愛好選購。”卓小梅説:“今天咱們喝的是什麼咖啡?”寧蓓蓓説:“意大利咖啡。而且是我在廚房裏用意大利發明的摩卡壺沖泡而成的。這種壺子可以使受壓的蒸汽在穿過咖啡粉細胞壁的瞬間,將咖啡的內在精華淬取出來,故而沖泡出來的咖啡具有濃郁的香味和苦味。一杯咖啡要有上等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還得有温度適度的水將二者融合到一起。最好用83到85度的開水來沖泡,再倒入事先用熱開水泡熱的咖啡杯中,這個時候温度為80度左右,等到完成觀色聞香過程,入口時的温度約為60多度,最為理想。”

    這麼娓娓敍談着的時候,寧蓓蓓眼睛裏閃動着瑩瑩的光波。卓小梅聽得很認真,覺得這咖啡裏的學問並不淺,雖然她不可能像寧蓓蓓那樣有心情和時間鍾情於咖啡。寧蓓蓓感激卓小梅能靜心聽她嘮叨,説:“咖啡裏我偏愛苦味重一點的。人生苦惱多多,有了咖啡,我也就可以對着它盡情傾訴了。不過今天我家裏除了咖啡,又多了老班長這個傾訴對象,真是我莫大的幸運啊。怎麼説呢?雖然城市這麼大,認識的人也不少,可一個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即使見了面,都是一個字:忙。要找個説話的人難哪。”

    卓小梅隨手翻翻茶几上梅里美小説,目光依然停在寧蓓蓓臉上,説:“也不盡然吧,事在人為嘛,何況忙與不忙,還不僅僅針對事務而言,重要的是一種心境。靜中觀物動,閒處看人忙,才得超塵脱俗的趣味;忙處會偷閒,閒中能取靜,便是安身立命的功夫。”

    寧蓓蓓笑起來,説:“當年老班長就是全校有名的才女,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還是風範不減。”卓小梅説:“謝謝你的表揚!自從做了這個園長,只有我大會小會表揚園裏的職工,再沒聽到別人表揚我半句。”寧蓓蓓説:“我敢表揚你嗎?我是發自內心地敬重你,你是我心目中永遠的老班長。”卓小梅説:“你這話聽上去,怎麼像是給我做悼詞?”寧蓓蓓樂了,説:“人生短短幾十年,人前人後的好話醜話不知聽過多少,唯獨人家當你的面説的最優美最動聽的悼詞,一句都聽不到,這實在太可惜了。”

    卓小梅明白寧蓓蓓叫她上她家裏來,大概不僅僅請她品嚐咖啡,發些空頭議論,肯定還有什麼不好跟別人説的話要説,要不也不會一再感嘆喜歡苦咖啡了。卓小梅知道自己和寧蓓蓓這種三十出頭的女人,家庭事業已漸漸穩定下來,青春則稍縱即逝,除了感情上的困惑,別的煩惱都變得很次要。卓小梅就有意無意將話題往這上面引。寧蓓蓓卻迴避着,顧左右而言他。卓小梅也就只好隨着她,繼續説些無痛癢的閒話。

    説話間已近中午,寧蓓蓓撤了咖啡杯,打電話到小區門口的館子裏,點了幾道菜,外加一瓶紅葡萄酒。十幾分鐘的樣子,菜和酒就送了上來,兩人開始淺斟小酌。寧蓓蓓説:“紅葡萄酒可是保健品,經常喝點,可防衰老。”卓小梅説:“看你正是瓜熟蒂落,風韻無限之時,卻把衰老兩字掛在嘴上。”寧蓓蓓説:“別安慰我了,我知道什麼叫做明日黃花。”

    不覺得寧蓓蓓臉上慢慢洇上了紅暈。喝酒的速度也加快了,有時半杯酒仰仰脖子就全倒了下去。卓小梅比她有節制,每次舉杯都只小抿一口,不管寧蓓蓓再怎麼勸。瓶中酒下去多半的時候,卓小梅忽覺內急,起身要去衞生間。寧蓓蓓説:“外面的衞生間用得少,也不怎麼打掃,到大卧室裏的衞生間去吧。”

    大卧室裏的衞生間自然是主人專用的,寧蓓蓓沒有將卓小梅視為外人,才讓她享受此等待遇。走進衞生間,正要松褲子,卓小梅才意識到是坐式馬桶,也就猶豫着,不知要不要蹲過去。如今這種坐式馬桶幾乎成了一個小小的時髦,不僅大賓館,連一些家庭衞生間也開始用上了。據説坐式馬桶是現代文明的象徵,人類如果沒解決好上面進口的事業,是沒餘力考慮下面出口的問題的。比如一些還處於貧窮狀態的農村,至今還是落後的茅廁,人要如廁,臭哄哄的氣味令人窒息不説,夏日要忍耐蚊蟲轟炸,冬天得遭受冷風掃蕩。鄉下人世代如此,習慣了,不覺得怎樣,養尊處優的城裏人到了鄉下,可就造孽了。

    可卓小梅卻一直不習慣這種坐式馬桶。也許是覺得坐墊不乾不淨,心裏發毛。有時出差住賓館,坐在這種馬桶上,怎麼用功也無所作為。所以至今卓小梅家裏還是蹲式的,裝修時師傅説了坐式馬桶的種種好處,她也固執地不肯改變主意。今天是在別人家裏,不好過於挑剔,只得將就將就。低頭要去扣橡皮坐墊,卻見坐墊原本就覆在馬桶上。卓小梅意識到這個房子裏,可能有一兩天沒來過男人了。

    回到書房,卓小梅説:“你先生最近不在家裏?”寧蓓蓓望着卓小梅,説:“你是怎麼知道的?”卓小梅彎着拇指,掐了掐,説:“我會掌功。”寧蓓蓓説:“誰相信掌功?是他給你打過電話?”卓小梅説:“他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呢?我跟他又沒有什麼交往。”寧蓓蓓説:“那是你發現了什麼蛛絲螞跡?”

