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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楊嗣昌與盧象升在昌平會晤的幾天以後,一個霜風淒厲的晚上,在陝西東部,在洛南縣以北的荒涼的羣山裏,在一座光禿禿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樹聳立在幾塊大石中間的山頭上,在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肅靜無聲,佇立着一隊服裝不整的騎兵,大約有一二百人。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生着連鬢鬍子的騎兵,好像龍門古代石刻藝術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樣,神氣莊嚴,威風凜凜,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牽着繮繩,一隻手緊緊地扶着一面紅色大旗。這幅大旗帶着用雪白的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着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黑緞子繡着一個斗大的“闖”字。

    在大旗前邊,立着一匹特別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駿馬,馬渾身深灰,帶着白色花斑,毛多捲曲,很像龍鱗,所以名叫烏龍駒。有些人不知道這個名兒,只看它毛色烏而不純,就叫它烏駁馬。如今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歲的戰士,高個兒,寬肩膀,顴骨隆起,天庭飽滿,高鼻樑,深眼窩,濃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邊凝視和深思的大眼睛。這種眼睛常常給人一種堅毅、沉着,而又富於智慧的感覺。

    他戴着一頂北方農民常戴的白色尖頂舊氈帽,帽尖折了下來。因為陰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經很冷,所以他在鐵甲外罩着一件半舊的青布面羊皮長袍。為着在隨時會碰到的戰鬥中脱掉方便,長袍上所有的扣子都鬆開着,卻用一條戰帶攔腰束緊。他的背上斜揹着一張弓,腰裏掛着一柄寶劍和一個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裏邊插着十來支鵰翎利箭。在今天人們的眼睛裏,這個箭囊的顏色只能引起一種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着堅決反叛朝廷的政治意義。原來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裝飾,別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還特別作了嚴格規定:軍官和軍士的箭囊都不準朱漆描金,違者處死。然而我們如今所看見的這位戰士,從他開始起義的那年就揹着這個箭囊。九年來,這個箭囊隨着他馳騁數萬裏,縱橫半個中國,飽經戰陣,有的地方磨硫了,有的地方帶着刀傷和箭痕,而幾乎整個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風吹日曬、雨淋雪飄、塵沙飛擊中褪了顏色。

    他分明在等候什麼人,注目凝神地向南張望。南邊,隔着一些山頭,大約十里以外,隱約地有許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營火,正在埋鍋造飯和烤火取暖。幾天來,他們自己沒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顯然正在增加。無數火把自西南而來,像一條火龍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時被一些山頭遮斷。他知道這是賀人龍的部隊。十天前,他給賀人龍一個大的挫折,並且用計把他甩脱,如今這一支官兵又補充了人馬,回頭趕上來了。

    他站的山頭較高,又颳着西北風,特別顯得寒冷,哈出的熱氣在他的疏疏朗朗的鬍子上結成碎冰。他周圍的戰士們大多數都穿得很薄,又髒又破,還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別是袖子上,帶着一片片的幹了的血跡,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從敵人的身上濺來的。因為站得久了,有的人為要抵抗寒冷,把兩臂抱緊,儘可能把脖子縮進圓領裏邊。有的人搖搖晃晃,朦朧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額幾乎碰在馬鬃上,同時腰間的兵器發出來輕微的碰擊聲,於是一驚而醒,睜開眼睛。

    “弟兄們,下馬休息一下吧!”騎在烏龍駒上的戰士説,隨即他輕捷地跳下馬,劍柄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發出來悦耳的金屬聲音。

    等到所有的將士們都下了馬,他向大家親切地掃了一眼,便向那棵虯枝蒼勁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兒的地勢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處火光。

    一輪明月從烏雲中姍姍露出,異常皎潔。這位騎烏龍駒的戰士忽然看見樹身上貼着一張陝西巡撫孫傳庭的告示,上邊畫着一個人頭,與這位戰士的相貌略微近似,下邊寫着《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闖逆賊,

    而今狗命垂亡。

    東西潰竄走慌忙。

    四下天兵趕上。

    撒下天羅地網,

    量他無處逃藏。

    軍民人等綁來降,

    玉帶錦衣升賞。

    這首《西江月》的後邊開着李自成的姓名、年齡、籍貫、相貌特點,以及活捉或殺死的不同賞格。這位戰士把佈告看完,用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回頭望着跟在背後的一羣將士,笑着問:

    “你們都看見了麼?”

