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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大人物是講人情的

    55、大人物是講人情的

    董柳從醫院回來特別興奮,説:“史院長對我好客氣的,他從來沒對我這麼客氣過。”我説:“是嗎,是嗎?”她説:“史院長一親熱,我們科主任也親熱起來了,跟着史院長小柳子小柳子地叫。”我知道這是馬廳長的能量的輻射,那個位子真是魅力無窮神奇無比。也難怪人就是不能到位子上去坐一坐,不坐不覺得,一坐心態就變了,就上癮了,終生難戒,比鴉片還容易上癮,還難戒。看着董柳興興頭頭的樣子,我説:“你悠着點,別把得意寫在臉上,科主任的親熱是從史院長那裏來的,史院長又是從沈姨那裏來的。沈姨那裏還不知怎麼樣。可能這親熱幾天就完了,到時候你轉不過彎也下不了台。”她馬上收了笑説:“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説:“春節吧,我們還是要到沈姨那裏去看看,她可不是什麼等閒人物啊。”我説:“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嗎?哪怕是刀山火海,那也得去啊!”

    過幾天耿院長打電話給我,要我帶董柳去一趟。放下電話我身子籟籟直抖,有這麼好的事,又這麼快?董柳回來我對她説了,兩人興奮得一夜沒睡着,又耽心是白高興一場。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省人民醫院,走到耿院長辦公室門口,剛一推門耿院長就站了起來。他這一站我知道好事來了。耿院長説:“省人民醫院是全省衞生系統的重中之重,對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編制當然很緊張,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們還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寫個報告給史院長請求調動,我們總不好到史院長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馬上過來,這邊的崗位,到老幹科怎麼樣?老頭子們脾氣都有那麼大,需要你這個董一針啊!來第二針的護士被他們罵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減輕我一點壓力吧。”董柳一個勁點頭説:“好,好。”出了醫院門,她抬頭望着天,眼淚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陽照得發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氣,哭了。

    那兩天董柳整天唸叨着沈姨的好處,連我也覺得沈姨很好很好,説到底,還是馬廳長很好很好。我説:“大人物是講人情的,我們以前誤會了他們。”只是我們對他們的好處,實在夠不上一個如此之大的回報。這些年來我對馬廳長積了一肚子的怨氣,毒惡的腹謗不説,怪話在尹玉娥那裏也説了不少。奇怪得很,這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又想起沈姨那天不跟我們多説,並不是生氣,而是想給董柳一個驚喜,也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興奮之中我心中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丟給你一塊骨頭,你尾巴就搖得歡呀!平時是沒有辦法才做出一種姿態,現在可是真的從心裏搖起來了!”我對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人總得活吧,誰願意拿自己的一生去賭?堅守什麼什麼,説一説寫一寫是可以的,真的去實行那玩笑就開得太大了。在這個時代,心靈的理由還能夠成為一種充分的依據嗎?我苦笑一聲,把一口想象出來的唾沫朝自己吐去,嘆一聲氣,又傻嘿嘿地笑了。

    董柳無論如何忍不住要去沈姨家一趟,我故意説:“人家是為了自己看病方便才調你的,你以為是真感情吧,還去磕頭謝恩吧!”她説:“真感情假感情事情是真的,我就認這個真!磕頭磕得上是你的福氣。吊兩句官腔送你出門,你説事情沒辦成我不走?”董柳説得實在,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事情辦了就是真!辦了就建立了關係,就有了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無需多説。這也是遊戲規則,我們到這個份上自然明白,也按規則辦事。我説:“那我們乾脆拜年一起去。”董柳説:“那時候人家高朋滿坐,你插得上話?”我想想也是,我還有幾句話要説呢。於是想送點什麼東西才好,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點靈感都沒有。去問晏老師,他説:“你要看對面是誰,他要你的東西?他少了什麼?提着東西進門,那好看嗎?一副動機不純的神態,動機不純啊。”我想想也是,這天晚上就空着一雙手去了。

