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這個似曾相識的機場時,我矛盾得幾乎想搭下一班飛機回英倫去。
知道是不會受到歡迎的,過去數月來寫出的信石沉大海。幾次打長途電話去那邊總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這不是Echo,她不在!”
英倫苦寒,冬季蕭索難耐,於是我總算給自己一個理由又來到了陽光普照的迦納利羣島。
在機場換錢幣的時候,第一次用初學的西班牙文與人交談,居然被微笑的接納了。那麼數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這又無形中鼓勵了我去探望三毛的決心。
又是黃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個沒有門鈴的小院外,院中草長齊膝,落葉滿徑,一枝斷落的枝牙橫在車道中間,玻璃窗上一片灰塵,窗簾已被取掉,室內幾張翻倒了的舊椅子……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駭人而空虛。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剎那間的變化令我驚得呆掉了,難道夏季裏的那次拜訪只是一場夢境?
“她不在這兒!”
一個女人交抱着雙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認出是三毛的鄰居,住在隔壁的那個婦人。
我的心裏升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就怕她要説出三毛已經永遠離去的事實。
“來!她現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條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沒有……”
我並不清楚,茫然的點着頭。謝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幾乎舉步無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進入了那條街,所見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牆,城堡似的圍住了裏面的屋子。
又是雲深不知處了。
我在那條街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一個老人帶着狗走過,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漸漸的轉涼了,太陽照着海面一片淡紅,眼看黃昏將盡,我卻沒有落腳的地方。
一座墨綠色欄杆內的房子裏探出一個頭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婦,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後的天空。
猛一回頭,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車房的屋頂上,看見了那個我千萬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麼高,那麼空的天上,手中撐着一支長長的木把,一身藍色的工裝褲,浸在身後海也似深藍的天空裏。
她的黑眼睛專注的盯着我動也不動,一頭捲曲的蛇發平平的在風裏翻飛。
那一霎間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懸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風破浪的撲壓過來。
在這樣的氣氛裏,任誰看見這個女人都要化成石頭,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見我了,她卻不喊我。
回過神來時,三毛已經走在高牆上,手中提了一個空的鐵皮桶,沒有梯子,雙手懸掛在牆上,空桶“碰”一下丟了下來,我方要去幫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幾步,伸出手與我握了握,又轉身向她的新鄰居,那個包着毛巾的女人揮揮手,這才拾起了桶,推開了一扇棕色的木門請我進去。
“搬家了,現在住這兒。”她向我微一點頭,語音十分清脆而童稚,這時的她,又是一個穿工裝褲親切的鄰家女孩了。她給人的印象是霎間萬變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隨着她進入她的新居,門關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後關了出去。高牆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內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磚,當路一棵大相思樹,枝丫重重疊疊的垂到腰際,柳樹似的纏綿。
走了十幾步,迎面一個涼棚,棚下掛着花,一隻彩色的吊牀夢也似的空着。幾張十幾世紀的老木椅圍着一張圓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開了大玻璃門進去了,對我笑笑,説:“請進來吧!”她只是禮貌的接待我,透着一絲無奈。我馬上拘束了起來。純白的牆,純白的大幅窗簾,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搖椅墊着大紅碎花的坐墊,一張獸皮鋪地,牆角多了一張大書桌,桌後是一牆的書。
這樣一間樸實舒適而又怡然的客廳,使人進到裏面之後,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狹小雜亂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無以名之的哀傷來。
三毛順手將窗簾譁一下拉開了,一幅海景便巨畫也似的,鑲在她的房間裏了。那是天,是水,是虛無縹渺,是千千萬萬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個夢吧?
乍見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會生退隱之心,問題是真如三毛一般融進這樣世外隱逸的生活裏去,又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呢!
三毛也不請人坐,看看我的皮箱,雙手閒閒的插在口袋裏,笑着問:“你來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馬上失措起來,她又微笑着問:“喝茶還是咖啡?想來剛下飛機吧!”
