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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虛擬的尊嚴

    12、虛擬的尊嚴

    大徐患闌尾炎住了院,手術後我提了幾斤蘋果去看他。那是在傍晚,我走進病房他正在聽收音機,見了我很意外説:“大為你來看我?”我説:“你意思是我不該來看你?”他關了收音機撐起身子説:“大為你記得我?除了司機班的人,來看我的就是你了,我一個開車的。”我在牀邊坐下説:“你頂着頂帽子我就不來了,不然你還以為我拍你摸你呢。”他説:“想不到想不到。”我説:“丁小槐來過沒有?”他説:“你想他會來嗎?”他這一説我又感到一種安慰,一個人是怎樣的人,別人的眼都是雪亮的。有這點雪亮,這點理解,做個好人就並不吃虧,人間自有公道。我問起他的病,他説:“過兩天就拆線了。”又説:“我那輛車是誰開着?”我説:“沒有留意。”他説:“我得趕緊出院,那輛車被別人開上手就麻煩了。”我説:“躺在病牀上還想着那輛車!他開你的豐田,你就開他的奔鹿,還不是一個意思。”他説:“那個意思就不同,很不同呢。你跟廳長開車還是跟誰誰開,別人心裏想着就是不一樣。”我笑了説:“那點不一樣有多大?一粒芝麻。”他搖頭説:“像你們吧,眼前有個西瓜,一粒芝麻你瞧不上。我眼前就那麼一粒芝麻,我得盯着,緊緊盯着。我躺在這裏想着那粒芝麻晚上都睡不着。肚皮上殺了這麼一刀不要緊,就怕因為這一刀把那粒芝麻給掉了。”我説:“有這麼嚴重?聽不懂。”他説:“你們抱着西瓜感受不到那粒芝麻的份量。你明天幫我留意着,出了院他不讓出來那就有場好戲要唱了。我想馬廳長也不至於不支持我吧?”這點小事他看得如此之重,比動手術的事還重,這使我很難理解。

    大徐問我到廳裏有多久了,我説:“都一年多了”他説:“覺得怎麼樣?”我説:“一點感覺都沒找到,每天不知做了什麼,幾張報紙就打發了。”他説:“大為,你搞了一年多還沒有感覺,你看丁小槐那小子,好滋潤的樣子,我就看不得他那個樣子。他心裏有幾張臉譜,對什麼人用哪張臉譜,隨時掏出來貼在臉上。”我説:“人各有志,你説我眼前有個西瓜,其實也是一粒芝麻,要我為那粒芝麻今天演張三明天演李四,那我還是不是我呢?”他嘆氣説:“過兩年連他都跑到你前面去了,翹起尾巴分配你做這個那個,你心裏過得去?你把他當什麼我不知道,他是把你當政敵看的。”我沒想到他會用“政敵”兩個字,説:“我還沒覺得有那麼嚴重。”他説:“你們兩人情況差不太遠,你學位高些,他早來兩年,就看誰的手腳麻利了。形勢很明顯,有了他的就沒有你的,有了你的就沒有他的。”我説:“那點東西他想要他拿去。”他説:“他拿去了你就沒有了。別人不會説你池大為清高,只會説他丁小槐有本事,現在的人都是睜了一雙狗眼看人。我在廳裏看了這麼多年,也看清了一些事,要有張文憑,我就要幹一番事業。人生一世做什麼,就爭那口氣,爭那粒芝麻。”我拍着他的腿説:“衞生廳野心家不少,連汽車隊都潛伏着一個野心家。”

    大徐要我陪他去花園走走,走在花園裏他問:“你怎麼認識施廳長的?”施廳長是馬廳長的前任,退休後經常在大院裏轉轉,找人説話,好幾次我看見有人喊“施廳長”,他剛想説什麼,那人點着頭就過去了。有一次他在紫藤架下散步,問我是不是新來的,就説上了。先從自己的身體説起,再説到世態炎涼,説個沒完,我都找不到機會走開。以後見沒人理他,,我就陪他説那麼一會。大徐説:“施廳長的事你知道吧?”我説:“知道。”早幾年他在位的時候,出差到廣州,幾個醫藥公司都派了高級轎車到機場接,有的搶行李,有的拖着左手右手,幾乎要打架。退休後又去廣州,先打電話通知了,可下了飛機左等右等,鬼影子都沒一個。結果他沒去城裏,當即就回來了,大病了一場。説到這件事大徐説:“他老人家也太不識相了,以前人家尊你是尊你那個權,被尊久了他就產生了幻覺,以為人家真的是尊他這個人,跟他是朋友。沒權了就得把自尊心甩到廁所裏去,也別抱怨什麼世態炎涼,是這回事。”我説:“都想弄頂烏紗往頭上那麼一罩,到頭來就是如此,才看清朋友都是假朋友,有什麼意思?有本領就叫人口服心服,光服那個權不算本事。大多數時候虛擬的尊嚴比真實的尊嚴更有尊嚴。多少人跟施廳長一樣,退了休門可羅雀才看清事實的真相,精神就垮了,身體也垮了。”他説:“你沒看見施廳長以前走路有好神氣,是現在這個樣子?”他説着把手擺到後面,肚子挺起來,“那時候説話的聲調都比現在高八度。”我説:“經常看他在大門口想等人説話,等來等去等不到,怪可憐的。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講上老半天,下次別人都繞開走,裝作沒看見。想想他心裏也真是孤寂真是苦呢。”

