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一大早,韓琦走進財務部門辦公大廳。他隱約感覺氣氛有點不對,於是駐足四下觀望一圈:職員們全都埋頭辦公,沒一個人起身跟自己打招呼。進辦公室一看,陳建銘早已經到了,正歪著身子在電腦前點擊鼠標,像在查閱什麼資料。韓琦從他身邊經過時,陳建銘抬頭對他笑了笑,說:“總裁剛才來過了。”
韓琦心頭猛地一驚,感到情況有些不妙,但又故作鎮靜地說:“好,知道了。”韓琦邊說邊維持著笑臉走了過去,心裡卻想,這不是笑裡藏刀嗎?要是昨晚把你堵在寶來花園,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韓琦壓根兒就不問他總裁為什麼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陳建銘更沒有興趣跟他多作解釋,反正彼此心照不宣。整個上午,陳建銘去寶來花園找總裁的情形一直停留在韓琦腦子裡,拂之不去。韓琦意識到了事情的複雜性。他費了大半天工夫想出一個向總裁請示報告的由頭,正要去總裁室探聽一下口風,辦公室裡電話響了。電話離陳建銘稍近一點,他緩緩將話機捧到腰間,做神情恭謹狀,姿態之謙卑,話語之曖昧,矯揉造作得一塌糊塗。此時此刻,韓琦心中的蔑視難以抑制。
“一定……一定,一定,好,好……”電話接近尾聲,陳建銘才對韓琦說:“總裁那邊出了點事,讓我們兩個快過去。”韓琦立馬將手中的文件資料收好,面無表情地跟陳建銘往總裁室跑。
韓琦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林全辦公室。“總裁……”韓、陳二人還來不及坐下,林全就急著說:“今天找你們來,主要是談精工上海公司的事。”
“您說什麼?”陳建銘問。
林全重複一遍:“上海那邊出事了。”
兩人總算聽清楚了,韓琦直言:“精工上海公司每年銷售份額相當驚人,可以佔到公司總量三成出頭,近一年來增長尤其迅猛,為公司的財務報表添了不少的彩。半年前曾有人懷疑這種高速增長背後可能暗藏隱憂,只是公司正在緊鑼密鼓籌備上市,為了讓公司股票首次公開發行能賣一個好價錢,財務做賬的時候就沒有過多計較。”
“我這不是要怪你們。上海那邊管事的老金是蔡董事長的心腹,平時就恃寵而驕,連我都拿他沒辦法。”稍加思忖,林全又說,“上海那邊的賬目確實有水分,而且大得很,前一陣子翁總會計師去那邊核實賬目,發現老金那不得了的業績竟是……竟是和上海本地一家叫東方電器的零售商合夥做出來的。若不是那東方電器內部出了問題,最近傳出破產危機,這個黑幕還不知要隱瞞多久。”
陳建銘問:“總裁打算怎麼處理?”
“怎麼辦?當然是大局為重。當前最關鍵的就是不能影響公司的上市進程。家醜不可外揚。這個事情只能內部解決,內部消化。”
韓琦想當然說:“那麼,公司打算直接出面滅火?”
“不。”林全很堅決,“公司甚至控股集團都不可以直接出面,以免落人口實,被外界質疑是關聯交易,利益勾結。”
“總裁的意思是……”
林全沉默了一小會,徐徐地說:“我打算從你們二人當中,挑一個特別專員,代表我去上海,協助翁總會計師處理這事。你們誰願意跑一趟啊?”
此話一出,場面立刻一片沉寂。因為跟前有一個陳建銘,韓琦不太方便表態,陳建銘則故意引而不發,觀察韓琦是什麼態度。這樣兩個人僵持了五分多鐘,還是林全打破沉寂:“怎麼,這事還要我親自跑一趟?”