説着她掀開竹簾往廚房裏去了。
在她託着一盤茶點出來時,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三毛猶豫了一下,便將本來要放在沙發茶几上的托盤拿到靠窗的飯桌上來。
她換掉了空花的枱布,鋪上了另一條棉織小紅格子布的,從容的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坐下便倒起茶來。“謝謝你送我機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説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國付了來回票價。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領錢,可是他們不答應,説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現金是不能給我的。”
三毛遞過一杯茶,緩緩的説着。她的坦白令人無法接話,居然自己承認想賺我這筆送她的旅費。
“你的好意當然是心領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説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頓自己都沒時間呢!”説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對她的邀請當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賣了?”我問她。
“壯士斷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開玩笑似的講着,可是她的創傷並沒有平復,表情突然有些緊張、無奈而辛酸,只這麼一剎那,便也隱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頭髮又長了,鬆鬆卷卷的披了一肩,髮根有些花白,不細看很難察覺。人比夏天時豐潤了些,神情開朗多了,不再那麼沉靜。只有她的眼睛,一樣飄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出神,沒有一絲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人單純得沒有故事。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明知這次的來,對於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騷擾,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歷劫又歷劫,曾經滄海的女人,對於幸福的詮釋必然已是不同。那麼我又來此地做什麼?
三毛此時也跟了過來,指指窗下對我説:“你看我的田。”
這時我方發覺窗下還有一層,我們進門的地方原來是在樓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純白的矮牆圍着一畦方土,牆邊一個玻璃小花房又是一個夢境。
這個人是誰,她背井離鄉,完完全全沒有親人的住了下來,不依靠任何人,卻買下了這一幢樸樸素素的小樓,穩紮穩打的做法令任何一個男人自嘆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間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問。
我們開了院中的小門,一條石階通向樓下,海風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龍頭那邊去拖皮帶管,嘩嘩的往她只長了一些菜苗的田裏灑起水來。
“樓下還有兩間,門沒鎖,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個人來説,這幢房子只襯出了她更深的孤單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總覺得她將自己鎖進了一座古堡,更是與世隔絕了。
“生活容易嗎?”我問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説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輕描淡寫的講:“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過得相當的好。”
海風太大,她避到花房裏去給幾棵瘦得可憐的四季豆灑水。
“你知道——”她説,又頓了頓:“生命中該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樓,足夠的空間,可以摸觸的泥土,寧靜的生活,滿牆的書籍,不差的健康,這已是很大的恩賜,不敢再要什麼了,還敢再求什麼嗎?已是太多了。”
她不斷的告訴我她有多麼幸運和滿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張仍然年輕的臉,心底湧出來的卻是一陣又一陣説不出的寂寞和哀憐。
“對了!還要給自己買一雙輪子的溜冰鞋,從車房溜到院子,從院子溜到車房,才好玩呢,小時候呀!最會溜冰的。”
三毛是個倔強的人,她不肯別人憐憫她,更絕對不許自憐,氣氛才一沉落下來,她自己就先改了話題。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屋頂鋪柏油羅!”她説。“你自己做?”我訝異的説。
“電燈也是自己接的,搬家過來時改了一些線路。”“涼棚也是自己釘的。外面高牆請師傅來做,我當小工拌水泥,運沙,搬磚,九月到現在做了二十二個小工程呢!厲不厲害?”
説着説着,三毛的神采飛揚了起來,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驕傲又愉快。
她攤開那雙粗糙的小手來看了看,對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純。
我問她:“難怪你沒有時間寫文章了?”
她嘆了口氣,指指自己的太陽穴,笑説:“這裏面天天在寫,要是有一種儀器可以探得出,記錄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東西,你會發覺裏面的靈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達不夠——”
“有一天我想寫幻想小説呢——鬼的,靈魂的,可惜來不及!真實的還沒完呢!”
