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不合邏輯
廳裏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定又開始了,我是中級職稱評委。馬廳長見了我説:“小池,聘書拿到了?”我站住了恭恭敬敬説:“拿到了。”他説:“當個評委沒有經濟效益,還算是個榮譽吧。”我説:“組織上信任我,我盡力把工作做好。”他説:“評職稱不是光看業務,那些政治上表現不好的人,關鍵時刻立場不穩的人,業務再好,都要考慮考慮。改革開放了,政治還是要講的吧。”我明白他指的是去年跟舒少華跑的那些人,我説:“那些沒有組織觀念的人,他就算有那麼一點點業務水平,又有什麼意義?這是方向問題!讓他們上去了,那不是對破壞安定團結的人的鼓勵?別人我管不了,我手中這一票,我還是會嚴格把關的。”我又擔心別的評委不配合,説:“我不會辜負組織的信任,可是十一個評委,我只有一票呢。”他説:“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討論的時候,總要有人站出來説話,形成一種積極的氣氛。”我説:“其它評委的人選,不知道組織上考慮了沒有?”他不説話,我也不再説。接受了這個任務我壓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務對不起組織,又感到要自己出面去扮黑臉,這實在不是我池大為所擅長的。這事一定要做,再做不出也要做,這是絕對命,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有一種周身的血倒着流的感覺。我的血液在皮膚之下湧動,由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原因改變了既定的流向,像長江之水從東海之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流向巴顏格拉山脈。想想我池大為能有今天,這個黑臉能不唱嗎?讓一千一萬個人不高興那不要緊,他們不高興又如何?也只好不高興罷了,可千萬不能讓領導有一點不高興啊,他不高興,我的一切在一瞬間都完了。我想了好幾個晚上,在討論的時候怎麼才能既把握住方向,又做得比較含蓄,黑臉不要塗得太黑。我反覆推敲也沒個完美的方案,做個人真難啊。
這天晚上莫瑞芹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小莫説:“池處長,這是我表弟賴子云。”我知道這個人,是舒少華帶出來的研究生,去年也簽了名,是狙擊的重點對象。中醫研究院不願做惡人,把他的名字報到廳裏來了。我對賴子云點了點頭説:“沒想到小莫你還有個表弟在研究院,沒聽説過這個名字!”小莫説:“池處長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求過你,今天要給你添麻煩了。”我説:“小莫你叫池處長就見外了。我們誰跟誰呢。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説:“那我們開門見山,我就是為他評職稱的事來的。”我望了賴子云説:“他今年評職稱?材料報上來沒有?”賴子云説:“本來研究生畢業二年自動轉中級,我今年是第三年了,去年也不知為什麼,把我的名字劃掉了。”小莫説:“他去年犯了一個錯誤,在那封信上籤了名。他是舒少華的學生,不籤也不行,其實他自己對誰也沒有什麼成見。”賴子云説:“評不上職稱,當不了主治醫生,你水平再高沒人掛你的號,你的號一塊五一個也沒人掛,教授號五塊錢一個還要清早來排隊,人家只看你是哪一級,也不管你水平多高,我總不能站在掛號的地方去説自己是誰吧?有時候我坐在那裏就乾坐一整天,你説人坐得住?工作量沒有,獎金就沒有,我還要吃碗飯吧?”小莫説:“真的想請這幾個評委講點良心呢。池處長我們這麼多年的關係了,你幫他一把就是幫我一把。”我説:“我手中只有一票,還有十票我管不着。”小莫説:“我們今天只拜你這一張票,其它人我們一個個拜到,相信大多數人還是講良心的吧。”我覺得小莫在機關也呆了這麼多年,還是不知機關的根底,在中國活了一輩子,還是不瞭解中國,還真的以為評委是什麼説話算話的大人物呢。他們的投票權又是哪裏來的?他們不對權力來源負責行嗎?你想請他們講良心,他們哪裏有這個自由?我説:“其它評委那裏你們也去看看。”我想把壓力分散到別人那裏去。小莫説:“我這個表弟是一塊死硬的石頭,我拖他來他還不肯來,我説送點東西,他還抓住我的手。”賴子云説:“送東西花錢我不要緊,我提着東西就更沒勇氣進那張門了。”我説:“你表姐跟我是什麼關係,還送東西?”又説:“這次報上來的材料都很過硬,報主治醫生的都有幾篇文章。”我想給自己留點餘地。賴子云説:“要是別人成果比我多,我沒評上我吭也不吭一聲。”小莫説:“你上次不在那封信上簽名就好了,不知天高地厚。”賴子云脖子一挺説:“我的導師要我簽名,我不籤?再説,提意見是合法的,羣眾有這個權利。寫匿名信反映情況都不犯法,何況不是匿名信?退一萬步就算錯了,你不接受是一回事,我提意見的權利還是有的吧,這是憲法規定的權利。”小莫説:“你看這個蠢人,把書上寫的東西往現實中搬,那搬得?你看這個書呆子還扭着脖子在這裏辯,生活中的事哪有書對的呢?幸虧這還是池處長,是別人誰敢投你的票?”賴子云脖子仍扭着説:“就算提意見錯了也不至於報復吧,報復了一年還要報復幾年?”我心中好笑,這真是個書呆子,還想用電視上、報紙上、書本上那些大道理去套現實,太不瞭解國情了。照你這麼説誰都可以衝上來黃口白牙愛怎麼説怎麼説了,那這個遊戲還玩得下去?輪到誰誰也只能如此,怨馬廳長?馬廳長一個副省長都叫一封信鬧掉了,壓你一個職稱那是最仁慈的,輪到我池大為恐怕都沒這麼輕鬆了。