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棉被裡休息。不久之後媽媽回來了,她稍微打開我的房門。
“小陽,肚子餓了嗎?”
媽媽用道歉的口吻小聲問道,所以我平靜地回答:“不餓。”
“聽說你在學校吐了。真的嗎?”媽媽又問。
“嗯。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我說。
接著,媽媽就獨自待在廚房裡收抬東西、洗東西,然後準備午餐。她為我煮了稀飯,並且把稀飯端進我的房間。她把稀飯放在我的枕邊,好像想對我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就離開我的房間。
那一天,媽媽好像沒有再和真鍋先生碰面。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媽媽也都好像沒有和真鍋先生見面、說話。
這件事情對媽媽的傷害到底有多大,我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體會到的。
那天之後的第二天,我沒有去真鍋印刷廠,所以不知道真鍋先生的情形。兩天後正好是星期六,中午放學後我就回到家裡。一進家門,就看到媽媽孤單地坐在昏暗的廚房餐桌旁。她看到我回來了,就叫了一聲:“啊,小陽。”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我覺得有點古怪,便仔細端詳她的臉,發現她的眼中有淚。
“怎麼了?”我問。
“沒有,沒什麼。”媽媽說。
媽媽不再說話,我和她都沉默著。可是,我覺得她好像很想說些什麼,所以就站在她的身邊等她開口。果然,媽媽還是說了。她說:“真鍋先生呀——他今天要去外國了。”
“什麼?”我說著,並且呆站了,“那麼印刷廠呢?”
“好像賣掉了。以前就曾經說過,有個叫金田的人想接手印刷廠。”
這麼快!這個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打擊,讓我腦袋一片空白。
“真鍋先生怎麼……”
“他要從G巷坐船……”媽媽抬頭看看牆壁上的時鐘,才又說,“再四十分鐘就要出發了。”
我的腦子無法思考,茫茫然地走向玄關。
“小陽。”媽媽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隔壁看看。”我說著,就赤腳走到水泥地上,穿好鞋子。
出了門,就可以看到隔壁了,那裡曾經是真鍋印刷廠。我走到隔壁,看看印刷室的情形,印刷室裡的機器沒有轉動,整個印刷室裡靜悄悄的。在我的記憶裡,這個印刷室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像死了一般的安靜。透過玻璃窗看,也不見卯月君在裡面。我覺得這棟建築物死了。
離開窗邊後,我信步走到後院。後院裡有小屋。小屋的門上有一張用大頭針釘住的白紙,紙上寫著這樣的字:
“小陽,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的陪伴。這個小屋裡所有的模型玩具及組合飛機,全部送給你。很抱歉,那個要裝引擎的模型飛機還沒有完成,本來很想完成那架飛機後,和你去千濱試飛的。請你要保重了,要好好照顧你媽媽。真鍋平吉。”
讀信的那一瞬間,我的淚腺像爆炸了一樣,眼淚奪眶而出,我的心裡非常悲傷,悲傷到幾乎站不住。幾天以前這個小屋還是我的一切,我生活的意義所在,小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覺得每天的生活都很有意思。
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走進小屋問真鍋先生:今天做了什麼新的東西?我總是在這裡和真鍋先生相聚,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面的。可是,我還沒有離開這棟房子,他卻已經離開這塊土地了。失去了真鍋先生,我的未來會怎麼樣呢?我還能生活得很好嗎?
這樣問自己,其實是非常可怕的。因為我得到的答案是“不行”,那麼我還活得下去嗎?我大概會被強烈的悲傷擊垮,以至於奄奄一息,甚至死亡吧?看到真鍋先生留下來的信的那一瞬間,我才確實的感覺到從此以後我是一個人了;我的未來將是孤獨的,每一天都得過著寂寞的生活。我想我一定無法適應那樣的生活。
“小陽!”
