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衚衕的路面很不平整,車轍印深深淺淺,要不是氣溫已經降到零攝氏度,地面凍得硬邦邦,恐怕會踩得兩腳都是泥。
十月中旬,天上飄起了細雪,仰頭望了下,空中是茫茫一片的灰白,滿天飛舞著無數細碎的雪片,也談不上什麼美麗,灰濛濛的,倒像是撒了漫空的紙屑,落在地上才見了幾分雪白晶瑩。
已經走了五分鐘,衚衕長長的,還沒走到盡頭,許盈看了看前面領路的少年,忍不住問:「還有多遠啊?」
少年回頭笑笑,「快了,前面就是。」
他十七八歲,笑容很和善,許盈暗自嘀咕,這麼遠跑來找一份零工,打了幾個電話才問準地點,而自己進了衚衕,走了一百米還不見有家像樣的單位門面,只好又折回去食雜店打電話。僱工的地方換了一個人接電話,不再是那個粗嗓門男人,而是一個明顯年紀不太大的少年聲音,聽得自己還沒找到地方,便爽快地答應出來接她,不知道會不會就是眼下這個正領著自己踩著車轍印而行的男孩子?
過了一個岔口,還要往前走,許盈又向前望望,不由得猜想某天報紙上是否會登出「某大專應屆畢業生獨自打零工,不幸被騙至偏僻地點慘遭殺害,屍體於若干天后方被發現……」這樣的報道。啊,自己雖然沒有什麼收入,但抽屜裡還有一百多塊錢,留下給小弟好了,那些漫畫小說磁帶分一些給兩個死黨,留一點給小弟做紀念,唉!為什麼小弟不是女孩子呢?否則一定會好好珍愛她的那些寶貝。爸媽可能以後一見她的衣物就難過掉淚,不如干脆都燒了吧,一了百了。小弟從此變成獨生子,可以從南屋搬進她的房間住,今後一定會弄得像豬窩一樣亂……
「看到沒?前面那個大油罐放置的地方就是了。」少年又回頭笑著說。
許盈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向前一看,喝!好傢伙!電話裡提到有個放油罐的院子就是僱工處,她原以為是那種半人高的裝石漿的罐子,沒想到居然是火車上的大油罐,在一家院子裡威風凜凜地杵著,是挺醒目,可惜她走到一半就不敢再往衚衕裡走了,所以根本沒看見。
進了那家小院,許盈東張西望地跟著少年走進一間平房,屋子裡人很多,火炕上坐了一群農民工,他們正在吃飯,飯桌上熱氣騰騰,很是熱鬧,讓她不由自主地想摸一摸肚皮。這大冷天,她中午只啃了一個乾麵包,身裡身外都透著涼氣,這些人會不會很淳樸熱情地請自己上火炕喝一碗熱湯?
「叔,人來了。」少年笑著擠進小屋的牆角,那裡,靠著窗臺站了三四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還有一個很小,七八歲的樣子,大概是鄰居家的小孩來這裡玩。
許盈站在門口,向裡面探頭看看,一個端著飯碗五大三粗麵目很有些……猙獰的壯漢下了火炕,出來看看她,「就你一個?」
「嗯。」她點頭,努力提高聲音,「我是勞動力市場12號窗口介紹來的,說這裡有一份發傳單的活兒,按小時計費……」
「是按天,不是小時。」男人打斷她。
她愣了愣,「可人家說是按小時,一天兩個小時,給二十塊。」所以她每天上午參加電算班,才想找一份下午的小時工。
「我這兒是按天,半天七塊,一天十五,你要是提前發完,就能回去。」
許盈迅速盤算一下,要上十天電算培訓班,正好有兩個週末,共四個整天,這樣算倒也可以,便點點頭,「也行。」
男人進屋從角落的一架老式櫥櫃裡拿了一疊窄小的紙單,又走回來,「查一下,半天要發六百張。」
許盈有點猶豫地接過看了看,「是煤氣廣告單?」中介所不是說藥品廣告嗎?騙人!