説起寫作,三毛不喜歡一本正經地講道理,可是不能否認的是,寫作於她仍是丟不掉,光是這麼亂講,便看見她真正的幸福起來了。
回到樓上客廳裏,三毛又給我加了咖啡,突然問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兒?”
我吶吶的説,什麼地方都可以住,我是專程來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來看我,自然是感謝的,可是我沒有邀請你,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開口了。
我本想説,這幢房子樓上樓下並沒有內樓梯,是完會隔開的,如果三毛能夠給我借住幾天樓下,我將十分感激的,因我在這個島上不認識其他的人。
我不敢開口,三毛一直靜靜的凝望着我,她讀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這裏面並不歡迎外人呢?”
“過去半年來,這個家裏訪客沒有斷過,他們大半是通知我什麼時候來,很少有人問一聲是不是三毛也歡喜接納他們。當然,我講的不是中國人,大半是我的外國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夠的,問題是這一陣來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説還在修房子——。”
我以為,三毛是喜歡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卻將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負擔。
“問題是迦納利羣島在歐洲太有名了,誰來打個轉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風不改,便永遠沒有安寧日子。不能接待你,請你瞭解,原諒。下次如果我主動請你來做客,那麼對你的招待便是絕對不同了。”
她説得坦白,卻也不失真誠,沒有讓人過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遠處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鎊燈火。三毛站起來開了燈。
“今天晚上家裏請客,一共有十二個人,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吃飯好嗎?”
我有些意外,因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樣子,廚房光潔如新,好似不動煙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經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説西班牙話對你不方便。這種事一年也不會有一次,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我是一樣的。”
我站起來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強留,她説:“小城裏有一家清潔的旅館,我陪你去看看怎樣?”
我神情沮喪的點點頭,內心十分茫然。
這時有人按門鈴,花店送來了特大號的花籃,深紅色的玫瑰花擋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馬上將書桌一角的花移開了,大花籃放在兩張照片邊,荷西的一張之外又多了另一幀別人的,我湊過去看,她在理花,説:“是徐*先生,我的乾爸。”
説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將徐先生的相拿起來親了一下。這種小地方她是十分獨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麗。
“客人的花已經來了,我還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送花給我的人沒有請他呢!再説我們十點半才吃晚飯,也不急的。”
她終於將我送進了小城內的旅社,匆匆忙忙丟下一句話:“明早九點鐘來接你,晚安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先説自己要絕對的寧靜,卻一下子請了十二個朋友吃飯。事實上她要靜,她要鬧,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裏。極能幹的人,看上去卻是不露痕跡,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時以後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連個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無睡意,心煩意亂。這時一輛計程車經過,我招停了一司機,情不自禁的説了那個海邊社區的地名。
三毛的門燈在樹下發着柔和的光芒,門口一字排開了七輛汽車,高牆內飄着浪漫而悽愴的歌,裏面卻是笑語喧譁,燈火通明。我繞着這條街上下的走了幾圈,她的家只看得見高高的窗子,裏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無論如何看不清的。
偷窺他人是十分無聊而低下的行為,我當然明白。我一個人走到海邊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請的是六對夫婦,那麼最多是六輛車子停在門口,為什麼會有七輛車,那麼她必是另請了單身的朋友。那輛大灰藍色轎車又是誰的?我被這一切弄得非常苦惱。
牆內又傳來了快速的擊掌聲,配合着熱情的西班牙音樂,他們必是在那棵樹下跳舞作樂。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灘,心裏是那麼悲傷,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聲音在對我説:“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來批判她的作為吧!”
