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此地定居的決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時這裏不過是東部平原上的一處殘破園子,葡萄架東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也即將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記住了,並且再也沒能忘記。那幾年正是我在東部山地和平原上游蕩的日子,就像一粒種子渴望落地。而這裏恰是我的出生地,記憶中兒時的那幢小茅屋離這片園子也不過近在咫尺——它們的直線距離只有十華里。靜下來想一想,好像幾十年的遊走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環繞着它、走向了它。這裏彷彿就深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站在園邊放眼四望,滿眼都是記憶中的景緻:沙原和海岸,無邊的灌木,被風雨洗白了海草屋頂的小房……這片園子在一處國營園藝場的附近,它與大海之間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鏈,是一株株碧綠的鑽楊。
當時我心底漸漸泛動起一個奢望:如果能擁有一片葡萄園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啊!要知道當年我就是從這裏走開的,離開這裏就意味着背井離鄉,意味着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歸來,在這裏前後左右地徘徊,原來這裏真的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到了它那綿綿不絕的、長久而強韌的吸引力。
一個念想就像一粒種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頭。最後我終於獲得了這片園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裏,我就把這裏變了個模樣。接着就是我所經歷的最好的一個秋天了。那個秋天令我終生難忘——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有忍不住的感動。我生來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季節。真的,這種強烈而美好的感覺可能一生裏只有一次。那時我覺得自己與秋天貼在了一塊兒,親暱得掰也掰不開。
整個葡萄園都在風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園子當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傾聽露滴灑落的聲音,別提多麼愜意。多麼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夢做得好長,我大概進入了幾十年來最好的睡眠……這裏讓我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工作節奏,過得那麼充實。這一切對我來説都不算遲,我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多年來設想或預計的那個未來,似乎正在一點點變成現實。
説起來可能有些巧合,離我的園子十餘里外——穿過或繞過那個國營園藝場還有一個葡萄園,一個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個凋零的園子裏,裏面有不多的幾株葡萄樹和果樹。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樹木都老蒼蒼的,比如説葡萄樹,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憶着,朦朧中記得小時候見過這樣一片園子:它從幾十年前就像無人過問似的,所有的葡萄樹都無精打采;小屋門窗緊閉,偶爾出來一個眼睛都懶得睜一下的中年婦女……現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婆,不知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女人。她長得怪模怪樣,看人時總是一副冷臉。
那一次我聽説這個女人會算命,就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請她算了一回。令我吃驚的是,後來發生的一切基本上都與她的預言吻合;至於更遙遠的未來,那還需要時間去證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與名字相距甚遠:粗胖健壯,説話粗魯,有時能在生人面前毫無忌諱地吐出一串串髒字。她當時説,我會得到那片園子,並在裏面過上三年安穩日子。
後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個園子並在裏面安頓下來,過得充實而幸福。好時光總是很快,彷彿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來,到眼下這個秋天正好是三週年整。預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麼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中年人紊亂的夢境、時睡時醒的漫長午夜,都一股腦兒追到了這片園子裏。而開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還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來往窗外瞥一眼特別舒服,那些葡萄樹好像正在衝着我微笑。不過今天,這一切可能真的過去了。我睜開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樹的笑容。許久沒有看到城裏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獨身一人——這天下午一覺醒來,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陣陣淒涼。在這片清冷的海濱葡萄園裏,我聽不見喧鬧,看不到往昔的夥伴。我一直躺在那兒,思忖着,傾聽着,心裏空空蕩蕩。直過了許久我才聽到斑虎在遠處吠叫,有人扣響了他的獵槍——是枴子四哥。遠處還有人在呼喊,那是誰?一會兒又響起了呵斥的聲音,我聽出是大老婆萬蕙。雞格格叫着。有人響亮地打着口哨。
一切如舊,這個葡萄園不過像往常一樣,正在度過它的又一個秋天。
2
我雖然在這兒待了三年,因為忙碌也因為其他原因,與那個到處算命的毛玉見面並不多。我其實並不喜歡裝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歡説話粗魯的人。我後來知道她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憑藉一身絕技或其他一些誰也説不清的原因,成為海邊上一個萬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謂的“人家”,即指她有一處自己的園子,園子當中還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説她過得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無論是居住在城裏還是鄉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人人都有一堆煩心事。而這個老太太卻能在海邊一座獨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滿意足,有時難免讓人有點兒羨慕和好奇。她與我相同的是,都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園子,都住在離大海不遠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閒適了許多:對那幾棵葡萄樹和果樹幾乎不管不問,實在需要乾點兒什麼了,就往小村裏打聲招呼,那時就會來人到她的園子裏拾掇一番。餘下的時間全是她自己打發:抽煙,釀酒,熬補藥,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如果有人轉到茅屋那兒,她就給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張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話,把葷故事講得流暢自如。有人説她的好日子多少也來自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長:不少人喜歡她需要她。