「對,東邊有一片住宅樓,你到外面看一下就知道,今天先發那邊。」
「哦。」許盈應了一聲,心想這兒人生地不熟,上哪去找北去?還東呢!待會兒出去看看再說。
「你會不會發?要斜插進防盜門裡面去,露出四分之一的紙尖,我好檢查,不然誰知道是發了還是扔了?」壯漢在自家門縫做示範。
僱主一定被糊弄過!許盈想著,又應:「哦。」
「本來還有幾個人在我這發傳單,你來得晚,他們下午都出去了,明天你早點過來,我讓他們帶你到各處小區裡去。」
她再點頭,「嗯。」
「你最好騎輛車……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會。」她頓了一下,「可是我沒有車。」
「那……再說吧。」僱主顯然是著急回去吃飯,「你下午先發這些,明天再過來。」
「發完以後,再過來結錢嗎?」
他不耐煩了,「三天一結,現在著什麼急?」
許盈又愣了,「可、可是我來前,窗口說一天一結。」
「我這兒是三天。」僱主強調,「來我這兒的都三天一結,放心,不能糊弄你。」
「喔。」
她再看看屋裡,火炕上一個人笑著說,「不用怕,欠不了你的,去發吧,外面下雪,發完了早點回家。」
心裡一暖,許盈也笑,「好,那我明天再過來。」
僱主便道:「行,先交二十塊錢押金。」
哎?
◇◇◇
下午一點半,許盈站在某區住宅樓下,哀嘆著僱主家太不淳樸熱情,別說主動送她一碗熱湯喝,還要去了她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做押金,說是以防萬一,呸!她唸書時,可是一等一的誠實孩子,從來都不幹說一套做一套的事,答應了發到住戶的家門裡,就絕不會發到垃圾箱去!
僱主倒還算厚道,說今天有點晚了,又下雪,就發五百張好了。她偷偷感激了一陣,便把沒有主動送她熱湯喝的怨念暫時拋到腦後去,直到進了這片住宅區,寒風飛雪肆虐,身上冷了,哀怨才又冒出頭。
快速算算,五百張,要發五百戶,一層三戶,每單元七層就是二十一戶,一棟樓四個單元,共八十四家,那麼……大概需要跑六棟樓,最好在五點前回家,不然天就黑了。
行動!
剛跑進第一棟樓一單元,就見牆上用粉筆明晃晃寫著——亂貼小廣告者,打折你的狗腿!
她默然一陣,瞄了眼單元戶裡一樓的三戶人家,防盜門上補丁累累,都是些「省心搬家全市價格最低」、「抽馬桶下水管道隨叫隨到」、「××防盜門萬家平安」、「製作鋁合金門窗」、「上門打針」……之類的小豆乾,密密麻麻貼了防盜門整整一週,很良心地留下中間部分給住戶過年貼春聯福字。小塊的不乾膠廣告一張壓著一張,底下舊,上面新,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積累的。
她慎重掂量一會兒,轉身退出去,去二單元。
二單元情況依舊,只是牆上沒有可怕的恐嚇語,於是,她走到一戶門前,將煤氣傳單插進防盜門縫裡。很好,非常順利。只露出四分之一的紙尖,完全符合要求!
順手摳摳門上的一摞廣告貼,粘得還挺結實,再摳摳,忽聽門裡有響動,她嚇了一跳,趕緊往二樓跑,散發廣告不是件討喜的事,萬一捱罵就糟了。
還好那家人並沒有出來,她壯壯膽,繼續在二樓努力,這一單元的防盜門都是一個類型,很容易在門縫裡插進去,快速爬完六層樓,便有十八張廣告單解決掉。
出了二單元,手裡的小傳單並不怎麼見少,許盈吁了一口氣,準備向下個單元進發。
樓外小棚子前,有個人正在低頭鎖自行車,不經意地抬眼瞧過來,許盈本也沒在意,她若在街上見了發傳單的人,也會好奇打量兩下,可當那人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三秒還沒移走時,便有些惴惴起來,常聽人說有樓道色狼,該不會那麼巧就叫她遇上了吧?