我説:“小賴你最好換一個工作環境。”賴子云低了頭説:“換到哪裏去,在本省還是沒跳出如來佛手心,外省吧我父母老了,也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小莫説:“池處長你看他好可憐,我姨媽姨父都退休了,身體也不行了。他父親是腦血管萎縮,才六十出頭路都走不動了,全靠這個兒子。”我點頭説:“是的,是的。”小莫説:“是的是的還是要解決問題才行,我今天就拜你這一票。這塊頑石我要他進這張門還做了好久的工作,你想他還要進那麼多張門呢,那不是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得了的,如果最後還不成,你想想人心裏的滋味吧。”她説着眼睛都紅了,賴子云頭耷拉着一聲不吭。我心想,他簽名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馬廳長心裏的滋味?不為別人想想卻要別人想想自己,那合適嗎?臉上卻做出動了情的神態:“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説:“我還是不放心,大為我跟你實話實説,你原來也是個有平民思想的人,這兩年變得太多了,上去了就不那麼回事了。”我想,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唱來唱去當然還是自己那首歌。誰到了那個份上都會得到一份相應的利益,這是遊戲規則。有了這點東西也就上了軌道,入了局,就得按規則辦事,否則就要出局。要我出局就是要我下地獄,你説我會幹嗎?你想要我跟當年一樣想,那怎麼可能?身份不同了,在結構中的利益關係不同了,想法自然也不同了。到了這個份上誰也得變,這種立場堅如磐石,決不是一種良心和公正的邏輯可能摧毀的。嘴上説:“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她説:“我想怎麼人一上去就不同了,好像有鬼操縱似的。我希望你只轉九十度的彎,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你一轉就一百八十度到對面去了。”我説:“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我真的變了那麼多?”我當然明白自己變了,不變行嗎?我不過是走在預定的軌道上罷了。“我得反省反省。”我認真地點着頭。小莫説:“説了這麼一大簍子話也沒見你吐句實在話出來,我也不知道把你這一票拜到了沒有。實在拜不到就算了。那些頭上沒有帽子的評委總容易説話些吧。”我被逼到牆角了,只好説:“我已經説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別人我管不了,自己這裏還是能夠掌握的。”小莫説:“那我就算着有一票了,我還帶他拜下去。”小莫走時,我在門口看了看,怕有人看見。看了沒人我示意她快走。關上門董柳從房裏出來説:“你真答應她了?”我説:“憑良心呢,是得答應她,想想他們有多難吧。”董柳説:“那個小賴講的話,句句都在理上,句句都帶感情,我看他都可憐。”我説:“在不在理上要看誰來講這個理,換一個人就完全是另一種講法了,讓有些人來講,槍斃了他那是便宜了他。”她説:“那你怎麼辦,我看你也不好辦。”我説:“到時候誰投了誰的票,哪怕是無記名投票,組織上也一清二楚,這點能力都沒有他叫做組織?反正要得罪一頭,總不能得罪大頭吧。如果有人能給你一切,又有人一切都不能給你,你説要你憑着良心就站在後面這個人的立場上,那可能嗎?要我池大為做這些殺人───”我揚起右手掌往下一劈,“不見血的事,我好受?這身上的血都倒着流的,想一想血倒着流的滋味吧,我不執行任務,自己賠進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沒意義吧。再説要一個人為了別人把自己賠了也不合人情吧。”董柳説:“以前只知道當外科醫生的人心硬,後來又知道做生意的人要心硬,現在才知道最要心硬的是你們這些人。”我説:“小賴這些人吧,頭上不碰出幾個血包來,他不知道什麼叫領導。事情來了,這就叫你知道什麼叫領導。”我把事情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只能把小莫得罪了。這麼多年來她對我很好,但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誰不是對自己的來歷一清二楚?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嗎?要我坐在這張椅子上主持公正,憑良心辦事,這不合邏輯。飲水思源,我該怎麼處事,該對誰負責?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決定之後又覺得這事根本就不用想,想也好,不想也好,做都只能那樣做。誰違反遊戲規則,誰就出局。出了局怎麼辦?我想都不敢去想。
事情的結局倒是我沒料到的。廳裏對評委不太放心,乾脆就在那些人的材料經過人事處的時候就抽出來了,根本就不進入討論。這使我如釋重負,又想到人事處賈處長立了這麼大的功,將來一定要壓我一頭的,幸虧他業務上還拿不出過硬的東西出來。本來以為材料被抽出來的那十幾個人會跳出來哇哇叫,卻居然無聲無息。我心裏感謝他們,又看不起他們,他們這些被稱作中國知識分子的人,也只能配有這樣的命。一起叫了起來,也不一定是馬廳長受得了的,居然一個也不叫。我原以為馬廳長走了一腳險棋,後來又覺得其實並不險,他實在太瞭解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