    “都看見啦。”大家回答説,輕蔑地笑一下。

    這位戰士放聲大笑,然後對着告示呸了一聲,拔出寶劍,在告示上刷刷地劃了兩下。幾片破紙隨風飛去。

    這位普通戰士裝束,向大家説話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闖王李自成。他是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農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過羊,也讀過私塾,學過武藝,長大了當驛卒。驛卒裁了後,在家生活無着,因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出來後又去投軍。不久,因上官剋扣軍餉,士兵大譁,他率領一股軍隊起義,殺了帶隊的將官和當地縣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闖王的手下帶領第八隊,號稱闖將。跟隨高迎祥數年,他的智勇、戰功、日常行事,深為眾人敬佩。前年七月間高迎祥不幸犧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闖王。他的原名叫李鴻基,在私塾讀書時,老師按照當時習慣替他起了個表字叫做自成。後來他去當驛卒時就用“自成”當做大名,這在當時叫做“以字行”,本名兒反而漸漸地只有少數的親族、鄰居和少年時期的同學們還記得。

    闖王離開大樹,回到弟兄們中間。看見有些人倚着馬鞍打盹,他望着眾人説:

    “一連三天,咱們不是行軍就是廝殺,人馬都沒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只要明天從潼關附近衝過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圍不住咱們啦。到那時,咱們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糧草也不發愁啦。”

    雖然他的聲調是平靜的,神氣是安閒的,完全是隨便閒談的樣兒,但是這幾句話卻給每個人很大鼓舞。沒有人再感到寒冷、疲倦和瞌睡了。一個叫王長順的老戰士説:

    “咱們一定能衝過潼關。別説是孫傳庭的官兵擋在前面,就是有刀山劍林擋在前面,也能夠衝得過去。哼,咱們要沒有這股闖勁兒,就不是闖王的人馬!”

    李自成點點頭,説:“説得好,説得對。這幾年來咱們闖過了多少州縣,闖垮了多少官兵,闖開了多少圍困,扳着指頭也算不清。孫傳庭擋不住咱們的路!”

    “闖王,聽説孫傳庭親自在潼關旁邊迎接咱們,真的麼?”一位叫做張鼐的、只有十七歲的小將天真地笑着問。

    “是的,他帶着一些人馬在迎接咱們。説不定洪承疇也在前邊。怎麼,小鼐子,有點膽怯麼?”李自成故意問,他的語氣、聲調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對這位小將十分寵愛,含着像慈父般的感情。

    “膽怯?”張鼐側着頭問,“我什麼時候膽怯過?我還打算活捉孫傳庭替咱們高闖王報仇哩!”

    “好啊,小張鼐!你説的很對,應該跟洪承疇、孫傳庭他們算算血賬,替咱們高闖王報仇!”闖王拍着張鼐的肩膀説,同時想着:“這孩子真不錯,磨練成啦,永遠也不會泄氣!”

    站在張鼐旁邊的一個年輕戰士帶着很有自信的神氣笑一笑,説:

    “當然啦,碰上他就不會輕饒他雜種!”

    有着絡腮鬍子的王長順跟着丟了一句松話:“我看,咱們明天會把孫傳庭的人馬殺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為什麼?”張鼐問,心中可有點兒不服氣。

    “因為咱們的馬有好多天沒有喂料,連草也吃不飽。老孫的馬吃得飽,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是這笑聲隨即被一陣從南邊來的馬蹄聲壓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員小將,聽着這陣馬蹄聲,他自言自語説:

    “啊,來啦。”

    過了不久,馬蹄聲愈來愈近,隨即在稀疏的、落了葉於的灌木中間,在蒼茫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人馬影子。李自成的烏龍駒突然把頭一抬,噴噴鼻子,蕭蕭地叫了一聲。張鼐向走近來的小隊騎兵問:

    “是雙喜哥麼?”

    “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在馬上回答。

    這一隊共有十來個人,回答的青年騎在最前邊的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每個人的馬鐙上掛着一顆或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不住擺動。走上山頭以後,他們都跳下馬來。李雙喜牽着白馬走到闖王面前,稟報説:

    “爸爸,周山這雜種又逃脱啦!”

    “又沒捉到?”

    “我正要趕上他,不防從官軍陣上射過來一陣亂箭……給他龜兒子逃脱啦。”

    闖王頓着腳説:“嘿!又給他逃脱啦!”