這下雪天,也沒什麼人在外頭走動,現在的人又都各掃門前雪,真要出了事,誰能理她?而且,那個……她雖然跟美女掛不上邊,好歹也有人誇她生得挺秀氣可人……呃,這好像是自家媽媽說的,誰的孩兒誰不愛?稱讚的話打幾分折扣也有可能,唉,真是不想承認這種事實啊!
她有點脊背發涼地進了三單元,踩著地上七零八落的小傳單,什麼「治肝炎腎虛大型義診××男寶生龍活虎」之類令人面紅耳赤氣也不是罵也不是的彩色廣告單扔得滿樓道都是,許盈努力將愧疚感扔進太平洋淹死,繼續為今天的七塊錢奮鬥。
從樓洞出來,小心往外頭瞄了一眼,那個人還沒有走,在灰色天幕飄灑的雪花裡,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看見許盈望過來,就轉過臉,看向別處。
許盈心裡一定,不安頓時消散,想來那人應該在等誰,如果有什麼不軌,早就過來搭訕了。
呵了呵手,向這棟樓最後一個單元進發——
從六樓下來,身上已微有些汗意,她攏攏衣上的帽子,有點悶,卻不敢摘下來,出了汗再見風,感冒可不是件好事情,以她創下兩個月感冒四次的記錄來看,今年入秋後還沒有傷過風真是幸運之極。
又向身後望,那人仍站在那兒,離得遠了,看不清他是否往這邊瞧。許盈掂掂手裡的煤氣單,顧不上胡思亂想,便往其他幾棟樓跑。
剩最後一棟時,已經是氣短心跳腿發軟,頭有些暈暈的,嘴裡幹得要命。許盈自嘲笑笑,她在家雖不算嬌生慣養,但也從沒吃過什麼苦。這種大雪天發傳單的活兒,要是讓爸媽知道,說不定會罵她自討苦吃。
天馬上就要黑了,這裡偏僻,再晚恐怕不安全,而捏捏手裡薄薄一疊紙,又不禁咬牙,既然應了別人,就不能敷衍……
去!這什麼破門?外頭幹嗎包一層塑料啊!害她無處下手,根本沒有縫隙可插傳單,仔細看了看,釘著的木板與塑料布間有一絲小縫,好,就是這!
手剛在第二戶門頂摸索一下時,聽得身後有個聲音說:「還沒發完嗎?」
許盈詫異回頭,見一個人站在樓洞口,樓道里暗暗的,看不清他的臉,許盈心念一轉,不由自主就想到那個在雪裡看她的人。
那人走過來,拿過她手裡的傳單,在門上找著空隙,「你念幾年級了?怎麼出來發這個?」
「我、我畢業了,還沒有工作,先找個零工做做。」許盈有點呆滯,她好像不認識他吧?
