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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離開北京的第一天,李自成到了通州。劉宗敏和李過率領大約三萬人馬繼續向密雲前進,大順皇帝的御營和第二批三萬人馬則在通州停留一夜。北京城中有許多事他不放心。最近幾天,北京城內和附近郊區,有幾個地方在夜間出現了無頭招貼,辱罵大順朝都是流賊,宣傳平西伯不日將率領大軍西來,攻破北京,為崇禎皇帝發喪,恢復大明江山。另外,牛金星今日飛馬轉來河南、山東、山西各地消息:新佔領的州縣都很不穩,有的地方,當地士紳和明朝的舊有官吏,藉口大順新上任的官員徵調騾馬、金銀、女人,引起民憤,公然號召部分百姓,羣起驅逐大順新派去的官吏,有的甚至被殺死。

    自從崇禎十三年秋天進入河南以來,李自成打過多次仗,直到攻破北京,每次出兵他都是高高興興,認為勝利就在眼前,馬到必然成功。然而今天的打仗與往日截然不同。今日的東征,他雖然在口中絕不露出一個字的真實想法,但內心中十分沉重,對勝利毫無信心,常常想到可能會無功而回,甚至也想到會吃敗仗。雖然會敗到什麼地步,他不能逆料,但是他也想到會出現十分可怕的局面。他心中明白,他率領去東征的人馬號稱二十萬,實際上只有六萬,北京只留下大約一萬左右戰鬥力不強的人馬守城。萬一在山海衞戰爭失利,不但不能靠北京增援,而且連退回北京、固守待援也不容易。

    為着鼓舞士氣,他在將士們面前總是面帶莊嚴的微笑。莊嚴,是因為他已經是大順國王;倘若不是吳三桂不肯降順,他已經在北京登極,成為大順皇帝了。微笑,是因為他知道將士們一則都很辛苦,二則去山海衞同關寧兵作戰都有點害怕,至少説士氣不高,所以他不能不用微笑或輕輕點頭,給他的東征將士們一點無言的鼓勵。然而他的心頭是沉重的。他的心中壓着兩句話,不敢告訴任何人:戰爭非打不可,勝敗毫無把握!

    他到通州的時候,不過申時剛過,離天黑尚早。他擔心局勢會有變化,命劉宗敏和李過率大軍繼續前進,他自己率御營三千人馬在通州停留一晚,處理要務,並決定明日四更繼續趕路。

    李自成目前雖然沒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但他實際上已經是大順朝皇帝身份,所以他要在通州暫駐,不僅事先傳諭劉宗敏和李過等主要將領知道,而且他的駐地,以及各隨徵官員駐地,如何嚴密警戒,都在他到達通州前由主管官員作了妥善安排。近半年來,在新降順的文臣口中,把這種在御駕駐地的嚴密警戒説成“警蹕”。雖然李自成在説話時對使用這兩個字尚不習慣,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已經接受了這種從封建歷史上一代代傳下來的制度。儘管今天是在行軍途中,在通州李自成的臨時駐地,也層層崗哨,戒備森嚴,不要説老百姓,連他手下的文武官員想見他也不容易。

    在通州駐下以後,李自成稍事休息,立刻命傳事官員將來獻策叫來,商議他在馬鞍上反覆考慮的幾個問題。

    在往年作戰,他充滿昂揚的朝氣,從來沒有擔心過可能戰敗。例如在崇禎十五年的夏天,他剛剛包圍開封,老營駐紮在開封西郊大堤外,羅汝才的老營紮在他的附近,忽然得到消息,官軍有兩位總督和名將左良玉率領的十七萬人馬到了距開封四十五里的朱仙鎮,他立刻約同羅汝才前去迎敵。因為出發很急,兩座老營中屯積的大批糧食來不及帶走,也沒有多餘的人馬留下守護,任開封百姓出城來搬運一空。那時農民軍迎戰官軍,情況雖然緊急,但士氣卻十分旺盛,李自成對大戰充滿信心,也完全掌握局勢。但今天出征不同,李自成明白他的將士們進北京後士氣衰落,既害怕同吳三桂的關寧兵作戰,更害怕清兵進來。他自己雖然堅持東征,實際上預感到很可能出兵不利,心上的擔子沉重,所以他要在通州停留一夜。

    李自成在通州暫住的地方是明朝的一家官宦宅第,被他手下的將士們稱為行宮,打掃得十分乾淨。他要同軍師宋獻策商議的問題極為機密,所以不僅窗外不許有人,連庭前的天井院中也不許有人走動。他很動感情地低聲向軍師説道:

    “獻策,自從崇禎二年起義,至今整整十六年了。這十六年中,孤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可是很少像今日出徵這樣心思沉重。你是我的心腹重臣,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宋獻策回答:“臣雖甚愚,但是忝為陛下軍師,且蒙皇上隆恩,倚為腹心。今日御駕親征,聖心沉重,愚臣豈能不知?陛下出徵之前,臣曾經幾次諫阻,也只為深蒙聖眷,欲在關鍵時候,直言相諫,以報聖眷於萬一耳。今日已經東征,若再猶豫,必將影響士氣,故臣考慮倘若戰事不利,如何能夠使局勢不至於不可收拾。”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不惟考慮到戰爭不利,而且考慮到很不利,考慮到局面甚至壞到不可收拾。他的心頭更加沉重,在心中暗想:可是人馬已經出動了,未見敵人,匆忙退兵,會使天下恥笑,處處叛亂,整個大局潰爛,陷於不可收拾之境。李自成沉吟片刻,對軍師低聲説道:

    “獻策,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麼?我想,吳三桂頂多只有三萬多人馬。萬一我們去山海衞作戰不利,可以全師而退,還不至於使大局不可收拾。當然,出師不利,不但會大損我軍士氣,也會大損孤的威望。孤的心頭沉重,不過為此罷了。”

    “不,陛下!臣所擔心的不是吳三桂的三四萬關寧人馬,而是擔心東虜的八旗兵乘機南下,截斷我軍退路,或乘虛進犯北京。”

    李自成説道:“獻策!我在西安出兵前並沒有將東虜看成一件大事,只認為它歷年來見明朝十分虛弱,所以幾次興兵南犯,如入無人之境。如今它見我軍強大,所向克捷,直趨幽燕,攻破燕京,必不敢輕易南犯。等孤到了北京之後,起初也很大意,後來因為看見吳三桂竟然不降順我朝,又得探報,知道東虜正在調集人馬,分明是有意南犯。到這時,孤才想着必是吳三桂知道東虜將要南犯,所以他敢憑着山海孤城,決不降順。既然局勢如此緊迫,又如此險惡,怎麼辦?孤只有先東征山海,打敗了吳三桂,然後對付東虜,所以不聽你與李巖的諫阻,決計出征。”

    宋獻策説道:“陛下確實英明,只是臣擔心已經來不及了。”

    李自成大吃一驚:“怎麼來不及了?!”

    “從崇禎二年以來,東虜幾次入犯,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畿輔,橫掃冀南,再入山東,飽掠而歸。臣擔心我軍正與吳三桂相持于山海城下,東虜精鋭之師已經來到北京近郊了。”

    “會這樣快?”

    “長城自山海關至居庸關,綿亙一千餘里,為隆慶初年戚繼光親自籌劃督修,分為三協十二區,分兵防守。萬曆中年以後,防禦廢弛,後來更沒有兵將駐守。崇禎年間,東虜幾次南犯,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找一個無兵防守的口子,自由進出。我大順軍雖然攻佔燕京,卻無兵防守長城。薊州、密雲兩州縣,何等重要,不但無兵駐防,連州縣官也沒有委派。一旦有警,無人稟報。我們如瞽如聾,必將措手不及。”

    李自成不覺脊背上冒出汗來,只是因為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仍然保持着莊嚴冷靜的神情。他忽然記起來,前幾天來獻策諫阻他御駕東征時曾經説過一句話:“吳三桂西來對三桂不利,皇上東征對皇上不利。”如今道理分明,他恍然明白,原來此次往山海衞御駕親征,實為失策。但是大軍已經出動,怎麼好呢?……

    沉默片刻,他想不起什麼良策,向軍師小聲問道:“今天大軍出征,萬國共睹,不可改變。萬一東虜南下,你,你,你……你有何良策可以解救我大順軍的眼下危局?”

    “陛下,目前我兵過少,所以吳三桂敢於拒降,滿洲兵敢於南犯。臣忝為軍師,實無根本良策。倘若與吳三桂接戰,必須一戰取勝,迫其降順,否則迅速退兵,以防滿洲兵從薊州、密雲一帶過來,使我不但腹背受敵,而且燕京空虛,有被東虜攻破之虞。”

    “我軍同吳三桂接戰之後,倘若一時不分勝負,如何退兵?”

    “吳三桂只是我大順朝的癬疥之疾,真正的強敵是滿洲人,必須從山海衞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東虜。”

    “孤有意調劉芳亮火速來防守燕京,你看如何?”

    “臣也想過這一着棋,但不敢向陛下説出。”

    “為什麼?”

    “劉芳亮所率偏師,原來不足二十萬人。渡河入晉以後,由運城一帶東進,攻破上黨,東過太行,佔領豫北三府。凡是重要之處,不能不留兵駐守。隨後由彰德北上,先佔冀南三府,後破保定,一直進到真定為止。為何不再向燕京進逼?實因他兵力逐漸分散,到真定已經成強弩之末。如果調他防守燕京,豫北、冀南、冀中各府州縣,即將無兵彈壓,處處叛亂,土地與人民均非我有。今日河南、山東各地,名為歸順,情況堪憂。劉芳亮手中的幾萬人馬,不到萬不得已,臣以為不要調動為好。”

    李自成又沉默片刻,突然站立起來,在屋中低頭仿惶,深深地嘆一口氣。

    宋獻策心中大驚,跟着站起,退避牆角。他雖然投奔皇上於初入豫西的困難日子,獻《讖記》首建大功,以後被皇上倚為心腹,與牛金星成為大順朝草創時期的左輔右弼,但是他深知自古至今,伴君如伴虎,隨時都容易忠言見疑,正直招禍。是不是因他説出了各地人心不服的實際情況,招惹皇上的心中不快?是不是他近來曾諫阻皇上東征已經使皇上不高興,如今東征第一天,他又説出了使皇上掃興的話,將會遭到嚴責?剎那之間,他不能不想到,自從去年十月攻破西安以後,開始有大批明朝的官吏降順,進入山西后第二批官吏降順,進入北京後又有第三批。凡是新降官吏,都喜歡對新主阿諛奉承,歌功頌德,藉以攀龍附鳳,飛黃騰達。而皇上喜歡聽新降諸臣阿諛逢迎的話,對不合心意的話就不願聽了。決定向北京進軍,以及攻破北京以後的種種失計,都由於皇上的心思變了,不聽他的諫言。如今……李自成停住腳步,輕輕地感嘆一聲,轉回頭來叫道:

    “獻策!”

    “微臣在!”

    聽皇上的聲音平和,宋獻策的心頭上驀然輕鬆,趕快問道:“陛下有何面諭?”

    李自成尚未説話,一位御前侍衞親將在簾外稟道“啓奏陛下,劉體純有緊急軍情稟報!”