媽媽的聲音。我把頭轉向聲音的方向。媽媽在矮牆的另一邊——不,正確的說法是“她應該是站在矮牆的那一邊”,因為我只聽到聲音,並沒有看到媽媽的身影。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視線。
“小陽!”
媽媽的聲音很淒厲,她在我的背後叫喚。我沒有理會她的叫喚,只是一味地向前跑。我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就是必須趕快去阻止真鍋先生。如果不阻止他,那一切就完了。
我全力跑向F車站,並且一邊跑,一邊摸索褲子的口袋。口袋裡有一枚一百圓的硬幣和幾枚十圓硬幣。這些錢足夠買到G車站的車票了。不快一點的話,真鍋先生的船就要開走了。
到了F車站後,我很快地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張區間車票,通過剪票口,兩步並一步地跑上天橋。
來到月臺後,我才利用等車的時間,坐在椅子上稍微調整一下呼吸。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過我的臉頰。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再摸摸口袋,沒有手帕。當我用手背擦拭臉頰時,心中的悔意一湧而上。我到底做了什麼事呀?我一定對真鍋先生說了非常殘酷的話吧?
真鍋先生願意為我們母子而活。他為了讓我高興,每天不是買雜誌,就是買漫畫書,或是買模型玩具給我。每完成一件新的組合玩具,他就會立刻告訴我,並且拿給我看,然後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很會做模型玩具,可以說是這方面的高手。他為我做了許多玩具,可是我卻對他說“我不相信你”。單純為了這句話,我就該向他道歉。否則,我將很難原諒自己。
火車進站了,我快速地跳上車。因為想在火車到達G站後,能夠立刻下車,所以我就站在車門旁。火車起動,沒多久就隱約可以看到成排房舍後面的日本海了。我想著:真鍋先生的船會從G巷出發,然後橫越那個海面,去外國吧?※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因為真鍋先生,我才能有之前那樣的生活。如果沒有他的話,像我這樣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孩,會過怎樣的日子呢?我沒有朋友,只能和媽媽相依為命,日子非常辛苦而無趣。真鍋先生出現以橫,我的生活才有樂趣可言,所以我必須感謝他才對,可是卻一直沒有發現到這一點,直到他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活裡不能沒有他。我實在太愚蠢了。
火車進站,車門一開,我就快速地飛奔而出。我跑過月臺,通過剪票口,閃過站內的人潮,全力向前衝。G港在車站北口的方向,所以一出北口,就可以看到一整排的計程車。可是我沒有錢坐計程車,以前也沒有獨自坐計程車的經驗,所以只能穿過車站前的馬路,往G港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胸口疼痛起來,一股令人感到不適應的氣味從體內往上衝到嘴巴,好幾次因為不舒服而想停下腳步,也覺得自己絕對跑不到港口。我真的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覺得再也走不動了。可是,我一定得向真鍋先生道歉,就算死,至少也要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跑了三十分鐘左右後,終於看到港口了。我在心裡祈禱著,希望來得及見真鍋先生最後一面。我跑過海關跟碼頭的一些建築物後面,抄近路往碼頭跑去,並且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越過柵欄。我不舒服得幾乎要昏倒了,眼前的建築物變得朦朧,而且像跑馬燈一樣地在我面前旋轉著,白色的大船和各色彩帶形成的屏風阻擋在前方,更佔滿了我的視線。
岸上的送行者與船上的旅客之間,有許多五彩的色帶。送行者與旅客的手裡各執著綵帶的一端,這是船將起航前的最後一刻。後來我曾數度來到港口送船出港,但是之後所看到的綵帶,都沒有這次的多。我覺得我痛苦得快死了,很想蹲下來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因為船馬上就要開了。
後來回想當時的情形時,覺得那個場面彷彿一場詭異的夢。我眼前色彩繽紛的綵帶,就像大水形成的瀑布一樣,矗立在我眼前。那條大瀑布隨著船的移動,緩緩的流動著。華麗的色彩流動、送行者的叫喚聲、悶熱的天氣,再加上我自身的疲累,讓我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暈眩。
白色的大船發出汽笛聲,已經慢慢的往左邊的方向移動了;綵帶形成的屏風因為船的移動而變形。我努力的探出身子,視線投注在二層樓高的甲板上,認真的尋找真鍋先生的身影。擠在大人人群中的我,雖然一下子被人群淹沒,一下子又被排擠在他們的身後,但是視線卻一直沒離開甲板。這是看到真鍋先生的最後機會了,所以從F市開始,從那間小屋開始,我就不斷地在跑。
終於看到個子小小的真鍋先生了。他穿著黑色的褲子,白色的獵裝外套,他的手上並沒有握著綵帶,一個人垂頭喪氣地靠著欄干,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真鍋先生!”
