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與她的交往只想默默地、靜靜地進行下去。除了不得已讓梅子知道了之外——這完全是因為她的一次突兀的造訪——其他人一無所查。她與梅子那天有過短暫的交談,而且彼此印象不錯。這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很好,這多麼好。在這樣的年頭,一種敞亮無欺的關係不僅最好也最為難得。
而對陽子和呂擎就不同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從沒有對他們提到她半個字。那兩個火眼金睛同時又是多猜多疑的傢伙,還是少摻和為好。
時代真的不同了,只說在已婚男子交往女友方面吧,風氣變化之大即有點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人不是千方百計地隱藏這種關係,而是盡力炫耀和大聲張揚,當成了表達驕傲的良機,至少是一種無可忍耐的興奮使其忘乎所以。他們無所顧忌地手挽手出現在一些場合,逛商場,去醫院,看畫展,甚至還常常當眾學洋派摟摟抱抱,在臉頰上親得叭叭作響。如果有人指責或作為朋友加以提醒,他們就會滿不在乎地哼一聲:“真是少見多怪啊,老土啊,什麼時代了啊,還搞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啊!”這樣狂妄粗放,一般而言結果並不美妙。除了個別夫妻間相安無事甚至創造出了某種奇蹟之外,大多總會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發生,有的還會是大麻煩。
陽子認識一位畫商,這傢伙不僅能讓畫廊裡的兩個女人情同手足,而且還能讓她們與自己的妻子親如姐妹。重新組合的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四個人一塊兒吃飯下館子、一塊兒打麻將,還一起大打出手,把對面一個搶佔商機的畫廊給砸了。這個畫商我見過,人長得像一種德國純種黑貝,寬肩細臂,兩隻眼的內眼角嚴重下垂,走起路來屁股緊緊往裡縮著。這人實在說不上可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人群中的下品,而且舉止極為粗魯無禮,當著顧客的面連連放屁。他這樣做時那兩個小情人就在一邊,她們聽了頗為得意,一邊捂著嘴笑,一邊暗中觀察那些顧客,想看看他們這會兒有什麼反應。這兩個女人是平常人們所說的那種“小東西”,小個頭、小手小腳,像兩隻小麻雀似的,不太起眼。但她們眉眼裡都有一股狐氣,嬌豔,頑皮,走路也像狐狸那樣輕手輕腳。她倆閒下來就百般照顧那個畫商,給他遞水遞煙,還給他擦鼻子。畫商吸一種又粗又長的雪茄,而且不像一般的吸法:讓煙在嘴裡打一個旋再吐出來,而是一直地吸進肚裡去,然後再衝她們直直地噴出。她們迎向煙柱嘻嘻笑,有時皺起貓一樣的小鼻子,打一個不大的噴嚏。畫商的老婆時不時光顧這兒,她倆就一迭聲地叫著“姐姐”湊上去,四隻小手像熨斗一樣撫著對方的後背。畫商老婆年紀稍大一些,滿臉橫肉卻塗脂抹粉,化妝濃烈,還配有一對老銀元那麼大的金耳環,戴了白金手鍊,穿了閃閃發亮的中式緞子小襖。
我和陽子一起去了幾次畫廊,對畫商這一套行頭很熟。陽子這樣評議畫商:“高手啊!”說就在前不久,另一個傢伙——一個發了財的“京漂”,依仗春風得意,攜著新搞上的一個胖女人回來炫耀,結果還沒來得及在這座城市焐熱身子,也不過就是一個星期的時間吧,就讓妻子的孃家兄弟咔嚓一剪子除掉了男根。“對比一下這兩個男人的處境,成色差到了哪去,真是天上地下呀!”陽子滿口感嘆,同時叮囑我:“你就不同了,你和梅子是天貓地狗。”我不明白,問他:“動用了什麼修辭學?”陽子笑答:“‘天貓地狗,配成兩口’,連這也不懂,還想當大學教授呢!”他的話令我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想當大學教授了?但還沒等接話,他又說開了:“咱們幾個朋友可沒有鬧騰這種事的,到現在為止,還沒發現這種俗物。我們幾個把老婆寵得什麼似的。喂,你見了呂擎怎麼疼老婆嗎?”“怎麼疼?”陽子做個鬼臉:“結婚多久了,有一次大家在一塊兒,他一背身還偷著親了她一口呢。嗯,他老婆黑乎乎的,在學校有個外號叫‘黑牡丹’,挺瓷實。當年也就是呂擎吧,都說他這個人深沉,其實是老謀深算,只有像他這麼陰險的傢伙才能把她搞到手……”“你也是個陰險的傢伙,與呂擎不同的是,你很會偽裝天真——假天真。”陽子不吱聲了。我對付陽子自有一套辦法。
