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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6節

    八十四

    出了門,我鬆開她的手,她一把撈住我的手説:“偏要給大嘴巴看見,有什麼呢。”我説:“反正我是不怕的。”她説:“反正我也是不怕的。”

    她牽了我的手往央街那邊走去。路過一大片草地,她説:“早呢,玩玩去。”我們在一棵樹下坐了,背靠了樹杆。抬頭是濃密的樹蔭,竟看不見一小片天。太陽已經收盡了它的光線,只有遠處高樓上端的玻璃上映出晚霞的餘輝,閃閃躍躍跳動。一大片不知名的小鳥鋪天蓋地而來,向晚霞那邊飛去,接着,又是一片,拋下一陣細碎的鳥語。丁香花有的已經開放,有的打着黃色的朵兒,展現着一派蓬勃的春意。張小禾很陶醉地吸一口氣説:“春天又來了。”我説:“春天也不是今天才來的。春天來了有什麼好,提醒着叫人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年,心裏剌得痛,不來才好呢。”她一推我説:“這個人!還算個作家呢。”我笑了説:“所以我才看到事情的真象。我要不是我呢,也會讚歎幾句,卻不知嘆了幾嘆,人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幾年幾年晃過去人就老掉了。”她説:“你別拿老來嚇我,我是不怕老的。”我説:“我嚇你?再讚歎幾嘆你就知道了。我都忘記了自己二十幾歲是怎麼過去的,好象只有一年就過了十年。我也願意年年十七八呢。”我又問她:“還記得自己十七歲不呢?”她想了一想,説:“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她低了頭撫着嫩草,説:“那年的事只記得考大學一件了。”

    那邊有幾個白人小孩在草地上玩耍,張小禾朝他們招手説:“Comehere,boys!”有兩個小男孩朝這邊走幾步,停下來望着我們。她又朝他們招手,那兩個孩子走上來,她拉了他們的手剛想説什麼,那邊就有人叫:“Mike,comehere.”一個小孩馬上跑去了,另一個猶豫一下也跑了。我説;“加拿大的小孩我從來不理,怕他們大人想我是什麼人,不放心,你不是白人他們看不透多一個心眼,也不奇怪。”她説:“不至於吧。”我把被人當作枴子的故事跟她講了,又説:“這個社會很少公開的種族岐視,但到處都是不動聲色的拒絕。”她説:“倒也是的,呆得越久就越有體會,我的同學都有畢業找份工作的信心,我就沒有。不過我們自己活自己的,也沒關係。”我説:“工作找不到還沒關係!”她説:“我們自己要來的,也不能怪誰,誰也沒請你來,只好委屈一點。”我想擴大戰果説:“委屈一點?有你一輩子的委屈呢。”她説:“那也沒辦法,這也不是誰改變得了的。”我説:“其實賺了錢回去也是一法,這煩惱就沒有了。”她馬上説:“別的煩惱又都跑來了。千難萬苦來了,隨隨便便就回去?”我只好不往下説。

    她仍低了頭撫弄那些嫩草,我説:“你想什麼?”她説:“想什麼,還不是想我們倆的事。”我説:“越想越後悔了吧,還來得及,如果我的存在成了你的包袱,你只管對我説清楚。”她抬頭望了我説:“你説着玩呢,還是暗示什麼?”我馬上陪笑説:“逗你個小孩子呢。”她説:“玩笑別這樣開,你説着玩呢,沒準我心裏就認為你繞着彎兒在説什麼。你心裏有什麼事,不肯説。”我心中一怔,説:“還不是想着自己太窮了,又沒個好着落,委屈了你。”她説:“那還有什麼。”我連忙説:“沒有了沒有了。”她説:“什麼也是靠自己去爭來的。”我説:“爭總要點優勢才爭得來,我又沒有。憑空就跳到別人前面去,可能嗎?”她説:“你有,你有。”我説:“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她説:“不是真的沒有,是真的有。”我説:“不是真的有,是真的沒有。”她説:“你有,你有!”説着不高興轉過臉去,不理我。我叫她幾聲,推推她的肩,她還是不理。我説:“我又犯錯誤了,又惹你生氣了。”她轉過臉來説:“別裝得那麼可憐,我可沒有林思文那麼大的氣魄。”