    走到門口我的心有點跳,董柳牽着一波,倒沒一點緊張。我把左手往臉上一抹,算是戴上了面具,心裏沉着了些。保姆開了門,沈姨在看電視,連聲喊:“小柳子,小柳子。”倒也不提調動的事。董柳走上去拉着她的手,話還沒説出來,鼻子就一抽一抽的了。沈姨説:“小柳子高興的事你還哭什麼。”渺渺出來了,很大方地牽了一波的手,帶他去看自己的鋼琴。我見了馬廳長不在家,有點失望,也坐了下來。我説:“沈姨你要是知道董柳她這幾天怎麼惦念着你就好了,她半夜醒來還要把沈姨沈姨這兩個字念幾遍,想了好多年的事,做夢一樣實現了,她都不相信,剛才走在路上還問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過好幾回了。”我仰起頭,學着董柳哭的樣子。沈姨説:“我交待耿院長給你安排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他把你放哪裏了?”董柳説:“老幹病室,要再好也沒有了。”又説:“下次沈姨有什麼事直管叫我,白天叫白天到,半夜叫半夜到,別的不會,打針還是會的。哪怕守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我説:“沈姨家也不能老有人病吧。”我左右瞟了幾眼,沈姨説:“老馬在書房裏審閲什麼文件。他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我看他有一天會被拖垮的,二甲三甲也不是那麼容易甲的。什麼時候他把這副重擔甩了就好了。”我説:“馬廳長是工作第一,你看我們省裏衞生系統這幾年的變化,可以説是天翻地覆。他的事業心不是一般的強。全省衞生系統十幾萬人,夠他操心的。”沈姨抱怨説:“總要留點時間給家裏人吧。”董柳説:“全省幾千萬人的健康,都是操心的對象,哪裏只有十幾萬人。”沈姨説:“省裏部裏指標壓下來,上面的人只知道要數據。哪裏知道下面的人要豁出命去拼打?慢一步別的省就搶到前面去了,那他就咽不下這口氣。”我説:“有的省我是知道的,我有同學在那裏,他的數據怎麼出來的,計算機打出來的!像我們省裏這樣實實在在煮乾飯不熬粥的,全國不知也有那麼幾個省沒有?”董柳飛快地把舌尖地嘴唇上一卷,她想着我講得太過了。經過幾次交往,我覺得在沈姨這裏不必那麼謹慎。果然沈姨説:“是的呢,老馬的責任心太重了,太重了。”説了一會董柳又説:“那天我還以為沈姨跟我開玩笑呢,沒想到沈姨説的話一句是一句,好像觀音口吐蓮花。”我説:“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往牆上一扔,能把牆打個洞。”沈姨很興奮説:“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下次有什麼事,我不一定有這麼立杆見影的。”她見我和董柳這麼説,以為我們還有什麼事要開口,有了一點警覺。我和董柳幾乎同時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下。董柳説:“還敢麻煩沈姨,這一次已經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説:“有些人你給他個面子,他還要順着杆子爬個沒完,我們不是那種蛇吞象的人。”沈姨説:“那樣的人我見過,你就不敢給他一個笑臉,你開一條縫他就拼了命要擠進來。”我説:“誰想到沈姨還有馬廳長會主動為下面的人想一想?我們做夢都想不到!”董柳説:“現在當官的人,有幾個還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有這種想法的人都不多,有幾個人像馬廳長這樣?”沈姨嘆息説:“真的沒幾個像老馬的呢。”我説:“要是馬廳長管的範圍再大一些,就是全省人民的福氣了。”沈姨望了我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那種笑有着特別的意味,我卻不能給出一種準確的理解。

    這渺渺和一波牽着手出來,董柳説:“看他們一見面就跟老朋友一樣。我一波不太合羣,怎麼見了渺渺就這麼投機。”沈姨説:“現在的小孩太單了,真的可憐,以後你多帶兒子來玩。”我試探着説:“我們一年來一次都太打攪了,還敢來幾次?還讓馬廳長喘口氣不呢?”沈姨説:“他在書房工作,不礙事的,小柳子你只管把兒子帶來,我渺渺有個伴,我也有人説話了,我們還談得來。”渺渺説:“奶奶給我和一波哥哥照一個結婚照。”就把一個紙做的照相機塞到沈姨手中。我説:“一波你還想吃天鵝肉吧。”沈姨説:“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呢。”就找來一部相機,給他們照了兩張。沈姨要渺渺背唐詩,她背了兩首,董柳説:“你渺渺怕是個天才吧,會背唐詩還會彈鋼琴呢。”一波也想表現一下,望着董柳説:“我也背一首好嗎,媽媽?”董柳裝作沒聽見説:“去,跟渺渺那邊玩去!”