可就在這番對話不久,我似乎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
那是一個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時間,她就建議我們一塊兒去博物館,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銅器、新拓的鼎銘。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們許多時間都是待在她的那個小宿舍裡,頂多是去了幾次圖書館。博物館是我們第二次去了,這是她後來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對這裡的一切早就爛熟於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講解員,她對我深入淺出的解說十分欽佩,這讓我有些得意。近來我發現考古學與地質學其實是十分相近的一門學問,它們正可以在一個更深的層面上聯姻。我還發現,一個曾經熱衷於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業的人,一個有著奔走癖、十分迷戀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遺址探究這一類事情落到實處,它們之間不會有太多的隔膜感。我問她:“你如果現在回到故鄉,還會以從前的目光去看那裡的原野和鄉村嗎?”她忽閃著一對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問。我說:“我就不能。在我鑽進萊子古國這些資料裡以後,再次回到那兒,再看山看河看平原都變了。我覺得那一道道山影就是古人最好的屏障,他們在這兒擺過陣勢;在古城遺址那兒,抬頭看大山差不多圍了個圓周,中間是幾百平方公里的沃野,讓我想到這裡多麼利於防禦!所以考古學家堅持說他們在平原上找到了萊子國的都城……也有人說這是秦王東巡的行宮。當然,這些都不急於定論……”她聽了半天,這才嘆一口氣說:“啊,你是這個意思。”
我發現她美得無可挑剔,也算冰雪聰明,但有時候——有些時候,似乎並不敏銳。她直爽有餘,機智不足。她甚至有點憨乎乎的。當然後來我發現了她身上還有一種極其可愛的狡獪,這大概是女人們都有的。但總的來說她是那麼質樸,這好像令人不解:這樣的時代,一個嬌妙的女孩怎麼會如此質樸?而且這質樸既非偽裝,也非刻意追求,於是也就成了格外令人稱奇的品質。
我們專注於文物,邊走邊談,有時捱得很近,什麼提防也沒有。誰知離我們不遠處早就有人在相跟著看,雖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總是出乎我們的預料。這個人就是陽子。他一般不來博物館這一類地方,這一次是因為要畫一種古代服飾,需要來實打實地看一看。就這樣,當我們相挨著轉過了一個陳列錢幣的櫃子,然後往陶器展區走去時,陽子終於和我們狹路相逢了。
“嘿嘿。”陽子只看著我笑。
我不知為什麼有些慌張,嘴巴不那麼流暢,指指她又指指陽子,不知在介紹哪一個:“這是我的好朋友……都來了。”
陽子伸出舌頭抿抿嘴唇:“嗯,就這麼撞上了。”
我開始鎮靜下來,瞪著他:“你這小子‘嗯’什麼?你們該好好認識一下了。”我把她拉得近一些,為兩人作著介紹。陽子似乎並不專心,只笑吟吟的。他好像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搞清了似的,不太聽我解釋。他也不怎麼看她,偶爾正面瞟一眼也要趕緊轉臉。這樣一會兒,他的臉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粒。“嗯,這天氣真是好啊,這天氣有點熱了不是。嗯,你們好好轉轉吧。”我討厭這傢伙裝模作樣的,就捏捏他的脖子:“一起轉!你要去哪兒?”陽子歪著身子掙著,盯著我,扭到一個她看不見的角度向我做著鬼臉,說:“不能,不能耽誤你們的事兒呀?”“當然不能!你這小子想到了哪去!”我向他吼著。陽子從我手裡掙脫,捋捋被弄亂的頭髮說:“不用高聲,不用高聲,自然一些吧。”