    過一會她又高興起來,説:“其實窮有窮的好處,男人窮了心不野不花,錢多了一定要作怪的。再過多少年我們真的發達了,那時候我也老了,又有別的女人圍着你轉了。”我説:“別冤枉了我,我一門心思只對你一個人,騙你是孫子。”她笑了説:“只要能騙,做孫子又怕什麼,做狗也不怕。真的冤枉了你呢,我高興,我情願背了這冤枉好人的罪名。最怕的就是不幸言中。天下再好的男人也要打三個疑問號,你不算最好的,要打四個。”我説:“你對我評價太高了,我好感動,離最好的只差了一點點。”説着把她摟了,在她臉上親一下,又用手去撫她那顆小痣。她讓開説:“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我説:“我到底是什麼人,我?我們都差不多那個了,還問我是什麼人!”她説:“誰跟你這個那個了?”我左手墊在右腮上,用右手打得“啪啪”響,説:“我是壞人,我是專門騙女人的人,我打這個壞東西。你怎麼看着我捱打,還不扯住我的手?”

    她笑了説:“把左手拿開,打重點!”又説:“孟浪這個名字不好,想着就不安全。”我説:“改成孟夫子,那一定安全了。”她説;“那還是不安全。”又眯了眼,望了我看透了似的頭一點一點説:“到那天你對不起來我,我殺了你!”我把身子一顫説:“加拿大殺人是犯法的。”又説:“在路上碰了一個女同志説幾句話算不算對不起你?”她説:“那要看什麼女同志。”我説:“到了加拿大的人思想都開通,不就是男女之間嘛。”

    她説:“別向我灌這一套,我不吃。”我説:“廚房裏醋用完了。”她莫名其妙望着我,我説:“醋用完了。”她説:“那明天你記得買一瓶。”我説:“在這裏倒一點就夠了,反正多。”她望了我説:“什麼鬼話!”我説:“反正你有一罈呢。”她撲上來打我,説:“好啊,你是在罵我!”又閃開去,説:“孟浪,你是個典型的男權主義者。”我説:“我真有那麼偉大?連主義也有一個了。馬列加在一起才一個主義。”她説:“你在哪裏都想佔優勢。”我説:“連這點想法也沒有還在世界上活什麼人呢!要是我真佔着了那一點點,早把你吃了,你以為我多老實吧,和尚?”她嘴一撅一撅地説:“早就知道你有賊心,幸虧還少點賊膽。”我又把她摟過來,她説:“都讓別人看了免費電影。”我説:“我天天看別人的免費電影。”又説:“你説我沒賊膽,我偏有了賊膽,今天晚上,一言為定!”她站起來説:“你找和你一言為定的那個人去,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呢。”我説:“又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天天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她拉我起來説:“該走了。”

    電影我看得似懂非懂,只覺得畫面很美。坐在我們前面的黑人青年和白人女伴老是接吻,嘖嘖有聲的。我捏一捏張小禾的手,示意她看那兩個人。她不理我,眼盯着銀幕。我藉着銀幕一明一暗的光去看她的側影,那認真的神態,別有一種韻致。我心中温潤起來,趁銀幕光暗的時候偏了頭想在她臉上親一下,她眼並不從銀幕移開,卻知道我湊過去了,把頭偏開去。我一隻手在她膝上摩挲,她不動。我摸索着把手輕輕移上去,她一隻手把我的手按住了,眼仍盯着銀幕。我安靜了一會,又側了臉去看她,看了幾次心神搖盪,恨不得馬上抱了她在草地上打個滾。我湊在她耳邊説;“走吧,看別人有什麼意思。”她説:“這麼高級的藝術都被你糟踏了,怎麼就跟個俗人似的。”我説:“那你還以為我是什麼人,不是熟(俗)人還是生(聖)人嗎?”説着“生”字時拉長音變了聲調。説好不容易等到散電影,我拉着她的手説:“快走。”又説:“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名堂,不懂。”她説:“只當是無聲電影你也懂了,你是心不在焉。”