    李自成回答:“叫他進來!”

    李自成與宋獻策交換了一個眼色,都不做聲了。

    劉體純被引進來以後,先向李自成叩頭。不聽到皇上吩咐,他不敢起身。李自成猜到不會有好的消息,輕聲説道:

    “二虎,站起來吧。有什麼緊急消息?”

    劉體純叩頭起身,站着説道:“我們派到山海衞城中的細作回來一個,向臣稟報,説吳三桂已經向滿洲借兵了。”

    李自成表面照常,心中大驚,不由得向軍師望了一眼。他又向劉體純問道:

    “滿洲兵現在何處?”

    “回陛下,滿洲兵消息,在山海城中傳説不一。有人説滿、蒙、漢八旗兵正在向瀋陽集中,有人説八旗已經出動。近幾年來,滿洲人對關內的朝政大事,軍旅部署,隨時偵探很明,我們卻對滿洲的動靜不很清楚。崇禎十幾年中,東虜幾次進入長城,事先明朝都沒防備,就因為偵探不靈,等着捱打。何況我大順朝一直在內地對明朝作戰,沒有將滿洲放在心中;進入燕京以後,才明白我朝的真正強敵不是明朝,是滿洲人。我們平日聽明朝的各種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臨頭,探聽滿洲方面的消息十分困難……”

    李自成已經明白劉體純要説明的是什麼困難,他急於要同宋獻策商量緊急大事,不要劉體純再往下説,吩咐説:

    “二虎,你去休息吧。要繼續多派細作打探吳三桂方面的各種動靜,不怕多花銀子。我是大小戰爭中滾出來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情況不明,兩眼黢黑!”

    劉體純退出以後,李自成叫軍師坐下,嘆了口氣,説道:

    “獻策,這次東征之前,滿朝文武,諫阻孤東征的只有你與李巖二人。看來你們的諫阻是有道理的。如今應該如何才好?”

    宋獻策坐了下去,沉默片刻,不敢急於回答,也不敢説出他的真實意見。李自成見此情況,催促道:

    “有話你不妨直説。今日是大軍東征的第一天,離山海衞尚遠;到兩軍交戰時候,你説出來就晚了。”

    宋獻策看見皇上此時確有誠意詢問他的意見,雖然他仍然害怕出言招禍,但是身為軍師,三軍生命所繫,大順國運攸關,他又略微遲疑片刻,説道:

    “此事關係極大,臣不敢直言。”

    “你説吧。只要有道理,孤一定聽從,縱然説錯了,我決不怪罪於你。”

    宋獻策認為這是他再一次諫阻東征的一個機會,如果放棄這個機會,他必將留下終生悔恨。他拋開顧慮,懇切地對李自成説道:

    “陛下!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皇上對於我軍進入燕京之後,士氣迅速低落情形,知之甚悉,故不得不御駕親征,藉以鼓舞士氣。此種苦心,臣私心感動,幾乎為之落淚。然而對知彼而言,最為缺乏。目前看來,滿洲兵在何處,是否已經出動,打算從何處進犯幽燕,是否與吳三桂已經勾結一起,凡此種種實情,我朝全然不知,如在夢中。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視‘廟算’。孫子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請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戰前得盡忠言,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你説下去,説下去,有話直説不妨。”

    宋獻策説道:“數年來,陛下兵鋒所至,無不克捷。往年兢兢業業之心漸少,聽阿諛頌揚的話日多。從渡河入晉以來,陛下與左右之人,都以為天下已經到手,只等到燕京舉行登極大典,就有了萬里江山,江南各地可傳檄而定。等到吳三桂堅不投降,才有討伐吳三桂之議,而如此大事,羣臣中向陛下諫阻者寥寥無幾。直到此時,羣臣中都認為吳三桂對我大順不過是癬疥之疾,而沒有看到我大順軍進入幽燕,佔據北京之後,明朝已亡,能與我朝爭天下的強敵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可是由於多年積習,內地漢人總是將滿洲部落看成遼東夷狄之邦,非腹心之患。正所謂一葉蔽目,不見泰山。目前,東虜是否已經同吳三桂勾結一起,不得而知;東虜的八旗勁旅是否已經出動,不得而知;滿洲兵將在何時何地同我進行惡戰,不得而知。因為我對敵人動靜茫然不知,冒然孤軍東征,所以就沒有‘廟算’,正如古人所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請陛下聽從臣再一次披瀝陳詞。”

    李自成的心中驀然震動,且有點生氣,將眼一瞪。他的左眼下邊,離眼球半寸遠處,在第一次攻開封時留下的箭傷疤痕,在眼睛怒睜時特別怕人。他沒有大怒,用冷冷的口吻説道:

    “今日是東征的第一天,你專説掃興的話!”

    宋獻策立刻跪到地下,顫聲説道:“臣死罪!死罪!”

    李自成沒有再説別的話。有一個片刻,他望着跪在地下的宋獻策,既沒有對他説什麼責備的話,也沒叫他平身。雖然來獻策説出了許多使他大為掃興的話,分明已經斷定東征必敗,但是軍師的話確實都有道理。這時,他忽然看見,宋獻策的兩鬢上有了許多白髮,下巴上也有一些白鬚,而三四年前,並不是這樣的。自從崇禎十三年十月間宋獻策到他的軍中,不但向他獻上《讖記》,立了非凡大功,而且在重要謀略上,在幫助他進行大順軍的新建制上,都獻出了心血,非一般文臣可及。他想了一想,用温和的口氣説道:

    “你説的有道理,也是出自忠心。快坐下,孤不會怪你。孤有重要話問你,快坐下吧。”

    宋獻策叩了個頭,重新坐下。李自成緊皺雙眉,小聲問道:

    “軍師,你是孤的股肱之臣。崇禎十三年,孤初入河南,正是困難時候,牛金星來到軍中,緊接着你也來了,又接着是李巖來了。可以説是風雲際會。幾年來同心同德,共建大業。目前東征勝敗,大業所繫。你替孤拿個主意。”

    宋獻策看出來李自成的心中仿徨,仗着膽子説道:“請陛下拿出壯士斷腕決心,傳旨停止東征,三萬人馬在通州準備迎敵,三萬人馬回燕京準備守城。”

    李自成沉吟片刻,説道:

    “不行,此計孤不同意!”