我們重新往前走時就沒有多少話了。彼此都有些彆扭,大概她也感到了。我發現她一直是拘謹的。
有幾分鐘她在專心看一個展品,於是陽子和我有一小段獨處的時間。我不快地盯了他幾眼,他立刻擺擺手小聲說:“放心吧,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頓。
可是他很愉快。他小聲唱著走開:“‘我說過,我們一無所知……’”
2
陽子知道了,其他人就不會一無所知。我是指呂擎。因為陽子遇到什麼事情通常就要找兩個人商量: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呂擎。我已作好準備,所以滿不在乎。
大概是在博物館相遇的第一個星期,陽子就來找我玩了兩次。這頻率夠高了。他不無誇張地說自己這一段時間有多麼寂寞多麼無聊,畫是畫不下去了,別的也做不好。這和萬磊剛死的那些日子差不多。我不願聽萬磊這個名字,就閉口不言。他又說:“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究竟是什麼事情,咱也不知道……”我打斷他的話:“這一回知道了吧?”
陽子在屋子裡轉悠了一會兒,東看看西看看,鼻子使勁抽著:“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心裡噗噗跳。我的預感是靈驗的。”
“你如果想歪了,那是你的問題。”
陽子大笑:“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
“別耍小聰明瞭陽子,咱們談點正經事多好。你要說什麼就直截了當些,這多好。我這樣的年紀可不喜歡跟你轉彎兒。”
“你是老大爺嗎?你多大年紀?不過……”他看看窗外,磕磕牙,“不過她可真是沒說的。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你不跟我說說她的來歷啊?”
“你不跟我好好說話,我怎麼跟你說她?”
“我怎麼不好好說話了?”
“什麼叫‘你們都是好樣的’?”
陽子咧著大嘴:“長得好啊,瞧她個子一米七以上,小腰長腿的,脖子也長;那小臉兒真的不大,緊繃繃左顧右盼。這是最好的模特兒材料。你呢,魅力中年,一米七八以上,一出門就穿上牛仔褲,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所以我說兩人都是好樣的。我贊成。”
“你贊成,我卻不贊成。我不贊成你影射的那種事兒,我要明明白白告訴你。”
他立刻嚴肅起來:“當然,你明白就好。你知道這裡面有個梅子的問題……我們都不願傷害了她。我和呂擎多麼敬重嫂子啊,你心裡最清楚。如果沒有這一層,事情倒也簡單多了。說心裡話,我在博物館一見她就同情你也佩服你了。你知道我是個十分正派的人,可以說坐懷不亂,一口氣畫了多少女模特兒——即便這樣我一見她也……也出汗了。這是真的。滿展廳裡哪還有別人,全是她了。我發現那一天展廳裡像潑了松香似的,刷一下全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偷偷看。你想想博物館這種地方一般都是老學究、準備做老學究的人聚堆兒的地方,突然地、冷不丁地出現個超大型美女,這會是什麼效果啊!這玩笑開大了!同時我也不得不為你捏一把冷汗了,真的,這是把一個安分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一個老實人,放在熊熊大火上烤啊,就像烤羊腿一樣,上面還捅上了一把不鏽鋼三齒鐵叉……”
陽子這番亦莊亦諧、摻雜了諷刺挖苦的話讓我極為不快,也不習慣。他以前可沒這麼油氣。我打斷他的話:“說吧,先讓你幽默一會兒。不過也別廢話太多,你想說什麼就更直接一些吧。”
“嗯,真的是這樣。你知道咱們和呂擎這些人都是什麼關係嗎?諍友!這就意味著不留情面,開門見大山,一斧一塊肉,不管你多麼疼。說實話,你往常回城總和我們在一起,因為咱們有多少問題等著討論!我們也一直盼你回來,這以前曾計劃了許多事情——有的正待實施,有的還要商量呢——你以前對我們的許諾如果是認真的,那就更得從頭計劃一下了……可如今你一反常態,回來了也不怎麼與我們聯繫,我們找你還常常撲空呢。這回總算明白了,我一見她就找到答案了,原來是你們打得火熱——這事兒你如果同意,我可不可以告訴呂擎?”