    聽説沒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得皺皺眉頭。周山原是李自成親手提拔的將領,闖王對他十分信任,叫他擔任中軍①。高迎祥死後的一年之中,他的部下首領許多人頂不住官軍壓力,相繼投降。李自成初當闖王,儘管做了很大努力,卻沒法阻止義軍內部的分化和投降趨勢。去年十月間,他率領一部分義軍從陝西進入川北,連破許多州縣,雖然進攻成都不克,卻給明朝很大震動。今年正月,李自成為着避免被洪承疇所督率的優勢官軍包圍,退出川北到隴東南,又向北挺進到洮州。洪承疇一方面派曹變蛟和賀人龍等死追不放,一方面調動了許多部隊堵截。幾個月中,李自成為着打破官軍的包圍,率領着農民軍從甘肅進入西番地②,在羌族遊牧人的地區轉來轉去。農民軍缺乏糧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犧牲很大,仍然擺不脱官軍的追趕。李自成不得已從嘉峪關的東邊北出長城,到了塞外,又突然從蘭州附近折轉回來,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帶的官軍堵擊,回到隴東南的山區中化整為零,休整部隊。就在西番地最艱苦的情形下,這個破落地主出身的周山對前途失去信心,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變蛟。從這以後,他就死心塌地為虎作倀。由於他是從農民軍中混出來的,對農民軍的一切內幕、作戰方法,都極清楚,這就使曹變蛟如虎添翼,給農民軍的麻煩更大。過去農民軍對官軍作戰常用的許多老辦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來效果也比較小了。每次遇到兩軍交戰時,周山就騎在馬上呼喊誘降,企圖瓦解軍心。李自成和他的將士們恨透了這個叛徒,常常想在戰場上捉到他,可是他比狐狸還狡猾,幾次都是快要捉到時給他逃脱。今天黃昏,自成在侄兒李過宿營之後,猜到周山會重新露面,亮着自己的牌子③勸降,所以留下雙喜帶着一隊人等候周山,裝做要送給他一封自成的書信,把他捉到。誰知這一計又沒成功!

    ①中軍--古代的所謂中軍有兩種意義:一種是軍隊中官職,其職掌類似近代軍隊中的副官長,有時兼管傳宣軍令。另一種是指軍隊番號,對左軍、右軍、前軍、後軍而言。周山所擔任的中軍屬於前者。本書中寫高一功為中軍主將則屬於後者。

    ②西番地--如今的青海東部。

    ③亮牌子--叫出名字、這是從前北方的江湖話。

    雙喜看見闖王心中不高興,趕快説:“爸爸,周山雖然沒捉到,可是我們把他的侄兒收拾啦,還捉到他的親信將士十幾個。”

    “人呢?”闖王問。

    “他侄兒當場給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為弟兄們氣不忿,也宰啦。”

    雙喜説畢,把右手一招,一個親兵走過來,俯身從白馬的鐙子上解開人頭,扔到闖王面前。跟着,後邊的十來個親兵也都把人頭解下,咕嚕咕嚕地扔到地上,在闖王的腳前滾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這十幾顆人頭都掛到那棵松樹上,讓明天追在後邊的官軍和周山看個清楚。

    人頭很快地在樹上掛好了。周山侄兒的頭顱掛在樹身上,正是貼孫傳庭的那張佈告的地方,其餘的頭顱都掛在旁邊的一根橫枝上。自成走近前去,重新把所有的人頭掃了一眼。月光正照在人頭上,連他們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因為都長久跟隨周山,所以自成連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叫得出來。他對周山侄兒的頭顱注視片刻。雙喜站在他的背後,憤憤地説:

    “爸爸,你看,他死了以後還半張着嘴。在陣前,他比周山叫得還兇哩!”

    “他叫什麼?”

    “還不是勸咱們的將士投降!哼,比他叔的喉嚨還粗哩!”

    李自成對着人頭把眼睛一瞪,不由得恨恨地哼了一聲,真想拔出劍來砍他幾下。

    離開大樹,自成向雙喜問道:“你大哥把隊伍佈置妥了麼?”

    “我大哥已經在山口把隊伍佈置妥當,立了柵寨,準備了滾木-石。”

    “官兵有什麼動靜?”

    “沒有。大概他們怕中埋伏,停下來了。”

    一絲不容易覺察的微笑從闖王的嘴角流露出來,一方面是對官兵的蔑視,一方面是覺得果然實現了他的希望,今晚可以讓將士們休息了。他用慈愛的眼光在雙喜近來顯得消瘦的臉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從敞開的斗篷下邊看見雙喜的左胳膊用布條吊在脖頸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跡。他輕輕地哦了一聲,走近一步,問:

    “你的胳膊掛彩啦?什麼傷?傷了骨頭麼?”

    “箭傷,沒有傷骨頭。”李雙喜帶着滿不在乎的神氣笑一笑,説,“沒有啥,一隻手也可以打仗,只是不能夠拉弓射箭。看樣兒,追趕咱們的敵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回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回老營①休息吧。請老神仙給你的傷口洗一洗,上點藥,很快就會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馬上來老營議事?”