    卓小梅笑了笑,説:“我聽人説,衞生間馬桶上的橡皮坐墊如果老是扣着的,那麼家裏肯定只住着女人,暫時沒男人光顧。”寧蓓蓓想想也有些道理,説:“是呀,家裏沒住着男人,坐墊實在沒必要掀上去。老班長你是不是經常讀福爾摩斯?”

    既然説到男人,卓小梅也就隨便問道:“你真有福氣,嫁了那麼理想的有才有貌又有好工作的機關幹部。”寧蓓蓓説:“他這麼好,你沒起意吧?”卓小梅説:“我起意又有什麼用?我哪是你的對手?”寧蓓蓓説:“我拱手相讓。”卓小梅説:“你有這樣的肚量?”寧蓓蓓説:“這要什麼肚量?好看的桃子不好吃,你想吃,拿去就是。”

    卓小梅意識到寧蓓蓓感情上出了麻煩,怪不得剛才觸及這個話題時,她老是迴避。卓小梅也就不便多開口了,舉了杯子,跟寧蓓蓓碰碰,抿了一小口。

    寧蓓蓓卻一仰脖子,把半杯酒全部倒進了嘴裏。那張已經洇上紅暈的好看的臉更紅了,彷彿戲台上醉酒的貴妃。她用發紅的眼睛睃着卓小梅,説:“老班長你老實跟我説,在你心目中,羅家豪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卓小梅最不願意聽到的話,終於從寧蓓蓓嘴裏吐了出來。

    其實今天寧蓓蓓一提出到她家裏來聊聊,卓小梅就意識到她要説的就是這句話。至於這句話意味着什麼,那是不言自明的,畢竟羅家豪是她們共同關注的男人。卓小梅避開寧蓓蓓直逼過來的目光,望望窗外那晃動的陽光,説:“你覺得我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嗎?”寧蓓蓓説:“當然有必要,對於我。”卓小梅説:“如果我不回答呢?”寧蓓蓓緊追不捨,説:“你會的。”卓小梅説:“那你需要一種什麼樣的回答?”寧蓓蓓説:“不是我需要什麼樣的回答,而是你得實話實説,不許摻假。”

    也是被逼無奈,卓小梅只得咬咬牙,説:“我跟他僅僅是同學關係。”

    話音才落,卓小梅就深深後悔了。她痛恨自己的虛偽,這話騙得了寧蓓蓓,可怎麼騙得了自己呢?而且她也知道這個回答會造成什麼後果。不過卓小梅同時又在心裏為自己辯駁,這麼説也不完全是假話。直至目前為止,除了明明白白的同學關係,你和羅家豪確實再沒有過任何別的關係。

    這句話卻像是給寧蓓蓓打了一針興奮劑,她激動得雙眼發亮,説:“老班長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有底了。”卓小梅倒吸一口涼氣,説:“你有什麼底了?”

    寧蓓蓓給自己滿上一杯,一口乾掉,説:“我可以跟他攤牌了。”

    也不知她嘴裏的他,是羅家豪還是她的丈夫。

    機關幼兒園的名單既然從改制辦抽了出來,按説卓小梅可以高枕無憂了。可小許電話裏留下的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那半句話,不時會在卓小梅耳邊響起來,讓她深感不安,覺得那絕非小許自己強調的是什麼機關腔。

    卓小梅的情緒也就顯得有些低落。

    園裏的職工不知卓小梅的心病,以為改制名單上沒了機關幼兒園,應該高興才是,見卓小梅心事重重的樣子,跟她開玩笑道:“卓園長,不是幼兒園又要改制了吧?”卓小梅罵道:“你們那麼想改制,那打報告到改制辦去申請呀。”

    果然沒過幾天,市委那邊傳來消息,説機關事務局碰上了麻煩,市委機關醫務中心的職工天天去找他們鬧事。原來醫務中心被定為改制試點後,職工們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是費局長掉了包,讓醫務中心頂替機關幼兒園補報到改制辦去的,一個個情緒激昂,將機關事務局團團圍住,一定要費局長給個説法。

    這個消息是於清萍最先告訴卓小梅的。恰好這天市教育局幼教科馬科長給卓小梅打來電話,説市機關幼兒園的材料報到省教育廳後,廳裏領導很給面子,及時組織專家做了評估,已正式確定市機關幼兒園為省示範幼兒園。連牌子都做好發了下來,要卓小梅抽空到教育局去取一下。

    在改制風聲日緊的非常時期,能掛上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既可提高機關幼兒園的聲譽,以後在市領導前面説起話來也多些底氣,卓小梅忙感謝馬科長對機關幼兒園的扶持。馬科長説:“也不是我的扶持,是你們的工作做得好嘛。”

    卓小梅覺得挺有意思,機關幼兒園工作做得好,省教育廳怎麼知道的?省城離維都市一百多公里,他們又沒到你園裏來過。還不如説是報上去的材料寫得好。不過卓小梅不會這麼説,而是問道:“馬科長在單位吧?我這就到您那裏去。”馬科長遲疑片刻,説:“下班時間也快到了,還是明天吧,明天上午再過來,我在科裏恭候。”

    卓小梅回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才到四點,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而教育局也不遠,跑過去要不了好長時間。不過卓小梅腦瓜子還算轉,意識到不能空着雙手去取那塊牌子,多少得準備些鈔票。而銀行慣例,下午四點多關賬,看來馬科長也是替卓小梅考慮,這個時候銀行裏的錢不好取,還不如明天先準備好錢再過去,免得為一塊牌子跑上兩次。卓小梅於是對着話筒説道:“那就按領導的指示辦,明天上午去拜望您。”

    剛放下電話,於清萍闖將進來,説機關事務局惹了麻煩。卓小梅心上一沉,盯住於清萍,説:“什麼麻煩,你具體點説。”