「畢業?高中還是技校?」
許盈心裡有點竊喜,她還水嫩到看起來像個高中生嗎?「不,我念大專,今年剛畢業。」
那人像是有些驚訝:「大專出來發傳單?」
「有什麼奇怪,現在的工作多難找啊,沒個兩年經驗人家根本不要你。」許盈垂頭喪氣地咕噥,「都聘有經驗的,哪個學生一畢業就有經驗?又不給人實習機會,以為那些有經驗的人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他靜靜聽著,又問:「你學什麼專業?」
「會計電算化。」
「這個專業確實需要經驗。」他點點頭,「有了經驗會比較好找工作。」
許盈贊同地應聲,盯著他手裡的傳單,這麼一會兒已經到四樓了,他不是要一直替她發完吧……慢著!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來。
「你認識我嗎?」自己好像沒見過他,要說曾經是校友倒也有可能,從前常有別人認出她來她卻不記得對方是誰的尷尬事。大專三年,班裡的同學還沒認全,這種狀況誰聽說都會對她大加嘲笑。
他轉頭看她一眼,「嗯,你住在昌邑區建華衚衕,我以前……在那兒住過,所以認識你。」
「哦。」許盈放下心來,他說得分毫不差,老鄰居多的是認識她而她卻不識得的人,這個……她小時候的確是淘氣了一些,上房頂下菜窖爬樹爬電線杆領著一群毛孩子瘋是常有的事,前院劉家那個小混蛋的腦袋曾被她用玻璃片狠狠劃了一下子,那時她也不過才七八歲,還被老爸踹了好幾腳,至今記憶猶新。
她有點無措地跟著他上了六樓又下來,剩下的那些都是他代勞的,想要說「我自己發好了」,卻含在舌尖說不出來,只能被動地跟在他身後走走停停。最後還餘下十來張,是中途實在插不進門縫裡只得放棄剩出來的,見他停在樓洞口的住戶信箱前,將傳單一張張投到幾乎已經廢棄掛滿灰塵蛛網的小箱裡,許盈愕然張口:「這樣也行嗎?」
「有什麼不行。」他隨意道,「你明天還發不發?」
許盈愣愣點頭,「發。」
「還是這兒嗎?」
「也許吧。」許盈心裡一動,「聽僱主安排。」
「還是這個時候?」
心裡又是一跳,「嗯……對。」
「我在這樓前等你。」黑暗裡,他的笑有些模糊,「你發不完,我幫你發一些。」
許盈囁嚅著卷弄揹包帶:「不用了……」
「發幾天就算了,去找一份對口的工作,這個不適合你。」
「我……沒關係啦,鍛鍊一下吃苦能力也不錯。」傻笑兩聲,許盈訥訥地說,「太嬌慣不好,吃點苦,對以後工作也有益處。」
「嗯。」他點頭,「天黑了,你快回去吧,你家那麼遠,坐公車恐怕也要半個多小時。」
「是四十五分鐘!」許盈抱怨,「尤其那個可恨的1路車,小型車多得很,大型車卻只有幾輛,我用月票,小型車不收,只好等大車,總要等很久!」
「我給你零錢,不要等大車了,早點回去,那邊路黑不好走,又是小衚衕……」
他邊說邊從身上掏錢,許盈瞠目,趕緊退了兩步,「不不,我身上有車錢,你、你別給我錢!」她轉身就跑,「我先走了……」
聽得身後喊她,她更是嚇得飛快逃竄。拜託拜託!千萬不要追過來!
一直出了樓區,仍不敢停,接著往前跑,前面出現燈光,是寬闊的馬路,對面就是公車站。
心突突地跳著,後頭並沒有人跟上來,她這才鬆了口氣,放慢腳步。剛才跑得急了,肺有點供氧不足,不由拍拍胸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定了定神,拖著有點發軟的腳往公車站走去。
◇◇◇
推開家門,撲面而來的是燻暖而溼潤的水蒸汽,爐灶裡的火露過爐圈隱隱閃著鮮紅的光,老式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滴著水,下方的小盆裡已積了淺淺一盆底,廚房裡25W的燈泡昏黃地亮著,一切熟悉而溫暖。
還是家裡好啊!許盈幸福地深吸一口氣。
「怎麼這麼晚?」南屋窗簾撩了一下,親愛的母親大人懶得動,直接喚道,「小君,給你姐熱熱飯!」
威嚴的戶主推了南屋門出來,「小君都高三了,老支使他幹什麼,讓他好好學會兒習。」進了廚房,把煤氣點燃,鍋裡尚有餘溫的菜不一會就傳出香味。
「今天又回學校機房練打字去了,機房老師不知道我都畢業了,一個勁兒誇這學生真好學,全校也沒這麼用功的。」許盈笑眯眯地拍拍老爸後背,進了北屋將揹包放下,順便掐了小弟一下,低聲笑罵,「死小孩,又偷看電視!我都抓著你第八次了!」才一進門,就瞄見北屋窗上的臉孔晃了一下隨即消失,顯然是這小子聽得動靜立即貓了回去,可惜動作仍是不夠快,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嗯,多練習練習好,以後工作,英語和電腦這兩門用得最廣,電視裡都報了,現今最熱門的行業就是英語、計算機……」
戶主的長篇大論又開始了,許盈暗自翻個白眼,將灶上的水壺拎下來,倒了半臉盆熱水,凍得透涼的雙手慢慢探進去,撐在盆底,呼吸、吐納,一個字:爽!
