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病來得突然,去的也很突然。幾乎是瞬間,身體裡一鬆,就覺得一下子好了。
除了被人監視的感覺回來了以外,我的身體的確也在變化著。
我在病好了一個星期以後,就總覺得身體裡有一些能量的躁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不過只要使勁幹活,這種躁熱就會退去。於是我只好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跑步,因為不能自己跑的太遠,就圍著我住的地方一圈一圈的跑,跑步是最有效的全身運動,也能夠讓我把這種能量發散出來。跑了一個多星期,我必須要越跑越快才行,不然就覺得難受。最後跑的速度之快,我都覺得有些吃驚,我好象從來不認為我能夠跑這麼快,並且還不覺得累。
其實我身體一直都很好,這場病以後我身體好象越發的好了,除了跑步以外,我還搶著幹最重的活。不過這到得到了隊長的表揚,說我克服了困難,值得表揚。
不過我的心情還是非常的糟糕,我每天都會想到要自殺,不想活了。這讓隊長很提防,大隊裡面如果有人自殺,隊長的責任會非常的大。前段時間紅門大隊自殺了一個女戰士,紅門大隊的隊長都撤掉了。所以,我現在有人專門負責盯著我,還要給我做思想工作,這讓我更覺得難過,想死都這麼難,還要打報告批准才能自殺似的。
除了體力在增長之外,我身體上原本留下的一些傷疤,也居然慢慢的在消失。我曾經幹活的時候被尖銳的玻璃劃傷過,傷口很深,但是隻流了幾滴血以後馬上就止血了,第二天甚至只有一個小小的傷痕了,又過了兩天,連傷痕都沒有了。
同時,我覺得我的身手也逐漸的敏捷起來,總有蹦上牆頭的衝動,最開始還不能一下子扒上兩三米高的圍牆,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一跳,手攀上牆頭就能順著翻越過去。不止如此,我還能象猴子一樣從一棵樹蹦到另一棵樹,身上的勁都好象使不完一樣。
病好了之後的一個多月,在隊長一再的叮囑下,我才終於重新歸隊。自然又見到了龐怡巧和趙德民他們,看到他們我稍微平靜了點,也沒有勇氣再去又吵有鬧的。只是不說話罷了。趙德民找我沒話找話,我也沒有搭理他,嘴裡只是哼哼了幾聲,也不管他。龐怡巧還是屬於見了我就儘量躲開,每次她躲開,我的心裡就一陣痠痛。不過也奈何不得。
這樣過去了兩個月,龐怡巧才和我說了第一句話,她說:“趙雅君,隊長叫你過去一下。”
我知道這是隊長故意的,儘管龐怡巧說的完全是一句廢話,但是還是讓我激動了一下,甚至有點想哭,滿肚子的話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從此以後,我和趙德民、龐怡巧的關係才算正常了一點。不過也開始經常遠遠的看到趙德民和龐怡巧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儘管難受,卻也無可奈何。只覺得活著真的沒有什麼意思。
而這幾個月的時間,我除了身體越來越敏捷,力量越來越大以外,我經常還被不斷湧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包圍著。就是在我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感覺到我曾經經歷過,然後就停止在現在。這種感覺每天都有好幾次,最多的一天有十幾次,時間也是不等,有的時候覺得整整半天的事情我都經歷過,有的時候覺得剛才開門的那一刻經歷過。
被人監視的感覺也從來沒有消失過,有的時候顯得特別的強烈,但是因為很小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所以我也不是特別的害怕,只是覺得自己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有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也總覺得窗戶外面有眼睛正看著我,不過我不管用多快的速度起身觀察,也始終沒有發現蛛絲馬跡。
還有一種變化也不得不提一下,就是我總是莫名其妙的被吸引到一些人群聚集的地方,因為我覺得這群人裡面好象有我的“同類”。這種同類的感覺很奇怪,是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好象有什麼熟人在人群當中。不過我找過來找過去,儘管知道里面肯定有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是我想找的人,但是我卻不能確定是誰。
這種感覺也在不斷的提升著,逐漸發展到能夠感覺到有“同類”在接近我,但是距離卻無法判斷,有時候會突然回身觀察後面的人,讓後面的人嚇一大跳。不過,真正和某個人近距離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卻無法鎖定在一個人的身上,好象距離一近,就被什麼東西隔離了一樣。
我發現,這個城市裡面有許許多多我的“同類”,但是我並不能確定哪一個人就是我的“同類”,每個“同類”的能量感覺也盡不相同,如果非要形容,這種不同能量的感覺就好象一些聲波,頻率似乎是不同的。不過,我相信一般人沒有判斷這種聲波的能力,而我卻有。
我有時候會蹦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我是不是不是人?
不過想到這裡我又會問自己,那我不是人,我是什麼?妖怪?好象我真的有點象妖怪,如果我真的是妖怪,是不是我更加不能被大家接受而活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我很小心,我從來不和任何人講我的這些感受,我跑步和其他的鍛鍊也是儘可能的躲著人,並盡力的控制對“同類”的感覺時,不要表現的很明顯。
說是這麼說,但是,我的不辛還是因為我的這些身體變異的情況來臨了。
有一天我被隊長請到房間,身邊還有幾個指導員。
我們前進大隊的隊長是個好人,30多歲,家庭出身非常的好,人其實也是很和氣的,但是隊長對於執行中央的任務,以及南海市的革命任務,從來不打任何折扣。說老實話我很佩服他,從來沒有看到他的意識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隊長的名字叫王行志,並不是南海人,而是隨父母在少年的時候落難到了南海,當過兵,立過功。不過腿被打瘸了,走路一高一低的,退伍下來以後就留在了南海最大的兵工廠當工人。武鬥的時候我們保林派首先佔領兵工廠,就是王隊長的主意。
大家的表情都很嚴肅,王隊長叫我在對面的椅子坐下,他們幾個則坐在辦公桌後面。我覺得氣氛很不對,這好象不是簡單的聊天。
果然,王隊長首先說話了:“趙雅君,你知道為什麼要找你談話嗎?”