在三毛家的斜對面一條狹巷,巷子邊也是一棵相思樹,我呆站在樹下直到深夜兩點多,才看見客人紛紛的出來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連身長衣,裙襬和袖口滾着極寬的大紅大綠的滾邊,胸前一片錦繡五彩花線,長髮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腳下一雙軟皮靴,雙頰紅撲撲的,黑眼睛裏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沒有國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們一個一個的擁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對她是那麼的友愛親密。那一霎間,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還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麼中國人外國人的。
只因我還是太緊張,到底有沒有單身的男士在裏面都沒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終人散,夜闌人靜了。這時三毛並沒有關門,她筆直和朝我隱着的樹下走過來,我幾乎驚窘得不能動彈。
“你也看夠了吧?”她向我大叫起來。
她似在傷心,很傷心,又似在發怒,車房內譁一下倒出了車子,對我累累的一點頭:“上車吧!如果不送你,你總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開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話也不説,嘴唇緊緊的抿着,車子開得兇猛瘋狂。過了一個狹橋,對方來車用了長距燈,三毛用手一擋眼睛,一串淚珠嘩嘩的墜了下來,掉在她那件錦繡密織的綵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聽見三毛的聲音在樓下與人説話,然後她踏着木樓梯跑上來敲我的門。“西沙!”
我趕快跑去拉門,門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紅V字領毛衣,淨白的翻領襯衫,下面一條藍布褲,一雙粗牛皮靴子。“早!”她對我燦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時以前三毛在濃濃的夜色裏落淚,眼前的她卻無論如何跟夜間的那個女人沒法聯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辮子。
又是一個全新的,沒有滄桑,沒有年紀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學西班牙人的禮貌,吻她的臉頰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訝異的瞪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將事情弄糟了。
她嘆了一口氣,拉出一個字條來,説:“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與我一同去辦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我垂頭喪氣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館。她帶我去街上吃早飯。
“你要嘛就振作些,這個沮喪樣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麪包叱罵我起來,她哪裏知道,我下來本是想使她高興,可是我的心裏是那麼的沉重,這已積了數月的苦痛,她能瞭解多少?還是她根本就不想關心我的渴望。
“先去補輪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後,輪胎吃了釘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邊換。”
我聽了趕快道歉,她説:“小事!”
我們開去了加油站的車庫,三毛打開後車箱,用力拖出了輪胎,放在地上滾到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兒去。他們站在那兒談論了一會兒,三毛又向我走來,説:“他原説要明天下午才補好,可是我請他現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請等一下好不?”
説完她又走了回去,幫忙將車胎抬到一個木台上去,用一根鐵把將內胎挖出來,這時那個穿制服的人來了,她便放了手。
車庫不斷的有人進出,三毛總是馬上迎了過去,拿了別人手中的單子,跳進一大堆輪胎內去翻,找到了補好的胎,滾出來交給別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錢,找錢。
她又收了幾個人要補的輪胎,用一半紙片放在口中濕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據,交給別人拿走。
這麼忙了二十分鐘不到,她的車胎已經補好了。“你常來這裏?”我問她。因為她做起事來熟門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搶先。
“沒有,三年沒爆過胎了,再説,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説。真是一個好能幹的人。
她向車庫內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開走了。
經過交通警察的時候,三毛停下車來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幾句,四周的車水馬龍都因而停頓了,也沒人按喇叭罵她,我倒驚出一身汗來。
車子停在超級市場市口,她一路走進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帳機前的女孩子好似個個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賣香檳的攤位,一個漂亮女孩叫了一聲:“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個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檳給我試,自己卻是不喝。
然後三毛一路吃過去,耶誕節快到了,很大的超級市場裏都是女孩在請人嘗試產品,她一樣一樣吃,跟人説説笑笑,推車內丟了一些罐頭食品和蘇打餅乾,不是家庭主婦的樣子。
便這麼風也似的走出了菜場,她已經走了,又一個女孩子追出來,手裏舉了一瓶香檳,三毛接了過來,説:“謝謝!”那個女孩喊了一聲:“耶誕快樂!”上來親吻三毛,她也回説了一句:“你也快樂!”一霎間,我發覺她眼睛一紅,那個女孩也是眼圈一濕,兩人只是對望着笑,什麼也不説。
“車子難停,我們走路去郵局吧!”她對我説。
這個小城並不太小,路上擠滿了人,就看見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在點頭,不然便是人家攔住她在親她。一個人,可以這麼受歡迎,絕對不是偶然的。
那個小小的郵局我是去過的,第一次來這個島上找三毛時便是找到郵局信箱去了。
櫃枱邊等了十多個人,想來是耶誕節近了,郵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輕輕的走去,打開郵箱,裏面滿滿的塞緊了她的郵件,她拿了一滿懷,輕輕關上郵箱想悄悄走掉,那個櫃枱上的職員就大喊起來了:“Echo!Echo!等一下!”