“完全可以。因為一切再正常不過了。這一段時間我在鑽研萊子古國的那一沓子,你和呂擎都知道嘛。”
陽子斜眼看著我。那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這樣靜了一會兒,他咬咬嘴唇,嘆氣:“不管怎麼說,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說過,就因為我們太敬重梅子了,還因為那個姑娘又漂亮又年輕,還生逢其時——現在到處都在發生第三者插足的事情,我們怎麼能視而不見呢?我想說的不過是:你們之間沒有那種事更好,如果有,那就必須立刻停止。你會說這是嫉妒,當然有一點,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為什麼,我已經全都說過了。”
我有些生氣了,鄭重相告:“你聽著,我和她是老鄉、朋友而已——這個世界上的老鄉情誼、異性朋友畢竟還是存在的!”
“但願如此。因為……因為……嗯,不說了。”
“你必須說!你不是說我們之間是諍友嗎?那為什麼吞吞吐吐?”
陽子咬唇皺眉,像下一個天大的決心:“那就告訴你吧,我和呂擎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商定,如果你做下了對不起梅子的事,我們兩人就私下裡把你處置了……”
我頭上出了一層冷汗:“怎麼‘處置’?”
陽子板著臉:“砸斷你一條腿。”
看樣子這不像玩笑。可是這又不像他們之間的正式約定,倒像是黑社會的那一套把戲。我搖搖頭。
“你不相信,可這是真的,這是呂擎提議的。就是嘛,各個階層要相互學習,前些年看了一本寫青紅幫的書,上面說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規矩,就由內部朋友砸斷他一條腿。當然了,這得受受苦,因為一條腿長好了總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說吧,我卻認為呂擎也許會說說這樣的玩笑話,但說過也就說過了。我接上問:“呂擎這些天忙些什麼?”
“他嘛,義字當先。”
“正經說話好不好?”
“真的義字當先。你如果讓我說,我就說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個真實故事吧。這是我剛知道的,你聽了這個故事,也就會更明白呂擎了。”
我讓他快些說吧。
陽子嚥了一口,眼望著遠處:“呂擎這個人哪,無論誰和他交往,或者是諍友,或者什麼都不是。他不會油滑應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剛知道不久——他原來的戀人不是彈鋼琴的這個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還要美的一個,是剛剛畢業留在英語系的,青島人,與呂擎正熱乎著呢,大家估計兩人結婚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他們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時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鄉的打麥場上,在大草垛子下邊談情說愛。你知道草垛子旁邊是最適合戀愛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麼說起了一個老人的壞話,這個老人恰好又是呂擎最敬重的導師——她說得太刻薄了,呂擎嚴厲地制止她。誰知她根本不聽,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惡毒的話,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是往導師身上潑髒水。他難過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那女的沒有察覺,說得更起勁了。呂擎兩手抖著站起來,女的終於看清了,嚇得拔腿就跑——呂擎就圍著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終於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頓……當然,兩人關係就此算完。事後呂擎後悔下手太重,但他說自己永遠都不會愛一箇中傷別人的人——‘她中傷的是一位如此高貴的老人,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就是這樣,這完全是真的!你聽到了嗎?”