    於清萍就簡單説了説市委醫務中心圍攻事務局的事。卓小梅説:“你聽誰説的?不是以訛傳訛吧?”於清萍説:“是市委一位科長告訴我的,估計他不是逗我開心的。他還告訴我,醫務中心的人揚言説,機關幼兒園讓他們做了替罪羊,他們也不會放過機關幼兒園,大不了同歸於盡,兩個單位同時改,一起砸掉手裏的飯碗。”

    卓小梅沉默了一會兒,説:“費局長會是個什麼態度呢?”於清萍説:“據説費局長的態度還是堅決的,説現在醫療事業越來越發達,而市委醫務中心設備和技術老化,早已適應不了新形式的需要,連市委機關裏的幹部職工得了病,也沒幾個上中心去的,醫務中心的歷史使命基本完成,也該推向市場了。至於機關幼兒園卻是公益性事業單位,暫時不改是有道理的。”卓小梅説:“你的意思是費局長會給我們頂住?”於清萍説:“我想也是的,他堂堂事務局一把手,總不能因醫務中心有人上訪糾纏便變卦吧。”

    話沒説完,曾副園長進了園長室,往卓小梅前面一站,青着臉色道:“卓園長,很對不起,你交給的光榮任務,我沒這個能力完成。”

    卓小梅一時沒想起曾副園長説的光榮任務是什麼,在她肩上拍幾下,説:“你先冷靜冷靜,消消氣。”回頭交代於清萍,要她繼續注意機關事務局那邊的動態,必要的時候,恐怕還得一起去找找費局長。

    於清萍走後,卓小梅這才掉頭問曾副園長:“什麼光榮任務,將你氣成這個樣子?”曾副園長説:“你不是要我去做楊主席的工作,讓他退居二線嗎?上午我找了他,可他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裏,説我是副科級,他也是副科級,我沒資格找他談話。”

    卓小梅感到既好氣又好笑。企業單位並非行政部門,按説跟行政級別根本搭不上界,可過去企事業單位的班子成員是由市委組織部或主管單位下文任命的,都煞有介事地明確了行政級別,比如市管的大中型企事業單位的正副職領導屬於處級副處級,主管部門直管的企事業單位正副職領導屬於科級副科級。這有點像玉皇大帝任命孫猴子為弼馬温,純粹是一種安慰,發文的人只是依慣例行事,並不太當真。可企事業單位的頭兒卻很在乎,動不動就端處級科級架子,非讓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自己是處級科級不可。其實企事業單位如果工作沒做好,生產的產品和提供的服務質量上不去,換不來應有的經濟效益,你就是廳級部級,也只有喝西北風的份兒,想讓那寫在文件裏的級別變出票子來,那是不現實的。

    機關幼兒園是機關事務局下屬的科級事業單位,局裏給園長、副園長以及支部書記工會主席等班子成員下文時,也明確了科級副科級。現在卓小梅她們想叫楊主席退二線,他也拿這個所謂的副科級來説事,真讓人啼笑皆非。卓小梅哼一聲,説:“他還知道自己是副科級,如果他把自己看成是副處級副廳級,機關幼兒園還有誰能領導他?”曾副園長説:“你去搬市委書記來呀,市委書記屬於正廳級,總能領導他了吧。”

    “有本事搬得動市委書記,我也就不在機關幼兒園做這個小蘿蔔頭了。”卓小梅笑笑道,“你辛苦了,還是我找他談吧,如果他覺得我這個所謂的正科級也沒有資格,那真的只有去搬市委書記了。”

    曾副局長走後,卓小梅處理了幾件雜務,瞅空上了四樓。不想工會辦的門卻是關着的。楊主席是老員工了,已在機關幼兒園待了快三十年時間,是從門衞到採購員到保管員,一步步幹到工會主席的。卓小梅對他非常瞭解,知道他有些什麼秉性,比如他辦公室的門關了,卻並不見得他不在裏面。便伸手在門上敲起來。敲了好一陣,裏面也沒動靜,卓小梅就喊道:“楊主席開一下門,我是卓小梅。”

    楊主席果然在裏面。他正撅着個屁股,在給廢舊水錶上漆。機關幼兒園除了廚房裏兩位廚師,還有傳達室裏的門衞和工會楊主席幾個是男性,其餘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員工都是女人,典型的陰盛陽衰。所以園裏的房屋和水電維修,一般都交給沒什麼實質性工作的楊主席負責。幼兒園做的都是一些只有女人才做得了的瑣碎事,一個大男人能在這樣的場合一待三十年,可想而知他會是什麼樣的角色。事實是這個楊主席比幼兒園裏的女人們為人處事還要委瑣。比如經手水電維修時,從採購器材到監督施工,他會以分甚至釐為計算單位,跟人討價還價,將吹下的差價裝入自己腰包。最絕的是給單位或職工家裏換裝水錶。新表裝上後,楊主席會拎走壞表,説是順便扔到垃圾堆裏去。既然已是壞表,留在單位或家裏要佔地方,他要拎走,不會有誰在意。可楊主席並沒將壞表扔掉,而是拿到自己辦公室,偷偷拆開擺弄起來。水錶不是什麼高科技產品,只要細心,三兩下就能修好,再刷上漆,看上去又成了一塊新表。下次單位或職工家裏水錶壞了,楊主席就拿着修理過並刷上漆的表去換裝,然後開張與商店裏的新表等價的發票,讓單位或職工拿錢。一個水錶雖然只有四五十元的價格,可一年下來,單位和職工家裏總要換裝十幾個水錶,楊主席不出一分錢的成本,卻用這種變舊為新和以新換舊的方式循環滾動,輕輕鬆鬆揩到上千元的油水。

    楊主席不肯退二線,其實就是戀着這麼一些好處。

    這天卓小梅敲門時,楊主席手中那隻舊水錶的漆還只刷到一半,興致濃得很,所以不想讓人打擾。直到卓小梅自報了家門,一邊喊着他的名字,一邊在門上拍得咚咚作響,他才將水錶塞到裝工會資料的木櫃子裏面,極不情願地起身去開了門。