她揹着人停了步,將手中的郵件託給我。嘆了口氣,這邊櫃枱小門裏,推出一個超級市場似的手推車,大半車郵件譁一下交給了她。
車裏面,包裹、書籍、報紙、雜誌,還有一個風箏似的平紙板斜斜的插着,亂七八糟一大堆。
“請你管一下,我去開車來。”她對我説,自己轉身跑掉了。
我幫她把郵件都丟到汽車車內去,她推還了空車,又替寄掛號信的一個老女人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裏,這才跑了出來。
三毛掏出手中的單子來看了一下,自言自語:“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現在要去銀行。”
她去銀行,櫃枱裏一個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繞了出來,又是握住她的雙手親吻她。她介紹了我,別人臉上一陣驚喜,只聽見她輕輕的在説:“不是的,不是的!”
她還在跟這人講話,那邊付款的大玻璃後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來!”
她笑着跑過去,遞上支票,手裏換來了一把大鈔。
一個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鎮上轉,五金行、地政登記處、市政府、公證人、法院,就有那麼多的事情給她快速的打發掉了。
這個三毛在此不是背井離鄉。這兒有那麼多人在愛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給她賺來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最後三毛跑進了醫院,説是去打針,一下子又跑出來了。坐進車子裏,她嘆了口氣。
“事情辦完了?”我問她。
“車廂裏那些郵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擱在駕駛盤上望着前方發呆。
“其實,台灣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時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總是不很明白我。”她搖搖頭,像要摔掉什麼東西,一踏油門車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錶,已是快近一點鐘了,車子緩緩的出城鎮往山路開去。
“去鄉下拿些東西,很快的,然後就去吃中飯了。”她説。“你上次的文章裏,講我們的島又幹又荒涼,這只是部分的事實,今天請你看看島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麼樣的綠了。”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山路,氣候乍然涼了起來,大片平原綠野突然呈現在眼前,無數幢白色的四方磚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萬紫千紅撒滿了路邊的小徑,而我們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轉右轉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磚房前停了車,下來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獵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會見沒有答應她,三毛摸摸牆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鑰匙,開了人家的門,跑出跑進的搬了幾根光潔的木條,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沒有邊的鏡子。
“這是樓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裝上去。”
她小心的鎖上了門,又跨到人家菜園裏去挖了兩棵生菜。“等等,還要一桶幹牛糞。”
她繞到屋子後面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右肩上掮了一個圓桶,我快步上去幫她,她閃了一下,急着説:“你不習慣的,快放手。”
“好了!”她將桶擠進郵件裏去。
我問她要牛糞做什麼,她説:“這是最好的肥田粉,乾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沒有氣味。”
在回程的狹路上,對面來了一輛車,她在車窗內跟人講話,一吐氣都凍成白霧了。
那邊車內的人遞出來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這才分手。
“去吃飯吧!鄉村小店。”她還把我往山區裏帶。
那個小飯館她也是認識的,進門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對老闆笑説了幾句話,又問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嗎?”
我是不勝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盤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見了,她卻沒當一回事的,臉都不紅一下。
付帳的時候我搶着要付,三毛只對老闆搖搖頭,人家便死也不肯對我講是多少,只是指着三毛好老實的笑着。“在我的地方,怎麼有你付帳的餘地呢!”三毛伸手到櫃枱裏去放下一張大票,也不等我,跟人家謝了一聲便出來了。我一再的謝三毛,她好性子的説:“別計較啦!你老遠的來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請她去一趟英國。
“我不去,謝謝你!”她淡淡的説。
我見她不肯去,便説以後由我常來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錶,説:“到下午七點鐘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廢然的打住了話題,低低的問她:“你做什麼去,我不能參加嗎?”