    我説:“我心不在那個焉,在這個焉。”説着捏一捏她的手。又説:“為了對得起那幾塊錢呢,我坐也要坐到終場再走,要不錢被老闆白白賺去了。”她笑了説:“知道你是個摳鬼,一塊錢也是一筆財產。”我説:“我的錢都打到排肋骨裏,要開刀才拿得出來。”她笑得揚了手作勢要打我。出了電影院是一家夜總會,樓上音樂陣陣燈光閃閃。我説:“聽到音樂響腳就想動了,幾年沒跳舞了。”她説:“腳發癢了吧?”我説:“還有哪裏癢你就猜不到了。她説:“腸子癢,一根花花腸子。”我説:“還有哪裏你就不敢猜了,你敢麼?”她沒聽見似的一直往前走。路邊有家商店,她説想進去看看,就陪她進去了。她在樓上選了一支唇膏,付錢的時候我搶在前面,她拉我一把,我回頭説:“到如今還分你我!”她也就算了。下樓轉彎處牆上有面鏡子,我拉她停下指了説:“從鏡子裏看來來往往的人,感覺就不一樣,好象那些白人黑人都是些幻影,幾百年後的幻影。”又看看周圍一時沒了人,説:“我裝孫子給你看,這幾年我都操出來了。”説着順着眼作了一種神態。又説:“再裝癩殼子。”她説:“癩殼子你還用裝嗎?有人來了!”我邊下樓説:“以後讓我在家裏對着鏡子學神經好不?”她説:“神經你還用學!”

    在電車上我一直在想今晚是不是該採取行動了,還等什麼呢?;思前顧後,到了家也沒想出一個結果。到她房裏説些閒話,我一直想着該怎麼辦。心中的指令是明確的,甚至非常強烈難以抗拒。説着閒話她説:“昨晚做了個惡夢,有人追我。”我説:“我也做了個夢,夢見我在追別人,手裏拿根棍子。”她馬上:“你追的那個人是男的女的?”我説:“追你的那個人是男的女的?”她説:“當然是男的。”我説:“不要問追你的肯定是男的。”她説:“不要問,你追的當然是女的。”我説:“追你的那個人他手裏拿了棍子沒呢,拿了棍子可能就是我。”她抬了眼回憶一下説:“記不得了。”我説:“那還夢見蛇了沒呢,很高的山峯?”她迷惑地搖搖頭。我説:“那一定夢見了樹杆,烏龜腦袋?”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呆望着我,忽然叫起來:“好啊,你欺負我!不理你個癩殼子了!”她又找了衣服要去洗澡,脱了外面的衣服,雪白的胳膊在我眼前一晃。我想也沒想猛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自己也吃了一驚。(……此處略去230字)

    她仰面又眼直直地望了我,幾乎看不出的一搖頭。我猛地又用右手攬了她的腰,把她夾在腋下,走了幾步,往席夢思上一扔。她仰面躺在牀上,兩條腿垂下來輕輕晃動。我站在牀前,兩人對視着,都不説話。這樣沉默了一會,她想坐起來,我朝她肩上一點,又躺了下去。我走上一步,把她雙膝分開,站在中間。她説;“幹什麼”我説:“什麼幹什麼?該幹什麼幹什麼。”又笑一笑問:“張小禾,你想好了沒有?”她馬上反問:“你怎麼想?只是別拿我好玩。”我心裏一驚,又回到現實中來,一時涼了半截,內心湧動的潮水一波一波退了下去。我無力地倒在牀上摟了她説:“我就是沒有自信,怕對不起你。”她反而安慰我説:“往後的日子多如春天的樹葉,也不急在哪一時,有了緣分還怕沒有機會?只是不知道緣分是不是真的有?”我説:“真的有,真的有。主要是看你,我絕對沒問題,我都把你刻到心裏了。”她説:“我也是。孟浪,你答應了我不要再有別的想法。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你也不動一動心,做得到不呢?”我説:“外面精彩成一個花花世界,也與我無關,有了你就夠了。兩個人在一起到底還是要有那份情緒,人就是要有那點東西,不然怎麼是人呢?”

