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三支人馬到了商丘城外。按照闖王命令:老府人馬屯在西南;曹營屯在西北;小袁營屯在西面,也就是屯在老府和曹營人馬的中間。在李自成的心目中,袁時中投順以後的地位不能與曹操相比,而是屬於部將之列,和李過、袁宗第等的職位相同。他的人馬要隨時聽從闖王的調遣,所以必須與老府捱得近些,不能由曹營隔開。
這時,如果站在商匠城頭-望,就可以看見在城外不遠地方,往遠處彌望無際,從西到南,又從西到北,帳篷遍野,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半圓形。處處營盤,星羅棋佈;人馬來往如蟻,多不可數。而其中有一支人馬,就是李過率領的攻城部隊,已開始帶着火器、雲梯、盾牌、钁頭等物,分為數路,向城邊走來。
慧梅也隨同袁營人馬一起由睢州來到商丘城外。剛剛把營盤扎定,她就派一名親兵騎馬往老府去看看高夫人是否已經住下。呂二嬸在旁笑道:
“姑娘,你這樣急着要見夫人,心情就像一團火一樣,就是最有孝心的親生女兒也不過這個樣子!”
慧梅也笑道:“你忘了,咱們在睢州時不是已經説定了,一到商丘就要去看夫人麼?”
“我哪能忘了?不要説你急着去見夫人,連我們這些下人也是一樣。”
當下慧梅梳洗打扮一番,換了新的衣裙,顯得格外俊秀。當時在闖王軍中的青年婦女們都練武、騎馬,崇尚儉樸,姑娘們都不穿豔麗衣裙,不戴多的首飾,不施多的脂粉,不穿拖地長裙,慧梅也不例外。但因為她是“新嫁娘”,今日回到闖營去是“走親戚”,也就是出嫁後第二次“回孃家”,所以比一般時候、比一般姑娘,自然要打扮得用心一些。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打扮完畢,身邊的女兵們都圍着看,有的姑娘簡直看傻了。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笑着説道:
“你們這些傻丫不認識我?瞪着眼睛看我做什麼?”
女兵們不好意思直白地説出來是因為她打扮後特別好看,只是嘻嘻笑着,不敢再瞪着眼睛看她,但每個姑娘都忍不住藉機再向她偷瞟一眼兩眼。
慧梅完全明白左右女兵的心思,連她自己也忍不住拿起來新磨光的銅鏡照一照容顏。她吩咐隨她去老府的十名女親兵趕快去打扮一下,換上新的戎裝,要像是走親戚的樣兒,使高夫人看見高興。但是就在笑着吩咐當兒,一絲苦惱的輕霧飄上心頭。她希望能夠在闖王的老營中同張候鼐見到一面,但是又害怕同他見面。事到如今,四目相對,多難為情?縱然肚子裏有千言萬語,除非夢中,當面有什麼話好説呢?倘若他看見我出嫁後並不是悲苦憔悴,反而比做女兒時更加容光煥發,豈不會錯怪了我的心?豈不要暗暗恨我?她的臉上的喜色消失了,眼中的光彩減少了,明亮的眼珠忽然被一層隱隱約約的淚花籠罩。幸而身邊的女兵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突然變化。她為着掩飾自己的心情,故意欣賞自己新得到的一把寶劍,卻暗暗在心中嘆道:
“婚姻事都是命中註定,誰配誰多沒準啊!”
趁着暫時無事,她命人把慧劍和王大牛分別叫來,問了一下親兵們的安置情況。後來她想反正沒事,便自己出來,親自到各個帳篷中看了一遍。當她回到自己帳中時,那個去老府通報的親兵已經回來了,告訴她,高夫人正在等着見她呢。慧梅一聽,立刻説:
“備馬,立刻就去!”
呂二嬸問道:“今天去,騎哪匹馬呀?”
慧梅一愣,有片刻沒有説話。呂二嬸完全猜到,慧梅不肯騎袁時中給的甘草黃是為的保持對張鼐的難忘之情,只得悄聲勸道:
“姑娘,我就算是你的老僕人,是夫人特意派我來伺候你的,我有一把年紀,人情世故也見得多了,有些事我説出來,你不要怪我多嘴。”
“你説吧,我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待。”
“我看姑爺在定親的時候,送那麼多禮物給你,你都沒放在心上。可你是女將,這一匹駿馬,又配了這麼好的鞍。鐙、轡頭,你總該騎一騎吧!可你連看也不看,這叫他面子上如何下得去?不管怎麼,你們已經是夫妻了,照我看,他對你也算是百般温存,什麼都聽你的,你就不能騎一騎甘草黃?”