韓琦沒沉住氣,應了一句:“公司事情夠多了,不能再讓總裁為此費神。”
“那就你去。”林全順勢點了韓琦的將。
韓琦不好推諉,就應下來:“遵命。”
林全一臉鐵青,用強硬的口吻說:“這次的事非同小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定要確保成功,一定!”林全最後這個“一定”說得很重。
二
代理財務總監的事還沒落實,上海那邊就冒出了黑賬事件,這兩個事都還沒有理清,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任命為總裁的特別專員。韓琦還沒想好如何作答,林全就起身送客了。
韓琦知道謎底在總會計師翁金珠身上,於是連夜飛往上海。天一亮,他就將正在外灘茂悅香薈吃早餐的翁金珠請到了酒店,說有急事相商,刻不容緩。
翁金珠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士,體態勻稱,該肥的肥,該瘦的瘦,只要把臉蒙上,絕對是個美女。偏偏那一張臉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陷:她的臉太白了,是一種粉筆白,白得快要掉下渣來。陳建銘曾在辦公室開她的玩笑,說她那一張臉是天然的面膜,只是她老公心理素質必須要好。白天問題不是很大,可到晚上要一反光,是能嚇死人的,像是黑白無常索命來了。翁金珠這種十分敏感的女人,但凡公司出現一點有關她的流言飛語,都會讓她心生芥蒂。得知有人這般惡言惡語譏諷自己,翁金珠怎肯罷休,差點要跟陳建銘打擂臺,若不是有同事百般勸阻,她恐怕還會鬧到總裁那兒去。兩人自此結下樑子。
翁金珠的情感生活並不如意,她曾有過三次戀愛經歷但都無果而終,每到談婚論嫁時,男方都被發現婚前出軌。翁金珠三次婚前失利的經歷跟韓琦四次克倒頂頭上司的歷史一樣,是基層員工熱議的笑談。一個人經歷了這些不幸,離大徹大悟就不遠了。此後翁金珠反而變得無所謂起來,豁達樂觀了許多。
見到韓琦,翁金珠驚奇地問:“阿琦,你怎麼跑上海來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可以離開公司呢?財務總監那個位子你不要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眼前翁金珠這一連串提問,反把韓琦問懵了。沒等韓琦開口,翁金珠就直擊要害:“林全這是調虎離山,你懂不懂?把你忽悠出來,好安排他的心腹愛將把財務總監這個位子佔了。不用等你回去,陳建銘就會代理財務總監。你信不信?”
韓琦不想提及此事,用話岔開。翁金珠不好強逼韓琦,嘆道:“當初謝欣霓得那病的時候,除了在場的陳建銘外,我是最先知道這消息的。我還暗暗替你高興,特意發了一條短信。真想不到,到頭來竟會是這個結果!”
韓琦望定翁金珠,說:“原來那條短信是你發的。”
翁金珠解釋說:“那天謝欣霓一出事,總裁就把我叫到了醫院,要我跑一趟上海,暫時接替謝欣霓到這邊核對賬目。當時在醫院衛生間裡,我用手提電腦給你發了一條短信。”
當時見到那條短信時心頭的起伏,韓琦至今記憶猶新:“那條短信原來是你發的,知不知道,你那一條短信,攪得我半個多月心裡不太平。”
“我還不是不想讓陳建銘那個混蛋佔了先機。”
韓琦怕翁金珠進來摻和,把自己和陳建銘乃至總裁的關係搞得更為複雜,忙說:“打住,這事目前還沒結果,不必胡思亂想,自尋煩惱。”
三
正說話間,韓琦手機響了,是精工上海公司總經理老金打來的,他一開口就抱怨說:“韓專員,你怎麼事先也不知會一聲就來上海了?我好派人去接你嘛。今天早上,我還是從總裁秘書那裡得知你要過來。你看看你,盡搞突襲!”
韓琦連忙辯解:“豈敢,豈敢!我是怕給老前輩添麻煩。”
“算了,算了,這些套話我不愛聽。”稍頓了頓,老金又說,“中午我在外灘花園酒店給你設宴洗塵,你務必賞光哦。”
“一定,一定。”
路上,韓琦問翁金珠:“老金那邊,究竟怎麼回事?”