    還沒進門,卓小梅就聞到了強烈的油漆味。可她先不點破楊主席,故意説道:“楊主席你屋裏不是藏着女人吧,半天不來開門?”楊主席有些尷尬,説:“卓園長真會開玩笑,我這樣不中用的老男人,哪個女人會喜歡?”卓小梅笑道:“別謙虛嘛,我就聽園裏的老師們説起過,主席夫人都有些怕你,説你黃忠人老刀不老,厲害着哩。”楊主席嘿嘿一笑,説:“領導過獎了。我若是黃忠,那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

    卓小梅知道,楊主席不會不明白她來找他的目的,開兩句玩笑,是想讓他放鬆警惕,消解一些對抗情緒。不過卓小梅覺得這還不夠,還得壓壓他的心性,於是説:“既然不藏女人,你半天才開門,那又是在幹什麼?”

    楊主席搓搓雙手,説:“我還能幹什麼?無非是整理工會檔案,做做市工會催了幾次的工會報表。年紀大了,精力差多了,在那些墨黑的漢字和數字上盯上一陣,眼皮就開始打架,不小心睡死過去,你在外面敲門,我也沒聽見。”

    這個藉口編得還算圓滿,靠窗的辦公桌上就真的攤着一份工會報表,雖然上面已經蒙着一層薄薄灰塵,也不知幾個世紀沒碰過了。卓小梅的目光只在報表上稍作停留,便吸了兩下鼻翼,明知故問道:“屋裏好像有股什麼氣味,好刺鼻的。”楊主席掩飾道:“卓園長您的鼻子真長,我在屋裏待半天了,怎麼卻沒聞到什麼氣味呢?”卓小梅説:“你是待久了,適應了。這叫做入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楊主席討好道:“卓園長的話太文雅,我這沒文化的粗人哪聽得懂?”

    卓小梅不再理會他,東張西望起來,還在屋子裏繞起了圈子。楊主席緊張地盯住卓小梅,見她的腳尖朝牆邊的木櫃子方向邁去,不由自主跟過去站到木櫃子前,想用身子擋住她,不讓她靠近。卓小梅站住了,望着窗外,説:“楊主席,你這個主席是個正科級吧?”楊主席説:“卓園長也拿我開心。您這個一園之長才是正科,我一個工會主席怎麼敢是正科呢?”卓小梅説:“是嗎?我記不清了,你還收着事務局的任命文件麼?給我看看。”

    那份文件可是楊主席的命根子,他能不收着麼?只見他滿臉是笑地説道:“卓園長怎麼想起要看那個文件了?是不是要給我加工資?”嘴裏説着,兩隻腳已經抬高了,幾下邁向辦公桌,打開抽屜,在裏面翻找起來。

    卓小梅趁機走到牆邊,打開木櫃子,將那隻漆了一半的舊水錶拎到手上,説:“楊主席原來在漆水錶,你真是多才多藝。只是這種油漆太刺鼻了,下次得換種質量好些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給班上和園裏職工換的水錶,都是這麼漆出來的吧?”

    楊主席已找到那份文件。回頭瞥見卓小梅手上的舊水錶,多少有些不自在,説:“卓園長又開玩笑了,班上和職工家裏的水錶都是全新的,我哪裏漆得出來?”

    卓小梅走近楊主席的辦公桌,説:“我家裏的水錶也快壞了,你趕快漆好,給我換上吧。”楊主席説:“園長家裏怎麼能用這種破錶?這是我一位親戚家的,用水的時候倒着轉,不用水的時候順着轉,特意請我修修,順便刷層漆。”卓小梅説:“那好啊,給我家裏裝上這種水錶,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着龍頭,好轉出負數來,讓自來水公司倒貼錢給我。”楊主席説:“卓園長真風趣。”

    卓小梅當然不是到工會辦來討論水錶的,將手裏的水錶擱到辦公桌上,拿過楊主席那紙任命文件,瞧了兩眼,説:“原來楊主席確實是副科級,我是怕你是正科級,我也是正科級,沒資格找你談話。”

    楊主席自然聽得出卓小梅話裏的話,説:“我説曾副園長沒資格找我談話,其實是氣她的。她的話也來得太陡了點,一張嘴就要我退二線,也不説説原因。”卓小梅説:“原因很簡單,維都市委組織部有明文規定,年滿五十二的副科級幹部一刀切,都要離崗休息。”楊主席説:“可機關幼兒園的職工並不是公務員呀。”

    卓小梅有些不耐煩了,臉色一跌,説:“楊主席跟你明説了吧,讓你退二線完全是對你本人好。早有人將你舉報到上面,有關部門已跟我打過兩次招呼,準備下來查你,是我説盡了好話,才把他們擋住,暫時沒下來。”

    楊主席將信將疑,説:“卓園長您別嚇我,我一個工會主席能有什麼問題,值得有關部門這麼關心?”卓小梅説:“我也知道你沒有了不得的大問題,要有也是些芝麻大點的小事情,與那些實權在握的大小貪官相比,什麼也不是。不過你是明白人,如今有些事是當不得真的,一旦當起真來,芝麻可成西瓜,相反不當真的話,西瓜也可成芝麻。維都有句俗話,莫打入孔的蛇,你趁退二線的年齡已到,趕快退下去,有關部門想來查你,我再給他們説説好話,他們也許覺得查一個退二線的副科級幹部沒有多大意思,自然就會放棄的。好吧,我不跟你多説,你要想清楚喲,如果你覺得自己乾淨得洗過洗潔精一樣,不怕有關部門下來查你,你就不要退二線。”

