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或許不是夢境,而是少年時代的一個真實經歷:黎明前,我香甜地睡著,她又一次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是這樣輕盈,沒有一點聲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就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兩頰,最後又觸動我的嘴唇。她吻得淺淺的,很輕很輕,弄得我癢癢的——就這樣給驚醒了,猛地睜開,馬上看到的就是那雙美麗的鹿眼……我的雙臂環住了她熱乎乎的、潤滑的長頸,再也不願鬆開。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擁讓我淚花閃閃。
我最熟悉這雙鹿眼。在我們家周邊的林子裡,如果我大著膽子走到最深最密處,就會遇到一隻小鹿。它早就與我相熟了,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我漸漸發現它像我一樣孤單,獨來獨往,到底從哪裡來的,誰也不知道。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過來時,讓我心上顫顫的。我抱住它的脖子緊緊簇擁時,它就一下下蹭著我的臉頰。我們在林子裡奔跑,一塊兒找果子和蘑菇,冒著被蜇的危險去採一坨野蜜……就這樣一直玩到天地烏黑一片,最後險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徑。
只要我忙著上學沒去林子,一大早就會出現那個夢境。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夢裡。我告訴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為我真的著迷了,我再也離不開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詢問——什麼樣的小屋?小屋裡有什麼人?
是這樣,每天從早晨開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匆匆地吃過飯,然後帶上書包就出門了——“星期天也這樣嗎?”“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我穿過空空的校園,一直走向那個小屋……
我不知誰擁有過這樣的幸福,有點莽撞,還有點膽怯;隨著接近,我的腳步變得遲緩了,心中的那個小兔子又開始撲撲撞人了。我把一大束鮮花從包中掏出來,它因為有硬紙筒保護起來,一葉一瓣都沒有折損。我站在門前一聲不吭,屏住了呼吸。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敲門。多麼羞怯的聲音:篤、篤篤。啊,我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
她將我和懷中的鮮花一起擁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臉色也好似那一束鮮花,因為我覺得滿臉都在灼燙。“老師……”一聲呼喚小到了只有自己才聽得見。我依偎在她的胸前。時間一秒一秒滑過,每一秒價抵千金。我害怕自己語無倫次,緊緊咬住牙關。這是人世間最溫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蓋過了那束鮮花。我急促的呼吸讓自己無法隱藏,一句話也說不出:其實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只想永遠待在這兒。
可是我天一黑還要回那個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經驗裡,一個人的童年缺少了父親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險的。他這一生很可能會遭逢許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議的奇遇……不管怎麼說,這肯定會影響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個人過早地離開了父親會有難言的孤寂。這孤寂來自他人閃閃爍爍的眼神,來自內心的怯懦,也來自想象和思念。好奇心開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個給了自己生命卻又遠離了自己的人。他就這樣過早地進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單的童年。他因為幻想和不安而獨處,形單影隻……
我從懂事的時候起就不記得父親。後來隨著一點點長大,更加固執地想弄明白那個父親是怎樣一個人。這真不容易。因為當時家裡人誰都不願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我只大致知道:父親先是一個英雄,後來又是一個罪犯。他從拘押地放出以後才有了我——他與一家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大約只有兩年,然後又走開了。他正在南部大山裡做工。
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與全家人更漫長的一次分離。我們家從此只有這三口人:我、母親和外祖母。關於父親的事情誰都比我知道得多,她們只是不說。而我又不能亂問,因為我從小就發現,所有牽涉到父親的話題都是真正的禁忌。我不能問,我一看她們突然垂下的眼睛就會明白。
我們的居所是叢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這就使我們一家顯得更加可憐,使我變得更加孤單。只是許久之後,特別是我長大了之後,才覺得這多少有點神奇,或許還算是一個奇蹟呢。因為當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來歷,並且能夠從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視的時候,才明白這是上蒼送給我們的一個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時,即我們被驅逐出城而又無處可去之時,正是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納了全家。