翁金珠沒好氣地說:“怎麼回事?大事!老金那邊問題相當嚴重,簡直就是一個黑洞。都是公司為了股票上市能儘量定一個高價,好多圈一點錢!蔡董事長想把招股書上過去三年的財務數據做漂亮點,就默許各地區分公司往賬目裡滲水。這個老金做過分了,他和東方電器合夥做了一攤黑賬。為了做大收入數字,他把公司生產的電子產品以明顯高於市場價的價格賣給東方電器。很多時候,那些產品根本就沒什麼實際用途,東方電器完全就是公司‘創造’利潤的‘托兒’。當然東方電器不會吃虧,老金承諾給東方電器連續五年低折扣供貨。”
自1990年以來,被中國證監會公開查處的上市公司造假案中,有一多半的財務造假方式與收入實現有關,例子多到不勝枚舉。有的是過早記錄收入或記錄有問題的收入;有的甚至直接偽造收入;還有的故意混淆主營收入和一次性收入,將一次性所得,比如出門在路上撿了一大筆錢,記作日常經營收入。這樣就給人一種錯覺,以為這種守株待兔的好事天天都有。
許多公司的崩潰,起因不是由於收入變少、虧損,而是因為利用各種手段在財務報表上“賺取”了額外的收入。
韓琦笑說:“這種做法相當普遍,很多公司上市前都這麼幹的。但是這種做法至少在形式上,還不能說是做黑賬,即便財務數據水分很大,只要一切符合程序規定,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翁金珠進一步解釋:“問題偏就出在老金運氣不好。就上個月,東方電器一位副總拿公司的錢炒期貨,賠得相當徹底,一下就將公司推到破產邊緣。要是東方電器垮了,黑賬就會暴露出來,必然使我們上海公司傷筋動骨,加上上海公司產銷規模佔到公司總量三成出頭,若是處理不好,我們精工實業整個財務報表都要重做。上市的事就先不要談了。”
韓琦低沉地說:“這就是說,救老金就是救公司,救老金的關鍵,就是不能讓東方電器垮。”
“聰明,一下就抓住了主要矛盾。”翁金珠轉而又說,“這老金是蔡董事長的人,林全不願意碰,而且不讓自己的人出面處理這個事情,避免引起和蔡董事長的正面衝突。可這個麻煩又迴避不了,怎麼辦呢?林全很容易就想到你了,你在公司沒什麼背景,不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職位資歷剛好也夠。呵呵!到底還是林全權謀老到,什麼特別專員,他這是把你當槍使,你還矇在鼓裡!”
韓琦佯裝不滿地說:“怎麼又提這事了?要公私分明!”
說著,車很快就到了會面地點。走到包廂門口,韓琦看見大圓桌前站起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中等個子,板寸頭,穿半新的燈芯絨休閒裝。韓琦第一次和老金見面,覺得此人身上江湖味道很重,明顯是混跡商場多年了,有一股讓人難以適應的匪氣。老金內衣的領子敞開著,這又使他看上去像一個私營企業老闆。
韓琦連聲客氣地說:“晚輩何德何能,有勞金總如此費心款待!”
老金笑起來嘴巴半合著,腦袋還配合著做微幅緩慢震盪的動作,肥厚的中指戴著碧玉扳指。見韓琦進了包廂,他微仰著上身,指著身邊的座位說:“不用客氣,來一點什麼茶?”
韓琦很隨意:“都行。”
三個人隨即入席,席間,老金第一句就問韓琦:“你來之前,和董事長打招呼沒有?”
“哎呀,怎麼忘了這事……”韓琦驚得恨不得跳起來。當時走得太急,竟沒顧上這麼重要的事!前幾天還為職務安排的事,拜託董秘黃馨慧走一走董事長這邊的路子,這次竟會這麼疏忽,這讓黃秘情何以堪!
老金本來就是故意拿這話詐韓琦,此刻見韓琦下巴都快掉下來,知道眼前是一個愣頭青,就惺惺作態說:“哎喲,我真老糊塗了!蔡董事長正在國外考察,你上哪兒打招呼去?”