    説完,卓小梅出了工會辦,任楊主席傻在桌前,半天回不過神來。

    卓小梅暗覺好笑。其實事先她並沒想到要嚇唬楊主席,是聞到他辦公室裏的油漆味,突然想出這個手段的。卓小梅知道用這樣的小手段對付其他人沒用,對付楊主席還能見些效。楊主席是那種心細若絲又首鼠兩端的男人,何況確實佔過園裏不少小便宜,而且財務室還收着歷年的報賬憑證,他開具的假髮票什麼的,翻開憑證就能輕鬆找到。那當然經不起細究,假髮票不是票販子非法印製出來的,就是供貨人虛開的,只要拿到税務局去,跟税票存根聯一對照,就會弄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只是平時大家都忙,又不想得罪人,沒誰這麼較真過。

    卓小梅不用猜,也知道楊主席自己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叫來會計董春燕,要她到銀行去取些錢來,好到教育局去拿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董春燕問取多少,卓小梅想了想,説:“就三千塊吧。”董春燕説:“這種牌子,是要掛在大門口的,不可能鑲金貼銀吧,我看要不了這麼多。”卓小梅説:“這我知道。可人家給你弄了個多少有些價值的牌子回來,我們總不能交點成本費,扛着牌子就走人吧?”董春燕覺得也是,到財務室拿上支票,去了銀行。

    半個小時左右董春燕就回來了,兩人興沖沖地趕到教育局,走進幼教科。

    馬科長正在桌旁打電話,見了卓小梅和董春燕,擺擺手,示意她們沙發上坐。很快打完電話,過來跟兩位握手,説:“動作蠻快的嘛。本來想給你們把牌子送過去的,只是近段不知哪來的這麼多雜事,走不開,只好勞駕你們了。”卓小梅説:“馬科這麼説,叫我們慚愧了。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也不是想掛就掛得上的,園裏僅僅送了幾份材料,你們就不聲不響地給辦了下來,我們跑過來取一下牌子,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閒話幾句,馬科長走進裏間辦公室,抱出一塊閃閃發光的牌子。不過再發光,也看得出那是銅製的。有一種説法,叫做是金子,放在哪裏都會發光。其實發光的並非一定是金子,相反有時不是金子,發出來的光比金子還強烈,還要吸引眼球。不過金子終歸是金子,銅終歸是銅,金光高貴富麗,有品位,銅光低俗淺薄,表面儘管浮華,卻難掩本質上的粗鄙,明眼人一看便知。彷彿女人,如果天生麗質,淡妝濃抹總相宜,否則資質太差,脂粉施得再厚,打扮得再珠光寶氣,也毫無用處,因為至今還沒人生產出某種特殊飾物和脂粉,能將骨子裏的俗氣都蓋得住。

    這塊表面發着金光卻難掩低俗的銅牌茶几般大小,用隸書虛張聲勢地鑲着“省示範幼兒園”幾個字,很是醒目。下面還有一行教育廳頒發的小號字。馬科長得意地説:“別看這是銅製的牌子,它的分量卻不輕喲。”

    卓小梅自然聽得出,馬科長説的分量並不是重量。因此接過銅牌時,卓小梅由衷地感激馬科長,連説了幾聲謝謝。馬科長説:“不用謝,這也是我們幼教科的工作職責嘛。”

    董春燕還算機靈,趕緊從卓小梅懷裏抱過牌子,擱到牆邊。卓小梅的目光還在牌子上逗留了一小會兒,這才掉頭問馬科長:“這樣高級的銅牌,要不少錢吧?”馬科長説:“不少也不多。我們科裏已給你們代交了,省廳開了發票的。”掏出鑰匙,打開抽屜,很快從裏面拿出一紙發票。卓小梅上前從馬科長手上將發票接過來。

    一瞧,頓時傻了眼。

    只見發票下方金額大寫欄裏,端端正正寫着壹萬伍仟元的字樣。卓小梅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將發票湊近點,重新審視過,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地寫着這個數字。

    一萬五無非就是一萬五,如果放在別的有權有勢的單位,也就是三四頓飯的開支,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幼兒園既無權也無勢,沒地方去賺一分錢外水,發一分錢橫財。幼兒園是一個純服務性質的公益事業單位,除財政撥點職工人頭費之外,一個孩子每學期交上千餘元學費,除去孩子自身消費掉的伙食和日用開支,園裏還得適當添置些設備,進行起碼的維護,最後也就所剩無幾,換句話説,一萬五相當於招收七八十個孩子的收入餘額。想想看,一把屎一把尿將七八十個孩子服侍一個學期,老師和保育員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勞動?何況這只是一塊薄薄的銅做的牌子,成本費頂多也就三五十元的樣子。當然也得承認“省示範幼兒園”幾個字值些錢,可幼兒園畢竟不是一般性質的商品,有了響亮的牌子,產品就身價倍增。要知道孩子是家長們身上掉下來的骨血,他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示範幼兒園,最看重的是老師和保育員對孩子的實實在在的優質服務。否則一切免談,什麼經濟效益也好,社會效益也好,都是空話。

    馬科長雖然説不上火眼金睛,卻也精通世故,卓小梅那點擺不上桌面的小心眼,怎逃得過她鋭利的目光?她笑望着卓小梅,理解地説:“我也知道這麼一塊牌子,一萬五確實貴了點。不過這是教育廳定的收費標準,我們可沒賺你們一分錢,實實在在給廳裏打過去一萬五,財務室可是有賬擺在那裏的,我還可以陪你們去查賬。”