慧梅的眼圈兒有點發紅,輕輕搖了搖頭。呂二嬸又説:
“當然這事兒得由姑娘你自己做主,不過我想你同姑爺既已成親,今後是要白首偕老的,所以越和睦越好,能夠不鬧彆扭就不要鬧彆扭。我看,夫人和闖王也巴不得你們夫妻和睦。今日回到老府,夫人難免不問到你們是否和睦?光為着讓夫人放下心來,你今日也該騎甘草黃回老府,以後再換那匹白馬不遲。”
慧梅沒説話,沒搖頭,也沒點頭,但心裏覺得呂二嬸的話也有道理。自從同袁時中結婚以來,袁時中儘管是一營之主,手下有三萬人馬,但對她卻百依百順,並沒有拿出丈夫的架子。袁時中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比張鼐差。況且自己跟他已經成了夫妻,如今何苦還要為騎馬的小事兒使他的心中不快?可是,對張鼐又怎能一時忘記?難道她同張鼐之間的不能用言語表達的一往深情會能夠一刀斬斷?是不是從今天起就騎甘草黃,她的心中感到矛盾,也暗暗刺痛。呂二嬸見她猶豫不決,又説道:
“夫人最關心的是你同袁姑爺和睦相處。你要是騎甘草黃去,夫人看見,心裏就寬慰了;你要是騎白馬去,夫人見了,嘴裏不説,心裏定會難受。”
慧梅聽了,覺得呂二嬸説的確實人情人理。她又想到,騎甘草黃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如果碰上了張鼐,也可使張鼐早早地把她忘掉。反正破了開封以後,張鼐就要同慧瓊結親,何必讓張鼐心裏還想着她這個人呢?於是她對呂二嬸點點頭説:
“好吧,我就騎甘草黃去吧,可是以後……”
呂二嬸寬慰地笑起來,接着説:“以後再説吧。請姑娘在闖王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多説袁姑爺的好話。你替他多説幾句好話,一則闖王和夫人心中高興二則姑爺聽説了會感激姑娘的情,三則對姑爺的前程也有好處。”
慧梅笑道:“我才同他結親幾天,本來沒有吵過架嘛。”
“架是沒有吵過,可是為了他保護那唐鉉的事,第二天姑娘知道這姓唐的是個大貪官,心中很不高興。還有那個姓田的財主,姑爺放了他,卻殺了他的奴僕,更使姑娘生氣。姑娘,你嫁到小袁營不像平民小户人家嫁女。你是一身繫着小袁營要永保闖王打江山的大事。只要袁姑爺能夠忠心耿耿保闖王打江山,其餘的都是小節。”
慧梅嘆口氣,説:“也罷,這些事兒我在夫人面前就不提了。他現在是我的丈夫,我當然只能盼着他好,希望闖王喜歡他,夫人喜歡他,大家都喜歡他。只要他對闖王有忠心,我不管有多少不如意的事兒,都可以漚爛在肚裏,決不對夫人和闖王説出。”
這時馬已經備好,慧梅便帶着呂二嬸、慧劍和十個女親兵,還帶着昨晚就準備好的許多禮物,動身往大元帥的老營去。剛出村子,看見奉高夫人命前來迎接她的慧英、慧珠和三四個姑娘已經來到。大家下馬相見,十分親熱。慧梅緊緊地拉着慧英,離開眾人幾步,四目相對,互相笑着,卻不知説什麼好。過了片刻,慧梅輕輕叫了一聲:“英姐!”剛才勉強忍耐着沒有湧出的熱淚,隨着這哽咽的一聲呼喚,突然奔流。慧英一向瞭解她的心,同情她的苦,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流出熱淚。她低聲勸道:
“慧梅,你快不要難過。馬上就要見到夫人,她看見你的眼睛哭紅啦,能不心中難過?你不知道夫人和老營中的嬸子們、嫂子們、姐妹們,大家知道你今日要回來,都是多麼高興啊!快揩了眼淚,快快活活地跟我去拜見夫人!”
慧梅揩去眼淚,問道:“大家都還沒有忘記我?”
“傻話!誰能夠忘記你?就拿夫人説,她的事情那樣忙,一天少説也提到你三遍!”
慧梅很是感動,嘆息説:“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我還是一個義女!只要夫人和你們大家能夠常記着我,我的心中再有多的苦也是甜的。”
慧英説:“兩三天前,曹帥派人向闖王稟報軍情,昨日袁姑爺也派人向闖王稟報事情,都説姑爺待你極其温存,你們夫婦和睦。小袁營來的人還説到兩個姨太太對你十分恭順,姑爺自從結婚後,很少再到她們的帳中去。”夫人聽了十分高興,對我們笑着説:
“謝天謝地,我到底放下心了!”
慧梅勉強笑一笑,不肯對慧英吐露實情。
正在同慧劍拉着敍話的慧珠跳過來説:“梅姐,快上馬走吧,夫人正在老營中等候你哩。你猜,還有誰在等你?”
慧英趕快向慧珠使個眼色,接着説:“紅姐姐也在等着你。”
慧珠快口快舌地糾正説:“我不是説的邢大姐。梅姐,你猜還有誰?”
慧梅又看見慧英向慧珠使眼色,已經猜到八九,心中暗説:“天呀,他等我有什麼話説?”但是她拉着慧珠的手説:
“你説話還是那麼快,好像打算盤子兒一樣。反正我猜到,在老營等候我的還有紅霞姐、慧瓊和蘭芝。她們都從健婦營來了?”
慧珠湊近慧梅的耳朵悄聲説:“我説的是張鼐哥。”
慧梅不禁臉孔一紅,心頭跳了幾下,遮掩説:“我聽不清你的話,別對我鬼鬼祟祟!”
慧英對慧珠一努嘴,隨即吩咐大家上馬。過了片刻,這一小隊女將士向數里外的闖王老營駐地緩緩馳去。慧梅在馬上默默不語,心中極不平靜,簡直不知道應如何同張鼐見面……
慧梅和慧英在大路上並馬而行。雖然離別不到一個月,慧梅卻感到像離別了很久時光。她向慧英打聽闖王老營和健婦營中許多人的情況,只是避免打聽張鼐情況和他的火器營。她多麼希望慧英會主動地向她多談點張鼐的近日情況,然而慧英像平日一樣口舌嚴謹,不肯多説一句!