也就是說,它是先於我們而存在的,有人彷彿有個預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如今,動手搭這座茅屋的人早就過世了。我一直把他想象成童話裡才有的那種老爺爺,一張慈祥的臉,白鬚飄飄。家裡人告訴:他一輩子獨身,年輕時是外祖母家的一個僕人,後來帶著主人贈與的一大筆錢,獨自到荒原上謀生來了。他在沒有人煙的野林子裡墾荒種植,歷經萬般艱辛草創了這個溫暖的小窩。讓我們想象一下:他出其不意地與主人一家相會時,該是多麼驚喜。那一刻百感交集,雙淚長流……接下來的這種荒原歲月該別有一番滋味。可惜他迎來自己不幸的主人一家之後,沒有幾年就故去了。好像他費盡心力打造的這個小窩、精心栽培的這片果園,只是為了這種等待和安置似的,等來了,完成了,他也就走了。世上有多少出人預料的好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
關於那位老人的事情,每次說起來都讓母親和外祖母熱淚盈眶,於是她們索性就不怎麼提他。可是這位老人的故事,卻讓我一生都不能忘懷……我不能忘記的還有外祖母告訴的另一些事,是父親剛剛從監禁地回來的情景:那時的父親啊,一解下銬子就撲到了那座海濱城市去找自己的家了。可憐的他在大街上轉悠了許久,要找原來的街巷,找那座府邸——它早就被改建了,原來的主人已經落荒而逃,逃進海邊莽林裡去了。他後來好不容易才知道是這樣,於是就一路跌跌撞撞找了來……一家人就這樣團聚了。
只可惜這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它的開端。他在荒原小屋裡只過了兩年,然後又得離開。這一次誰也說不準父親的苦役會有多長。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難熬啊。
我們無時無刻不感激那位給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爺爺。孤苦的老人哪,當年硬是在一片無邊的叢林裡墾出了土地,栽種了各種果樹,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園般的果林中間。這種燕子銜泥似的勞碌辛苦而幸福,這是築園啊。老人憑一己之力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童話。這個童話曾經是迷人的。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一切,只停留在這一截上,那我們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爺爺創造的這個童話裡了。很可惜,世界上總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沒有這麼美好的事。凡是美好的東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這樣。為什麼?不知道。反正一定會把美好的東西,比如這個童話,給徹底打碎,讓它一點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國家開始了墾荒,那是一個大規模的像打仗一樣的運動。結果茫茫海灘上的林子毀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燒掉了,有的地方種了地,有的地方種植了果樹。這個運動的結果就是在離我們的茅屋不遠處組建了一處很大的園藝場,並且把我們的小果園也給圈在了場內,最終成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們那麼好的園子給取走了,我們一家人卻給拋棄了。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們這一家人不能算做園藝場的人,而頂多是做點零工。在離我們小茅屋幾十米遠處,園藝場的人蓋了一座堅固的泥屋,裡面住了兩個護園的人,但他們只在收穫季節才到泥屋裡過夜。幾年之後,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們是園藝場的一對新婚夫婦:老駱和達子嫂。
園藝場無償地取走了我們的小果園,卻只讓媽媽到園藝場做臨時工。外祖母操持家務,空閒時就到林子裡採蘑菇。顯而易見,我更多的時間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無邊無際的林子啊,它讓我經歷著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蹟——當外祖母忙得無暇照料我的時候,我最好的去處當然還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裡面迷過路,包括那些帶狗的獵人;我卻不會。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樹長在什麼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麼鳥兒;哪幾棵橡樹總是分泌糖汁,會引來火紅色的大個頭黃蜂,我都一清二楚。
這樣的日子裡儘管要想念父親,要一人獨處,可有時候也會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為林子裡的一切都與我結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種小動物、神奇的花、不為人知的小溪,都與我有了特別的默契。它們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善待了我,這兒從來沒有發生外祖母和媽媽所擔心的事情。她們啊,什麼都怕,怕林子,怕野獸和人,當一閒下來發現我不在身邊時,就立刻到處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這些日子裡,結識了那隻同樣孤單的小鹿。
2