    宋獻策不敢駁辯,膽怯地問道:“陛下有何睿見?”

    李自成緊皺雙眉,神情威嚴,小聲説道:“獻策!你想想,如今大軍已經啓程,天下臣民皆知,消息也已經傳往長安,連吳三桂那方面也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見敵而忽然退兵,自毀士氣,自亂陣腳,自損聲威,自古無此用兵之道,不僅見笑於今世,也將貽譏於後人。現在東虜方面,尚無確報,也許尚未出動。孤決定趁將士們因孤親自東征,士氣轉盛,可以一戰。倘若不乘此一戰,士氣再低落下去,想鼓起來很難,惟有在燕京等着捱打。為今之計,應該趁滿洲兵尚未來到,我大軍迅速進到山海城下,迫使吳三桂向我投降;如不投降,就一戰將其擊敗。然後,馬上回師,與東虜決戰。這是孤的主意,你看如何?”

    宋獻策不敢回答,只佯裝沉思不決。

    李自成知道局勢確實危險,但又不願停止東征,猶豫片刻,下定決心,説道:

    “獻策,東征之舉不能中止,一中止即葬送了國家威望,破壞了全軍士氣。在此情況之下,你用筆記下來,馬上去辦。今夜就完全辦妥,將孤的諭旨迅速發出,不可耽誤。”

    “遵旨!”

    因為今日是在行軍途中,並非戰場,所以御前官員們在李自成駐地正廳中除陳設御座外,在另一張桌上陳設筆硯,以備使用。宋獻策走到陳設筆硯的桌邊,打開墨盒,膏好毛筆,攤開一張箋紙,回頭望着李自成説道:

    “請陛下諭示。”

    李自成説:“你記清楚,第一件事,傳諭保定劉芳亮,立即調集兩萬精兵,交谷可成率領,火速趕來燕京,不可遲誤!”

    宋獻策迅速記下皇上原話,複述一遍,隨即停筆恭候。

    李自成接着説:“傳諭駐荊州權將軍袁宗第,如左良玉在武昌無重要動靜,望將湖廣軍民諸事交白旺處置,袁宗第本人速調集五萬精兵星夜趕往河南,鎮壓叛亂,即在河南等候後命。”

    宋獻策一邊記下上諭,一邊在心裏感到欣慰。他深知袁宗第是一員虎將,攜五萬大軍回師河南,不但河南的局面不致糜爛,而且對黃河以北的戰事也隨時可以救援。他將口諭記錄唸了一遍,又一次停筆恭候。

    李自成又吩咐道:“向天佑閣大學士傳孤諭旨,催羅戴恩押運金銀珠寶速回長安,如尚未走盡,必須悉數啓程,妥運無誤。這是一件大事。還有第二件,燕京各城門嚴禁出入,不許官員外逃。第三件,將城中存放的紅衣大炮,全交李巖迅速運到城上,安好炮位,檢查彈藥,擦淨炮膛,寧可備而不用,不可臨時慌張……”

    宋獻策不覺説道:“是,是,非常重要!”

    “啊,還有一件大事,孤幾乎忘了。”

    “請陛下諭示。”

    “傳諭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張獻忠已在四川成都建立大西偽號,派重兵駐在廣元,又派出一支人馬進犯漢中。田見秀務必速派得力將領,剿滅進犯漢中一帶的張獻忠零股逆賊,奪取廣元,並作好準備,俟孤回師長安以後,即派大軍入川,掃蕩獻賊,不使其割據一方,為患將來。”

    宋獻策將記錄恭述一遍,問道:“還有何諭示沒有?”

    李自成説:“沒有別的緊急事啦。你回到隨徵軍師府,將這幾道諭旨辦妥,晚膳後送來,孤看過以後,由你軍師府連夜發出,不可遲誤。”

    宋獻策馬上回到隨徵軍師府,屏退閒人,只將兩位機要書記官叫到面前,從懷中取出皇上的絕密口諭記錄,命兩位機要書記分別擬好諭旨稿子。宋獻策將稿子仔細看過,改動幾個字,使之更符合皇上平時説話的口吻。然後命一位同皇上左右常有來往的書記官趕快進行宮去,請皇上親自一閲。

    崇禎十六年五月,李自成殺了羅汝才,改襄陽為襄京,建立新順政權,自稱新順王,初步設置了中央和地方政權。從那時開始,軍政事務日繁,以新順三名義發出的各種告示、命令,都是文臣擬稿,經他過目,由他用硃筆在稿子後邊寫一個草書“行”字,俗稱“畫行”,這文件就可以由分管的文臣用楷書謄抄,再請掌璽官加蓋印璽,向外發出。到了西安,建立了大順朝,制度更為嚴密,而李自成對“畫行”也已經成了習慣。

    李自成正要用晚膳,簡單的、熱騰騰的菜餚已經擺到了桌上,軍師府擬好的諭旨稿子送到了。李自成立刻放下筷子,趕快審閲擬稿。他只在關於催令火速押運金銀珠寶等財物全部離開燕京的諭旨中加了一句:“務將羅虎棺材運回長安厚葬,以慰忠魂。”別的文書也有改動一二字的。李自成用硃筆畫行之後,立刻變軍師府來的官員帶回。