    這當然是馬科長説着玩兒的,並非真讓卓小梅去查她的賬。教育局雖然不是機關幼兒園的行政主管部門,卻也是業務指導部門,説是機關幼兒園的上級一點沒錯。身處下級單位,卓小梅如果也去查上級部門的賬,那她不是哪根神經生得不是地方,就是今天早上吃錯了什麼藥。她不是外國人,也沒出過國,外國的事情她不甚了了,但咱們這個具有五千文明史的泱泱大國,她究竟生於斯,長於斯,有些事情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不吃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走路?就説這查賬吧,上級查下級的賬是應該的正常的天經地義的,比如省裏查市裏的賬,市裏查縣裏的賬,比如市委市政府查單位的賬,單位查科室的賬,比如領導查干部的賬,幹部查羣眾的賬,確實是稀鬆平常之事。卻從沒聽説過下級也去查上級的賬的理,比如羣眾查干部的賬,幹部查領導的賬,比如科室查單位的賬,單位查政府市委的賬,比如縣裏查市裏的賬,市裏查省裏的賬。別説真讓下級去查上級,就是膽敢起這樣的意念,動這樣的心思的人,恐怕都很難找得出來,除非他是天外來客,沒食過人間煙火,或是弱智,大腦發育不健全。

    卓小梅因為腦袋裏突然冒出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將自己實實地嚇了一跳,真懷疑自己哪裏出了故障。她當然不好自認是天外來客或弱智,只能在馬科長前面自我批評道:“如果我連上級領導都信不過,還要查賬,我這不是太沒政治覺悟了?”馬科長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看還不至於達到政治覺悟這樣的高度吧?”

    因為多年從事幼教工作,馬科長跟卓小梅他們沒少打交道,彼此還算談得來,沒有過什麼過節。馬科長也就不想隱瞞真相,實話告訴卓小梅,這確實是省教育廳的一種創收手段。最近教育廳辦了個經濟實體,諸如廣告製作呀,教材教輔資料印刷呀,凡是要經他們手的,什麼都搞,説是多種經營。這些牌子就是他們那個實體制作出來的。全省那麼多學校,今天這裏揭牌,明天那裏達標,這麼可觀的收入不抓到手裏,誰過意得去?

    馬科長還補充道,省廳也真是生財有道,其實下面的人對他們這種做法也是有些想法的,沒少提寶貴意見。可光有想法,沒有辦法,最後還得服從他們的做法。人家畢竟是上級嘛,下級都是在上級的正確領導之下開展工作的,不服從他們的做法,行得通嗎?

    馬科長兜了底,卓小梅倒無話可説了。這叫理解萬歲,誰都不容易嘛。只怪自己見識短淺,沒帶足該帶的錢。忙吩咐董春燕再跑一趟銀行,另取一萬二千元回來。

    董春燕雖然不大情願,卻還是聽話地出了門。科裏便只剩下馬科長和卓小梅兩個。女人在一起不説些什麼,顯得不親不熱,是一件挺難受的事。馬科長於是又給卓小梅説出一層道理:“我和卓園長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在別人面前,就是拿鐵棍把我的嘴巴撬開,有些話我也不會往外吐的,因為都是機關內部的事。比如説這塊牌子,如果你換一個角度想想,出一萬五就能拿走,實在算不上太貴。”

    這話讓卓小梅聽着有些不太舒服。一塊三五十元就做得出來的銅牌,出到了一萬五還説算不上太貴,這是哪個國家研究出來的高等數學?剛才卓小梅還在心裏不出聲地説過理解萬歲,現在看來最多隻能説理解千歲了。

    不想馬科長一番話,還確實讓卓小梅改變了這種膚淺的想法。馬科長説:“卓園長你再琢磨琢磨,如果按照常規做法,把這塊牌子弄回來,有幾步棋是非走不可的。第一步得由本單位自己到省裏去送申請報告,而要想把事情辦成,光送報告還不行吧?第二步得請人家下來檢查檢查,驗收驗收,人家下來了,又檢查又驗收的,吃喝玩樂總得管管,臨走每人打發個紅包也屬於人之常情。第三步就是到上面去領牌子,這是上面關心你,賞賜給你的,你有沒有必要也關心關心上面?這幾筆費用加在一起,保守點説也得五萬六萬的。這還要經手人不太貪婪,廉潔自律的文件學得好,否則這裏請示請示,那裏研究研究,東卡你一下,西掐你一把,還得繼續往上加碼。卓園長我的好姐妹,你天天在幼兒園裏從事光榮而偉大的幼教事業,對外面的行情可能瞭解得不是太多,我在機關裏待了二十年,多少知道些世風,如今辦件事,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容易啊!我就見過一些當校長的,為了搞塊什麼重點什麼示範的牌子撐門面,非得脱幾層皮。有位很能幹的重點中學校長,平時天天有家長求情,有熟人託關係,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牛皮吹得上了天。可為了一個達標項目,到上面跑得幾回,人一下子就蔫了。有一天跑到局裏來訴苦,一個大男人説着説着淚水都掉了下來,好不讓人同情。你們機關幼兒園還算走運,這個牌子雖然沒有中小學這重點那達標的牌子含金量高,卻怎麼説也是塊牌子,不聲不響就順利地拿了回來。這還是碰上省廳辦了經濟實體,他們賺了些製作費,別的也就免了,算是饒了你們一回,如果讓你們按這程序那規矩,一步不漏地走下去,那也就夠你們受的了。”

    馬科長一番點撥,卓小梅也算是想通了,覺得花一萬五換個銅牌不僅不算冤枉,簡直賺了個大便宜。所以董春燕從銀行裏回來後,把錢交給馬科長,從她手上拿過那張發票時,卓小梅一點也不感到心疼了,剛才還在她腦袋裏作祟的那種小家子氣已經消失殆盡。既然沒有馬科長的不懈努力,機關幼兒園也不會這麼順利拿到一塊還值點錢的牌子,那麼馬科長便是機關幼兒園的大恩人,卓小梅也就代表機關幼兒園全體職工,對她表示了最誠摯的感激之情。光感激當然是不夠的,還得拿出點行動,卓小梅可不想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忠不忠,看行動嘛。她於是提出到附近找家館子,請馬科長去小坐一會兒。