我的園子除了枴子四哥夫婦,再就是從周圍村子裏找來的幫工,最忙的季節還要加人。閒着的時候枴子四哥偶爾也到毛玉那裏去,他有一次從那兒歸來就想糾正我一個錯誤,説那女人不叫什麼“毛玉”,大半是“貓玉”。也許吧,因為她屋裏的確養了一隻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貓,像她一樣有了一把年紀,也同樣是狡黠,生氣勃勃。四哥對毛玉的評價是:這個女人能為大了。
他並沒有解釋她有什麼“能為”,只是隨口説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這種倦怠在過去是讓我厭惡的。我一個人走在葡萄樹陰下,儘可能不去驚動他人。在下午三四點鐘的這段時光裏,我透過一行行葡萄樹往南遙望——那是園藝場西南邊一點兒,就在那個地方,幾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園子,園子當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現在正不知不覺地複製着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着母親和外祖母,還有父親和外祖父。他們的命運起伏坎坷,構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父親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我的思緒長時間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上,它就在當年的茅屋旁,讓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樹上,我會久久遙望南邊的山影;下了樹,我就纏着外祖母講一個個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時光輕輕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那個攀爬大李子樹的人四十歲了,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正一陣陣莫名的惶悚,急於尋找依戀、愛護和關照。如果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媽媽迎面走過來,哪怕她不説一句話,只把手扶在我的肩頭,靜靜地望我一眼,我也會湧出滿心的感激。
葡萄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採收。那些紫黑的顆粒真正是圓潤如珠,我的那個朋友——酒廠工程師又要朝它們豎起拇指了……可是這個秋天好像太長了一點兒,這是個遲遲走不到盡頭的秋天。
一隻鷹正從空中俯視我的葡萄園。它會看到什麼?一片寬闊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綠洲。它那麼規整,茂盛,四周圍了籬笆,白色的石樁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它的中間是一座古舊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樹,是馬尾松。它在荒原上顯得這麼孤單和高傲。那隻鷹也許在心底發出了嘲笑——它嘲笑一箇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個圈套,那麼設置它的又是誰?是這片荒原上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嗎?我搖搖頭。真是荒唐。我在這個下午竟然變得焦灼起來,老想找一個埋怨的對象。小茅屋裏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個匆匆過客,好像我隨時都可以拎起來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我在這個茅屋裏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三年好像一閃而過,什麼也沒有留下來,甚至也沒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種欣慰感和滿足感。我當年從遙遠的那座城市來到這裏時,到處還是一片新鮮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對此已經無動於衷。我想極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種激動、那種深深的眷戀……我從頭仔細回顧這一切,從頭咀嚼。
當年啊,一棵棵葡萄樹為什麼微笑?
陽光從葡萄葉隙裏零零散散飄落到身上。我迎着葉隙望去,刺眼的陽光又讓我閉上雙目。“三四點鐘,三四點鐘,下午……”我自語着,品咂着這一刻若有若無的領悟。
我在一棵葡萄樹下放慢了步子,離它越來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棵葡萄樹一樣。多好的葡萄藤蔓,多麼結實的藤蔓,粗壯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過,經過一個温暖的夏天,它飽含汁水;從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細小的綠枝又抽出來,正沿着支架上的鐵絲攀援。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一對對葉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頑皮的神色:它們下邊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飽脹脹,往下墜着,像乳房飽含了甘甜的汁水,這會兒正急着哺育。它們哺育誰呢?我眼前閃現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遙遠、遙遠的一個人……又一個人……一個稚嫩的、純潔的永遠牽掛着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嗎?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飽脹着,向着一個方向垂掛。它們的乳汁彷彿會在一瞬間噴射出來,濺你滿身滿臉。我不知怎麼抬起了雙手——我的手在陽光下清晰起來,它筋脈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頭皮。這雙手如果按在城裏人的臉上,他們會大聲尖叫:“像砂紙一樣!”我這會兒就用這“砂紙”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把一個枯敗的葡萄葉掐下來。我看到葉梗上汁水晶瑩。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淚水。
這個季節裏竟然還有那麼多葡萄花,它們小得像米粒一樣,一串一串。它們慢慢也會鼓脹起來。當這個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它們將變成紫黑色的顆粒:這是一棵葡萄樹所能結下的最後一批果實了,它們甘甜中透着微微的酸澀……
3
幾年前的那個秋天宛如眼前。也許就是面前的這棵葡萄樹,就是它,與我在這荒灘平原上結識了。那時這棵植物的精靈急於告訴我一些故事,儘管我當時正急匆匆路過,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來。我們攀談起來……那一次準確點兒説我是要到旁邊的那個園藝場,老葡萄樹半路攔住了我,然後訴説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點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無家可歸的葡萄樹,風沙日夜抽打它們的軀體,黴爛的葡萄在支架上發出一股酸臭,成羣成羣的灰喜鵲撲過去叮啄。它們正在度過殘生。
“誰是你的主人呢?”我問。
“誰都是我的主人,誰都不是。”
“為什麼?”