    她説:“那你跟別人也可以有那點東西。”我説:“好厲害啊,要你把罈子裏的東西倒出來幾瓶,你又不肯。”她説:“別繞來繞去的,做得到不呢?”我説:“你當我是個什麼人,有多少機會?”她説:“你這樣的人機會就是多。我説:“對我評價這麼高!”她説:“我不放心,你繞來繞去就是不肯下保證。”我説:“我這心絕對不會花一點點,不然也對不起你這份情意,我就是不喜歡別人要我作保證,要我作我偏不作。”她説:“知道你跟小孩子一樣逆反心理好強,可惜你已經跟我作保證了!”説着直拍手。我一拍頭説:“是嗎,那隻怪我講得忘記了。”她説:“反正你都保證了,講一不講二,貓兒不打嗝,講話算數才算男子漢。”我想起那隻貓,笑了説:“貓兒會不會打嗝我不知道,會跳是真的,一跳起來有多高,你都想不出。”她挑起眉毛説:“原來貓兒會跳,我今天才知道!那貓兒會叫不呢?”我刮她鼻子一下,把貓兒會跳的故事講給她聽。她聽了説:“知道你就是這樣個人,長也長不大,貓你也要去欺負它。”

    夜深了,涼氣從窗外一陣陣透進來。她關了窗説:“瞌睡了。”我説:“你趕我走我就走。”她説:“誰趕你了?”我説:“你不趕我,我今晚就不走了。”她説:“你敢!”我説:“你説你敢這兩個字後面是問號呢還是驚歎號,是問號我就不走了,我有什麼不敢,還用問?”她搖着手説:“不是問號,知道你是敢的。男人你讓他壞他有什麼不敢的。”我説:“除非他有什麼病。”又説:“你只管睡到中午,我去唐人街買菜,做了好吃的叫你。”她説:“誰有你那麼大的福氣,天天閒着!我還要去學校上機打作業呢。”我點了自己鼻尖説:“我好大福氣,天天閒着,你諷刺我吧?”

    她連忙説:“我都瞌睡糊塗了,別生我的氣!”我摸了她的頭説:“睡吧,睡吧!”在她額上吻了一下,順手把燈熄了。走到門口,停住了,想着是不是就在這黑暗中撲過去。她在黑暗中説:“GoodNight。”我把門瑣輕輕擰住,把機關打橫了,帶上門出去,在外面推一推,能夠推開。回到房裏怎麼也睡不着,心裏老惦記着那張能推開的門。翻身起來,裹着毯子在黑暗中幽靈般的走過來走過去,在心裏對自己説:“以後的事以後再説,今晚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也不能對自己就這樣殘忍。”又想:“還不知以後會怎樣呢,自己在加拿大又沒一條出路。”反反覆覆想了很久,又披了毯子摸到廚房喝了冷牛奶,推一推那張門,從門縫中往裏面瞧,一片黑色的寂靜,也看不清什麼。回到牀上坐在那裏縮成一團去想,想不明白。又到水房裏洗個澡,穿着短褲,披着毯子,推開那門往裏面張望,終於推了門進去,悄悄走到她的牀頭,在椅子上坐了。我俯下身子去看她,均勻的鼻息聲在夜中聽得分明。我蠕動着嘴唇,心裏似乎想説什麼。外面泛着的微光照着她的臉,恬靜,安祥,乖孩子似的。我輕聲叫一聲:“張小禾。”她沒有反應,我坐在那裏猶豫好久,終於平靜了,悄然退了出來。

    八十五

    上午我起來洗了臉,煮了牛奶,張小禾還沒一點動靜。我以為她去了學校,試着一推門,居然還開着。我一看,她還睡着呢。我走到牀前,看見她一支白嫩的胳膊在毯子外面曲着,毯子緊裹着身子,曲線畢現。我彎下腰去,她感到了有人,輕輕哼一聲,卻仍閉着眼。我在牀邊坐下來。俯了身子吻她的唇,一隻手就擱在她的胳膊上。她並不睜眼,吐了舌尖輕輕觸我的唇。我心顫一顫,説:“你看是誰,可別是個流氓犯!”她仍不睜眼,喃喃地説:“就知道你是誰,聞出了你的氣味。”我把她另一支胳膊也從毯子裏抽出來,看見上面有青紫的痕跡,吃了一驚,説:“怎麼回事。”她睜了眼一看,説:“怎麼回事,問你自己昨天。”我把另一支胳膊轉了一看,也有幾道青紫。我説:“怎麼得了,誰知道你的皮膚麼細皮嫩肉就青了?”她把內衣拔開一點,露了肩給我看説:“還厲害些。”我説:“怎麼得了!”她説:“也不痛,不理它就好了。”我説:“下次可不敢了!”