父親從南山水利工地回來的那一年我剛剛七歲,正是上學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來這樣一個父親。我哪裡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來到的還有更大的災難。他帶給小茅屋無邊的恐懼、懊喪、絕望,留給我一生難忘的恐怖。我得說,他帶給我們一家的簡直就是毀滅,或者說他不聲不響地把我們一家推到了毀滅的邊緣……我只有這時候才明白,我過去對於他的全部想象都破滅了,我往昔的思念顯得多麼可笑啊。
十幾年後我還記得他歸來的那一天、那個時刻,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時心底裡泛起了怎樣的驚懼:這分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會是我的父親?瘦弱、衰老,甚至是醜陋。我當時除了驚愕,還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恥辱——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每當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幹腿上的半截黑褲,心裡還要為他害臊……當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變,需要一點點扭轉——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驕傲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剛剛歸來的父親並未因為長年累月的苦役、因為無窮無盡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點罪惡,而是相反,他變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們全家很快從那些不斷闖到小茅屋來的審訊者、監視者,從他們的聲聲呵斥和峻厲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來了這樣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親支應他們,然後把我攬到屋內一個角落裡。她一邊護住我,一邊聽著隔壁的質問和大聲怒斥。
那些長長的冬夜,北風吹響了林梢,好像怒漲的海水隨時都會覆蓋過來。我偎在外祖母身邊,聽著父親在隔壁一聲連一聲咳嗽,母親壓低聲音說話……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麼時候,來自園藝場或附近林子裡的民兵就要闖進來,他們照例什麼都不解釋,只吆喝著將父親一把拉走。
“民兵”,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兩個字。我們茅屋四周總有掮槍的人,他們是被指派來監視父親的。其實全家人都在他們的盯視之下。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連走路都輕輕的,說話時聲音也要壓得低低的。父親平時要被喊到離我們家五六華里的一個小村去做活,因為他沒有資格在園藝場做工,做臨時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親如果早一年回來,我上學的事肯定會化為泡影。媽媽當時為了讓我上學費了多少心思。因為總要上學啊。可是除了園藝場子弟小學之外,離這兒最近的學校也有二十華里。媽媽一次次央求,好說歹說才被應允。我終於要上學了,這是我們在當年惟一一件值得慶幸和紀念的事情。
上學前,媽媽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囑我:千萬要聽話啊——聽各種人的話,老師的,同學的,反正無論是誰都不要招惹,千萬別招惹別人啊。她們說求得這樣一個機會多麼不易,稍有閃失,這輩子就再也別想上學了——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這是我必須記住的,即在外面千萬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親。
就這樣,我心裡裝著一大堆禁忌,戰戰兢兢背上了書包。儘管如此,出門後全身都是難言的興奮,還有一點緊張和膽怯,心跳一個勁兒頂撞胸脯。難忘那個春天的早晨,當我翻過小果園後面的沙嶺慢坡,斜穿過一片灌木林,進入更大的一片果園時,一眼就會看到一片紅磚房子。那兒有冬青樹牆,有垂柳,有水泥築成的乒乓球檯和草地。操場很大,邊上長了可愛的法桐樹。一排排穿得花花綠綠的學生正從紅磚房裡走出來,唱著歌。我像看著神話中才有的這一切,激動得一聲不吭。
3
可能因為我太沉默了吧,從第一天開始,學校裡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時每刻都是拘謹的,儘管我總是想法遮掩它。我試著對同學和老師微笑,或者至少對他們說點什麼才好——試了試,很難。我更多地記住了媽媽和外祖母的叮嚀,小心翼翼地對待一切。可這樣久了,又漸漸覺得自己像個木偶,總是機械地移動,挺可笑的。
從學校出來,一個人踏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時,我才重新變成了自己。我又恢復了一個人在林子裡的歡快心情,又叫又跳,大聲呼喊那隻飛在頭頂的雲雀。當登上沙嶺之後,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園、園子當心那幢棕黃色的茅屋時,心上立刻一沉,又變得像它一樣沉默了。我坐下來,兩手按地,然後像只田鼠那樣,悄無聲息地從沙嶺上滑溜下來。