大元帥老營的駐地已經望見,她們正要加快前行,忽見前面有個人在馬上一搖一歪地,像喝醉了酒一般。慧梅一時高興,將鞭子一揚,趕到近處,才看清是王長順。王長順卻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跟上來,嘴裏兀自嘟嘟嚕嚕地説着話。慧梅覺得好玩,回頭做手勢讓大家都別招呼他,聽他説些什麼。
王長順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唉,打個大仗還罷啦。打小仗,攻一座城池,也是幾十萬人馬一起跟着!打到哪裏吃到哪裏,像一羣蝗蟲一樣。蝗蟲啊蝗蟲,一羣蝗蟲!”
慧梅忍不住叫了一聲:“王大伯,你在説什麼啊?”
王長順回頭一看,笑了起來:“哦,是你呀,好姑娘啊!怪巧,在這裏碰見你了。你是去老府看咱們大元帥和夫人?慧英,你跟慧珠是來接她的?”
慧梅快活地説:“大伯,我沒想到在這裏看見你老人家!你是不是又喝酒啦?”
王長順笑道:“你看,我為着草料的事,剛剛出去,就遇着別的爺們在喝酒,硬要拉着我灌了三大碗。我這酒量本來很淺,一灌就滿臉通紅,現在騎在馬上還跟騰雲駕霧一樣。”
慧英問:“大伯你剛剛説什麼蝗蟲啊蝗蟲,是什麼意思?”
王長順説:“哦,這也被你聽見了。唉,慧英,有些事情你是不清楚啊,因為你不管這些事。你看咱們現在三個營合在一起,有幾十萬人馬,今天到這裏,明天到那裏,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每到一地,都要糧食,要草料,把地方吃光喝光。老百姓也是苦,還得供應大軍。説是隨闖王不納糧,可是大軍吃的燒的,還不是都出在百姓身上!糧食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管不着。這老營草料的事情是該我管的,你要我怎麼辦?別説麩子和豆料不易弄到,就連草也難弄啊!如今正在打仗,你不能把馬散開找草吃。咱們的戰馬能讓餓着麼?不行。所以呀,現在許多營裏只好讓馬去吃麥苗、吃豌豆苗。這不是害了百姓麼?”
慧梅問道:“大元帥不是有禁令,不許騷擾百姓、不許損壞莊稼麼?”
王長順苦笑一下,説:“如今的事,哪像往日!哼,禁令是禁令,可現在下面管不了那許多。有些人做事只圖自己方便,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只要瞞過闖王就行了。其實,連高舅爺全都知道,但他有什麼辦法呀?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啦。有些人剛好被闖王看見了,或殺或打,算是他倒黴。可是不倒黴的人多着呢。人家總不能叫馬餓着肚子呀,餓着肚子怎麼能夠行軍?出戰?”
慧英和慧梅聽了這話,交換一個眼色,心中全明白了。慧英平日是個有心人,也聽紅娘子和高夫人私下談論過大軍糧草艱難的事,如今想着王長順剛才罵大軍所到之處像一羣蝗蟲過境,暗有同感,不禁在心中説:“是呀,這樣可不是長久辦法!”慧梅想到剛才一路過來,確實看見許多地方的麥苗被牲口吃了,豌豆苗也被牲口吃了。她正待開口,王長順擺擺手説:
“唉,我這都是醉話,醉話,你不要去聽它。我是酒一下肚,就胡説八道起來。醉話,醉話。”
慧英説:“王大伯,你説得很有道理啊,你並沒有喝醉。這些話你不説,我也能看出一點毛病來,可是沒有你説的這麼清楚。”
王長順一聽這話,又忍不住説道:“還不光是糧草為難。你想想咱這一帶不像豫西,沒有山林,平常老百姓做飯燒火就十分困難,現在我們幾十萬大軍開到,哪有做飯燒火的柴火呢?老百姓剩的一點點柴火垛,我們拿來燒光了,樹林,我們砍了,還不夠,就燒人家的傢俱,燒人家的門窗,最厲害的把人家的房子也拆了燒。説是不擾民,秋毫無犯,其實不能不犯。咱們老府的紀律向來是嚴的,可是如今人馬眾多,肚子比紀律還要嚴!誰不把肚子吃飽,誰就受不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慧英問道:“王大伯,你説這有沒有什麼辦法?”
王長順説:“我有什麼辦法!咱們現在就是這麼個打法。你想,商丘這個城,用得着幾十萬人馬都開來麼?可是現在都開來了,打別的地方也是一樣。我剛剛為找草料,跑了幾處地方,都看見把人家門窗拆下來,劈了做飯。唉,這話我也只能對你説,可不要傳給外人知道。”
慧英點點頭,説:“這情形誰都知道,沒有辦法。”
王長順望着慧梅説:“慧梅,你是已經出嫁的姑娘,今日回老營好比回孃家。見到咱們闖王爺,像我剛才説的那些酒後之言,你可不要對他亂説,免得他不高興啊!”
慧梅説:“我是在你眼皮下長大的,你還不曉得我這個人?該不説的我自然不説。可是你剛才説的話,我倒覺得蠻有道理,你為什麼不把這些話跟闖王説一説呢?”