是的,我聽到了。我相信這個故事絕不是陽子編造的。同時我也確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發生了某種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傷,呂擎也一定會圍著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3
對我來說,呂擎可以算做一面鏡子、一個謎語。他像我一樣的是,都有一個充滿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裡,而我們家被人從城市裡一路驅逐,最後住進了一片叢林之中,安頓在一座小茅屋裡。我在極度的絕望中還可以在林子裡遊蕩,他卻只能在陰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於夾在狹窄的城區大牆之間,他長得更細更高,也更蒼白。他對自己的身形與膚色極為不滿,再加上一副眼鏡,看上去太像一介書生。於是他就熱衷於高強度鍛鍊,什麼野外奔突,室內折騰,十幾年二十幾年下來,整個人終於有了發達的肌肉,臉色也不像從前。他喜歡扮一個粗人,有時故意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粗話,做一點粗活,臉上好像從來沒有搽過護膚霜之類。他極力追求一些血脈中沒有的東西,儘管這極其困難。因為直到現在,我一眼還能看出他的纖弱文靜——不是從外表,而是從神色眉宇間窺到的內心。
沒有誰會像他一樣時不時地沉入思索。這不是一種矯情和時尚,更不是某種現代病。如果簡單說成是一種血脈、一種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確切。他在這座城市裡的朋友很少,但每一個都獨特而又執著,用陽子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是一個。當年社會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風氣——有人走黃河,有人走長江,有人到更遠的地方折騰去了,最後卻不了了之。據說這都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深刻的感受,為了體驗,為了底層,為了更長遠的人生貯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有著令人感動的初衷,有著無可懷疑的良好願望,問題是,他們採用的辦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呂擎回憶自己當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難掩的羞愧。
他那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不過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徹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艱難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謀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這座城市。他們先是選擇了南部山區,而後準備由那裡前往西北高原,最後在高原上生活,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當時的其他一些人,呂擎一夥沒有那麼多的形式意味,真誠得令人感動。在那種追求磨練和探究的時代風氣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顯得更為質樸。那時候真的是一個特殊時期,人們為理想為人生真諦的辯論可以通宵達旦,可以點燈熬油不知睏倦,一連一個星期或更長的時間聚在一起爭得面紅耳赤。開始是在室內,再後來就到了野外、郊區。可能是越來越闊大的思想已經難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熱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邊、在樹林和山頂上辯論起來,從黃昏直辯到黎明……
呂擎是這場辯論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親自參加過那一場場辯論。這也是我們結識的開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後來那一次遠行的參與者——我們沒有隨上走開,但為他們準備東西,為他們送行,被感動得熱淚潸潸。這是真摯的淚水,我們除了為遠途上不可預知的無數艱辛而擔心,更為一種選擇的勇氣和豪情所激盪。我們在心裡為他們祝福,並在考慮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追隨而去。
呂擎一夥朋友走了。一如計劃那樣,先是南部大山,而後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兩年,他們就陸陸續續地返回了這座城市。他們是一個一個被打敗的,最後回來的才是呂擎幾個。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這當中一個直到最後還沒有服輸的人就是呂擎。
對於這場苦行,總結的時間是緩慢而悠長的,它在呂擎那裡持續的時間特別漫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使我永遠感激的是,這種交談讓我有了一個完整的親歷——從開始到結束。因為出走和連夜無休無止的辯論如果算是開始,那麼許久以後的以後,甚至到了今天,這場跋涉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進行中,當年那一場苦行沒有結束,它大概要糾纏我們一生……
今天,呂擎對一切嘲弄那場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麼簡單而輕率地否認自己的昨天,那會是一個什麼人呢?他這樣問我也問自己。因為同行者當中後來就有不止一個人自嘲起來,呂擎於是不再理他們。許多人,包括梅子,都認為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無非是受不了那份苦——遠行、高原這些字眼,今天聽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詞,當時誰要稍稍靠近它們卻需要勇氣;而真要實踐起來則需要付出成噸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實打實的日子、生活。對此呂擎說:“這只不過說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對最早回來的幾個也許是這樣,對我們最後還在堅持的人,可能就不是這樣。”
“那到底為什麼?”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問了多次。因為開始我作為當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漸漸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不就是受苦來了嗎?咬牙堅持的準備一開始就有,再堅持一段也能。讓我們潰退下來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別的,它從一開始就存在,那就是——對這種行為的不自信。”
我對他這番話不僅不理解,而且還不能同意。
“有些問題從一開頭就隱藏在其中,我們想不明白就沒有回答,比如,為什麼‘意義’之類一定是在遠方,特別是在高原呢?還有,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選擇了同一種方式?”