    馬科長卻執意不從,説還有事情急着處理,也不知她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卓小梅嘆口氣,説:“我們的面子太小了,請不動上級領導的。”馬科長説:“卓園長這是批評我了,我是什麼上級領導,有什麼面子?咱們都是姐妹嘛,你這麼説就顯得生分了。下次吧,下次老姐一定奉陪。”

    卓小梅只好站起身來,準備告辭,董春燕也彎腰端過牆邊的牌子。馬科長熱情地跟卓小梅握握手,説:“不管怎麼説,機關幼兒園被確定為省示範幼兒園,也是本市幼教史上一件大事,我和分管幼教的鄧副局長商量一下,再跟你們的行政主管部門機關事務局通個氣,到時一起上你們那裏去搞個揭牌儀式。”

    這當然也是一次擴大機關幼兒園知名度的好機會,只是卓小梅擔心搞個儀式不知又要花多少錢,心裏打鼓。馬科長好像看穿了卓小梅的心思,説:“當然不必搞得太隆重,喊幾個記者去寫兩篇報導,攝幾個鏡頭,適當宣傳宣傳,也就行了。估計也花不了幾個錢,無非是吃頓飯,給記者們打個小紅包什麼的。我們科裏有些業務經費,我這個不中用的小科長還是作得了主的,可以多少補助點給你們。”

    説得卓小梅既愧又喜。愧的是自己處處小心眼,死腦筋,一碰上與錢有關的事情就顯得那麼沒出息;喜的是馬科長要替你辦事,還給你撥錢,如此美事,當今世上還到哪裏去尋去覓?卓小梅也顧不得是愧是喜,趕緊答應下來,表示回去一定好好準備準備,要把這事操辦得像樣點,儘量不辜負上級領導的殷切期望。

    馬科長見卓小梅有這個態度,也很是高興,説:“那就先説到這裏,有什麼咱們隨時聯繫。”將兩位送出幼教科。

    回幼兒園的路上,卓小梅可謂滿面春風,心裏一直樂着。董春燕説:“卓園長看你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不是出了一萬五,而是揀到一萬五似的。”卓小梅説:“沒揀到一萬五,花出去一萬五也花得痛快呀。”董春燕説:“這我就不好懂了,如果是以往,讓你一下子拿出一筆這麼大的錢,還不等於放你身上的血,夠你心疼幾個星期了。你是幾時變得這麼大方的?”卓小梅説:“此一時彼一時嘛。你去銀行取錢時,馬科長又跟我説了些教育部門的情況,算來我們這一萬五出得還是很值得的。何況馬科長還答應給我們錢搞揭牌儀式。你想我們還不應該滿足嗎?”

    董春燕卻不是這麼看。她説:“一萬五換塊三五十元就能製出來的銅牌,我是無論如何滿足不起來的。一萬五可是三十五十的三到四百倍呀,這麼美的生意,誰不會做?至於馬科長答應給我們錢搞揭牌儀式,這錢肯定不是他們白給的,估計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從那一萬五的銅牌費裏提的成,只不過拿點出來安慰安慰我們而已。”

    卓小梅瞧一眼董春燕,説:“真看不出來,你跟我一樣天天待在幼兒園裏,怎麼變得這麼世事洞明的?不是教育廳有朋友熟人,將內幕透露給你的吧?”董春燕説:“卓園長你別挖苦我了。我做了那麼多年的會計,這點小賬還算得出來。你想想,一萬五説大不大,説小不小,百元鈔票整整一百五十張,數起來也得花上幾分鐘的。”卓小梅笑道:“這道數學題並不難,我不當會計也算得出來。”

    董春燕也笑了,將腋下的銅牌從左邊換到右邊,説:“這個銅牌雖然是教育廳發下來的,但那一萬五還得由馬科長他們負責收繳,然後再送上去。中國人向來就有見者有份兒的傳統,何況馬科長他們從中做了一定工作,能不參與分成嗎?不分成誰有積極性?現在各行各業的報刊書籍發行也好,辦公設備比如電腦什麼的購置也好,都是上級對口部門發貨,下級收錢,然後按比例分成。我估計今天交給馬科長的那一萬五,他們肯定能提成六千七千的,到時再給我們拿個一千兩千的,算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樣的善舉誰都願為。”

    這個説法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卓小梅本人就經手過。比如機關幼兒園的教材和五花八門的資料,本來是可以跟書店直接徵訂的,但馬科長他們卻一直把發行權牢牢抓在手上,正式下紅頭文件作出規定,説是為規範全市幼兒教育,促進教育事業的健康全面發展,全市範圍內的幼兒園只能使用教育行政部門徵訂發行的正規教材和資料,否則一經發現,堅決查辦,處以重罰。理由既充分又冠冕堂皇,其實背後的真實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卓小梅也就不好否定董春燕,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是市場經濟,強調雙贏甚至多贏嘛。”

    董春燕只得搖頭,説:“雙贏多贏,你贏我贏,那麼誰輸呢?”卓小梅説:“這就是説只有贏,沒有輸。”董春燕説:“沒有人輸給你,你去贏誰的?世上有人贏,就有人輸,反過來,有人輸,就有人贏。這跟風行一時的傳銷是一個道理,上線的錢都是從下線那裏賺來的,換句話説,你是上線就能贏,就有錢賺,因為下線會給你送錢來。下線又是相對的,你是上線的下線,你找到下線後,你又成了下線的上線。只有再也找不到下線的底線,沒處可贏,只能自己兜着。説白了,上面千條線,萬條線,都是贏的最底層的底線的錢。”

    卓小梅不得不點頭稱是,説:“你是説省教育廳是市教育局的上線,市教育局又是我們的上線,他們都有贏,只有我們機關幼兒園屬於底線,再沒地方可贏,只認輸的份兒?”董春燕説:“要説我們就是底線,那還不見得。一萬五其實是從孩子家長那裏收上來的,家長們才是底層的底線,因為他們不可能再去收人家的錢。”