值得慶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們家的詳細情況——我們的茅屋、父親,這一切奧秘他們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長可能知道,因為他的鏡片後面有一雙好奇的、詭秘的眼睛。我於是像躲避災難一樣躲避著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終於有了幾個談得來的同學,他們大概開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幾個甚至提出要到我們家玩,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家不在場內宿舍區,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處,並且是一幢茅屋——那該是多麼有趣啊!他們嚷著要來,我卻非常害怕。我用各種藉口阻擋他們,好不容易才捱過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還是來了。大約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進教室的門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上課鈴敲響之前,教室一角的幾個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們一邊議論一邊往我這邊看。我的心開始撲撲跳,只裝著低頭看書,兩隻耳朵卻在捕捉他們的聲音。我聽到了“黑子”——全班個子最高、最讓人懼怕的一個人,他父親是場部的民兵頭兒——正在高聲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親的名字!
我覺得全身的血液轟一下衝上頭頂,接下去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們還是喊、鬨笑。我仍然低頭看書。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全班同學的目光一齊投在身上的那種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塊兒,重若千斤。
“你們可得離他遠點兒,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邊閃了閃。教室內靜得很。
只是一會兒工夫,又是一片嗡嗡聲。這亂哄哄的聲音直到上課開始、老師走上講臺才漸漸平息……
那一天是厄運的開端。從此學校對我而言就像個樊籠和地獄了。“黑子”喊出的話像病菌一樣無休止地蔓延開來。我明白許多人都知道了我們家的事情,特別是父親的事情。我發現所有上課的老師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為他們上課時偶爾要掃過來一眼,那目光裡混合了各種各樣的意味:厭惡、好奇,還有一點點憐憫……
但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母親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處。那兒只有我一個人。四野寂靜,鳥雀從葉隙裡看我一眼,又縮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樹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邊。這兒讓人如此依戀……正南方那片黛藍色的山影啊,上面飄著一朵朵白雲。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處,囚禁著可恨而又可憐的父親。
在家裡,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麼,她長時間注視著我,有時手裡端著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麼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沒說一句話……”我“嗯”一聲躲開了她。
半夜了我還是睡不著,一直在床上翻動身子。媽媽過來了,點上燈。我緊閉雙眼,不再活動。媽媽熄了燈。我一動也不敢動。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沒有睡去。我數著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覺吐出了“爸爸”兩個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頭髮。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外祖母沒有吭聲。
早晨,媽媽幫我穿好了衣服。吃過早飯後,她從一旁取了書包,把揹帶放在我的肩上……
4
就在那些日子裡,我發現了一個奧秘:校園裡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孤單。我敢肯定,這個人大概也像我一樣,暗暗壓著一個可怕的心事。這不僅是當時,以至於後來一生,我都會從人群中發現那些真正的孤單者。
她就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她來這所學校已經一年多了,總是無聲無息的。她與所有老師都不一樣,她在我看來,她多麼沉默又多麼美麗。我覺得她那溫柔的眼睛撫慰著每一個同學,特別是投向我的時候,目光裡有著深深的慈愛和護佑。
在這所校園裡,我正在心底裡把她當成了惟一的安慰——還有欣悅。如果不是因為她,也許我早就離開了這裡。
她的目光中竟然沒有歧視也沒有憐憫,而僅僅是一份溫煦、一種滾燙燙的東西。對我來說,她真的與別人不同。我不知道她來自哪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目光;我感到特別驚異的,還有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多麼美麗多麼溫暖……
我一個人走在灌木叢中的小路上,常常想著她。這可以使我遺忘許多,不再沮喪。夜間,在媽媽身邊,我因為想著她,因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緊緊依偎,兩眼溼潤。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動不動就這樣淚溼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厭的。我甚至準備一輩子都不哭。可也許是忍得太久了,這淚水一流起來就難以抑止。我很想告訴媽媽一點什麼,但最後總是不出一聲。
當時學校裡除了上課,還要組織同學們到園林裡做活,給果樹施肥、間果之類。這是令人愉快的時刻,因為一到了樹間就被密密的枝葉罩住,誰也看不見誰了。