半接話半反駁地跟老爸扯著話題,洗了臉,將熱好的飯菜端進北屋,戶主夫人從炕上半探出身子喊話:「哎,電視劇開演了!」於是,戶主的長篇演講終於告一段落,照舊囑一句「看著你小弟好好學習,別跟他瞎鬧」,便回了南屋與老妻共同為電視劇收視率貢獻力量去。
門,一如既往關得死緊,洩露不出一絲讓高考複習生心猿意馬的聲音。
許盈給了小弟一個憐憫的眼神,「再熬熬,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少年贊同地點頭,「是啊。」慢條斯理地從小桌底下摸出一本漫畫,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許盈見怪不怪,想當初她也是在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日子裡熬過來的,周圍的同學是不是名副其實地三更燈火五更雞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可是靠著漫畫小說支撐才沒有在九點鐘就睡得像死豬一樣。
「今天怎麼沒上晚自習?」才六點半,居然比她回來還早。
「停電。」許君痛快回答,「有兩個被老師罰站的學生拉了電閘,我們老師不知道,還以為又是電壓不穩,就放學了,結果五分鐘後她追在我們後頭喊『回來』,但沒人理她。」
「完,這兩人明天要倒黴。」許盈頓了一下,「君君——」
「幹嗎?」
「姐姐今天……」她傻笑,「有陌生人搭訕哎!」
「色狼?」小弟眼睛一亮湊過來,「長得帥不帥?還是很猥瑣?有沒有說『小姐,賞臉喝個咖啡好嗎?』」
「沒有,他幫我發廣告單。」她去打零工的事只偷偷告訴了小弟。許盈得意洋洋,「你姐還是有點魅力的嘛!」
「去!原來是善心大發,我還當真有人會注意你。」許君滿懷同情,「姐呀,一定是你面黃肌瘦太像小白菜,人家可憐你才助你一臂之力。」
什麼屁話!許盈撲上去掐住小弟脖子晃晃晃,「他還要給我錢坐公車,他明天還約我一起發傳單,是我被嚇得抱頭鼠竄,你這笨蛋!」
「救命啊——」
許盈勒住小弟嗚咽:「可是我太膽小了,居然一句義正辭嚴的話都說不出來,還沒有將一句『先生,你搭訕的方法太老套了』丟在他臉上就嚇得落荒而逃,嗚嗚……姐姐實在太丟臉了……」
許君翻著白眼:「難、難道他說——小姐,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應該不會,你這種母夜叉似乎不太常見……啊!」
一拳揍得他嘔血,「言情小說看多了你?少翻我的書,有空多學習,考上好大學,好大學裡美女多,你就不用老是偷瞄電視滴口水。」
「人家都說美女集中在文科院校,理工科的女生個個都像恐龍。」許君沉思起來,「你說我報考時需不需要參考一下前輩的意見?」
「他說他以前在這兒住過,可我記性太差,早就記不得了。」許盈煩惱地拿小弟當面板捶,「他說明天等我,天哪,那個小區還有兩棟樓沒發,肯定是不能去了,但是周圍我又不熟,又沒有自行車,不如你的車給我騎,你走路上學。」