我思索著,卻未有好的結論。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裡的那些辯論——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我們幾個口才不錯,辯論起來總是贏的時候多。你有時還辯不過我哩!”
我笑了。是的,呂擎是最好的辯家,這不光是因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讀的東西比我們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讀外國原著,而且強聞博記。他涉獵的東西除了當時最走紅的哲學,還有人類學、自然科學——當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學名著。這樣一個傢伙誰能辯得過呀。當時我們剛剛讀過弗洛伊德的一點皮毛,他卻翻過了兩大本弗的原著。對於羅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論,引用起來可以隨手拈來;什麼弗羅姆、圖爾閔、蒂利希、克爾凱戈爾……黃老學派陰陽五行縱橫家,慎到田駢王陽明,一串串名字脫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斷有力的手勢,可以說所向披靡。有一次一個研究“自由-心理學問題”的知名學者專門趕到辯論現場,因為他也是口若懸河的才子。他是直衝呂擎而來,一來就抖起了書袋子,從*到實用主義哲學,一個一個名字叫得山響。特別是說到克爾凱戈爾時,那五個字的發音簡直像咬住了艮蘿蔔,狠力而且決意,含有極大的爆發力,一一拋出,彷彿直接砸在了地上。旁邊的人都為呂擎捏了一把汗,以為天外有天,辯論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終於出現了。呂擎一開始只是平靜地聽著,不動聲色,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謙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最後不僅口沫橫飛,而且由於嘴巴咧得太大,連鑲銀的臼齒也露了出來。可能就是這最後一幕惹得呂擎不高興,他終於開始反擊了。對方談到性格與社會進程關係時引用錯誤、邏輯悖謬,還有顯而易見的學術暴力傾向,如論述中頻頻使用一個大詞即“階級”,卻對人性及細節給予了極大的忽略和藐視……他一一予以駁辯,並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羅姆的話做結:“社會過程的基本單位是個人,是個人的欲求和恐懼、個人的激情與理性、個人的樂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階級曾經也為自由而戰,一旦贏得了勝利,也需要維護新的特權,就搖身一變成了自由的敵人。”旁邊的人鼓掌。
那些場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說的是:我何止“有時候”辯不過你,而直接就不是對手,簡直沒有招架之功。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內心裡總覺得他還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強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敗——只是不知道從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處於明顯弱勢的部分原因,當時如果說是因為論據和理性邏輯的缺陷,還不如說是苦於找不到相應的詞彙/語言。
而今呢,*倜儻的呂擎沒有了,代之以一個更為內向的、沉穩以至於冷漠的面孔。但我卻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為有力了,就像他變得更為陰鬱了一樣。一種穩準狠的勁兒開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現。他與朋友之間交流的慾望在減弱,而一旦開口就會彈無虛發。偶爾像是懷有惡意,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多少有點令人畏懼了。談到那些辯論和那場出走,他或許會給人一種前後矛盾的感覺——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但只有我能夠明白,並知道這其中隱含了更為深刻的一致性。
“那時候我們的辯論吸引了多少人!或者這就是我們越來越願意到室外去大聲交談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已經沒法避免,這也是這個年齡段的人的一個痼疾。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著有沒有人在看、在聽,心裡老有一個虛幻的舞臺。這到最後是會變成毒藥的,一味虛榮的毒藥。從辯論到出走,它們多少都有點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這樣冷酷的鑑定,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呂擎低下頭,搖動著:“沒有辦法,當時是一腔熱血,是衝動,是真誠,對隱在內裡的其他什麼卻毫無察覺。這是從父輩到現在這一段獨特的歷史教給我們的,是類似於胎記的東西。你發現沒有?比起另一代人來,我們這一茬人的長處絕不是自我反省。我們擅長豪舉,表演,率領,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這些方面卻不佔多少優勢。這就削弱了我們的力量……”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是太多的投機,太多的實用主義,太多的鬼頭鬼腦,恰恰就缺少當年的那種熱情和衝動!我必須說,我從心裡憎惡一切對這種熱情和衝動的嘲諷!”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樣,我也一樣!可我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們的問題。而不是別人的問題……”
我無話可說了。是的,他在說“自己/我們”的問題,一個內部問題。這個問題當代的小混混們還沒有資格拾起來呢!我吐了一口長氣。
這種談話不是輕鬆的,而是有著隱而不彰的緊張度。這可不是閒談。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呂擎的妻子——那個鋼琴黑姑娘給我看過的一封信,這是呂擎即將結束出走時寄回來的,除了談旅途計劃,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們說到底不過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終是沒有力量的。我們的高原之行不會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難……既是這樣的一群人,發力何能深長?意志何能恒大?韌性何能殊強?”