    ①老營--當時習慣,把總部叫做老營,官軍和農民軍都是如此。這種習慣延續到清朝末年,在北方有些地方甚至延續到民國初年。

    “知道。”

    “上馬!”李自成向大家命令説。看着雙喜上了馬,他自己才上馬,心中很不舒服。

    雙喜和張鼐都是李自成從孩兒兵中提拔起來的勇猛戰將。雙喜今年也是十七歲,比張鼐只大幾個月,但因為他比較沉靜,身材也高出半個頭頂,所以他在張鼐的面前總喜歡以大人自居。自成因為他也姓李,父母和兩個哥哥都給官兵殺害了,沒有另外的親人照顧,就在五年前把他收為義子。兩年前,他看見雙喜和張鼐在作戰中特別勇敢,武藝也好,就把他們從孩兒兵營裏調出來,放在自己身邊,好使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在戰鬥中鍛鍊,也使他們學到指揮作戰的道理。他對雙喜和張鼐看待得一般重,並沒有遠近之分。雖然在名義上只有雙喜是他的養子,但人們都把張鼐也作他的養子看待。張鼐也同雙喜一樣,像對待父親一般地對待他,甚至在他的面前,比雙喜更會流露出孩子的頑皮本色。

    “如今戰將這樣少,”李自成在心中説,“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偏偏這孩子掛了彩!”

    他沉默地緩轡前進,考慮着明天的作戰問題,希望這一支剩下來不多的基本隊伍能夠儘量地保存下來,衝出敵人的包圍,從潼關附近衝到河南,重新打開局面。

    人馬下了山頭,沿着一道峽谷前進。谷中很幽暗,散亂着大大小小的石頭。有時,馬鐵掌在石頭上碰得太重,會迸出幾點火星。大約走了兩裏遠,才離開峽谷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見月光。一會兒,他們走進一片松樹林中,月光只能從松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水銀似的花花點點。儘管松濤很響,但樹林裏畢竟暖和得多。大約有一兩千名將士露宿在這座松林中,到處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飯,有的人已經躺在火堆邊睡熟了。闖王打算在這裏停一下,回頭對他的養子説:

    “雙喜,你不用跟我一起啦。趕快先回老營去,請老神仙替你的箭創上點藥。”他又向張鼐望一眼,説:“小鼐子,跟你雙喜哥回老營休息去吧。”

    兩員小將聽到吩咐,帶着各自的親兵飛馬而去。李自成勒馬離開小路,向樹林深處走去。當他走近一個火堆時,烤火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一位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慈善、農民裝束、名叫田見秀的將領向他招呼説:

    “闖王,不下來烤烤火?”

    “啊,田哥,你這裏倒很背風!”自成下了馬説,“黃昏前這一仗,你的人馬損失得多不多?”

    “還好,只傷亡五十多人,賺了曹變蛟兩百多。給他點教訓,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掛彩的弟兄們呢?”

    “有幾個重傷的沒來得及救下來,輕傷的都跟着隊伍回來啦,如今已經上了藥,都在休息。”

    在往日,每逢打過仗宿營時候,李自成不管自己有多麼疲倦,總要到受傷的將士中間,問問這個,看看那個,有時還親自替彩號敷藥裹傷。去年夏天,有一個弟兄腿上的刀傷化了膿,生了蛆,臭氣燻鼻。自成看見傷號太多,醫生忙不過來,就親自動手替這個弟兄擠出膿血,洗淨傷口,敷了金創解毒生肌散,然後把創傷包紮起來。當他擠膿血的時候,連旁邊的弟兄們都感動得噙着眼淚。可是現在他急於要同田見秀談幾句話,沒有工夫去到受傷的將士中間。如今全軍的處境十分險惡,明天就會遇到一場決定全軍存亡的大戰,他的心頭上感到沉重。但一般將士是不容易看透他的苦悶心情的。他還像平日一樣,同身邊的將士們説了一陣閒話,然後笑着説:

    “咱們明天四更就出發,大概今晚你們想睡兩個時辰不容易啦。”

    田見秀也笑着説:“只要能睡一個時辰,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自成拉着見秀的手,繼續往前走去。眾人知道他們有什麼密話要説,沒有跟去,只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帶着兩名親兵遠遠相隨。走到一個岩石下邊,自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説:

    “玉峯,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廣的道路都堵死了。後有追兵,前有孫傳庭親自在潼關堵截。原來曹操答應到潼關接應咱們,咱們才從漢中一路殺奔前來。可是曹操如今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你想,他會不會中途變卦了?”

    “曹操是一個玻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沒有來接應咱們。要是他帶着幾萬人馬到了潼關外邊,孫傳庭就不敢用全力來包圍咱們。你説是麼?”