“哎呀,你這姑娘,看你糊塗不糊塗!如今闖王是全軍的大元帥,大事小事都向他説,他咋能管那麼多呀?還有我這個人,以前是動不動就去找闖王,對他説‘闖王,我有件事想跟你談談’,他就馬上親親熱熱地拉我坐下,聽我哇啦哇地談。我這個直筒子人,把看到的、聽到的都對他倒出來。如今可不同了,闖王自己不講究這些,咱們也得講個體統。他是大元帥,跟前的軍師、大將如雲,大事情得由這些人去商量、籌劃。我一個老馬伕,什麼事情都去多嘴,那還成個什麼體統呢?我只要把我的馬管好,讓老營的親兵打仗時,騎在馬上,都是膘肥體壯,我就心滿意足了,也算沒有辜負闖王給我的差事。別的事咱王長順還是不説為好。”
説罷,他向慧英和慧梅揮揮手,就從另外一條路上策馬而去。慧梅等繼續往老府行去。
這時,攻城已經開始,炮聲震天,在炮聲中夾雜着喊殺聲。慧梅不由得駐馬東望,遠遠地望見城邊硝煙騰騰,西城頭的一些碉樓和城垛被炮火打毀了一部分,隱隱地還可望見有人抬着雲梯往城牆邊奔跑。她看得出神,心裏想道:“咳,這麼好的仗,可惜沒有聽説大元帥命健婦營的姐妹們同男兵一道攻城!”繼而一想,就是健婦營去攻城,她已經不是健婦營的人,沒有她的份兒了。這麼想着,她不覺微微嘆了口氣。
慧梅到了高夫人的駐地,所有看見她的人都熱情相迎。她好像同大家相別很久,一邊笑語寒暄,一邊不住流淚。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將她通身打量一遍,是想從她的神態中看出來她婚後是否幸福。粗略看,慧梅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可是處處細心的高夫人,注意到在她的眉宇之間有一些輕微變化,似乎隱藏着一些心事。總而言之,她已經不再像原來的神情,不再是一個無憂無慮、只專心練兵打仗的姑娘了。坐下去談了一陣閒話,眾人知道高夫人同慧梅有體己話要説,紛紛離去。高夫人趁身邊人少,向慧梅問道:
“這些日子,你們新婚夫妻可如意麼?”
慧梅的臉紅了,十分不好意思,低頭不語。
高夫人又説:“這裏除了我和慧英,又沒外人,有什麼不好説的?你出嫁的時候,我心裏也不好過,只恐怕你在小袁營夫妻兩個過得不和,那我就要後悔一斐子了。你對我説實話,是不是你們小夫妻過得和和睦睦呢?”
慧梅低下頭去,微微一笑,説:“媽媽放心,不會讓媽媽替我們多操心的。”
“只要這樣就好。其實,夫妻之間哪有十全十美的?常言道:牙跟舌頭還有不和的時候,何況是人跟人?所以夫妻間遇事總得彼此忍讓,相敬如賓。只要你們小夫妻過得和睦,能夠始終真心擁戴闖王,我就放心了。”
慧梅低聲説:“我看他倒是真心擁戴父帥的,不管當着我的面,還是不當我的面,他總是説,父帥名在讖記,確是真命之主,他一定要粉身碎骨為父帥效力。看來他説的都是真心話,並沒有一點虛情假意。”
高夫人點頭説:“這樣就好。”
慧梅又説:“再説,既然父帥已把我嫁了出去,我也只能死心塌地同他自首偕老。媽媽放心,只要我活着,我決不會讓他做一點對不起父帥的事。”
高夫人用責備口氣説:“你怎説話不忌諱呢?年紀輕輕的姑娘,什麼死啊活的,説些不吉利的話!”
慧梅笑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想説,我們還要打仗,隨時隨地要在戰場上立功效勞,難免不有三長兩短。”
高夫人説:“以後我們的局面跟從前大不同了,儘管你武藝很好,也有打仗的閲歷,但看來用不着再親自打仗了。就連我們健婦營,不到萬不得已,闖王也不會讓她們到兩軍陣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殺個人仰馬翻。如今不再盼望你能夠打仗,為闖王效勞;只盼望你能夠跟時中始終擁戴闖王,打下江山,同享富貴,這就有了。”
“我會照着媽媽的話去做。”
高夫人又笑一笑,忽然説道:“你看,曹帥那個軍師吉-,表面上也盡説些好聽的話,你出嫁時,他也恭賀咱們大元帥得了一個乘龍快婿,又得了一員大將,可是背後我又聽説,他在説風涼話,叫人真是生氣。”
慧英在旁笑道:“他説了什麼風涼話?我還沒有聽到。”
“難道你還沒有聽到?他在背後説:‘我看袁時中不是那麼可靠,將來大元帥説不定會陪了夫人又折兵。’”高夫人邊説邊笑起來,接着罵道:“你看吉-這老東西,真虧他説得出來!”
慧梅聽了覺得心中不舒服,也感到將來的日子難説,但是她沒有做聲。慧英生氣道:
“他怎麼能説這話呢?”
高夫人説這話是有心給慧梅一個暗示。她知道吉-在慧梅出嫁的那幾天中,常跟袁時中的軍師劉玉尺來往,吉-又是個用心很深的人,説不定從劉玉尺那裏看出了什麼毛病。然而這會兒她又不願在慧梅面前談得太多,便淡然一笑,説:
“人的嘴都是圓的,舌頭都是軟的,誰願怎麼説,就怎麼説,管他呢!只要我們袁姑爺死心塌地跟着闖王打天下,別人隨他去怎麼説,何必計較!”