    她輕輕撫着我的手背,半天説:“要你敢。”我説:“懶蟲,還去學校,都快九點了。”她説:“真的?我還以為剛天亮。”又一看錶,”真的,你出去,我要起來了。”我説:“我坐在這裏看你穿衣服。”就坐到牀那一頭去。她在毯子裏伸出兩隻腳蹬我:“你出去,你出去。”又俯睡着,兩隻腳伸到毯子外面蹬我。我搔一搔她的腳心,她閃避着兩隻腳在我身上一挖一挖的。我説:“兩把鋤頭挖什麼挖呢!”她支起身子穿襯衣説:“衣服穿了。”我説:“腿上的衣服還沒穿,我坐在這裏保證不動。”她説:“你不出去我就不起來。”我説:“那你好好坐着,我開始看書了。”拿了本書在手裏翻着。她説:“讓我起來。”我走過去抓了毯子一角説:“這毯子要洗了。”説着輕輕一拉。她雙手抓住了説:“我要叫了,這裏有流氓,大家來抓!”我説:“已經背了這個名,我來真的,壞名聲背也背了,還不如名副其實。”説着又把毯子一扯。她抱了毯子縮成一團,説:“好人,出去一下吧,我真急着要到學校去了。”我又嚇她一嚇,走了出去。

    張小禾吃了東西急着要去學校,背了書包走到樓梯口。我看見她脖子上紅紅的一小點,是我昨晚上的吻的,就忍不住笑了。

    她説:“神經兮兮笑什麼笑!”我只是笑。她跑到水房照了鏡子,驚叫着衝出來伸手要打我。我縮到廚房裏把門頂着。她在外面狠命的撞門,嚷着:“叫我怎麼出去,怎麼見人!”僵持了一會我在裏面説:“我找片膏藥剪一小塊給你貼上好不?”好説:“你快點,上課遲到了!”貼上了我説:“來一個吻別。”就在她臉上輕輕咬一口,説:“沒有印子。”抬頭看見房東念初中的兒子正往樓上看。我伸一伸舌子説:“看見了。”她説:“管他呢,又沒做壞事。”她去了,我躺在牀上把和張小禾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覺得躲不過這幾天,説不定就是今天晚上,就會有那件事了。躲躲閃閃也有了這麼久,誰又是聖人呢?聖人又有什麼意義呢?千萬條道理也説不服一個最簡單的願望。那件事離我這樣近,而我也剋制了這樣久了。但一想到以後怎麼辦的問題,我簡直就絕望。我根本無法在這個社會中找到那一份自信的感覺。我也不能設想自己就這樣混着過了這一輩子。社會拒絕着我無法進入,我也拒絕着社會無法投入,但我得這樣長久呆下去!這可能嗎?近三年的經歷告訴我,不會有奇蹟發生,不會有的。儘管心中極不願意,我還是決定掙扎一下。

    我跟《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的總編輯都熟,我決定去向他們求助了。我寫的文章長短也有二三十篇了,説不定有一線希望呢?剛進去再怎麼彆扭,總有一天會適應的,總有一天會有點出頭之日的。為了張小禾,我得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得讓自己難堪,得對自己殘忍一點。想到這裏我不讓自己再多想,怕自己又猶豫了,跳下牀抓起電話撥通了《星島日報》總編輯室。對方一説“哈羅”我就知道是紀先生了。我説:“紀先生嗎,我是孟浪。前幾天寄給您一份稿子收到了沒有?”他説:“明天就發出來。稿子長了點,刪掉一點沒關係吧?”我説:“按你的意思刪就是。”他説:“又寫了什麼沒有?先拿過來看看,眼睛不要盯着《世界日報》,還是我們的讀者多。”又問我上個月的稿費收到沒有。我説:“收到了。你們讀者多,稿費怎麼比《世界》還低些?”他説:“那要問老闆。”我説:“中午請你去飲茶,給不給面子?”他説:“今天中午倒還有空,有什麼事沒有?”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回答,他説:“到哪裏,我請客了。”我説:“上次是你,這次輪到我了。”約好十二點半到翠園酒樓。