    自成點點頭,説:“我也是這麼想。咱們上當了。”

    他們所説的曹操是當時農民軍一位重要領袖羅汝才的綽號。兩三個月前,李自成還在隴東南和漢中一帶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時就派人給曹操送信,要曹操率領在河南的各家義軍到潼關牽制孫傳庭,迎接他進入河南。曹操當時同意按照他的計策行事。李自成得了曹操的回信,不顧官兵的重重攔截,向東殺來。兩天來已進入商洛地區,離河南邊界日近,才看出來官軍井沒有受到曹操的牽制。可是消息不靈,到底曹操為什麼中途變卦,沒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幾萬人馬到哪裏去了?”自成小聲自語,又像在問田見秀。

    田見秀正想説什麼,看見老營的一名小校牽着一匹馬,往他同闖王站立的地方走來,便把話忍住了。小校向自成説:

    “稟闖王,夫人請你快回老營。”

    “什麼事?”闖王趕快問。

    “老營裏來了一個人,夫人請你立刻回去。”

    “從哪兒來的人?”

    “不知道。只有夫人一個人同他談話,別的人都不許留在跟前。我只聽説好像這個人是從潼關東邊來的,路上還掛了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闖王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猜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曹操派來的,但都沒有説出口,因為一則他們明白這事必須十分機密,二則也猜不透這個人所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兇。

    “玉峯,我趕快回老營瞧瞧,你隨後也去吧。”

    自成説畢,迅速地往烏龍駒停立的地方走去。

    老營駐紮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大部分坐落在向陽的半山坡上。它原來是一個大寨,有兩百多户,現在剩下的房屋還不到十分之一。寨門樓也給燒燬了,在月光下還可以看見寨門上邊的一塊青石匾上刻着“潼南鎖鑰”四個大字。寨裏的房屋差不多都毀了,顯得很空曠,到處長滿灌木和荒草,把有些小路和井口都封了。寨外,向左是懸崖、深谷;向右是森林,一直伸展到山腳下;寨的背後也是樹林,連着一座高山,但有些地方被大火燒焦了。

    老營駐紮的一座四合頭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較完整的宅院,但門窗和傢俱也破壞很重。宅院周圍,安設十幾座帳篷,駐着老營的一部分騎兵;在幾個路口都布着崗哨,戒備嚴密。近來闖王全軍總管和中軍主將都由高一功擔任。但是由於戰鬥緊張,他經常不得不衝鋒陷陣,對敵廝殺,所以老營裏許多事情,以及屬於總管職掌的許多事務,例如全軍的軍需、給養和財務等等,都不得不讓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許多心。就以老營宿營後的警衞工作説,本來中軍的將校們都會認真佈置,不至於疏忽大意,但是高夫人每天還要親自檢查一下,生怕有不夠周到的地方。她常常告誡中軍的將校們説:

    “咱們平常慣用的那一套偷營劫寨、收買奸細的辦法,周山這個鬼東西都學會了。常言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大家多辛苦一點,小心沒大差,備而無患。”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結髮妻子,今年才三十歲。雖然是農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小時沒讀過書,但是近幾年來由於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工作需要她必須認識幾個字,更好地幫助丈夫,她在馬上和宿營後抽空學習,已經粗通文墨。她有苗條而矯健的身體,帶着風塵色的、透露着青春紅潤的,線條爽利的橢圓臉孔,大眼睛,長睫毛,眉宇間帶着一股勃勃的英氣。八九年的部隊生活和她的特殊地位,養成她舉止老練、大方,明辨是非,遇事果決而又心細如髮。在封建時代,一個三十歲的少婦能夠具備這樣的德行,應該説是歷史的奇蹟。但是實際上又沒有什麼奇怪,正如她自己常説的:“要不是走投無路,只好跟着男人造反,還不是一輩子圍着鍋台、磨台轉?”

    她是赫赫有名的、已故的農民軍領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兩個家族雖然不是同縣,卻是世親。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謂“侄女隨姑”的古老風俗,迎祥的侄女嫁給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加上她自己也有使人不能不敬佩的美德,所以在高迎祥和李自成所統率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視維護高迎祥的光榮傳統,有時遇到部下做事不對,她就説當年高闖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將校們犯了錯誤,她就傷心地告誡他們,説:“如果五叔活着,他可不允許你們這樣!”有時她也稱呼高迎祥的字,説“如嶽叔”如何如何,把高迎祥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要他們作為榜樣。

    李雙喜請醫生治了創傷,回到老營,走進上房,高夫人叫他脱掉鐵甲,坐在火堆旁邊。她看過了雙喜的箭傷,一面詢問黃昏前夥擊曹變蛟追兵的戰鬥情形,一面等候闖王。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蘭芝,今年才十歲,連天鞍馬不歇,十分睏倦,一駐下來就在裏間牀上睡着了。兩個短衣箭袖、腰束綢帶、身背寶劍的姑娘,一個蹲在火邊用砂鍋燒開水,一個站在蠟燭旁邊替雙喜縫鐵甲上的綻線。這個替雙喜收拾鐵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歲,那個蹲在火邊的叫慧梅,才十七歲。高夫人身邊像這樣的女親兵原有十幾個,幾個月來陸續陣亡,只剩下她們兩人。其餘的親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將張鼐把一個陌生的農夫領來,站立在門檻外邊。他自己先進來,向高夫人小聲説:

    “夫人,從前隊送來了一個莊稼人,他説他是從河南來的,有密書帶給闖王。”

    高夫人站了起來,吃驚地小聲問:“從河南來的?是從曹營裏派來的麼?”