當慧梅來到時候,她知道因為攻城已經開始,闖王偕着曹操、牛金星、宋獻策、吉-等人往城邊去了。慧珠原説張鼐在高夫人駐地等她,卻竟然沒有看見,連張鼐的任何親兵也不曾看見。她不好問一個字,只是想着如今正在攻城,炮火很猛,張鼐一定是匆匆地趕赴城外指揮火器營去了。但儘管她的心中如此明白,卻仍不免暗暗感到悵惘,只是在表面上她不能有絲毫流露。高夫人最能體貼慧梅的心,淡淡地笑着説:
“今日提前開始攻城,你沒有見到父帥請安,連兩個哥哥也不能等候你了。”
慧梅的心中一動,明白高夫人所説的“兩個哥”中有張鼐在內。她知道今天確實見不到張鼐了,那一股悵惘情緒反而消失,心頭舒展多了。她回答説:
“我知道雙喜哥們都是大忙人,今日當然更忙。”
高夫人又説:“今日見不到,明日一定會見到。今日你看看姐妹夥和嬸子、嫂子們吧。”
慧梅同高夫人又敍了一陣閒話,儘量掩飾了她在新嫁後的內心痛苦,使高夫人感到寬慰。後來她離開了高夫人,騎馬到健婦營中。
健婦營的眾姐妹一見她回來,都是説不出的高興,拉着她説呀笑呀,問長問短。蘭芝也跑過來,緊緊拉住她,説:
“慧梅姐姐,你走了這些日子,我們天天都在唸着你,今天可把你盼回來了。你今晚還回去麼?”
慧梅不好意思回答。慧瓊自從慧梅走後,就到了健婦營,與紅霞一起協助紅娘子照料健婦營的事情。這時聽了蘭芝的話,她馬上接口對慧梅説:
“你今晚千萬不要走。我看你一晚不回小袁營,新站爺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慧梅在她身上捶了一拳:“看你這姑娘,什麼話都亂説。好,我今晚不回去了,待會兒你們這裏派一個人去我們小袁營對親兵們説一聲,讓她們不要等我了。要是他問起來,就説我留在這裏了。”
慧瓊笑道:“他是誰呀?”
這一問,引得大家咯咯地都笑起來。慧梅滿臉通紅,發急地説:
“你們這樣取笑,我就不留在這裏了。”
紅霞趕快説:“你一定留下,好好跟大家一起玩一玩。大家都很想念你,也聽聽你這些日子在小袁營的新鮮事兒。我們只聽説袁姑爺如何如何好,可是不知道小袁營的規矩跟咱們這裏一樣不一樣。”
慧梅尚未説話,一個姑娘又問起別的事情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問個沒完沒了。轉眼已到吃晚飯的時候,高夫人派人來將她接去吃飯。飯後,她對高夫人説,想去李公子營中看看紅娘子。高夫人説:
“你不用去了。我已派人告訴她,説你回來了。她會馬上到這裏來看你的。你知道,大姐也是天天想念你。她常説,自從你出了閣①,她在健婦營好像失了一隻膀臂。”
①出閣--即出嫁。閣指閨閣。
果然,過了一會兒,紅娘子就帶着一名親兵趕來了。她見了慧梅,親熱萬分,拉着她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一面看,一面笑,説:
“慧梅,你出嫁時哭得那麼厲害,現在我看你們小夫妻兩個倒是過得和和睦睦的,是麼?”
慧梅的臉又紅了,説:“大姐,你也跟我取笑!”
紅娘子咯咯地笑了一陣,説:“我看見你眉毛上和眼睛角都帶着甜味了,心裏也就有説不出的高興,所以我要跟你開幾句玩笑。”
她們又談了一會兒別後情形。紅娘子風聞袁時中先娶了兩個姨太太,有一個姓金的很得寵,慧梅同新姑爺的感情不很融洽,老營都把一些真實情形瞞着高夫人。如今她看見慧梅守口如瓶,她自己當然不問一個字。但是她幾次看見慧梅正在談話中忽然眼睛裏似乎湧出淚花,趕快低下頭或在燈影中遮掩過去,不願使別人看見。紅娘子還聽李巖説過,闖王曾經聽高一功説過,慧梅在小袁營中不很快活,常生暗氣。但是闖王以打江山成就大業為重,對一功説:“你差人囑咐慧梅,要聽我的話,‘出嫁從夫’,對時中要温順體貼,才是道理。你告訴汝才,慧梅陪嫁的男女親軍有四百多人,破開睢州以後,除分給小袁營軍糧財物之外,請他額外送給慧梅一些東西,不要使慧梅感到委屈。”她知道,高一功差去睢州的人只對曹操傳了話,沒對慧梅傳話。如今紅娘子只能在心中同情慧梅,希望慧梅能把事情想開一點,別的也實在幫不上忙。談了一陣,她站起來説:
“我要走了。今晚你就住在健婦營裏。明天早點起來,我同你一起到城外,看他們破城。聽説今夜要不斷打炮,到明天五更時候就要靠雲梯爬城。”
高夫人説:“我也打算去看一看。咱們一路過來都是勢如破竹,只有商丘這個地方,是個府城,守城的人多,昨天又來了新的官軍,看來要費點勁。”
慧梅説:“我正想明早到城邊看看,一定很熱鬧。可惜咱們健婦營這次不能同去攻城,否則我要同她們一起衝進城去。”
紅娘子説:“是啊,你走了以後,補上了慧瓊,同着紅霞兩個,仍然天天帶着健婦們在練功。可是咱們大元帥不讓咱們打仗,只讓咱們吃閒飯。這閒飯吃着也怪不好受。”説得高夫人和慧梅都笑了起來。
紅娘子走後不久,慧梅由慧英陪着去看了各家嬸孃、嫂子,然後回到健婦營中。因為軍紀很嚴,大家早早地都就寢了。慧梅就同慧瓊睡在一起,直到人靜以後,她兩個還在悄悄説話。慧梅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對慧瓊説:
“慧瓊,我上次回來的時候,讓你給張鼐哥做個香囊,你可做了沒有?”