    放下電話我心直跳,抓話筒的手也出了汗,濕了。兩三年來我找工作無數次,人也變油了,什麼牛也敢吹,哪裏還知道怕。可今天卻莫名其妙的緊張,覺得自己欠了點資格,而求的人又是熟人。要是自己真是個人物,別人跑上門來口口聲聲請我屈就,好就好了。我穿着西裝,打了領帶,在水房對鏡子照了。這是第一次穿西裝打了領帶去找工作,覺得彆扭,這一身裝束也帶來了點壓力。騎着車我出了門,還是甩不脱那種緊張,心似乎跳得很快。我在心裏對自己説:“跳什麼跳,這心!這是去唐人街買菜呢,不過順便去找紀先生説幾句話,有什麼呢。”到了大唐人街我才發現自己出來太早,把單車鎖了放在街邊,慢慢在街上溜着。龍城上的電子廣告牌正報告着新聞,昨天政府宣佈,全國失業人數超過百分之十。沿街看到小販的蔬菜便宜,想買又不能買,提袋菜去見紀先生總不好。

    一個人拍着頭從一家店中出來,是一家理髮店。我搔搔自己的頭髮,又提起額前一小撮把眼珠輪上去看看,太長了。今天與平時不同,花幾塊錢理個髮是應該的。(以下略去1100字)

    紀先生坐下,問我是不是還在Ho─Lee─Chow,我説:“沒有做了,公司把店賣了,新來的老闆嘴一天到晚唸叨叨的,抱怨生意清淡,又抱怨什麼事也沒做好,就不想做了。”他説:“經濟不好,到處都一樣。報社的廣告也少了,老闆也不高興。”推車人送點心過來,(……以下略去900字)

    説來説去就是説不到點子上去,還越説越越遠了。我怎麼就張不了這個嘴?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下,逼自己張嘴。結帳的時候紀先生搶着用信用卡付了帳。下了樓眼看要分手,我心裏急得直痛,換了一種神態,説:“紀先生,向你請教一個問題。象我這樣的人,也算個寫東西的,要到哪家報社謀個事,不知也有點希望沒有?”他一愣,馬上説:“你可以到《世界》去試試,他們的報是台灣人辦的,説國語的多。”我説:“《世界》的人我不那麼熟,也沒和那裏的總編説過什麼話。”他説:“在加拿大人熟不熟倒不是最重要的。”我急急地説:“在家裏閒起來也無聊,還不如找點事有意思些,待著日子也難過。”他似乎自言自語地説:“《星島》呢,現在廣告少,版面也撒了幾個,老闆也不高興。”我説:“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整天這麼待著不是個味道。”

    笑着和紀先生道了別,還揮了揮手,揮手之間手掌一飄特意顯出一種輕鬆的樣子。拐過街角,我的心一沉,幾乎就站不住,扶穩了牆靠着,喘着粗氣,頭腦中轟轟的一片什麼也不能想,口裏反反覆覆念着:“完了,完了。”就這麼近乎呆傻地一直唸叨着往前走,手腳身子飄飄的沒有感覺,好象浮在夢裏。過了好遠想起單車還在那邊,又回過頭去找了單車,昏沉沉騎了,回到家裏。那一個星期張小禾總是問我心情為什麼不好,我説:“它要不好它就不好了,我也不懂它。”我琢磨着怎麼跟她去説這些。

    八十六

    在那兩個多月裏思文隔兩三天必定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和凌志的進展,到哪裏去玩了,話是怎麼説的,當時是什麼表情,都跟我作詳細的彙報。看着他們的事漸漸有了眉目,我心中的包袱慢慢放了下來。每次思文跟我説了這些,又反覆叮囑我不能跟任何人説。我説:“我跟誰去噴這些泡味!”她説:“反正你出去説了別人會連你一起笑。你呢,還給我牽線,我呢,還跟你彙報。別人當笑話一下子就傳遍了。你知道中國人的嘴巴傳話比電還快些,傳回國內去也只多一封信在路上的時間。”