「不借。」
「借我吧借我吧,賺了錢我請你吃肯德基。」
「還要一套《灌籃高手》。」
「給你死!」許盈怒上心頭拳打腳踢,「我要爬六棟樓五百級臺階才有七塊錢拿,居然敢獅子大開口?我容易嗎?」
「不容易不容易,哎呀我錯啦……」
「你們兩個鬧夠沒?」
南屋傳來戶主一聲怒吼,姐弟倆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平靜一會兒,還好沒有飆過來揭兩人的皮,許盈明智地左手拿著饅頭右手端著菜碗退出是非之地,「我去南屋吃。」
許君看著她,輕聲道:「姐,太累的話,就別去了。」
「沒關係,一定要請我家弟弟吃上肯德基!」
許盈笑眯眯,本想做個勝利手勢,無奈雙手不得空,只能作罷。左腳拐上門,再用膝蓋撞嚴不留縫,想著明天要怎樣避開那人才好,不由大傷腦筋。
◇◇◇
星期天。
天氣很好,晴朗乾燥,只是快入冬了,空氣寒冷清冽,即使沒有風,臉上也能清楚感覺到寒氣從毛孔襲入,微微針刺的疼。
許盈身上卻一個勁兒冒汗,按了樓梯扶手,閉一閉眼,奇怪,明明從第二個半天就已經差不多適應了,怎麼今天還會頭暈?想來想去,大概是貧血,本來據報道,大多數年輕女性都有輕微貧血的症狀,但她從來都不是健康寶寶,每一季流行感冒準少不了她,高三時又差點因貧血而住院,從此凡身體不適,一概認為不是又感冒了,就是貧血的毛病又發了。
倒黴,今天還真不是普通的不舒服!
早上忽然發現來例假了,但還好是第一天,應該不要緊,摸了包衛生紙就騎了老媽的自行車來西關區,從家到這邊要騎一個小時,老式的衛生紙有點硬,騎車子硌得好難受,咬牙撐到西關,千辛萬苦找了家公廁,才知道尾椎那裡磨破了皮,天又冷,肚子隱痛,衛生紙要一個小時一換,破皮的傷口刺刺地疼著,跑了三棟樓就有點頭重腳輕了。
看看快中午了,許盈從揹包裡摸出一袋方便麵,撕開包裝啃了兩口,疑惑不已,當初在學校時,最喜歡在上晚自習前啃一袋方便麵了,怎麼今天忽然發現它又幹又澀這麼難以下嚥?
再咬一口,還是咽不下去,但下午還有六百張,沒有體力哪裡能支持下去?恨恨地想著,要是小弟知道她這樣辛苦,看他還忍不忍心等著吃她的勞動成果!
好不容易嚼了小半袋,振奮一下精神,今天晚上發完就是第三個整天了,可以去僱主那兒領第一次的錢,想著可愛的鈔票,心情頓時好上不少。如果動作快一些,就能早點發完回家,磨破的地方上點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實在不方便,乾脆就不過來了,後天再說。
思量完畢,又繼續奮戰。瞪著一層僅有的兩戶人家,心裡將樓房設計者罵了百遍千遍,這些吃飽了沒事撐的,為什麼一層只安排了兩戶啊?害她一層少發一戶,七層就少發……喔,這群騙飯吃的混蛋,為什麼只蓋了四層?害她要多跑一個小區啊!
還有,這小區裡安的什麼殺千刀的防盜門?連張薄薄的廣告紙也塞不進去,做得這麼嚴絲合縫幹嗎?也不怕熱脹冷縮夏天打不開門!