“不能!”她又淡淡的話。
“現在我請你去島上的中北部,深山裏一個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場,全是綠的,好多羊,也有蘋果園,好嗎?”我問她有多遠,她説來回八十多公里。
天開始下着濛濛的細雨,她放了一卷錄音帶,一首中文歌極慢極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濛綠野裏飄了出來。
“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
三毛仰着頭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聲夾着無邊無際的蒼茫雨霧似的漫上了我的心頭。一個男人,竟然感觸到撐不住自己。
自從夏天認識三毛以後,我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條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關上了錄音機。她看都不看我。
“啊!賣蘋果的馬兒。”她沿着路邊停了車。
一匹棕色的馬馱了兩籃子蘋果,跟在一個戴厚呢帽的鄉下人後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蘋果進來,丟在我的身上。
天越來越冷了,路上濕濕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麗,山路沒有什麼行人,連一輛交錯的車子也不見。
開過了一户農家,雨中的殘垣一角開滿了一樹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車已經開過了,又倒車回去採,她採了一朵,裏面的人出來了,遞給她一把刀子,這一來她便得了滿懷的花。三毛匆匆忙忙往車子跑,又把花丟在我身上,濕濕的。然後她從車內拿了那瓶早晨別人送她的香檳,交給了那個披着麻布袋禦寒的鄉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問我。
我苦笑了一下聳聳肩,她居然拿香檳去換野花。她是比我聰明多了,這個人知道怎麼樣對付她的苦痛,好強的女人,看上去卻是一片歡喜温柔,表裏不襯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絲絨似的草場春夢也似鋪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羊靜靜的在吃草。三毛又停車了,往一塊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米蓋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們遠遠在講話,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來呀?”
我搖搖頭,留在車內,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羣裏去。
她輕輕的半跪着捉起了一雙黑白交雜的小綿羊,抱在懷裏摸,仰着頭跟那個米蓋講什麼話。
我按下了錄音機,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開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詞——“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
我看着遠方草場上的三毛,她的頭髮什麼時候已披散了,這個人,將她的半生,漸漸化成了一篇童話。而我,為什麼聽着緩慢的歌,這時候的心裏卻充滿了淚。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麼的寂寞,畢竟她還年輕,這樣一個人守下去是太悽苦又太不公平了。多麼願意去愛她,給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會接受嗎?她太強了,這樣有什麼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過來。
“西沙,你喜歡吃軟的羊乳酪還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裏拿呢!”
我説,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興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裏跑,這個人的情緒,只要她願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響一絲一毫了。
她抱了一個圓圓的酪出來,又來車裏掏錢,又是硬塞給人家一張大鈔,便上車跑了。
“這麼一來,比市場買的還貴了,”我忍不住説。“鄉下人苦,總不能白占人家友情當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計!”我是為了三毛的好才這麼説。她一個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張大鈔出去。
“錢有什麼用?”三毛冷笑了一聲。
“沒有錢你住得起海邊那幢房子?”我説。
“你以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來,語氣裏卻突然有些傷感。
想到三毛書中與荷西結婚的時候只有一個牀墊,幾條草蓆,而他們可以那樣幸福的過日子。這個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講起金錢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樹林裏的一個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樣不斷的,她似她是島上土生土長的一般。
“我們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邊的一幢小樓下叫:“唐璜!唐璜!”樓上小木窗呀一下開了,一個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個有邊的圓呢帽子探出大半個身子來,他在房間裏還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將路上買的蘋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説,天冷,請你也上來喝一杯酒,你來嗎?”她在窗口向我喊着。