    宋獻策將皇上用硃筆批改和畫行的文書恭讀一遍,命書記官們按照規定程式,用楷書分別繕寫一份,後邊只蓋軍師府公章,每道諭旨裝入一個特製封函,上注“絕密”二字,打成一包,包外寫明:“交天佑閣大學士府即交行在兵部衙門,六百里塘馬速投。”由於牛金星是當朝首相,凡關於全局大事,必須讓他明白,所以所有的諭旨都另外抄錄一份,上邊註明“交天佑閣大學士親啓”。宋獻策馬上派一官員,帶領兩名兵丁,立即將這些絕密的十萬火急文書送往北京。當時,雖然大順軍已經佔領了從北京經冀南過河南、到湖廣的廣大地方,但是都不穩固,幾乎處處都有叛亂,所以這些文書必須送相府,再交給“行在”的兵部衙門,然後傳送到應該送去的地方。例如袁宗第駐在湖廣荊州,路途遙遠,河南局勢不穩,只有“行在”的兵部衙門知道怎樣將文書送到荊州。當這件事辦完以後,宋獻策又親自將經皇上硃筆畫行的文稿交專管機密檔案的官員收好,這才用晚膳,這時簡單的菜餚和饅頭在桌上已經涼了。

    為着明早四更就要出發,忙碌了一整天的宋獻策必須趕快睡覺。然而他躺下以後,想着這戰爭毫無取勝把握,他做軍師的責任重大,竟無良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疲倦和瞌睡一下子都沒有了。

    李自成也同樣不能入睡。他今天在馬上本來想了許多問題,明白他的御駕東征並沒有必勝把握,然而又不能改變決定。來到通州駐下以後,經過同宋獻策的深談,他心中更加清楚:此次東征吳三桂很是失計。如果一戰不勝,滿洲兵乘機來到,局勢將會不可收拾。尤其他想到燕京空虛,只給牛金星和李巖留下一萬人馬守城,倘若他東征不利,不但不可能求助援兵,更可怕的是,當他正在同吳三桂作戰時候,滿洲兵從密雲一帶突然進入長城,一方面截斷他的後路,一方面進攻燕京,將他置於絕地。想到這裏,他的睡意一掃而光。

    後來他想起來竇妃也諫阻他不要東征。當竇妃知道他決定要親自東征的時候,膽怯地對他説道:

    “皇上,北京重地,陛下不可離開,命一位大將代陛下東征不可以麼?”

    李自成沒有馬上説話,一則不願助長婦女干政之漸,二則他有難言之苦,不能對竇妃明説。可恨的是,他的大順軍進入北京以後,很快貪戀女色,搶掠財物,士氣頹喪。他聽説一般將士認為,李王進北京為的是打天下,文武官員們為的是封官晉爵,他們下級將士為的是“子女玉帛”,自古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從前沒有過的情況,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宋獻策和李巖二人也明白,還有他的侄兒李過也看得清楚。因為牽涉到劉宗敏,所以他們不肯明白説出。如今對着竇妃,李自成當然不肯明言。他只是輕輕嘆口氣,説了一句:

    “目前情勢,我必須御駕親征,振作全軍將士之氣。不要幾天,就可以勝利歸來。”

    黎明時候,李自成用過早膳,正準備離開武英殿的宮院,竇妃跪下送行,神色黯然地説:

    “從今日開始,臣妾每夜在武英殿丹墀上焚香拜天,祝願皇上早日掃平逆賊,全勝歸來。”

    竇妃的神色使李自成的心中一動,拉她起來,對她説道:

    “你不須為戰事掛心,一切都會順利。如今夜間,丹墀上風露很涼,容易使你……”

    當時因御林軍已經在東華門排好隊伍,雙喜進來催促皇上出宮,將李自成的話打斷了。此刻因為不能入睡,竇妃的憂容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輕輕嘆了口氣。

    過了許久,竇妃的面影淡下去。羅虎忽然戎裝整齊,腰掛長劍,恭立在他的面前。他先是一喜,繼而一驚,想起來羅虎已經在洞房中被刺身亡,驚駭地看着羅虎問道:

    “小虎子,你……”

    “是的,陛下,臣特來保駕東征。剛才臣已經拜見過軍師,也見過了雙喜哥,他們都高興我能及時趕來。……陛下,請醒一醒,該用早膳了,快要啓駕了。請醒一醒,陛下!”

    李自成忽然看見羅虎的脖頸有一片血污,悲痛地叫道:

    “羅虎!小虎子!……”

    “不是小虎子。是我,陛下。”宋獻策剛剛被御前侍衞將軍李雙喜帶進來,站立在李自成的牀前,“陛下,該啓駕啦,今天要趕往密雲!”

    李自成醒了,看見宋獻策和雙喜站立他的牀前,行宮外正打四更,耳邊彷彿猶記得羅虎的聲音:“陛下,請醒一醒!”他不禁感傷,趕快披衣起牀,向軍師問道:

    “獻策,昨日你很辛苦,睡眠如何?”

    “臣深愧身為軍師,有負陛下知遇之恩。”

    “是為東征之事嗎?”

    “臣問心有愧,在牀上難以成寐,不完全指陛下東征的事。”

    “還有什麼事使你睡不着覺?”