離學校十幾裡外有一處小煤礦,那兒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撿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塊沖洗出來,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幾個故意不穿,故意濺上滿身滿臉的黑泥,像惡鬼一樣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撿到的煤塊,一轉眼就被他們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過來,獰笑著看我一會兒,然後猛地喊了一句父親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我的臉。我吐出了流進口中的雨水,攥緊了拳頭。“黑子”跳到一邊,接著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塊石頭。這時幾個人一齊踢旁邊盛煤的籃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撿到的煤塊一起,順著陡坡一直滾落下去。
我的頭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稜割破撞傷,雨衣撕得稀爛。我滿臉滿身除了黑泥就是滲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塗開來……有幾個同學嚇壞了,他們一嚷,幾個老師也跑過來。
班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只聽“黑子”幾個說話,然後轉臉向我怒吼。我什麼也聽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臉。
正在我發木的時候,有一隻手扶住了我:音樂老師!她無聲無響地把我攬到一邊,蹲下,用手絹擦去我身上臉上的血跡,牽著我走開……
她領我快步離開矸石山,頭也不回,直接去了場部醫務室。我的傷口被藥水洗過,又包紮起來。場醫與她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離收工還有一段時間,她領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磚房的西邊第四個小門。我今生第一次來老師的住處:天啊,原來是如此整潔的一間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這更乾淨的地方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架,還有一個不大的辦公桌——我特別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風琴;床上的被子疊得整齊極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裡有陣陣香味兒: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黃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漿洗掉。因為要換衣服,我要在一道布簾後邊待一會兒;還因為要烘乾衣服,我只得在這兒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來飯讓我一起吃。這是我一生中所能記起的最好的一餐飯。我的目光長時間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們家東籬下也有一叢金黃色的*。
第二天上學,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幾枝,小心地藏在書包裡。我比平時更早地來到了學校……她看到那一大束*,眼睛裡立刻有什麼歡快地跳動了一下。
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注意到,老師像我一樣,常常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總要隨著她移動。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覺就待了下去。我在這兒發現了一本相冊,於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冊裡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的樣子很嚴肅,她告訴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還在相冊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位軍人,年輕英俊,但不知為什麼,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正在我端量他時,她就把相冊取走了。
他是誰?我覺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個人,立刻就有點異樣。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園裡,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點點頭。可我心裡卻在說:不,再也沒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裡有大李子樹和山楂樹,有各種各樣的鳥兒;林子裡有多少快活的小動物啊——有一天我會給你講那隻小鹿的故事……不過我們的確沒有鄰居,也很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林子裡偶爾進來一兩個採藥的、採蘑菇的、打獵的,他們只一會兒就離去了。大部分時間我只有外祖母和媽媽。媽媽要到園藝場做活兒,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著曬乾菜,採蘑菇,縫補衣服。
“你在家裡也這樣默不做聲嗎?”