慧瓊聽了以後,心口嗵嗵地跳了幾下,自己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幸而是夜間,別人看不見。她悄聲説道:
“我才不做呢。我做了他也不會要的。”
“他會要的。這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夫人已經説過,所以我才讓你做。你最好在端陽節以前做好交給他。”
“我還是不做吧。我做的,他要也是勉強。”
“你全當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
慧瓊只得在枕上點了點頭。慧梅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出來她已經同意了,也就不再説話。她們各人懷着難言的心事,久久地不能入睡,聽着攻城的隆隆炮聲和陣陣的吶喊聲。
黎明時分,炮聲響得更稠,喊殺聲也更兇了。慧梅和慧瓊入睡不久,被她們的女親兵們叫醒,説是馬上就要破城了。她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隨便梳洗一下,很快地束扎停當,披上箭衣,提着馬鞭子走出軍帳。慧梅的馬已經牽來。她接住絲繮,對慧瓊説:
“走,把慧劍也叫上。”
當下,慧梅、慧瓊、慧劍帶着一羣女兵,從健婦營的駐地出發。慧梅因為紅霞要留在健婦營主持營務,不能一同前去,心中感到遺憾。臨上馬分別時候,她拉着紅霞的手,深情地小聲説:
“紅霞姐,我要是不被逼着出嫁,如今仍在健婦營,生活在大夥姐妹中間,像在自己的家裏一樣,該有多好!”
紅霞知道慧梅的苦衷,含淚一笑,解勸説:“姑娘們人長樹大,總得嫁人,有啥法兒呢?何況你是為幫助闖王成就大事,嫁到小袁營去,非同一般。只要袁姑爺忠心擁戴闖王,就是你報答了闖王的大恩,為闖王立了大功。”
慧梅輕輕點頭,縱身上馬。紅霞不勝惜別之情,撫弄馬鬃,隨便地問:
“這匹甘草黃騎着還好?比那匹白馬如何?”
慧梅回答:“這是他給的,好不好都得騎!”
紅霞後悔自己失言,默默地望着慧梅策馬而去,直到一小隊人馬的影子在曠野中消失。
當慧梅等經過老營時,高夫人已經收拾齊備,由一羣男女親兵簇擁着,站在大路邊等候她們。恰好,呂二嬸為着慧梅昨夜不曾回去,怕有什麼吩咐,也從小袁營起五更趕來了。她先向高夫人下馬請安,然後向慧梅稟明家中無事,姑爺率領將士們攻城去了。高夫人看呂二嬸對慧梅這樣忠心勤謹,自是歡喜,説:
“我正想命人去叫你來,你就來啦。你今日就跟在我的身邊,説説閒話。”
呂二嬸明白高夫人的用意,趕快説:“我也想去看看攻城,今日就隨着我們姑娘留在夫人的身邊伺候了。”
於是高夫人揚揚鞭子,玉花驄首先走動,前後的男女隨從和慧梅等一干人提繮催馬,一齊向城邊奔馳。慧梅仍像往日一樣,同慧英緊隨在高夫人的馬後,這使她不禁回憶起許多次行軍往事,有時在心中惘然自思,今後局面不同,夫人再也用不着我替她捨命殺敵了!途中,看見有一二千騎兵正從西南城角外繞過去,遠遠地揚起一陣沙塵。高夫人用馬鞭子指着説:
“這是你們補之大哥派出的騎兵,要到城南和城東兩面,防止城裏人們越城逃走。”
正説話間,紅娘子也帶着一羣女親兵追了上來,先在馬上向高夫人請安,接着對大家説:“我們快走,聽説許多雲梯已經靠到城上,這倒是很熱鬧。”
她們來到離城一里多遠的地方,勒住馬頭。在這裏,對攻城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左邊半里處就是一個主要的大炮陣地,一片硝煙瀰漫,時有強烈火光,炮聲震耳。西城門樓已被打塌了大半,許多城垛都被打得殘缺不全,此刻卻是向城內打炮,炮彈響着滾滾雷聲飛過城頭。另有上千名弓弩手站在城壕外,向着城大射箭。城上守軍在箭和炮火的攻勢下,不敢抬起頭來。
有人稟報高夫人:張鼐就在左邊的硝煙籠罩地方點炮。高夫人一時興發,向紅娘子問道:“我們看看去?”紅娘子本來想去,卻怕高夫人會有危險,正在猶豫,忽然瞟見慧梅向慧英以目示意,露出急不可待的神色,她隨即向高夫人笑着回答:
“我也想看看小張爺這手本領,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隨高夫人到了距離安置大炮的地方大約二十丈外,使被火器營的一個小校擋住,要高夫人不再走近,以免危險。原來當時除由西洋人幫助鑄造的大炮之外,一般內地工匠按土法鑄的大炮常有炸裂危險。這情形高夫人也很清楚,所以她不再勉強前進,命大家都趕快下馬,站在一個略微低窪的地方觀看,所有戰馬都交給幾個親兵牽往後邊。幸而城頭上只有幾尊大炮,有的已經被城外飛去的炮彈打壞,有的炮手或死或逃,高夫人等可以完全不擔心城上打炮。惟一使高夫人和大家遺憾的是,張鼐和他的一羣炮手完全在瀰漫的硝煙中活動,不能看得清楚。高夫人不管小校勸阻,帶着大家又向前走了幾丈遠,遇着一道半人深的大路溝,就在那裏停下。在這裏,大家才看得略微清楚。慧梅望見了張鼐正在緊張地跑來跑去,有時他下令點炮,有時他親自點炮,還有時自己參加裝藥。她看見他的臉孔被硝煙弄得很髒,反而顯得兩隻眼睛比平日更大。她的心十分激動,暗暗叫道:
“天呀,看他多忙,同小兵一個樣,還一點兒不怕危險!”