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但是四周鬧哄哄的,他不可能聽見的。於是我一邊叫,一邊轉頭看四周,尋找有沒有比較高,比較容易被看到的地點。停車場有一輛卡車,我立刻跑向卡車,並且從卡車的後方跳到貨箱上。
“真鍋先生!”
我一邊大喊真鍋先生的名字,一邊大力地揮動雙手。叫喊的聲音仍然派不上用場,但是站在卡車上揮動雙手的樣子,終於讓真鍋先生看見我了。他的身體很快地離開欄杆,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並且揮動雙手回應我。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看到了神。
“真鍋先生,我相信你——!”我叫道。
“上次的事,真對不起——我是相信你的——!”我又叫了一次。
但是,我的聲音仍然無法傳到他的耳朵裡。真鍋先生一手放在耳朵上,身體往前傾,一副在問“你在說什麼呀?”的表情。
“真鍋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真的相信你呀——對不起,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我竭盡所能地大聲喊著。
我想真鍋先生並沒有聽到我的叫聲,可是他好像很高興,他用力地對著我點了好幾次頭,並且把雙手放在嘴巴上,圍成喇叭的樣子,對著我大聲叫著。可惜我同樣聽不到他的聲音。
因為船一直在緩緩移動,為了能跟著船前進,我只好跳下卡車,在碼頭的混凝土地面上小跑步著。其他來送行的人,也緩緩地向前移動。
沒有多久,綵帶紛紛斷裂,船逐漸偏向右轉,駛向外海。船的角度變了,真鍋先生的身影也慢慢偏遠。我一直揮著手,直到完全看不到真鍋先生為止。
綵帶形成的屏風也消失了,大量的綵帶碎屑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船改變了方向,船屁股朝向碼頭這邊的送行者,此時送行的人也紛紛轉頭,與船的方向背道而馳,準備離去。只有我與人潮的方向不同,我仍然站在原地,看著船消失的方向。
直到船已經遠去,只剩下拳頭般的大小了,我還是站在碼頭上。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去,我走到碼頭的邊邊,坐在粗大的鐵樁上,一直看到船身完全消失為止。
船身消失的地平線,是距離我五公里遠的海面。這是真鍋先生以前教我的知識。想到這一點的同時,我也想起了他的表情、聲音,這個教我各種知識的人,現在已經離開我的身邊,從此以後我必須獨自生活了。可是,我真的能夠獨自生活嗎?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問自己這個問題並回答這個問題,都是很痛苦的事,所以我甚至有了不如現在就跳入海里自殺的念頭。可是我太累了,甚至拿不出自殺的力氣。
我想起和真鍋先生一起看流星,等待地球通過和流星交會點的那個夜晚,想起當天他所說的種種和宇宙有關的事情。我感覺到在巨大的宇宙之前,自殺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渺小了,實在不能拿來相比,所以就不再去想自殺的事情。我努力地叫自己想:在一顆向宇宙前進的小星球上,有一艘向前航行的小船,真鍋先生現在正在那艘小船上,所以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他的。
真鍋先生就這樣從我的眼前消失,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