    這麼走了一會就打算告辭,大徐説:“再説説話。”他望着我,猶猶豫豫地説:“勸你,勸你以後吧,少跟施廳長説那麼多,不好。”見我不明白又説:“你來看我呢,證明你夠朋友,不然我也不多嘴了,你想想誰接了施廳長的班呢?對吧?是施廳長提上來的,當年肯定是跟得緊的,可一接手他就把原來的政策給廢了,上台一年廳裏發了二十多個新文件,人也換了一批,施廳長鼻子都氣歪了,還不知道吐了血沒有,身體怎麼能不垮呢?我原來給施廳長開車,現在都不太敢跟他説話,你説我不念舊情是個小人?一跟他説話他就説現在的領導怎麼樣怎麼樣,我敢聽?我捂着耳朵就跳出八丈遠。我是個小人物,我跳出來主持正義?”我説:“沒想到衞生廳這麼複雜,踩了地雷都不知道。人吧,心裏願意這麼着那麼着,可就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不允許你這麼着那麼着,還不把自己的心扭成一個麻花結?”他説:“在這陽世上做個人吧,該扭着那還是得扭着,不然想喝涼水都沒人幫你舀啊。”我笑了説:“老子渴也算了,總強似每天察顏觀色看天氣,那是人不呢?”他咧着嘴也笑了。

    大徐的話刺激了我的驕傲。從醫院出來我想着:“老子是一個人,不是附在誰身上的一隻寵物,我該跟誰説話還要請示誰?説些什麼還要轉了幾個彎去揣測別人會怎麼想,那我又成了什麼東西?人吧,他不能有傲氣,可不能沒有骨氣!”這樣想着我好像要跟誰挑戰似的,又像要跟誰賭那一口氣。

    以後我碰見施廳長,該説話仍然説話。説不説這個話對我並不重要,可我如果迴避,那就是把頭低下來了,這才是重要的。開始幾次我還東張西望看有人看見沒有,看見了我還有點勇士的氣概,可後來覺得並沒有那麼危險,可能是大徐想得太多了,又感到自己把這點事也看作挑戰,看作維護人格,實在是虛張聲勢。這天下了班我想上街去,施廳長在大院門口,見了我舉着手連聲喊:“小池,小池!”我正有事,打個招呼就想過去,他手伸在空中,見我沒停下來的意思,手慢慢放下來,停在齊肩的地方。我連忙過去説:“您叫我呢!”他向我訴説最近很難入睡,問我有什麼藥性平和一點的中成藥。我説:“吃杞菊地黃丸就不錯。”他説:“試過,效果不明顯。”我説:“您呢,把心放寬,有些事不想那麼多。”他説:“人也怪,昨天的事記不得,多年前的事倒清清楚楚,一幕幕放電影一樣,有時候一放就是一個通晚。”我説:“您天天晚上給自己放電影,怎麼能不失眠?”正説着大徐開着那輛豐田出了大院。施廳長一直盯着車出了大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説:“不去想那些事,可人總是人吧,心總是心吧!”我説:“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他説:“一天到晚心裏空蕩蕩,幹什麼事都不算個事。”我看着他的白髮,心裏想着:“老了,又退了,對歷史舞台還那麼執着。”我説:“我給您開幾副藥吧,釣魚,下棋,打門球,包你睡得好。”他説:“這些事做一兩次還可以,多了就太沒意思了。有些東西你們這個年齡體會不到啊。”看着這個可憐的人,我知道任何語言都沒有辦法改變他對事情的體驗方式。他失去的其實只是由權力派生出來的虛擬的尊嚴,他至今還看不透這個事實,沉溺於往昔不可自拔。這個可憐的人。

    我從街上回來,準備到食堂去吃飯,大徐開車回來了,在我跟前停下説:“大為,今天我請你去吃鍋面。”我上了他的車,開車到鍋麪店坐下,他説:“剛才馬廳長看見你了。”我説:“馬廳長天天看見我。”他説:“我上次在醫院提醒過你的。”我説:“不見得有那麼危險吧,馬廳長畢竟是馬廳長。”他説:“誰都是個人吧,是人就有順眼的事也有不順眼的事。”我説:“那我也是個人吧,我也有順心不順心的事。不順自己的心去順別人的眼,那我成了個什麼?”他説:“有些人看你順眼不順眼吧,無所謂。可另外一些人呢?那就非同小可!平時看不出,關鍵時刻他心裏轉一下彎,就是你我一生的命運。”我説:“這麼嚴重?”他説:“説起來你還是個研究生,你比我更懂中國的事情。”我説:“我懂是懂,可人人都那麼懂,這世界還有什麼希望?中國人太聰明瞭,可這種聰明上層樓登高一看就是蠢呢。”他笑了説:“原來大為你想着世界的希望在你身上。”這時鍋面端了上來,一大海碗,每人一隻小碗,夾着吃。我説:“馬廳長他真的不高興了?”他説:“誰知道?不過要我是馬廳長,你就玩完了。我這麼想是不是太小人了點?我只知道人就是人。”我説:“如果真那麼着吧,有些人他人還是人,有些人他人都不是人了,是──”我差點説出“奴才”兩個字,“是什麼,我不知道。”他説:“大為該講的我都講了,你還説施廳長守着一個念頭比頑石還頑石,你也差不到哪裏去,一個人看別人總是看得清楚的。”我説:“那我以後想着點吧。”又説:“撐破天也就是不要那粒芝麻。”出來上了車時他説:“大為我今天跟你講了什麼沒有?如果講了點什麼那也是哥們來真了,你可別拿出去説,我有老婆孩子可陪你不起。”我説:“你提醒我就是小看了我,我的嘴就那麼碎?”他説:“那好,那好,是哥們弟們。不過我也沒説什麼。我説了什麼?什麼也沒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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