記得我後來在他面前重複過這段話,他沒有反應,好像已經忘記了。
4
陽子的小畫室給收拾了一下,這個從來紊亂的地方於是很像那麼回事:畫案上鋪了一塊乾淨的麻布,上面還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個大搪瓷盤,一套不錯的茶具,熱水壺冒著微微白氣;兩三樣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約我和呂擎喝茶看畫,看來真的鄭重地準備了一番。我先來了一步,用讚賞的目光看看陽子。幾幅畫上蒙了白布,我揭起來。尺幅不大,仍舊畫了風景和小人兒。這一段他畫人體少了。可能受萬磊影響,一年多來偏愛直接在畫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嚇人。這得多少顏料啊。
呂擎到了。他比上次見面時黑了一點,也顯得消瘦,進門對我發出一聲“啊”,算是打了個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間裡的畫,一坐下就抓起兩個蘋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個,又接上吃第二個。陽子高興地看著他的吃相,小聲對我解釋說:“呂擎有胃火。”
我們喝茶。喝了一會兒,呂擎突然對陽子說:“你叫我們來幹什麼啦?”
“我請你們來喝茶、看畫……”
“還有什麼事?”
“再就是一塊兒聊聊。他忙,咱哥仨好久沒在一塊兒談談了。”
“行。不過你該請我們吃飯了。賣畫了沒有?手頭如果寬綽就請吧。”
“賣了,寬綽。”
我發現呂擎臉上一直不笑,陽子也不再笑。好像突然就嚴肅了,我覺得這很好玩。
可是剛剛還在談吃飯的事情,陽子就把臉轉向我說:“那個姑娘的事情我已經瞭解啦,現在全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瞞我們了。”
我一下愣了。
“至今單身,小學教師,傳言不少,以前到過一些文學藝術講習班——反正這麼說吧,整個就是我們熟悉的那種文學青年。危險指數很高……”
他故意使用一種闆闆的、彙報一樣的腔調。可我覺得一點都沒有幽默感,更不好笑。向誰彙報?當然是呂擎,雖然他的臉衝向了我。我馬上嚴厲地打斷他:
“誰讓你去了解了?你又有什麼資格去調查別人?你從哪兒染上的這種惡習?”
陽子的臉一下紅了,然後發白,看看呂擎又回過頭:“也不是什麼故意的,剛才是開、開個玩笑!我愛人與他們學校的人太熟悉了,她無意中與他們談到了這個人,人家就說:啊,是她呀……你看,不過是這樣。老寧啊,你一點都不好玩了,還用得著發這麼大火啊,嘖嘖!”
我不再說什麼,氣都變粗了。
一時靜了場。只有抿水的聲音。
最後還是陽子打破了沉寂,自我解嘲說:“我不過是瞎操心。因為中年人出事的太多了。像萬磊……再說我們還有許多大計劃沒做呢,本來就耽擱不起。萬磊那種事再也不能出了,我的年齡比你們倆都小,我還得盯著你們一點呢……”
呂擎微笑。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再次打斷陽子的話:“你不覺得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是一種惡習嗎?”