有人告訴張鼐説高夫人在近處觀看放炮,但是他沒有離開炮架,只大聲吩咐説:“大炮都發熱啦,快請夫人後退!”在南北不到半里的陣地上架着十尊大炮,有三尊已不管用,其中一尊連炮架也歪倒了。遵照闖王命令,必須連續向城中打炮,儘量給守城軍民造成嚴重的殺傷和恐怖,然後從許多處用雲梯同時爬城。此刻將到預定靠雲梯爬城的時刻,所以張鼐冒着炮身炸裂的危險,親自將剩下的七尊大炮輪流點火。又有人告他説紅娘子和慧梅也來了,同高夫人來到近處,站在一起觀看,離大炮只有十丈遠,不肯後退。張或幾乎是用忿怒的口氣叫道:“請她們趕快後退,此處危險!”隨即他一個箭步跳到第五尊銅炮旁邊,猛力推開一個因為過分疲勞而動作遲鈍的炮手,迅速轉動架前輪盤,將炮口略微升高,親自點着引線,然後迅速向後一跳,再退三步。幾個炮手都跟他一起後退數步,注視着引線迅速燃燒。當引線在炮身外着盡時候,張鼐和炮手們習慣地張開嘴巴,將身子一貓,但目光不曾離開炮身。片刻寂靜,隨即大炮口噴出火光,圓形的鐵炮彈飛出,幾乎同時,從炮口發出一聲巨響,炮身一跳,大地猛烈一震,炮彈的隆隆聲從空中響過城頭落入城中。隨着炮口的火光和炮彈的巨響,炮身迅速地被濃重的黑煙籠罩,並且散佈着硫磺氣味。張鼐因為站在斜坡上,被震得跌坐地上。他立即跳起,跑近炮身,知道並未炸裂,只是炮架有點傾斜,吩咐炮手們趕快扶好炮架,清掃炮膛後重新裝藥,便奔往第三尊大炮旁邊。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即遵照闖王的命令趕快連續點炮,為將士們靠雲梯攻城“開路”,至於高夫人、紅娘子和慧梅在很近處觀看放炮的事,他幾乎忘了。
卻説張鼐從慧梅出嫁的那天以後,感情上發生過三次變化:起初,他雖然表面上不流露特別難過,實際恨不欲生,所以他隻身獵虎,情願在同猛虎搏鬥時被虎咬死。隨即他不再有死的念頭,但是他深恨宋獻策和牛金星等人破壞了他同慧梅的美好姻緣,也嫉妒袁時中不該將慧梅娶走。他認為自己將永遠不會忘下慧梅,永遠不會有任何姑娘可以在他的心中填補慧梅的位置,暗中發誓永不娶親,寧可一輩子做個鰥夫。最近幾天,他的想法又變了。他知道闖王和高夫人已經決定將慧瓊許配給他,只等攻破開封后就要成親。他一則不能違抗闖王和高夫人的旨意,二則他平日井不討厭慧瓊(雖然並不愛她),沒有理由拒絕同慧瓊成親。他認為自己同慧梅的自幼相愛,終成了鏡花水月,倒是同素不知心的慧瓊成了眷屬,這一切完全是命中註定。到了這時,他不再恨宋獻策和牛金星等,明白他們是為闖王的大事着想,才慫恿闖王將慧梅嫁給袁時中。他也不再嫉妒袁時中,反而暗中希望時中和慧梅夫妻和睦,白首偕老。他想象着將來如若袁時中在戰場陷入敵人包圍,闖王命他去救,他一定甘冒危難,不惜流血戰死,也要將時中救出。這不是他愛時中,而是他為了慧梅的一生幸福。他還常想,他將要為闖王拼命作戰,不斷地建立大功,使慧梅聽到後心中暗暗高興。他有時在靜夜中夢見慧梅,醒來後久久地回想着模糊的夢中情景,無限惘然。也有時他一乍從夢中驚醒,彷彿慧梅的影子猶在眼前,他向空虛中看不見她,趕快閉上雙眼,希望趁着睏倦再人睡鄉,賡續前夢。然而很快就完全清醒,不但不能繼續做夢,連剛才的夢中情景也記不清了。往往在這時他一邊思念慧梅,一邊可憐慧瓊,在心中嘆息説:
“慧瓊,慧瓊,我日後縱然是你的丈夫,可是我的心已經永遠給了慧梅啦!”
他照着剛才的辦法,將炮口升高,希望這一炮打得更遠,打到知府衙門。在他用力轉動炮架輪盤將炮口升高時,他忽然感到左腿很疼,才知道剛才跌倒時左腿被一棵小樹的幹校杈刺傷很重,正在流血。但是他不去管它,瘸着腿走到炮後,推開擔任點引線的炮手,要自己親手點炮。那個炮手拉着他,大聲叫道:
“小張爺退後!這尊炮多裝了五斤藥,讓我來點!”