    説得卓小梅吱聲不得,心想董春燕把什麼都給揭穿了。這個社會層層疊疊的結構,形形色色的人員,其實都是上線和下線的關係,不是處在上線,就是身居下線。至於誰上誰下,那就得憑本事和機遇了,本事大機遇好的有可能做上上線,沒本事機遇又差的只能甘做下線。做下線並不可怕,只要還能找到自己的下線,就有贏的希望。可怕的是做了底線,什麼都得自己兜着。那麼這個社會誰是底線呢?卓小梅想起長盛不衰的圈地運動和基礎設施建設熱潮,一項工程都是層層發包,層層有賺,叫做你贏我贏大家贏,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後輸的和倒黴的只有老百姓。因為老百姓出讓舊房後無處容身,只得把可憐的補償款和幾代人的積蓄都拿出來買房子,買下的是豆腐乾還好,若是豆腐渣,説不定小命都難保。還有出資方和建設方賺大錢後,賣苦力的民工卻拿不到工錢,吃飯和買車票回家的錢都沒着落。誰是能賺錢的上線,誰是隻輸不贏的底線,不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麼?

    一走神,不覺得就到了幼兒園。職工們見董春燕懷裏抱着一塊銅牌,過來看稀奇。這個説還是卓園長有辦法,不聲不響我們就示範了。那個説我們本來早就是全市的示範了,只不過一直沒掛牌而已。還有人説,示範其實是示眾,快把牌子掛到門口,讓家長和孩子們見了也得意一番。另有人説,現在就示什麼眾?得搞個揭牌儀式什麼的,熱鬧熱鬧。最不識趣的是一位年紀大點的老師,説什麼這樣高級的牌子,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惹得旁邊一位年輕老師接過話題,説這要得了多少錢呢?她一個朋友是搞裝潢製作的,在他的店裏,這種牌子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元。

    説得卓小梅心裏很不是滋味,忙交代董春燕,將銅牌拿到保管室收好,等教育局和事務局的領導下來搞揭牌儀式時,再釘到大門口。

    進園長室後,卓小梅痴了片刻,想起馬科長的吩咐,趕緊找來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商量揭牌儀式的籌備方案。商量的結果,三人一致認為必須重點做好以下幾頂工作:一是選擇兩三個得力的主班老師準備一堂拿得出手的示範課,隨時接受領導檢查;二是精心制訂幾份科學適用的食譜,改善改善幼兒生活;三是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掃除,不留任何衞生死角;四是添置部分玩樂設施,綠化燈化美化園裏環境;五是充分做好接待領導的各項準備工作,一定要讓領導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當然這還是三個人的初步意見,還要召開園務擴大會議具體研究一下,這麼大一個活動,沒有全園職工共同參與是搞不起來的。考慮到白天主班老師和部分園務會成員都要上課,卓小梅覺得會議還是放晚上召開。得到蘇雪儀和曾副園長的贊同後,卓小梅説:“那就先説到這裏,雪儀負責通知園務會成員,曾副園長負責通知主班老師。”

    兩人走後,卓小梅打電話給馬科長,將這個初步方案報告給了她,請她指教。馬科長説:“卓園長真是利索人,一回去就開始籌備了。你把什麼都考慮到了,還用得着我多嘴多舌麼?就按你們的既定方針辦吧。”

    不覺下班時間便快到了,卓小梅出了園長辦。走到樓梯頭,碰上蘇雪儀要到四樓去給楊主席發通知。卓小梅想了想,説:“這個會就不要通知他了。”蘇雪儀不解,説:“楊主席還沒正式退二線吧,他也是園務會成員呀。”卓小梅説:“曾副園長和我都找他談過了,他硬得卵一樣,不肯退。我倒要看是組織上硬,還是他個人硬。”

    蘇雪儀掩嘴而笑,説:“怎麼説,人家楊主席也是個男人,有硬的本錢。幼兒園的組織都是你我這樣的女流之輩,想硬也沒有設備呀。”卓小梅的幽默細胞不知哪裏去了,臉拉得老長,説:“我一提到那姓楊的,氣就不打一處出。”蘇雪儀只好也正色道:“可楊主席也不是好惹的,怕只怕他惹事生非。”卓小梅説:“我已經敲過他,量他也不敢胡來。”

    蘇雪儀也就沒再去通知楊主席,下了樓。

    晚上的會議按時召開。幼兒園不像機關,會場相當於舞台,是用來施展表演天才的,不僅正職要發表意見,副職和其他成員也要發言,而發言不是為了研究工作,僅僅是表示自己的姿態,彷彿只要姿態正確,工作干與不幹,幹好與幹壞都無關緊要。幼兒園的事情又具體又細緻,可謂一個釘子一個眼,處處得落到實處,沒人去做具體事,務虛絕對務不出名堂。比如説少一副碗筷,吃飯時就有一個孩子只能站在旁邊嚥唾沫的份兒。比如少幾張衞生紙,孩子上完廁所你就沒辦法將他弄乾淨。所以卓小梅開會時沒有習慣繞圈子,只將會議意圖簡單交代兩句,就單刀直入,針對上午定的方案,一條條逐個落實到各責任人頭上,誰有要求提要求,沒要求就按佈置的具體任務去操作。前後不到一個小時,會議結束,大家出了會議室。

    來到樓下,卓小梅轉身正要回宿舍,有人輕輕喊了聲卓園長。卓小梅只得立住,環顧左右,卻不見人影。卓小梅説:“到底是誰?跟你説,我心臟不太好。”

    這才從樹影下走出一個人來,原來是楊主席。卓小梅説:“楊主席你要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楊主席説:“我想向領導單獨彙報幾句。”卓小梅説:“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明天大家還要忙工作,有什麼以後再説吧。”一邊説着,一邊打着哈欠走開了。楊主席站在地上,張着嘴巴,卻吱不得聲。

    卓小梅知道是今晚的園務擴大會議沒通知楊主席,他有些想法。卓小梅就是要讓他有想法,有了想法,他才會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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