我身上有些燥熱,我一直在心裡喃喃叫著:老師,別問了,別問我們家裡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發不忍離去。可是天實在太晚了……
5
後來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個新的功課: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折下來,每週一次,儘量讓每一枝都帶上兩三片綠葉。我用硬紙殼護住它們,這樣裝到書包裡就不會弄壞。如果上課前沒有找到老師,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辦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課間休息時回宿舍就好了,那時我就會把花兒交給她。我倚在門框上,咬著嘴唇等待。第一節課下了,她沒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節課。課間操時她終於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個硬紙筒,敲響了她的門。門開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一次屋裡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邊,我差不多沒有好好看一眼。老師趕緊招呼我坐下,又讓我和那個小姑娘認識一下。其實誰都認得她,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講過話。她的一口小牙齒雪白雪白,頭髮有點黃;一對眼睛讓人驚詫——那完全是一隻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裡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樣啊……我磨蹭著,最後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來。“啊,多好啊!”小姑娘叫了起來。
她叫菲菲,是園藝場老場長的外孫女,一個人所周知的寶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寵壞了。這時她就坐在椅子上看著我,那對鹿眼從我臉上劃過的一瞬有些發燙——我裝得毫無察覺,只跟老師說話。老場長的小寶貝疙瘩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
這天夜裡我照例偎在母親懷裡。她見我不停地翻動身子,就嘆起氣來。
“你今夜怎麼了?”
“我太熱了。”
母親把被子掀開一點。我每夜睡著了都要枕一會兒母親的胳膊,當我睡去的時候,這胳膊才輕輕抽出。我這天夜裡說了夢話。“你一睡著就咕咕噥噥。”母親說。
“我講了什麼?”
“誰知道呢。”
我又睡著了,可我相信夢中喃喃自語的一切都與那雙鹿眼有關。
第二天上課間隙,我正站在那兒發呆,突然有一隻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裡有什麼呀?鼓鼓囊囊的?”“吃的東西……”“給我吃不行嗎?”“……”
就在他糾纏的時候,有個同學在一邊不知怎麼說起了父親如何如何,於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問起了“父親”,讓我脊背那兒陣陣發涼。有人吆喝著:
“說說你爸爸!”
黑子說:“他沒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幹什麼?他在哪呀?”
還沒容我回答,他就說出了一個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裡開洞子不是‘穿山甲’嗎?哈哈哈……”
我咬住牙關,終於沒讓淚水湧出來。我只在心裡小聲呼喚:“爸爸,爸爸……”從那一刻起,同學們嚷了什麼我都沒有聽見。我的兩耳嗡嗡響。我在一片混亂當中捂著書包跑開了。
我一直跑出校門,跑上了那條小路。荊棘劃破了我的腳,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長時間,媽媽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懷抱一捧鮮花上學的事兒。除了折自家的*,我還要在那條灌木叢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師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大蓬顫顫的、香氣四溢的鮮花——比起我無盡的感激,這只是一份微薄的禮物。我一無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鮮花。
春天之後是夏天和秋天,這三個季節都有可愛的花朵;而冬天對我來說真是太漫長了。
我會永遠記得春天又一次來臨的狂喜——滿嶺,不,整整一片曠野上都開遍了鮮花。這簡直不是別人的事情,不是一個秘而不宣的隱藏,而是無邊的大地在與我一起歡呼。這隱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為它寫在了無邊無際的野地上。我的採摘啊,我的不倦的採摘啊……那些日子裡我總是在老師的屋裡待到很晚,總是聽她讀書、彈那架風琴。
有一天夜裡,她像過去一樣送我出門,可不同的是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灘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語,像壓了一個沉沉的心事。分手時她的手一下下撫摸我的頭髮,我像過去那樣靠在她的胸前。當她捱上我的額頭時,我的臉龐變成滾燙燙的赤鐵……
兩天之後,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帶著露滴的*用紙包好,往校園趕去。
那兒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她的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鎖。我站了一會兒,只得失望而歸。
第二天那把大鎖還在……這樣許多天過去,這裡一切照舊。
我的心開始慌跳。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又不敢問人。那束花蔫在了書包裡。老師啊,你即便回了很遠的家裡,即便離開,也該告訴我一聲啊。你到底怎麼了?這裡發生了什麼?
她再也沒有出現。
那束花在書包裡化為了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