我說:“不知道啊!”
王隊長繼續說:“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說:“真的不知道。”
旁邊的一個指導員,姓張,猛的說:“趙雅君,你最好老實點!”
王隊長壓了下手,示意那個指導員不要說話。
王隊長說:“趙雅君同志,黨是關心你的,大家是革命同志,是革命戰友。如果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可以說出來嘛。大家還能幫你想辦法。”
我驚訝了一下,說:“王隊長,我挺好的啊。”
那個張指導員又跳起來,這個人的確政治素質過硬,就是脾氣不是太好,吼道:“好什麼好!”
張指導員旁邊的錢指導員拉了他一下,很和氣的說:“趙雅君同志,你最近是不是覺得自己不太舒服啊?”
我說:“沒有,我真的挺好的,能吃能睡。”
張指導員哼了一聲,也不說話。錢指導員向王隊長示意了一下,王隊長點點頭,讓他繼續問下去。的確,錢指導員是全隊文化素質最高的,是大學生。
錢指導員說:“既然沒有什麼不舒服,怎麼這麼多同志向我們反映你的行為有點反常呢?”
我腦袋裡馬上就回想起因為我感覺我有同類,老是東張西望,到處搜索的樣子,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說:“不是反常,而是我感覺……”說到這,我不知道如何說下去了,總不能說我感覺到有“同類”吧,以及感覺到有人監視我吧。
王隊長把話接過來:“感覺到什麼?”
我把話吞回去,吞吞吐吐的說:“我感覺……唉……可能是我神經過敏!”
錢指導員哈哈一笑:“大亮天的,有什麼神經過敏的?”
這個錢指導員真是逼的我無話可說,我額頭上冷汗直冒,我知道,萬一我說不好,可能真會被懷疑成特務。
因為南海特殊的地理位置,最近的地方離金門只有兩公里,所以,南海向來就是防範特務的重鎮,這裡的黑五類,一半都是特務頭銜的。
我結結巴巴的說:“可能,上次打架,我媽過世,我神經敏感。怕……怕人說我。”
張指導員啪的一拍桌子,把我嚇的一抖。他罵道:“你人正,還害怕人說你?我告訴你,你今天給我老實交代!”
王隊長說:“張指導員,我們也不能冤枉了革命同志嘛。”
張指導員又重重的哼了一聲,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話說到這份上,其實是他們已經有所判斷了。
我必須要承認一些事情,我說:“王隊長,我知道我最近有點反常,我精神上有問題,前幾個月受了一些刺激,晚上睡不著,總覺得有人盯著我,我……”
錢指導員打斷了我的話:“你覺得什麼人盯著你。”
我急忙說:“我真的不知道誰盯著我,我是感覺而已。”
張指導員又重重的哼了一下:“胡說你的八道!有人揭發你每天早上起來跑步,還看到你翻牆翻來翻去的!身手敏捷的象猴子!你這是搞特務訓練!”
我連連擺手,我寧願自殺,也不願意被冤枉成特務,再我心目中,被冤枉成特務比死還要難受,說道:“我不這樣,我真的難受的很!”
張指導員又重重的把桌子一拍:“放你的狗臭屁!”
錢指導員還是笑了笑,說:“趙雅君同志,就算你是鍛鍊身體,那你為什麼總是到處找什麼東西呢?你要知道,多少同志都覺得你鬼鬼祟祟的,你要找什麼東西。”
我很冤枉的說:“如果我是特務,我也不至於做的這麼明顯吧。”
我話一出口,就知道糟糕了,用如果我是特務這句話,在那個時代基本上就是說我是特務。
果然,所有人臉色都一變。
王隊長的聲音也尖銳了起來:“趙雅君同志,你是不是特務,我們自有判斷!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不要自掘墳墓!”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
張指導員已經轟的一下站起來,指著我說:“不用再問了!趙雅君!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以為你裝瘋賣傻就能躲過去了?”
我張著嘴巴,手足無措,說:“我不是,我不是。”
錢指導員也皺著眉頭說:“趙雅君,從你父親趙清途回南海,我就發現你有反常,絕對不是你生病鬧的精神問題。你問問你自己,你是不是早就背叛了組織!”
錢指導員說的沒錯,我的確在內心中已經背叛了組織,儘管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但是我知道,只要找到機會,我一定會尋找我自己想要的新生活的。甚至,我還想殺掉現在的紅衛兵的榜樣王山林,甚至還懷疑我們的教育、思想、理念是不是正確的。我只是沒有明顯的表現出來而已。
我腦中閃出一個的身影,趙德民!難道是他揭發了我的這些想法?我只和趙德民說過我的這些想法。我腦袋嗡嗡的亂響,趙德民的身影在我腦海中盤旋不已。我的理智告訴我,不是趙德民,絕對不是趙德民。
我把頭一低,不說話了。
王隊長站起來喊道:“劉驊,你進來!”
劉驊帶著幾個前進大隊的人就衝了進來,王隊長吩咐:“把趙雅君關起來!”
劉驊很樂意的把我拉起來,一起把我推出了房間,一路上推推攘攘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在路邊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大家都應該很清楚,我被大隊認定為可疑份子,我自己也很明白。
我被關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裡,連燈都沒有,又潮又臭。
人生的光亮已經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這個時候,是1971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