    宋獻策昨夜忽然想到不該同意派唐通和張若麒去山海犒軍並勸説吳三桂投降。他非常後悔,後悔自己同牛金星號稱李王的左輔右弼,幾年來竟沒有想到為李王物色和提拔一兩個既懂軍事,又善辭令的心腹能臣,關鍵時刻能夠奉派出使,折衝於尊俎之間。(註釋:折衝於尊俎之間--折衝:指製取敵人。尊俎:古代的酒器和盛肉的祭器。折衝尊俎,指在會盟的酒宴上制勝對方。)這不僅是宰相之失,也是軍師之失!但這種後悔心情,他不能對皇上説出,恐怕會送了唐通和張若麒二人性命。唉,誰曉得他們見吳三桂以後説的什麼話?搞的什麼鬼?

    吳三桂在山海衞南郊誓師的這一天,李自成到達了水平。永平雖然是一座府城,也曾是薊遼總督的駐節之地,但是因為戰爭緣故,居民很少,房屋殘破,十分蕭條。大順軍除有一萬騎兵向前進二十里,對吳三桂進行警戒之外,李自成和大本營將士都在永平城內和四郊停留休息。唐通的兩千多明朝降兵奉命隨徵,也在永平城外休息一夜。

    這天晚上,李自成在臨時駐地,也稱為行轅,召集重要將領開會。由於明天(四月二十日)黃昏前東征大軍可以到達山海西郊的石河西岸,再休息一夜,倘無意外變化,後天上午就要同吳三桂的關寧兵開始廝殺,所以今晚的會議特別重要。

    開軍事會議的地方是在明朝薊遼總督衙門的正堂。中間擺一方桌。李自成在方桌後面南而坐,椅背上搭有黃緞椅搭,表示他的皇上身份。因為椅子不夠,只有軍師宋獻策和劉宗敏、李過兩位權將軍有椅子坐,其餘從制將軍以下大小將領二三百員,向李自成行過簡單的拱手禮以後,整齊地坐到地上。李自成向軍師輕輕點頭,催他説話。宋獻策站立起來,向大家説道:

    “本軍師奉皇上之命,將後天上午與吳三桂作戰要領,告訴各位,務須重視。我説完以後,劉爺另有幾句話要吩咐大家。然後各位趕快睡覺休息,明日四更用餐,五更以前出發。騎兵與火器營在前,趕在黃昏前到石河西岸紮營,如遇敵人阻攔或零股騷擾,即予痛擊,確保大軍在石河西岸三里以外紮營,休息一宿,後日上午進行鏖戰,進攻山海城。我軍是孤軍遠征,皇上御駕前來,不能停留較久,必須在後日一戰,將吳三桂的人馬殺敗,逼其投降。”

    李自成提示一句:“你將山海衞的地理形勢與吳三桂的兵力情況告訴大家。”

    宋獻策隨即説明了山海衞的地理形勢,特別説道:“山海衞是在長城裏邊,它的東門是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雄關,不好攻破,又不在我們這邊。我軍是從西邊攻打山海城,攻破山海城就能從裏邊奪得山海關了。關寧兵號稱有五萬之眾,估計不會超過三萬多人。只要在石河西岸將其戰敗,消滅其主要力量,迫其投降,使他來不及與東虜勾結,我們這一仗就算大勝了。倘若能趁機先攻入西羅城,再攻入山海城,這一仗就算完完全全地大勝了。風聞滿洲兵將要南下,是否已經動身,不得確實消息。按照往年慣例,滿洲兵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倘若仍從這一帶南犯,不但向西威逼北京,也可以截斷我東征大軍的後路,使我軍腹背受敵,所以我請示陛下,命李友將軍率領兩千精兵留在永平守城,兼顧東西兩面。總之,我東征大軍,明日黃昏前後,都要趕到山海衞西郊的石河西岸,休息一夜,後日上午與吳三桂的關寧兵奮力廝殺,務要一戰取勝,迫使吳三桂投降。如能將吳三桂殺得慘敗,大順軍就乘勝攻破西羅城,再用雲梯和連夜掘地道的辦法攻破山海城。”宋獻策稍微停頓一下,最後説道:“各位將領,都是追隨陛下多年,身經百戰,為我大順朝開國功臣。後日在石河西岸作戰,關係重大,務望各位將領身先士卒,有進無退,再建奇功,不負陛下厚望!”

    有人問道:“唐通將軍率領他的兩三千人馬隨大軍東征,今晚怎麼沒有見他?”

    宋獻策回答:“唐將軍另有重要派遣,已經從另外一條小路前去,所以今晚未來開會。”他轉向李自成問道:“陛下有何面諭?”

    李自成説:“關於後日的大戰,你都説清楚了。請提營首總劉爺對大家説幾句話,就各自休息吧。”

    劉宗敏完全明白,這次作戰與往日大不相同。首先一條是吳三桂的人馬都是訓練有素的“邊兵”,與內地的明軍截然不同;其次是大順軍從佔領北京至今,士氣大大不如以前,害怕吳三掛的關寧人馬;第三,吳三桂佔據好的地勢,既憑藉山海城,又是以逸待勞;第四,有消息説,滿洲兵即將南下。倘若像往年一樣,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就會截斷大順東征軍的退路,也會進攻北京。作為富有經驗的大將,又肩負指揮戰爭的重任,他心頭很沉重,臉如冷鐵。現在他望着大家説道:

    “後日大戰,關係重大,必須一戰取勝。皇上立馬高崗,指揮全局。我同各位將領親冒炮火,蹈白刃,衝鋒廝殺,有進無退。制將軍以下的大小將領,凡有畏縮不前的,我就在陣上斬首,決不寬恕!我的話完了,趕快休息!”

    眾將領紛紛退出。劉宗敏和李過也退出了。李雙喜和李強二人負責“行在”周圍的警衞工作,都沒有參加今晚的軍事會議。這時雙喜走了進來,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説道:

    “啓稟父皇,從山海衞來了幾位士紳求見,可以傳他們進來麼?”