“因為都顧不得,他們太窮了。”
“你的主人太窮了?”
“大家都一樣。我們都太窮了。”
……
我那時就在心裏盤算起來。如果我足夠富有,我能夠收留和挽救它們嗎?還有,我可以當它新的主人嗎?那時候我的心裏一陣發燙,緊緊挽住了眼前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樹……
從這兒往西,穿過園藝場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個小小的園子中。它被風雨洗得灰白的屋頂強烈地吸引了我。那裏我想,自己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一處居所嗎?我於是徑直走了進去,結果也就結識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預言。説到我剛剛見過的那片破敗不堪的園子,她説:“那不是別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間我還以為她記錯了地方,在説我的少年時代,説我們一家呢。這讓我身上有些戰慄。
從她那兒出來,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個讓人心口灼燙之地。這兒已沒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也沒有了茅屋。我蹲下來,伸手撫摸着一片片泥土,覺得它就像有脈動似的。我在心中唸叨:是的,這就是命運啊,轉了一大圈,還是要回來,回到我的出發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裏。可是我心裏清清楚楚,自己已經被葡萄的精靈給纏住了,再也不會有一刻的安寧。在城裏,身邊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麼,讓我不安而煩膩;內心深處有什麼被搖動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待在這裏了。當然,我明白這絕不僅僅是一次遠足的結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搖動我的根了。
我開始連夜失眠,夜間常常不由自主地發出嘆息。梅子看出了什麼,那雙眼睛在角落裏注視我。我無暇顧及,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內心,常常走神。梅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她睜大了一雙眼睛。
小寧比母親要聰慧。他有一次問我:“爸爸,你又要出遠門去嗎?”
我點點頭。
“媽媽,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沒有做聲。
我在這座城市有點待不住,總想走開。可是工作又纏着我,使我沒有更多的機會走出去。這兒無頭無尾的街巷、蜂擁的人流和車輛,都成了阻止我飛翔的蛛網。誰來幫幫我呢?我需要回到一個角落裏,在那裏修復某些創傷——有什麼破損了,有了深深的劃痕,它在悄悄滲流……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隱秘,它們無從訴説。可是隻要待在這座城市裏,危機就會日益逼近。急死也沒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處境,我的內心,它們形成了多麼深刻的、永遠也不可調和的矛盾。我知道這種不安,這種無時不在的衝突將會毀掉我。滲流,悄悄地滲流……遠處有一隻手在搖動,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會迎着它走過去。這是遲早的事。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這個時刻來臨了。我原來要尋找一個葡萄的精靈。
深夜我聽着梅子均勻的呼吸。她閉着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齊的睫毛。旁邊的小寧睡着了。梅子並沒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壓力,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嗎?”
她問得多麼突然。我搖頭又點頭。
“怎麼?”
我嘆了一口氣:“只想去試一下。在這個年頭兒裏,梅子,你知道,”我撓撓頭説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種各樣的嘗試。他們有的膽子相當大……”
梅子坐起來聽着。
“我的膽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膽小鬼了。我是説,我終究還應該像一個男人吧。”
梅子轉了轉頭。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邊苦笑。
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又該怎樣呢?在這個夜晚微弱的月光裏,真正的男人該作出一個什麼樣的決定呢?我在內心深處探問着……
那個夜晚之後,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機會,正好是去東部!我開始急急地打點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