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黑屋裏苦苦忍受,真像踏在了一條地獄之路上,這條路是這麼黑,除了惡鬼魑魅之聲,再無其他生跡。一個人只要來到這裏,就要忍受蹂躪,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説不要緊,來吧。”有人擠一下眼,旁邊的人就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的腰帶刷一下抽掉,扭着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盞大功率燈泡下邊。那個小小的空間只有一點五平方米左右,我在鋥明瓦亮的大燈下汗流如注。渴,頭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斷掉。這樣一會兒人就垮了。審問的人還是那幾句:“你們是怎麼發出集合令的?當時是幾個人?”“跟你一塊兒密謀的還有誰?他們全跑不了——有人已經交代出來了!你説吧!別想蒙過去。”“這個案子太大了,最後會嚇你一跳,誰也救不了你,除非是自己爭取寬大!”我從未認為主要責任在村民一方,他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自衞者。我説過了,然後一聲不吭。解釋已經變得多餘。是的,我對眼前這些人沒有幻想。我惟獨不能忍受的是強烈的思念和牽掛:想那些逃脱的朋友,想小茅屋的人。我知道這裏已經封鎖了消息,我現在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真的救不了我。
就這樣一天天熬着。不知是第幾天的一個上午,突然有人讓我快些收拾東西,而且口氣不再那麼兇暴。哪裏有什麼東西,我只是等待着。幾個穿制服的來了,他們説話的口音不是當地人,瞥瞥我,把我半推半引地弄到一輛警車上。“去哪兒?”我問。幾個人繃着臉不吭,直到車子上路了才説一句:“回城裏。你的案子移交了。”然後不再吱聲。
車子開了接近五個小時,沒有停過一次。我一路都琢磨着“移交”二字,搞不明白。這一次車窗上沒有遮掩,一路的景物讓我猜測和辨認,最後終於知道了它正在駛向哪裏,它在回城啊!我心裏叫了一聲:“回家了!”我腦海裏迅速推演了一番,認為肯定是有人將我的信息透露給了家裏人——他們震驚之餘會擔心和憤怒,特別是梅子的父親,一定在發過一陣大大的火氣之後再做點什麼,他會施以援手的。我想不出事情還會有其他的解釋。
押車的人表情木木的,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麼。果然,車子一直開到了那座都市,七拐八拐進入一處院落。這兒來來往往的全是穿制服的人。我明白,自己不會被徑直送回那個小窩的,世上不會有那麼便宜的事。
我被一個胖胖的人領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裏。有人送來了一杯水——不,是茶!這些天來第一次喝到茶,我把它一口氣全喝光了。胖胖的人等着我喝完,然後就慢悠悠説了起來。他的大致意思是:你參與的是一件蓄謀已久的惡性案件,該案件已經震驚了全國,甚至很快就會影響到國外;直接和間接的經濟損失是一個嚇人的數字;主要案犯還沒有歸案,但他們最終一個都跑不了,通緝早就開始了……“而你,”他説到這裏頓了頓,從一旁的抽屜裏摸出一個藍色的夾子,翻開,拍拍,“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雖然不是主犯,但問題仍然十分嚴重……”可能就因為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吧,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大着膽子插了一句:“我不嚴重,我甚至一直在阻止……”對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絲不難察覺的笑容。這種笑沒有惡意。還好,這傢伙總算還有點幽默感,這就好。他繼續翻着夾子,説下去:
“在整個案子沒有偵結之前,你還不能説完全沒事了,就是説……”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我想喊一句,可是這次忍住了。
“你還要從頭講清楚,不要因為我們把你從那些人手裏救出來,就覺得自己沒事了,一清二白了。最後會有一個結論的,這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決定的。”他這樣説時,面容明顯地變得較前嚴肅多了。
我終於明白過來:前一段自己真的是被集團保衞部非法拘禁的,他們那些人在私設公堂!是的,公安部門獲知消息以後把我解救出來……我心裏一陣感激,忍不住説:“這,當然是……可是我……我沒有參與——這也不是一次暴動,而是農民在暴力面前的自衞,你該知道他們沒有任何辦法!我們……”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案件早就定性了。這也不是你為別人辯解的時候,你能保住自己也就不錯了!”