我搖搖頭。
三毛靜靜的看着我好一下,也不説什麼,笑了笑便輕輕關上了窗門。
很快她下了樓,手裏多了一盆花,她換來的東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們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説。我們下山窗過了大城,進高速公路,三毛問我:“我送你回旅館?”她的聲音也倦了。
我説我想去海邊散散步。三毛也不説話了,便往她的家開去。
“真抱歉,已經七點多了,等會請你找車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説。
我默默的點點頭,她將車關進了車庫,表示晚上她並不用車,那麼必是有人來接她的了。
我隨她進了前院,她走過低垂的相思樹,説:“明天這些樹枝要剪了,不然來家裏的客人總是要低頭!”説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開了擋路的枝枝葉葉,我看見她這一個小動作,又是一驚,三毛不低頭的。
“不請你坐了,再連絡好嗎?你在這兒還有三天?”她和氣的説。
我又點點頭,知道自己不開朗的個性不討人喜歡,可是我沒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灘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燈光,一直到了九點,她都沒有出去。
原來她是誑了我的,我更是難過,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會再去煩她了。
便是在那個時候,一輛暗棗紅的新車駛到了三毛家的門口,門燈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進退兩難。
車內下來一個衣着筆挺的微胖中年人,氣質看上去便是社會上成功的人的那種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裝,兩鬢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門鈴,靜靜的等着。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見我。心狂跳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燈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緞子的長袖襯衫,領口密密的包到頸子下面,領沿一排同色緞子的狹荷葉邊、袖口也是細細的滾邊,下面一條棗紅交雜着別的混色的長裙,一層一層的貼服的圍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掛了一個披肩。見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説一句話,雙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來,臉一側,給人家親吻着。
這確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禮節,可是在燈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與人親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車內拿了一個玻璃盒子出來,裏面大約是一朵蘭花。
三毛接了過來,順手將披肩交給那個人,雙手捧起花來隔着盒子聞了一下,又是她很獨特的一個動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後她轉身打開門口的郵箱,居然將花丟了進去,這麼的漫不經心而無禮。
那個來接她的人真是好涵養,什麼也不説,只是等她轉身,將她的披肩給她圍了上去。
來接她的人一舉一動都是愛的傾訴。這麼多人愛着她,為什麼她的眼裏還是沒有迴響,她的靈魂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啊!三毛走到車門邊去,簡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雙中午還在掮牛糞做花肥的手,居然不肯伸出來給自己開車門。她閒閒的將手圍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開了門才坐進去。
車門開了,襯亮了一車內華麗的棗紅絲絨坐墊,三毛進去了,裙子卻拖撒在地上,也不知她是曉不曉得。
她的朋友彎腰給她拾裙子,輕輕的關上了門,這才又繞到那一邊去上車。
車燈又亮了一下,看見三毛側過頭來對着那人,竟是一個又温柔又傷感而又夾着一絲絲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靜靜的一個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剎那間,我看見了三毛再也不顯露給任何人看的滄桑。
三毛説得不錯,台灣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場,荷西的死又是一場,而眼前的她,剛剛跨入另一層次的生命,什麼樣傳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只聽見海潮的迴響在黑夜裏洗刷着千年恆在的沙灘,而三毛,已經坐着她的馬車絕塵而去,去赴好一場夜宴啊!
三毛,我愛的朋友,我要送你這首徐*先生寫的詩,你自己乾爸寫下的,做為與你認識一場,相處兩日的紀念,而後,我將不再寫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紙隻字,讓你追求生命中的寧靜了。
我要唱最後的戀歌,
像春蠶吐最後的絲,
願你美麗的前途無限,而我可憐的愛情並不自私。
開闊的河流難被阻塞,偉大的胸襟應容苦痛,人間並無不老的青春,天國方有不醒的美夢。
秋來的樹木都應結果,多餘的花卉徒亂天時,長長的旅途佈滿寂寞,黯淡的雲端深藏燦爛的日子。
願我有歌可長留此間,讚美那天賜的恩寵,
使我在人間會相信奇蹟,暮色裏仍有五彩的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