    這時馬廳長從書房出來,我和董柳馬上站了起來。馬廳長説:“池大為來了。”手指頭那麼往下一點,我和董柳通了電似地坐下了。董柳按在家設想好的説:“我特地來謝謝馬廳長的,晚上自己來着也不太方便,就讓他陪我來了。”説着指一指我,我點點頭。董柳説:“我真不知道怎麼謝謝才好,我跟池大為一結婚就城南城北地跑,想着要跑這一輩子了,沒想到還真解決了,做夢一樣的,沒想到真沒想到。”馬廳長説:“這次是把董柳作為人才調過去的,好多人家屬在外地都調不進來,本市按規定是一律不予照顧的。”我説:“這幾天她老念着馬廳長還有沈姨,昨天半夜醒來還唸了好幾次。”馬廳長不説這個話題,問董柳:“工作安排得怎樣,是不是有人有想法?”董柳説:“耿院長準備把我安排到老幹病室,別人可能會覺得我太順利了。”馬廳長説:“做什麼事總有一兩個人要説一兩句話的,怕別人説乾脆就不要做了。”又説:“池大為是第一次來吧?”我説:“那年送柚子來過一次,還是那邊的老房子。”他説:“工作還好吧?”我説:“挺清閒的。”我差點脱口説出“都清閒幾年了”,“一年到頭就那幾件事,沒事就看看業務書,寫了幾篇文章到北京發表了。”他很有興趣地問我寫了什麼文章,發在哪家刊物,説:“跟我研究的方向也相去不遠嘛!廳裏搞行政還沒放下業務的,就那麼幾個人吧。”沈姨説:“再怎麼忙,老馬一年也要寫幾篇文章。”我説:“馬廳長研究員早就評了,書早出了,整天忙着工作,還在寫文章,這是很難想象的。什麼時候馬廳長您當上博士導師了,我就來考你的博士。”好在我準備充分,把他的書和文章都找來仔細看過,討論起來非常熟悉,話都説到了點子上。他顯然沒料到這一點,有點驚奇地望着我。這時候氣氛就活了,我想着怎麼把話題轉到預定的軌道上去才好。可廳裏的事,又豈是我可以妄議的?正想着董柳説:“把池大為調一個科室也好,那個尹玉娥嘴巴太多了,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馬廳長看看電視不做聲,我想着又卡住了,正在想怎麼住深處走,誰知沈姨説:“都有一些什麼小道消息?”我把心一橫説:“還不是議論廳裏的事,她丈夫是計財處的,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提到尹玉娥的丈夫馬廳長引起了注意,偏過頭來説:“有那麼多小道消息嗎,我怎麼沒聽説過?”我咬了咬牙説:“大好形勢在他們看來總是這裏那裏有毛病。”馬廳長説:“有什麼毛病?説不定真的有毛病,我們自己看不到。”我就把尹玉娥平時説的那些陰陽怪氣的話講了一些。馬廳長説:“有些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啊!”沒想到馬廳長這麼説,我真不知該怎麼往下説了。我想起晏老師的話,人對自己是有偏見的,大人物也不例外,難道馬廳長他竟是個例外不成?這樣想了我説:“我覺得她不但是雞蛋裏挑骨頭,簡直是空氣裏挑骨頭,有些話我真的好氣憤的,一個人説話總要實事求是,不能按自己的情緒去説。”沈姨説:“她丈夫就是有情緒。”馬廳長望她一眼,她就住了口。馬廳長説:“一個國家幹部,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實事求是,這是我們黨的基本原則。把情緒當作事實,那樣是會犯錯誤的。”他這麼一説我就放了心,我説的與他平時的感覺是吻合的。果然大人物也不例外,有人説他的怪話他還高興,那可能嗎?馬廳長説:“廳裏的工作要改進的地方很多,要靠大家努力,但不是在那些方面。”我抓住這個機會説:“我覺得廳裏還可以把自己的聲勢造大一些,理直氣壯!我們太謙虛了,別人不謙虛,那些沒下功夫紮實工作的人反而浮到上面去了。還有我們廳裏實在有必要設立一個展覽廳,一個小型的博物館,把廳裏的發展道路作為歷史記載下來,讓後面的人看一看創業的艱難。”馬廳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做聲。我覺得可以走了,但馬上就走,就好像是來説這幾句話的。於是又跟沈姨説起渺渺,説起小孩子的不同性格。董柳説着説着忘了情,一個勁説一波怎麼好。沈姨説了渺渺一件趣事,她馬上説一波一件趣事。我幾次把舌頭捲了上去舔舔嘴唇,她才感覺到了,讓沈姨多説。

    回家的路董柳説:“本來我是真心真意來感謝他們的,怎麼一來你舌子卷一下,我舌子卷一下,真的都變成假的了,我心裏很對不起沈姨的。”我説:“只能這樣,不這樣又還能怎麼樣呢。”她説:“好像效果還是可以的。”我説:“説真心真意就不能帶一點功利性,你要講效果這兩個字,那就沒有辦法真心真意,那是表演。好在馬廳長他們也習慣了,他當廳長那麼多年,他不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表演?問題是他需要這種表演。那麼長年累月演着,假的也變成真的了,比起來我們多少還是有一部分真心真意吧,一個人不攏那個邊則已,攏了邊又拒絕表演,那怎麼可能?你跟大家都真心真意實話實説吧,賣了你你還不知道怎麼被賣了被誰賣了。”她説:“你今天就把別人賣掉了!”她這樣説我心中不舒服,可也是這麼回事。我説:“總算我沒造謠吧,也沒添油加醋,話都是從尹玉娥自己口裏吐出來的。”她説:“你自己以後説話小心點,你總是誠實誠實,剋制不住要誠實。你誠實你跟胡一兵誠實去,別在這院子裏誠什麼實。那是誠實?缺氧呢!”我説:“是的,是的,我就是有這麼個脾氣。我現在也不是個沒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沒遮沒擋的了。圈子裏沒有什麼個性呀脾氣呀那一套的,誰有個性脾氣也要磨光滑了服從大局,不然機器轉動起來,你就被甩了出了局。”我覺得自己確實還需要修煉,要把自己當作敵人來博鬥,扭不過來?那也得扭啊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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