    張鼐點點頭。高夫人心中有些懷疑,又問:“曹操如今在哪裏?”

    “他不肯説明。他説他的話只能親自對闖王説,萬一見不到闖王,對你和總哨劉爺説也可以。帶來的書子也不肯叫別人見。”

    “好吧,讓他進來見我。”高夫人接着又説,“還有,你派人飛馬去稟知闖王,請他速回。”

    那個陌生農民被帶進屋來。高夫人向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看見他完全是一個逃荒人的打扮,約摸有四十歲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點兒瘸。

    “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高夫人注視着他的臉孔問,並不立刻讓他坐下去烤火。

    陌生人不肯回答,微微一笑,同時向站在屋裏的張鼐和男女親兵們掃了一眼。高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使大家出去。但雙喜的右手握緊劍柄,留在門後。高夫人為使陌生人完全放心,把下巴輕輕一擺,讓雙喜也到院裏,然後她走到方桌旁邊,同陌生人隔着桌子,説:

    “快説吧,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是曹帥派來的下書人。”

    “曹帥在哪裏?”

    “曹帥潛來到崤山裏邊,離潼關不到二百里,要迎接闖王殺往河南。”

    “他帶了多少人馬?”

    “號稱十五萬,實有七八萬。”

    高夫人明知道曹操近來率領的是一種聯合部隊,也許十幾萬人,所以聽了這句回答之後也覺得説得對頭,心中暗暗高興。但是她立刻用嚴峻的、極不信任的眼神逼視對方,問道:

    “曹帥怎會有這麼多的人馬?”

    陌生人被她的盤問弄得有些惱火,冷笑一下,説:“曹帥自己只有三萬多人馬,可是自從八大王①投降朝廷之後,許多股義軍都聚在曹帥的大旗下邊。曹帥為要攻潼關迎接闖王,當然率領着全部人馬前來。”

    ①八大王--張獻忠的綽號。

    “都是哪一些股頭隨着曹帥來?”

    陌生人一氣説出了惠登相和王光恩等十來個重要義軍首領的名字,一絲不錯。高夫人又問:

    “既然有七八萬人馬來到潼關外邊,難道能瞞住官軍的耳目麼?”

    “一直到本月初,我們的人馬還都在葉縣、臨汝一帶,前幾天才連日連夜暗暗從山僻小路往西邊奔來。直到我離開曹營時候,潼關的官軍還是給矇在鼓裏。昨天我才聽説他孃的有幾千官軍往閿鄉開去,説不定他們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裏人?”

    “我是靈寶縣人,崇禎八年春天在澠池縣投了曹帥。”

    “沿路官軍盤查很嚴,你怎麼過來的?”

    “不斷有成羣的河南災民往陝西逃,我跟着災民一道混了過來。”

    “怎麼這樣巧,我們今晚才來到這裏,你就找到了?”

    “我來到洛南境已經三天。”

    “窩①在什麼地方?”

    ①窩--隱藏的意思,或説成窩藏,原是黑話中的詞彙。

    “離這裏二十五里張家莊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窩在那裏。”

    “你是靈寶人,你妹子怎麼會嫁到這裏?”

    “天啓年間靈寶一帶鬧旱災,我們一家人逃荒來陝西,把妹子賣到這裏。”

    高夫人對這個陌生人還不放心,正要繼續盤問,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説:“高夫人,我雖然從前沒見過你,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你既然這樣不放心,我就不用見闖王了。書子我也不必拿出來,原封帶回,交給曹帥。”説畢,他轉身要走,卻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頭一皺。

    高夫人知道他決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着他的右腿問:

    “你的腿怎麼了?”

    “前三四天,給三四個鄉勇從背後追趕,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龜孫們一箭。”

    “中了箭你怎麼逃脱了?”高夫人又問,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黃昏,龜孫們尋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開扎着右腿的破布條,拉起破棉褲,在小腿肚上揭開膏藥,讓高夫人瞧,説:

    “幸而沒傷着骨頭,足有兩寸深!”