門裡驀地一聲狗叫嚇她一大跳,拍拍胸口,狠狠從門底縫隙擠進去三張,這狗眼看人低的,多賞它兩張!好在這一家是自制的木門,底隙很寬,甚至能看見屋內小狗的白色爪子。
「再叫,剁了你做狗肉火鍋!」
許盈隔著門恐嚇,想想又忍不住自顧發笑,轉身下樓。一個人正踩著階梯往上走,許盈本想視而不見地與之擦肩而過,那人卻停下來,看看她手裡的傳單,開口:「週日也要發嗎?」
偶爾會在樓道里碰上和藹的人,微笑問一聲:「發什麼廣告?」一句半句善意的話總是叫人心頭熨帖舒服,寒冷的冬天也會因此而溫暖起來,許盈喜歡遇上這樣的人,便會回應一個笑容一個大力的點頭。
可是,這個人平平常常一句話,她卻有點笑不出。
「呃……對啊,週日是整天,當然不能浪費,平常只能發半天的。」拼命在腦裡翻找那人面孔,到底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哦。」他點頭,又問,「前天下午你沒去,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你。」
許盈心裡哀叫一聲,慘了,真的是他!
不會這麼巧吧?
「那個、第二天下午臨時多上兩節課,太晚了,就沒去。」她要再敢往那個小區去,就是豬!
「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現在在上電算培訓班,考會計證必須還要一份電算證。」許盈氣罵,「一點用處都沒有,就是變著法子賺我們的錢!」
他聞言,笑了一笑,「我家就在樓上,可巧你發到這邊來,上去坐坐吧。」
許盈心裡「咚」的一下,儘量保持笑容,「不用了,我要下午三點之前發完,好去結錢,嗯……時間挺緊的,嗯、每一層只停留十秒才來得及。」誰認識他啊!到一個陌生男的家裡坐?她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基本常識還是有的。
此刻樓道里光線尚足,才有機會看得清楚一點,此人……嗯,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性別,男,面目端正,不像壞人……以她的目力,也只能看出這麼多了,所以一向佩服公安機關的證人,能記住他人什麼衣物鞋子樣貌特徵,要是她,絕說不出上一秒鐘走過去的人衣服顏色。
那人又是一笑,「還要計算每層停留時間!」
「對……」有什麼奇怪,算準時間才能掌握好節奏,雖說一整天,但除掉用在路上的時間,各棟樓之間的距離,在門上找空隙,插得穩妥,都是耗工夫的,不計算好怎麼行?可是看見他笑,像是有點忍俊不禁的樣子,許盈也忽然覺得自己傻氣了些,不由也跟著笑起來。
「我上樓放好東西,幫你發一些吧。」
他徑自往上走,許盈愣愣地跟著,拒絕的話死死黏在舌上就是脫不了口,只得看他拿出鑰匙,插進一戶防盜門的鎖孔。門乍開,一張小傳單輕飄飄掉下來,他及時接住,回頭笑了一笑。許盈暗自愧疚,樓道里的小廣告其實是很擾人的,無孔不入不說,還影響環境衛生,更曾有人抱怨家裡孩子獨自在家時,聽得門外有陌生人的響動,嚇得驚慌哭叫。但她接了這份零工,卻無法顧及那些怨言批評,蒙著良心成為危害市容整潔的一分子。
「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他說著,在門口換了鞋,把提著的東西拿進廚房。
許盈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目光一下子落在客廳玻璃茶几下層的一個小瓶上,拼命瞪拼命瞪,它的樣子……長得好像紅藥水哦!磨破皮的地方又隱隱刺痛起來,嗚嗚嗚……為什麼會是那種難以啟齒的地方受傷?就算回了家,上個藥也很不方便啊!
視線轉了轉,又落在沙發旁邊的電話上,見他從廚房出來,許盈鼓起勇氣:「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打吧。」他很快地點頭。
電話放得並不遠,許盈邁進門內,不敢往裡走,探長身子就能夠到話筒,只是按鍵有點困難,主人便善解人意地將機座拿到許盈跟前,她感激地笑笑,撥了一組號碼打出去,說了幾句話,神情便沮喪起來。
「唉,僱主說他過會兒要出去,我就不用到他那兒去了,這回時間夠用了,可以拖到四點鐘。」她唉聲嘆氣,「看來只能後天去結錢了!」
主人笑笑插了一句:「我幫你發,分我多少?」
許盈啞然,她不用他幫忙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