    李自成問道:“是誰差遣他們來的?”

    “是吳三桂差遣來的。”

    “快把降表呈上!”

    “回父皇,他們沒有帶來降表。”

    “不帶吳三桂的降表,來做什麼?”

    “他們説,因來時十分匆忙,來不及寫成降表。他們説,吳帥對他們説了,吳帥正在同眾文武會議,決定投降,請李王不要逼得太緊,在永平暫停三日。三日之內,吳帥即率領親信將領前來投降。”

    “滿洲兵現在何處?”

    “兒臣反覆追問,他們一口咬死,説吳三桂沒有投降滿洲;又説滿洲方面的動靜,他們絲毫不知。”

    李自成轉向軍師問道:“獻策,吳三桂忽然玩這一手,是何意思?”

    宋獻策冷冷一笑,説道:“必定吳三桂知道滿洲兵將在兩三天內進入長城,所以玩這一套緩兵之計。”

    李自成點頭説:“你説的很是,這是個很笨拙的緩兵之計。吳三桂決不投降,在給他父親吳襄的書子中已經説得很清楚,話也説死了。斷不會突然又決定投降。如果因我大兵壓境,真想投降,他自己不敢前來,至少可以差一二位得力將領和一二位心腹幕僚前來,不應差遣幾位本地士紳前來。很顯然,滿洲兵在一二日內即會進入長城,所以我東征大軍能夠半路上耽誤一天,對他就有好處。”

    李自成向雙喜吩咐:“來的人全部斬首,只留下一個僕人回去給吳三桂報信!”

    宋獻策趕快説:“且慢!來的人們沒有一個是吳三桂的親信,吳三桂暗中投降滿洲的事也不會讓他們知道。他們是被逼着來的,殺了無益,反使百姓説陛下不仁。不如看管起來,一個不許跑掉。今晚讓他們飽餐一頓,馬匹喂好,明日五更讓他們隨御營東行。等打完一仗,再作處置。”

    李自成對雙喜説:“就按照軍師的話辦,一個人不許跑掉。”

    這天夜間,李自成儘管鞍馬勞累,但睡眠不好,曾經有半夜不能入睡,勉強入睡後做了一個兇夢,夢見一隻蒼鷹中了箭傷,折斷翅膀,猛然從空中栽到他的面前,將他從夢中驚醒。想到他可能戰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現在他已經斷定,吳三桂已經降了滿洲,而滿洲兵正在南下。他與宋獻策一樣,都推測滿洲兵將按照往年習慣,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長城,他只要先殺敗吳三桂,還可以回師應付滿洲兵。他萬沒有想到,滿洲兵會在中途改變路線,直奔山海關,與吳三桂合兵,會一戰使他全軍潰敗,從此不能立腳。所以他儘管做了一個可怕的兇夢,第二天起來後並沒有告訴未獻策,怕獻策諫阻他繼續東征。他認為,既然距山海衞只有一天路程,突然畏縮不前,無故退兵,必會使軍心動搖,士氣瓦解,他自己的威望掃地。倘若在退兵時候,吳三桂乘一股鋭氣從後邊追來,或滿洲兵從側面進攻,從西邊攔住歸路,局勢都將不堪設想。這樣盤算着,他不禁想起“孤注一擲”這句古話,可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繼續向山海前進,別無善策。

    第二天是陰曆四月二十日,陽光明媚,天氣和暖,將近六萬的大順軍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分成幾路,浩浩蕩蕩地向東進軍。中午略事休息打尖,騾馬飲水,喂點草料,繼續前進。所過村鎮,百姓逃避一空,甚至不聞雞犬之聲。崇禎十三年十月,李自成初進河南,到十四年春天,到處饑民夾道歡迎闖王的情況見不到了。今年三月十日,北京居民家家門口擺設香案供着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這情況也不再有了。今天沿途不見有一個人在道旁迎接,連打聽消息的老百姓也不見一個。李自成明白這情況十分不妙,至少説老百姓並不“歸心”,更莫説“多食壺漿,以迎王師”。他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在路上所見情況,自己心中沉重,在曠野中策馬前進。

    一路上沒遇到吳三桂的小股部隊騷擾,證明吳三桂兵力不多,無力在路上阻擊。黃昏以前,大順軍的騎兵先到了石河西岸。御營各部以騎兵為主,也跟着到了。步兵在後,在黃昏後陸續到達。這一帶的老百姓認為李自成是一位流賊首領,並且傳説大順軍進北京以後紀律很壞,十分害怕,紛紛逃走,所有大小牲畜都趕到北山躲藏,糧食也帶走了。

    李自成的御營駐紮在石河西岸紅瓦店西北大約三里遠的一個高崗下邊。小村莊的百姓已經逃光,房屋不夠住,又搭起了許多軍帳。趁着黃昏,他帶着宋獻策、劉宗敏、李過和幾位重要將領,騎馬去視察明天的戰場去了。

    當李自成在石河西岸視察戰場時候,吳三桂帶着楊-等幾個得力將領和參謀人員,也站在山海衞西城頭上-望。他看見石河西岸南北十里,東西數里,處處是埋鍋造飯的火光,知道李自成東來的大順軍確實遠比他的關寧兵眾多,明日石河西岸的大戰必將是伏屍遍野,血流成河。然而,面對強敵,他已經胸有成竹,毫不害怕。看了一陣,他帶一羣文武親信下城,騎馬回平西伯行轅去了。