    高夫人看見果然是箭傷,而且看樣子傷口不淺。她露出了笑容,説:

    “請你不要見怪。你從前沒有來過,誰都不認識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闖王派一個生人到你們曹帥那裏,曹帥也是要盤問的。把曹帥的書子拿出來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褲撕開一個小口子,掏出來像棗子大小的一個東西,遞給了高夫人。桂英雖然過去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知道這就是常聽説的蠟丸書。她掐開蠟丸,取出一個紙團,仔細地把它展開。這是一張非常薄的白綿紙,上邊密密地寫着幾行小字,內容是羅汝才告訴自成知道:他已經率領十五萬人馬來到崤山裏邊,打算在十月十七日進攻潼關,分一支人馬進攻閻鄉;如果這時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洛南縣境,務必乘機從潼關南原衝出,到潼關以東會合。雖然信中有一兩個字寫得潦草,她認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陣喜悦和興奮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説:

    “唉,謝天謝地!你來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確是巧,可見闖王同曹帥日後定能夠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記問你,你這位大哥貴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們還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説不定還在一個鍋裏攪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興,立刻叫親兵頭目張材進來,吩咐把客人帶到廂房裏烤火休息,趕快弄一點熱熱乎乎的東西給他充飢。當張材把這個人帶走以後,高夫人又把書信拿起來看了看,坐在火邊,心中十分狐疑起來。她正要第二次派人去催闖王回來,恰好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隨即看見自成匆匆地走進來了。

    李自成看完了蠟丸書,又聽高桂英把盤問下書人的情形談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樣感到可疑。他的人馬明天要衝到潼關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從東邊進攻潼關!為什麼時間會這麼巧?會不會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

    他叫親兵把下書人叫了來,先謝了一路辛苦,跟着同他隨便閒談,有時問他的家世,問靈寶一帶的風土人情,特別談到靈寶的紅棗顆大、肉多、皮薄,多麼有名,還談到靈寶西門外古函谷關老君廟的簽有多麼靈。他的態度是那樣親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得在心中説:“都説李自成很能籠絡人心,果然不假。在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問曹操和其他老朋友們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説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隨口胡答。自成對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隨口胡答的問題也不繼續追問,只暗中察言觀色,心中有數。陌生人意識到闖王是在盤問他,笑着説:

    “闖王,一則我不是一開始就跟着曹帥起義,二則我是無名小卒,並不常在曹帥身邊,所以有些事我也説不清楚。”

    “這個自然,有些事你很難知道。曹帥上個月在什麼地方?”

    “上個月麼?”陌生人望着闖王,把含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説,“嗨,説起這,俺們曹帥可真夠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東來,他就率領着人馬打到陝州、靈寶一帶來接應你。後來聽説你還在漢中那邊,就退走啦。當時孫傳庭還親自出潼關去抵擋哩。”

    “你們退到什麼地方了?”

    “退到臨汝一帶。”

    “你從潼關附近過來,可知道這幾天潼關的官軍情況麼?”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來一件重要事情,立刻回答説:“啊,啊,我正要向你闖王稟報哩!我從潼關鄉下路過的時候,聽到風言風語,紛紛傳説滿韃子又打進來啦,把北京城圍了三面。皇上連下三道詔書,要洪承疇同孫傳庭趕快勤王。又聽説洪承疇已經率領人馬離開西安,要從韓城那裏過黃河,北上勤王。孫傳庭還在潼關,可是聽説也有一部分人馬暗中從風陵渡過黃河啦。”

    自成從火邊忽地站起來,瞪着有點兒激動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問:

    “韃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聽説是上月。”

    “皇上調洪承疇去勤王的話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疇和孫傳庭快去勤王,洪承疇已經離了西安,都是千真萬確的。官軍已經有很多過了黃河的話,我只是聽到紛紛傳言,真假不知。”

    “曹帥怎麼知道我這時到了此地,他決定十七日進攻潼關?”自成又突然問,眼光像兩把利劍一樣直逼着對方,使對方一陣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這時來到這裏,只是叫我在這一帶等候着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來到這裏,怎麼會決定明天進攻潼關?那不是要孤軍對敵麼?”

    “曹帥是怎麼決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頭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過據我看,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們曹帥人馬很多,不懼官軍。為着朋友義氣,要解救你李闖王打出陝西,他不管你現在在哪裏,先攻潼關,把官軍引往東邊,對你李闖王就有幫助。”他仍然坐在火邊不動,冷笑一下,又説,“闖王,曹帥一心要救你,你怎麼這樣多疑?”