呂擎朝我擺擺手:“你先讓人家說完嘛!”
“如果這是一個審判會,那我就不參加。”說著我站起來,往門那兒挪動。
可是呂擎因為坐得離門最近,所以只一側身子就堵在了門口。他看了看我氣呼呼的樣子,用手指朝下捅捅,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了兩個字:
“諍友!”
我嘆了一口氣,往原座走去——還沒有坐下來,我心裡已經有點後悔了。真沒風度。緊張。顯而易見,關於她的話題對我來說太敏感了。可這一來,也無形中暴露了內心的波瀾和極端的脆弱,還有不自信、欲蓋彌彰的慌亂,等等。我心裡有鬼有愧嗎?這可能也正是他們兩人在私下發問的。奇怪,我這會兒竟然不能理直氣壯地回答自己了。我只恨恨地盯了陽子兩眼,然後去看旁邊的畫。比起他這個人,他的畫要可愛多了。瞧那小籬笆和茅屋畫得多好——這有點像我在平原,那個海邊葡萄園裡的茅屋。
呂擎小口喝著茶,慢吞吞地說:“這些事其實沒有必要討論。通常來說,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相互間的關心也該有個限度。”
我不吱聲。因為我在想:眼前這一場是不是老奸巨猾的呂擎一手導演的?我不敢肯定。我要再觀察一會兒。
陽子聽了他的話立刻像打了一針強心劑:“就是呀,剛才不過是玩笑嘛,他當真了!再說他已經在前些天跟我說了很多,說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一切再正常不過——既然如此就不是什麼隱私了——可是剛才你聽到他說什麼了嗎?他說我打聽的是他的‘隱私’!”
我笑笑:“我是說,你想打聽出一點‘隱私’來,可惜沒有。”
“沒有就更好了啊。你可得知道,梅子這些年待我們多麼好——老大姐萬一給傷害了,你的麻煩可就大了!”陽子誇張地看看呂擎,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
呂擎看著陽子,目光裡好像有鼓勵的意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聽陽子說下去。
“你們那麼親密,年齡相差一倍,要是有點事兒倒也正常,倒也好理解;一點事兒都沒有,你想想這多彆扭!你想當個意淫高手嗎?”陽子自以為說到了要害處,得意地看看旁邊的呂擎,咕咕噥噥:“手挽著一個小娘們兒走來走去,如果這事兒發生在二十多年前,我還要佩服你的勇氣呢,而今這樣的混蛋滿街都是,你混到這把年紀再學他們,也就成了笑柄、成了懦夫……”
我壓制著心裡的火氣,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微笑著看他。我想這傢伙胡說起來也滿有殺傷力的。
“我們上次去平原上,在你那兒待了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一點門道。旁邊那個園藝場裡的花男綠女真不少,你跟他們打成了一片。你那麼願意往東部跑,這裡面大概有什麼蹊蹺吧。”
我想這可不得不辯,這事兒太大了!我站起來喊:“胡說!”
陽子裝模作樣,兩手作揖:“求求了,你千萬不要變成一個色鬼啊!那樣會耽擱好多正事兒的,也讓我們對你失望……”
我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但我還是笑著對呂擎說:“讓這傢伙扯吧!看他能扯到哪兒去……”
呂擎終於笑了。他問了我一句:“不過,你跟她——那個女孩子認識多久了?”
我在想:這同樣是在打聽別人的隱私啊!你也不比陽子好到了哪裡去啊!但我就是沒法拒絕他。我說:“一年多了。”
“瞧,一年多了,你聽他露過半句口風嗎?”陽子拍打著膝蓋。
呂擎像是咽回了一聲嘆息,聲音低低的:“我倒不完全像陽子那麼想。不過我一直琢磨,這一類事情總是最複雜最棘手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顆真心……這個世界太冷酷了!還有,偽善是我們的敵人——這不光是你要記住,這對我們誰都一樣!”
屋裡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呂擎低低的、自語般的敘說之後,我和陽子都不想說什麼了。呂擎像是陷入了回憶,目光久久地望向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