    李自成的御營駐紮的地方是在紅瓦店的西北方向,相距只有三里。小村莊的百姓已經逃光了。由於見不到一個百姓,李自成無從詢問山海城中的任何消息,更無從詢問最使他擔心的清兵消息。他只能遠遠望見山海衞西羅城上燈籠很多,更遠處,山海關城頭上的燈籠也不少,而且經常從西羅城中傳出來雄壯的蕭蕭馬鳴。

    小村莊的背後,緊靠一座小土嶺的腳下,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廟。李自成的軍帳就搭在山神廟的旁邊,背後有丘嶺可以擋風,作戰時可以立在高處觀戰,指揮軍隊,所以後來民間根據傳説,將這座高崗稱做點將台。選這嶺頭上作為觀戰的地方,是因為有一個難得的地理條件:它通向東南面紅瓦店主戰場的一面全是淺崗和曠野,便於李自成隨時發出命令或派出人馬增援,但正對面的石河灘卻有一段大約兩丈多高的峭壁,峭壁下是一灣清水小潭。石河灘上旱天只有涓涓細流,這個小潭中卻仍是水色深藍。倘若大雨,水從北山(即燕山)下來,寬闊的石河灘一片混茫,這個靜靜的小潭裏就會有驚濤駭浪衝打峭壁。如今雖是旱天,這一泓碧藍潭水也對李自成的點將台和御營所在地起了保護作用。

    晚飯以後,李自成在大帳中召集果毅將軍以上的大小將領們為明日進行大戰事恭聽上諭。連日來在東征途中,李自成在心中思考了許多事情,心頭上壓着不妙的預感。今晚宿營石河西岸,既看不見一個百姓,又遙望了山海城和西羅城方面的守軍燈火,聽到了互相呼應的蕭蕭馬鳴,他的心中更加沉重。在臨時搭起的大帳中,只有他一個人面向南坐在從老百姓家中搬來的一把舊椅子上,軍師來獻策、權將軍劉宗敏和李過,面對着他,坐在農家的小椅子上;其餘將領,按照品級,面對皇上,分批坐在鋪着的乾草上邊,十分肅靜。李自成的神色嚴厲,語氣沉重,看着大小將領們説道:

    “各位將領,你們不管品級高低,都是追隨孤血戰多年,為大順朝的創業立下了汗馬功勞。孤一向將你們看作心腹愛將,準備登極後論功升賞,同享富貴。中國早有‘十八子,主神器’之讖,氣運歸我大順,天意歸我大順,民心也歸我大順。明朝氣數已盡,天意亡明,非人力可以挽救。我朝應運龍興,既順民意,又順天心。所以崇禎十五年我軍攻破襄陽後,改襄陽府為襄京,建號新順。去年十月攻破西安,改西安為長安,恢復唐代舊名,定國號為大順。今年正月,孤親率大軍,渡河入晉,北伐幽燕,一路勢如破竹,於上月十九日攻破燕京,滅了明朝。我大順滿朝文武,喜氣洋洋,都以為從此不會有大的戰爭,江南各地可以傳檄而定。萬沒料到,吳三桂這個亡國武將,竟敢不識天心民意,抗命不降,使孤不得不親自東征。吳三桂……”

    李自成與張獻忠截然不同。他不行軍打仗時也喜歡讀書,經常要牛金星為他講《資治通鑑》,有時也與投降的文臣們談古論今,所以像上述一段談話,措辭文雅,條理清楚,不像草莽英雄的話。但是説到這裏,他的情緒驀然激動起來,粗話出來了,不禁罵道:

    “吳三桂這小子,憑恃山海孤城,膽敢反抗大順,倘不嚴懲,必會引起各處效法,紛紛作亂。為何他膽敢反抗大順,必是暗中勾結東虜,也就是滿洲胡人。不然,他沒有吃豹子膽,怎麼敢呢?據孤猜想,目前滿洲兵必在南犯途中,乘我朝在北,北……在幽州府立腳未穩,進犯幽州。我軍從未同滿洲兵打過仗,不可輕敵。我軍明日必須拼死力一戰,將吳三桂的關寧兵殺敗,最好攻佔山海,迫他投降,至少殺得他元氣大傷,無力再戰,我們好騰出手來,回師薊州、密雲一帶迎戰東虜,確保幽州。孤的口諭,到此完了。明日之戰,由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爺代孤指揮全軍,現在請汝候向大家囑咐幾句!”

    劉宗敏的骨稜稜的顴骨平時就給人一種威嚴和剛毅感覺,此刻因為他預感到戰事不會順利,他的臉上神情更使人覺得嚴厲可怕。他從小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子,向眾將領巡視一眼,説道:

    “明日同吳三桂作戰是一場惡戰,必須一天分出勝負,頂多惡戰兩天,攻破山海城,或者迫使吳三桂投降,至少要殺得吳三桂元氣大傷,不能再戰。倘若滿洲兵在密雲和薊州一帶進入長城,因為路途較遠,大概得在三四天以後。那時,我們就可以火速回師,以一萬人馬搶佔密雲,一萬人馬搶佔薊州,其餘人馬隨皇上返回北京。憑仗北京堅城,與滿洲兵一決雌雄。劉芳亮率領的一支偏師,足有十萬之眾,駐紮在保定、真定一帶,可以馳援北京。只要我軍在明日一戰殺敗吳三桂,滿洲兵縱然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不足為患。為着我大順朝萬世江山,為着我皇上御駕平安,明日大戰,務須以一當十,奮勇殺敵,凡有畏縮不前的,立斬不赦!至於如何佈陣,如何作戰,明日另有命令。好,大家休息去吧!”

    眾將領退出大帳之後,軍師宋獻策和劉宗敏、李過暫時留下,又繼續密議片刻。然後各自懷着沉重的心情,趕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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