張鼐剛又推開炮手,正要自己點炮,突然左右同時發出巨響,大地猛一跳躍,使他的受傷的左腿站立不穩,跌坐下去。原來第一尊和第七尊大炮幾乎是同時點燃,炮彈同時出膛,所以特別震響,連張鼐的耳朵也一時失去了大半聽覺。他剛剛從地上站立起來,卻見慧梅奔到他的面前,不容分説,從他的手中奪去火繩,同時冷不防將他猛推一下,使他踉蹌地倒退一丈開外,幾乎站立不穩。他忽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立即大聲叫道:“慧梅,危險,快將火繩給我!”但慧梅已經眼疾手快地將引線點着,向後倒退幾步,張開嘴,捂緊耳朵,注目銅炮。張鼐又説:“危險,慧梅快跑!”慧梅故意用身子遮住張鼐,心中説:“炸死拉倒!”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慧梅的幾個女兵追趕過來,慧瓊也追趕過來。她們都對慧梅説:“夫人命你後退!”慧梅沒有後退,似乎沒有聽見。張鼐的耳朵仍然失靈,但他明白女兵們和慧瓊是來叫慧梅離開這裏,他推慧梅一下,又一次大聲説:“慧梅快跑,危險!”慧梅又一次用身子遮住他,在心中激動地説:“要炸,我同你死在一起!”但是她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人來得及再勸她走,大炮突然隨着爆發的火光響了。
知道大炮沒有出事,慧梅突然放了心,也突然完全恢復了理智。她向張鼐的被硝煙弄得又黑又髒的臉孔看了一眼,一句話不説,扭頭便走,迅速回到高夫人和紅娘子面前。她的幾個女親兵和慧瓊也跟着回來。
由於慧梅來得突然,去得突然,張鼐愣了片刻,才走去摸摸十分燙手的炮身,決定去點已經裝好藥的第四尊大炮。但就在這時,一名小頭目奔到他面前稟報:
“稟小張爺,總哨劉爺揮了藍旗,命我們停止打炮。”這個小頭目又興奮地加了一句:“馬上就要靠雲梯爬城啦!往裏灌啦!”
攻城的戰鼓響了。起初是一處,隨即是許多處,戰鼓響聲震耳。在戰鼓聲中,等候在乾涸城壕中的幾十架雲梯突然離開城壕,被抬着向城牆根奔去。每個雲梯有八個人抬着,後邊跟隨二三十人。另外有幾千弓弩手站在城壕邊上,對着城頭放箭,使守城軍民一露頭就遭死傷。還有上萬人馬立在弓弩手的後邊,吶喊助威,震懾敵膽。
李自成立馬西城壕外的一個高處,曹操在他左邊,宋獻策立馬右邊,其餘許多文武要員簇擁背後。劉宗敏立馬在他們的前邊兩三丈處,用紅藍兩色小旗指揮攻城。西關一帶有數千步、騎兵列隊等候,只等城門打開,他們分路超越過城壕(吊橋已毀),奔進西門。其他城門外邊,也有差不多的部署。
當雲梯快抬到城根時,劉宗敏在馬上揮動藍旗。城壕邊的弓弩手望見藍旗,立即停射,以免自己的弟兄被流矢誤傷。就在停止射箭的片刻中,幾十架雲梯同時靠上了城牆。義軍的灌手們奮勇地向梯上爬去。但是因為炮火和弓弩暫時停射,城上的守軍又站出來,拼死抵抗。其中有人從城上扔下“萬人敵”,一聲巨響,城下的義軍也被炸死了幾個,有的被燒傷。但義軍毫不退縮,仍然勇敢地往雲梯上爬去。在一架雲梯上,有一個義軍穿着紅色綿甲,一面爬,一面喊着:“灌哪!灌哪!灌進去了!”剛剛爬上城頭,就有一個官軍跳起來,揮刀向他砍去。他用刀格開了這一刀,但冷不防又一個官軍一矛向他刺來,把他刺傷。他手一鬆,從雲梯上摔了下去,死在城下。原先在他後面的那個義軍,又繼續向上爬去,還未爬上城頭,旁邊一架雲梯上的人卻已經上了城,正在大喊:“上城嘍!上城嘍!”一瞬間,許多雲梯都有人上了城頭,大家喊着:“殺呀!殺呀!已經上城嘍!”城上秩序大亂,一片驚慌,奔跑逃命,但也有一些官軍在繼續頑抗。義軍越上越多,經過短時間的混戰,城頭很快就被義軍佔領。又過了片刻,便見西門大開,義軍人馬衝進城去。等候在西關的李過一面用寶劍指揮,一面也隨着人馬衝進城去。城裏大街上一片恐怖的奔跑和呼叫聲:
“賊人進城啦!逃命啊!逃命啊!……”
一會兒,城外的義軍都已衝進城去,剛剛那種激烈的廝殺場面突然沒有了,周圍顯得意外地寧靜。太陽已從東方升起,天清似水,使初升的太陽顯得格外嬌豔。城頭上,一面闖字大旗正在燦爛的陽光中迎風招展。高夫人回頭望望紅娘子和慧梅,説:
“咱們等一等,等裏面安靜了再進去看。看來這一回要殺些人。昨天闖王有書子射進城去,説:獻城不殺,抗拒屠戮。如今不知到底怎麼辦,恐怕總要殺些人。咱們先回去,吃完早飯再進城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