    “我不是疑曹帥,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兩隻手顫一下,禁不住臉色一變。但是他竭力保持鎮定,慢慢地從火邊站起來,笑一笑,説:

    “闖王,我雖然沒有在你的手下混過,可是我常聽人們談到你是‘膽大如斗,心細如髮’。要不是這樣,你闖王也不會成這麼大的氣候。今日你對我有疑心,完全應該。要是我處在你闖王地位,也會犯疑。平日咱們義軍常常派細作到官軍裏邊,官軍也派細作到咱們義軍裏來,花樣多端,防不勝防。吃一次虧,長一次見識,把人都教能啦。你處在今日這樣局面,自然要加倍小心。何況咱們往日沒見過面,對面不相識,你怎麼能夠放心?來的時候,我也同曹帥説到這一點,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闖王,請你放心吧。我來到這裏,見到你,呈了密書,不再走啦。隨着你打出潼關,我冉回曹營銷差。日後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任你李闖王亂箭射死,五馬分屍,隨你闖王高興。可是眼下大敵當前,後有追兵,你可千萬不要三心二意,遲疑不決,誤了大事!”説完這段話,陌生人立刻避開了闖王的鋭利目光,轉向高夫人,拿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説:“夫人,我已經餓了一天多,請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點東西吃吃吧。”

    不等高夫人説話,闖王哈哈地冷笑幾聲,向站在門口的一羣親兵一點頭,説:“來,把這個奸細推出去斬了!”

    登時走進幾個人,抓住陌生人就向外推。陌生人並不求饒,也不申辯,一邊走一邊慨嘆一聲,説:

    “我隨着曹帥起義幾年,沒想到死在自家人手裏!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説啦。”

    一個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少説廢話,砍掉你王八蛋的吃飯家伙已經夠便宜你了!”

    陌生人説:“老弟,要殺就殺,何必罵人?”

    當陌生人被推出門檻以後,闖王向門口走了一步,喝間:“你還有什麼話説?快説!”

    陌生人回頭望着闖王,回答説:“事到如今,我還有屁話可説?我奉曹帥之命前來下書,書已下到,死而無憾。不過請闖王萬不要誤了大事。曹帥明日要從東邊進攻潼關哩!”隨即他一扭頭向外走去,對弟兄們説:“走,砍頭去吧。講義氣的,請把活做乾淨點兒,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見自成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趕快向院中説道:“你們把他暫且看起來,等明日五更動身時再用他的腦袋祭旗。”

    院中幾個人一聲“遵令!”把陌生人擁出大門外了。自成向雙喜望一眼,説:“去,叫弟兄們弄一點東西給他吃,小心看着他,別讓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裏走來走去,低頭不語。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聲問:“你斷定他是奸細麼?”

    “十成也只能斷定七成。像這樣事,既無憑證,怎麼能完全斷定?”他苦笑一下,又説,“不管他是不是奸細,咱們從他的嘴裏也知道了兩個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滿韃子包圍北京,崇禎調洪承疇和孫傳庭去勤王麼?還有一個什麼消息?”

    “還有一個消息是洪承疇已經離開西安。我看,這個消息也是真的。”

    “不過,洪承疇到底離開西安去勤王還是來潼關,咱們並不知道。”

    “正是這話!要是能夠弄清楚就好啦。”

    剛從院裏回來的雙喜插嘴説:“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頓,還怕他不説實話?”

    自成搖搖頭:“這個人是打不出實話來的。我用砍頭嚇他,他並不害怕。他分明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孫傳庭的重賞之下豁出一條性命,來做奸細。你把他打急了,他亂説一通,也不會老實招供。再説,我也沒有十成把握斷定他確是奸細。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們處處留心就是。”

    “你怎麼七成斷定他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高桂英問,“是因為進攻潼關的日期太巧麼?”

    自成笑一笑,在火邊重新坐下,説:“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為人十分圓滑,既然他不知道咱們的確實行蹤,他肯貿然向潼關進兵麼?今日與往年不同。今日官軍處處佔上風,曹操決不肯沒有十分把握就進攻潼關。退一步説,縱然他決定十七這一天進攻潼關,他也只會帶口信給我,決不會寫在書子裏。難道他不會想,倘若這蠟丸書在路上給官軍查出來,豈不要吃大虧?他若是這麼老實,就不會綽號曹操!”

    高夫人也笑着點頭,接着説:“何況,曹操那裏有很多人同咱們相熟,忽然派一個毫不相識的人來,也叫咱們不能不犯疑。”

    可是儘管他們談論着這些重大的可疑之點,同時也認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馬多,真的要在明天進攻潼關,並且一時粗心,把進攻日期寫在密書裏,也不是不可能的。至於不派一個熟人來,那也許是因為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倒不如派一個靈寶土著人容易混過官軍和鄉勇的盤查。

    他們相對無言,各自反覆地思索着許多問題。更使他們擔心的是:洪承疇到底在哪裏?曹操到底在哪裏?明天能夠從潼關附近順利地衝到河南麼?……這一串問題重重地壓在他們的心上。直到親兵們把晚飯端來時,闖王才對左右人説了一句話:

    “快去催幾位大將來老營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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