    我沒有料到思文對凌志會這樣着迷。開始我還勸她小心一點,她説:“還用你説,你知道我的疑心是最重的。你以為我十八歲吧!”聽她這樣説,我也就放了心。她告訴我説:“我已經給家裏寫信去了,跟他們講了,如果凌志大概是我看到的那麼回事呢,我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我説:“這個人我一點都不瞭解,全靠你自己。”她説:“你別怕負責,真有什麼事也不會怪你。”又告訴我怕凌志打電話來自己不在家,新裝了answermachine。

    有一次思文講起凌志有點懶,我開玩笑説:“反正你不懶,兩個人就調和了。”誰知她認真地説:“那也是的,他賺錢多一些,對家裏貢獻大些,少做點事也是應該的。”我説:“同志,你小心點,不要開始慣壞了他。把自己做老了,人家又變心了。”她説:“反正加拿大的事也做不老人,又不是中國。”我見她都有點痴了,這麼精明的人!只好説:“什麼人都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了。我不算個壞人,也不能想得太好了。”她説:“高力偉你當我是誰,反過來還要你來提醒?”過了幾天又來電話告訴我,準備和凌志開車去渥太華玩幾天。我説:“好是好,你小心點。”她沒再説什麼,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了。

    忽然有一天她打了電話來,我説:“你回來了?”她説:“早回來了。”又説:“凌志有點奇怪。”我問怎麼回事,她説:“剛才他打電話來,説約了幾個人明天到水上公園去玩。最後又説了一句,門票是八塊錢。這不是提醒我帶錢去嗎?什麼意思呢?”我覺得不妙,也不好怎麼説,只好説:“看一看吧,明天看一看吧,説不定最近又去了渥太華,錢花得他心疼了。”

    事情果然就不行了。第二天下午思文打電話來,説:“我剛從外面回來,你能不能就來一趟?”我問什麼事,她説:“來了再説。”我把電話掛了。

    在電話掛斷之前,我似乎聽見她嘆了一聲。我馬上騎車去了。一進門,思文説:“你看看是不是有問題。”她告訴我,今天有六個人去水上公園玩,玩了一上午,又到凌志那裏做飯吃,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出錢。她以為凌志請客了,還奇怪他今天這麼大方。走的時候有人提出要算一算帳,每人該出十七塊錢。有一個人是北影的攝影師,凌志説他在餐館洗碗收入少,又給大家剪了發,沒收他的錢。講完了她説:“他收入少,總還有點,我可真的是一分錢收入也沒有。凌志他是什麼意思呢?”我説:“什麼意思,這還不清楚?”思文着急説:“你講話講清楚,不要講一半留一半。”我覺得思文真有點糊塗了,怎麼女人一染上了感情就失去了判斷。我説:“你們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懂,畢竟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她臉紅了説:“都告訴你了。”我説:“也許我也講不到點子上。”她説:“你説就説,怎麼繞得這麼厲害,我要發脾氣了。”我説:“意思還不清楚,他把你只看作一個一般朋友。”思文點頭説:“你講對了,你是講對了。游泳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睛盯着另外一個女的,那種眼神我很熟悉,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我心中非常明白,事情這麼一轉彎,就彎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了,彎回來的可能性很小。見思文那不死心的樣子,也不好就把話説到絕處。我不敢一腳就踏滅了她的希望。要轉彎呢,也得讓她有個過程慢慢的轉。我不理解她這麼精明的人,也不是沒有過經歷,怎麼這就犯了糊塗。我説:“如果事情最後沒個結果,那是我又害了你。那天我不打電話給你,就沒有這件事了。”她説:“也不知最後會怎麼樣。就算沒結果呢,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怪你,你還是一片好心,我心裏明白。你就把我看得那麼不講道理?再説世界上的事,哪裏就會那樣順利?我的事從來就沒順利過。到加拿大,來之前就受了那麼多苦,你是知道的。跟你又是這樣,不去説了。畢業論文呢,又害得我九死一生。下學期獎學金又沒希望了。現在又碰到這件事。我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了蒼天呢。真的有一個天,天它也瞎了眼,也是個勢利鬼!也只差神經沒斷成兩截了。真是想不通也得想通,強迫自己想通,總得活下去是不?”説着眼淚湧出來,她一隻手捂了眼睛,側過臉去。手邊上有幾道眼紋,知道她在拼命忍住淚。我在心中嘆息,似乎也想哭。她手一抹眼睛,轉過臉來,撲哧一笑,説:“看我怎麼回事,有病吧!忽然就講這些幹什麼,也沒有用。”