“可是他們非法拘禁、折磨和關押了那麼多人……”
“這些自然都會處理。你還是多考慮自己的問題吧。”
我心底有一萬個聲音在反抗。可是我終於不再吱聲。我早就明白辯解是多餘的。剩下的只有觀察和等待。
他把夾子重新放回了抽屜裏,抓起桌上的電話:“喂喂,嗯,可以了。”放下電話他開始吸一支煙,眯上一隻眼:“經研究決定你可以回家去住——但仍然要接受我們的訊問。這是一種寬大處理,也是一種刑責方式。你下一步要做的是……”
我聽得確切並馬上感到興奮的只有兩個字:回家。
2
我被告知將在天黑前回家。這之前是談話、填表格,並被再一次強調:在訊問沒有結束前不準出城,就是離開城區一步都要報告;需隨時接受訊問和筆錄。天哪,我想這可能就等於“取保候審”吧。但不管怎麼説,我終於還是被他們救出,從最黑的地獄掙扎出來了。
一出門時看到藍天綠地,那種嶄新的、恍若隔世的感受會讓我一直記住。這種心緒他人無法體味,我也難以道人。屈指算來,我僅僅在小黑屋中待了一個星期,可這已經讓人終生難忘。
回家後一切都清楚了:曾有陌生人打來了電話;不久茅屋裏的四哥也設法找到了梅子……當然是她的父親把我打撈上來……梅子一見面就掀我的衣服,想看我身上有沒有傷痕——沒有。她放心了,問:“那些人説你參與指揮了一場大亂子,你們領一幫暴徒砸了集團、化工廠,又開始砸礦區……”她的一對杏眼瞪得溜圓。我渴得嗓子説不出話。我搖搖頭。
怎麼説呢?從頭講述平原上幾個村子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們被四周幾個集團害得死不了活不成,而所謂的區政府是跟害人蟲勾在一塊兒的?村民們一輩輩都忍氣吞聲,他們有一點指望就不會鋌而走險。至於我呢,知道他們要鬧事兒已經很晚了,也從心裏不贊成這種暴力方式,擔心後果是不可預料的。總之我盡了一切可能勸阻他們——問題是當不幸的民眾擁上大道之後,他們就不受任何人的約束了,無論是小白還是老健,更不用説我了,都無能為力。兩邊對陣時,任何稍有良知的人都會站在可憐的村民一邊,而絕不會有另一種選擇。
怎麼對梅子解釋這一切?
梅子家裏人來看我了。我是指內弟和我的岳母,他們進門不一會兒都要像梅子一樣掀開我的衣服,想找到想象中的傷疤。我一句話也説不出,因為嗓子啞了。我想説——我親眼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關在集團大老闆的黑屋子裏,被逼吃下了半碗鹽面、外加幾根紅辣椒,一天一夜不給水喝。這個人毀掉了,但身上不會有一塊傷疤。
當我剛剛能説出一句話的時候,傳人的電話就響了。我只好按照指令,一次次到那個指定的地方去,去回答沒完沒了的問題。
“嘿嘿,知道嗎?你的案卷都轉到了我們手裏——不要以為事情全過去了,弄不好隨時都得離開家住進我們這兒。這案子太大了,了得,敢砸國家……算了,從頭説吧——不説也知道,這只是個態度問題。也別指望有關係、有人,就能逃開這一劫;讓你夜裏能摟摟老婆,這已經是夠寬大的了。”
我明白這個傢伙毫無善意。我甚至覺得他是那些大老闆們買通了的暗樁,私下裏他們是一夥兒。如果指望這一類人去懲罰那個集團保衞部的惡行,那就太天真了。我記起了小白分手時説過的一句話: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你哪一年去那兒的?目的?來往的人?聽説你從城裏、從四面八方找了不少人?這些人有沒有暗中摻和鬧事的?”
這人的臉龐像棗核兒一樣,一雙眼睛又尖又黃;鼻中溝可真深,中間一段高鼓起來,讓人想起青蛙的嘴。他一張嘴就讓我看到了一個半截的門牙。我笑了。
“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嗯?”
我還是笑,微笑。
“你也別太得意!案情嘛進展很快,我們掌握了……嗯,你的不少花花事兒哩!就説説這些吧——你在那兒搞了多少?一打兩打?有一次把手插進一個大姑娘那兒——那兒了?”
我怒目圓睜:“你説什麼?”
“別慌。你伸手去摸人家——趁黑把人家摸了好一陣子呢!有沒有這事兒?説吧,嘿嘿,所以説嘛,你瞧,我們什麼都掌握!”