這麼一來一往,韓琦在氣勢上就掉了一大截,言行舉止沒法放開,幾乎任由老金擺佈。
幾圈交杯換盞之後,老金再一次試探韓琦說:“這一次你金老哥遇到麻煩了,不知韓老弟有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
韓琦不經意地回答:“哦……這回我主要是來協助金總的,主意還得金總來拿。”
老金打哈哈說:“話不能這麼說。老弟你是特別專員,代表的是總裁。你來,本就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
“這個,這個……呵呵!我是晚輩,凡事都要……都要金總不吝賜教。”
“客氣了,老弟客氣了。”
兩個男人推推拉拉,都不怎麼有擔當,翁金珠看不下去了,橫插一句:“今天不談公事,今天只談喝酒。”
老金仰著身子哈哈笑了一下,舉起酒杯,站起來說:“還是金珠實在!來來,我們共同舉杯,預祝我們這一次能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四
此時韓琦被推向了一條更湍急的河流!韓琦知道自己只是總裁林全手中的一枚棋子,有功是林全的,有過只能自己扛,其間還要承受可能得罪蔡董事長的風險。仔細想想,若是自己本本分分,心無他求,自然就會無欲則剛,也就沒有現在這麼多麻煩。都是為了財務總監這個位置,自己總希望不落人後、有所作為,結果造成如此局面。
人生的遊戲不就是這樣嗎?明知痛苦卻又甘願忍痛活著,只因種種誘惑可以麻痺、稀釋痛苦。痛苦讓這場遊戲的難度不斷增大,但刺激和快感隨之增加。韓琦身上的某一根神經被挑動了,他仰望著那縹緲的菸圈漸漸了無影跡,輕輕地合上了雙眼……
此後數日韓琦在酒店裡閉門謝客,關掉手機。韓琦篤信靜的魔力。靜思一天,他覺得自己把整個黑賬事件都想清楚了:立足最壞,爭取最好。最壞的情況就是讓東方電器自己崩潰,然後讓精工上海公司向總部貸款,將東方電器兼併掉,至於由此產生的資金缺口,只要精工實業能夠順利上市,從資本市場圈來的大筆現金可以很容易將事情擺平。總之只要不讓黑幕曝光,什麼問題都好解決。
韓琦即刻打電話給老金,跟他說了這個想法。老金聽了韓琦的建議,想了一會兒,說:“我考慮一下吧!”
如果只按正常程序處理問題,這誰都會。但衡量一個好的財務人員,就如同衡量一個好的律師,主要看其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國內上市公司長期在法律不健全的環境下運行,違規違法的事並不少見。如何處理好這些歷史包袱是對財務人員能力的極大考驗。
很多時候,你只能把自己異化成一個按潛規則行事的人才有戲。可這種人其實都是天才,很難憑後天努力煉成。
晚上,韓琦和翁金珠約了金總一起吃飯。
韓琦在席間侃侃而談:“東方電器被推到了破產邊緣,那是資金鍊斷裂造成的,而不是經營發生虧損造成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並且近五年來東方電器從沒有發生過虧損,相反近一兩年贏利能力還在加強。若是趁其陷入財務危機之際,低價將其收購,而後只要稍加運作,完全可以被操作成利好。這不僅能有效化解黑賬危機,或許還能產生不少正面效果。”
翁金珠笑著說:“我看這一招行!我們開始怎麼冥思苦想也沒想到呢?”
老金也說:“這麼幾句話就把這麼大的問題化解了?到底是專業人士啊!這個法子很好,完全具備可操作性。”
老金彷彿被高人點化後突然開悟,對韓琦讚不絕口。這個過程有一點像洗錢,但又不完全是,因為一切程序都是合理合法的,業內人士美其名曰:資本運作。
但韓琦並沒有老金那麼樂觀:“這畢竟是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東方電器那邊還得麻煩金總去溝通了。”
“那邊好說,過幾天我就去勾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