    她這一笑使我心中一冷,一線涼意掠過了全身。我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沉默着望了她,心中充滿着同情,可這同情中還是沒有那種愛憐的意味。我不敢説話,只要有一句安慰的話,她就會放聲痛哭,只好呆坐在那裏。她又笑一笑説:“現在講這些也沒有用了。你是知道我的,心裏的苦最不願讓人知道,讓人知道了有什麼意思,有人心裏還要笑呢。出了門我就要笑給人看。家裏也講不得,我媽媽會急得睡不着的。憋在心裏又太難受了,只好跟你講。這本來是很奇怪的事,別人知道了,肚皮要笑爆掉了。”我説:“關他們個屁事!思文你也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處。大家在外面都是一張笑臉,心裏的滋味別人哪裏知道?”她説:“現在最不急的人就是你,錢也賺得差不多了,拿了這筆失業金,領了綠卡,往國內一跑,什麼都是現成的,只拿把鐮刀去收割就是。”我心想:“我心裏的苦你哪裏又知道,也只差神經沒斷成兩截了。”我説:“回去這條路人人都可以走,大家都不走,誰的心也可以吞吐天地,最沒有志氣的是我。”她説:“別人沒賺你這麼多錢。”我説:“你們拿了學位,有面子,回去房子什麼都優待,那還不就是錢!”

    她站起來説:“在這裏吃晚飯好吧,沒關係,也沒有誰來。”我不敢搞得那麼親近,説:“我回去吃,中午把兩餐的飯都備好了,不吃也剩在那裏。”她馬上説:“那就算了,再説會話。凌志的事你説怎麼辦呢?”我説:“要説,辦也好辦,你只當心裏沒有這回事就行了。”她沉默不語。我看她還難以接受現實,説:“不要呢就走一步看一步,看他那邊有什麼動靜。”她説:“要是動靜都是不好的動靜呢?”我説:“我覺得啊,也不知對不對,我這麼覺得,供你參考,我覺得兩個人的事,如果對方沒那份心思,他再怎麼樣再怎麼好,也毫無意義。他的好是他自己的好,跟你有什麼關係?這其實沒有什麼想不通的。這樣的事假如輪到了我呢,我肯定是想得通的。”她説:“那是的,那是的,你這句話説到點子上去了。真的是這樣,謝謝你解決了的思想問題。”

    果然他們的事就無法逆轉。這件事對思文的打擊,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我想她是有過經歷的人,也三十出頭了,卻不料她會如此脆弱。在以後的兩三個月,她幾乎是無法自拔。她主動告訴我,每天回到家裏,首先是聽錄音電話,希望凌志還會有電話來。以前晚上睡覺之前總把電話線拔了,怕有電話打擾,現在也不拔,怕凌志的電話撲個空。好久之後才完全放棄了那種希望。她的臉色憔悴了,説着話的時候會突然若有所思地沉默。她幾乎每天打電話來,和我討論這件事。雖然我覺得討論這種結局已經註定的事沒有意義,自己的心情也有極度痛苦之中,但還是耐了性子聽她講,聽她回憶和凌志交往的全過程,分析每一個細節,想找出事情突然變化的原因。我把那種“他對你沒心思一切毫無意義”的道理跟她講了幾十遍,她每次都説:“是的,正是的,你講得對。解決了我心裏的問題。”可第二天打電話來還是一樣。重複太多次她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每次打電話來首先就説:“高力偉,你別嫌我羅嗦,我只講幾句就不講了。”可是一講總是半個多小時。思文的事也使我想到,這世上有太多的苦難,總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承受着,綿綿不絕正如人類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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