這個傢伙得意極了,説完吸上一支煙,笑眯眯看着,一副玩味的模樣,吟唱一樣哼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覺得血往臉上直衝,可是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不能簡單地否定或肯定,因為這事兒太突兀了,讓人一時摸不着頭腦。他的話有些下流,但我不知他指了什麼?在東部平原、在小茅屋那兒?是的,顯然是指那兒……我閉了閉眼睛,在心裏罵了一句。我的臉漲得紅紅的,腮部開始發疼。媽的,這個王八蛋是一個色鬼,他專門窺視別人的隱私。我首先想到的是附近園藝場的羅鈴和肖瀟,因為這之前已經有人在私下裏議論過我與她們的關係。我與她們沒什麼把柄可抓——今天真是幸虧啊,我和她們沒有走得太遠。
我低下頭,咬咬牙關,忍不住回憶起一個個細節。當然忘不了那些往事,那些怦怦心跳的日子。我承認多年前的一些過往是頗可指摘的,這無論是對肖瀟還是我自己,可能想起來都會有些難堪。好在我們並沒有拘泥於往事,見面時沒有再一次提起,並能在後來的日子裏坦然相處——儘管也頗費了一番周折。我曾經,不,我始終對肖瀟心嚮往之,心皺深處藏下了許多。那還要回溯到第一次見面:她的面龐和舉止、一雙大眼睛,都讓我想起了當年的音樂老師……我後來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沒有辦法,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開始,入睡前常常要想到她的輪廓。後來有了更多的見面和交談,這使我驚訝於她豐富的知識和迷人的性格。我察覺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後,難免有些懊喪和自責。我覺得四哥的眼睛也在譴責我。
大約是相識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們一直沿着一排楓樹往前,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林子邊上。再往前,竟走到了河邊。在春天的河岸,我們坐在了潔白的沙子上。天上月亮正圓。我嗓子那兒有點幹,喉結難受。她的舌頭在兩齒之間遊動,那模樣天真得像個孩子,又像一隻卧地羔羊。我們長時間沒説一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看着我,一動不動。我去看遠處。當我回頭時,她還在看我。鼻孔裏是濃烈的氣息,她的氣息。後來我心慌得很,低下頭去。正這會兒她嘆了一口氣,埋下了頭。我的手像是自動地撫在了她的頭上。這一頭濃髮啊,淹沒了我的手掌。細細撫摸,這樣許久。有一陣她的臉龐仰起來轉動着,但我的手還是沒有離開她的濃髮。難忘的一個時刻,是的,我“摸了好一陣子”——問題是誰會把這個夜晚的情景告訴他人呢?她自己?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我看了一眼對面這個傢伙得意的、猥褻的眼神,百思不解。
“想起來了吧?嗯?那就説説看!”
我的思緒一直在昨天徘徊,幾乎沒有聽到他在説什麼。我記得那個夜晚一陣北風吹過,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抽回——她受驚一樣看我,“哦”一聲坐直了身子。“對不起,我……”我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這可不是道歉的時候。我站起來。
這就是那個春天的夜晚,在河岸上發生的事情,是全部過程。令我不解的是別人怎麼會知道?這除非是當事人説出,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層,想到那個夜晚會有一個目擊者,比如有人藏在那片林子裏,比如出來遊玩的園藝場的工人、過路的打魚人,這都是可能的……不管怎麼説,事實也就是那樣,無論如何,我還是沒有對第三者説明的必要:他人沒有傾聽的權利。
這樣的傳訊後來每星期都有一兩次。有時會安排在夜裏——只要電話鈴聲一響,我和梅子就有些緊張。這太令人厭惡了。我説:“請你爸再找找他們吧,要不就乾脆徹底一點,再把我關起來得了,別讓他們再零零星星折磨我了。我受不住,我快瘋了!你知道我完全是無辜的!”
“別再找父親了,要知道他對自己要求多麼嚴格啊!他去求人把你救出來,這在過去想都不敢想啊!你沒聽説幾個來串門的老同志怎樣議論平原上發生的事,他們説其中的要犯在過去,一個不剩,都得槍斃,説到底是現在啊,政策太寬大了……你聽聽吧!你現在能待在家裏,多不容易,還是忍一下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我知道怎樣感激岳父都不過分。可是我對那通議論恨死了。我説:“該槍斃的是另一些人!”
“是誰?”
“集團的頭兒,這些傢伙個個惡貫滿盈!”
“天哪,你千萬別這樣説啊,千萬別在外邊説……”
“我到死都這樣認為。我耳聞目睹得太多了,我敢為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
梅子害怕了。她不敢迎視我的目光。
3
我要走開了。是的,我什麼都不管不顧了。當我有一天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梅子嚇壞了:“你真的要跑?他們如果撒手不管,那些集團保衞部的人還會追你的!”“讓他們追吧——我不會按時去聽一個色癆訓話、讓他消遣我了……”“什麼色癆?”“跟你説不明白,反正我得走了。”“什麼時候?”“不久,也許就是這幾天。那傢伙説得真對——‘回頭是岸’,我該回到自己的岸上去了……”梅子看看窗户又轉回身子:“可這兒才安全哪!”
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我要回到自己的“岸”上了,它不在這座城市裏。那個“岸”邊已經站着小茅屋裏的人,枴子四哥夫婦;還有小白和老健、武早……他們在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要上路。只要上路就會向着那兒移動……顯然,遠方有一塊巨大的磁石。旅途上有過多少歡愉的記憶:帳篷一搭,小鍋裏的水一響,河灣裏發出水濺。那是魚和青蛙在躍動。我一次又一次默唸着那行有名的詩句:“我的心喲,在高原!”
一個人的“心”在哪裏,他的“岸”就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