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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談瀛洲》 第一章 信難求

    1

    “人生自有美妙機會,須臾不可遊移,豈可恍惚彷徨哉!”王如一的門牙扣緊了下唇,湊近我,吐出了一串半文半白的話。這是一個機靈的、詭計多端的傢伙,眼窩四周的一圈黑色絨毛不停地抽動着。

    我望着他,不吭一聲。

    他一直在説東部沿海的某個城市,這會兒開始做總結:那是個富可敵國的地方,因為富裕之後的文化焦慮或自尊作怪,時下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措,要與遠在古代咸陽的幾千年前的秦始皇牽線搭橋。“一言以蔽之,此乃跨越式發展思路也!”他具體解釋:人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幾千年前秦始皇派人去大海尋找長生不老藥的史實,都可以在自己的城市裏一一得到印證。翻開《史記》,其中明明白白地記載:“齊人徐巿(福)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福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剩下的關鍵問題即是:徐福是哪裏人氏?船隊又從何處入海?

    “人家的答案是:就是這個城市的人!就從這裏出航!交出一個答案不易,可證明這個答案更難。所以當務之急嘛,就是趕緊找到幾個能幹的專家……”

    我在心裏感嘆:把一座城市與千古一帝掛上鈎,不能不説是一件大事;再與那個神秘傳奇嫁接到一塊兒,也未免有點冒失。

    “惟其如此,才要擲重金而買寶刀——何為寶刀?專家是也!”他激動了,揮動手掌。

    令我稍稍疑惑的是,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重大機會,為什麼他們夫妻還不趕緊介入?這正是他們的強項啊!這兩人的怪異是出了名的:既忠貞執着,又離心離德;如膠似漆,卻又彼此恨着;沒人比他們更默契,就像一對比翼鳥;沒人比他們更冷漠,相互琢磨起來會使用毒辣的心計。與這當中的任何一個合作都是極端危險的,因為他們全都變幻無常,行事沒有規律,往往產生出犬牙交錯的利益關係,讓人不知所措。

    “人家這一次需要的是秦漢史專家,特別是古航海專家、考古工作者。”他抿抿嘴,“不過也需要一定數量的文人墨客——最後總要把研究成果通俗化啊,讓廣大羣眾都知道。”他有些鼓的眼睛轉動着,東瞟西看。我説:“那你們也可以參與啊!”他盯住我,左邊的嘴角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發出了“哧”的一聲。這是在表達一種輕蔑。

    我於是琢磨起他的領域:供職社科院語言所,愛好幾筆半文半白的文字,沒有什麼令人注目的學術成果;其妻子頗不簡單,幹過兩年體工隊員,據説是快球手,不知為什麼轉業當了檔案員,大多數時間卻在城裏城外跑,偶爾隨自己的男人做點什麼,人極忙……她給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頭波浪翻滾的披肩發、一對美麗而憤怒的眼睛——慣於長時間盯着對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懼怕和誤解。

    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有生氣,有魄力,還有魅力。他們是生活中的激素,是聲音,是刮個不停的風。如果突然沒有了他們,時間彷彿會停滯下來。總之這對夫婦堪稱天地間的絕配,誰都無法將其忽略;他們像是一對頻頻揮舞的雌雄寶劍,其共同特點就是精力極端充沛,有着頑童般的中年,任何時候都興趣盎然;信息靈通,通常會提前一兩天或一兩個月、甚至是一兩年得知一些消息,並根據實際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2

    最想不到的是這個機會竟會沾上我。當它榮幸地落在自己頭上之後,我開始矛盾和躊躇了。這除了因為自己具備相當複雜和漫長的人生經歷,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還因為這任務是由她交待下來的,這就不由得讓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個光榮事項交給了我:與他人合作,為一位權高位重的人寫一部傳記。誰知活兒接下來才發覺這事兒十分棘手,如今正進退兩難,手捧刺蝟呢。合作者是科學院的一位才子,這之前我們並不熟悉。她當時説:這才是真正的強強聯合,想想看,一位科學家與一位編輯家(兼詩人)的結合,邏輯的縝密和詩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該,誰讓我沒事了就在紙上畫一些長短句子呢。不過我那會兒猶豫中也多少有些興奮,因為傳主畢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大人物”,整個過程一定會像探險般地有趣和美妙,總之值得——誰知事情進行下去卻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後一切全停。聯手的人叫紀及,是古航海史研究專家,界內頗有名氣。這人儘管以前就聽説過,可我第一眼見到他還是有些泄氣:黑瘦黑瘦,皮膚乾乾的,不太説話,表達力十分貧瘠。這樣的一個人如何交流呢?

    那個麻煩還沒有完呢,她又擲過來這個新任務,而且還是我們倆。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話,以便理解得準確無誤:東部某座城市經過反覆研究,有了一個大的文化立項,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學界人士論證和撰寫有關著作。她強調:“你和紀及是領導反覆權衡之後選出來的。”我馬上説一句:“我算什麼專家啊。”“不必謙虛了,你和紀及都是。專長互補,可以合作也可以分頭工作——順便説一句,那個項目你們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這機會將前一個項目推掉——只這樣想,沒有勇氣説出。我“哎哎”應答着,反讓對方誤以為是謙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頂。

    我的這種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的性格常常誤事。我的確缺乏快刀斬亂麻處理問題的能力。不過如果換一種場合,情形或許會稍有不同。問題的癥結當然是自己心裏發癢,多少嚮往那個機會:和當年一樣,想趁機出門多跑一跑。想想看,一個人總是關在屋裏會多麼懊喪,他們常要想法到處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準的一些事情上,難免會有些猶豫——尤其是當着自己的領導,況且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領導——她當面交待一個事項時,總是讓我難以拒絕。這是我的一個羞於啓齒的缺點或毛病,它確是存在的。我當時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沒能及時地表達出真實複雜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為羞怯而誤事,這是真的。

    她是我們的主編兼社長婁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會忽視她:人到中年了,卻似乎更加迷人了,莊重,含蓄而寬容……凡閲歷深長的過來人都知道,美麗的容顏再加上這些性格因素,該有怎樣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觸過她的人都對其歷久難忘。而在她來説,要維持自己的某種尊嚴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確是非常困難的。引誘太多,索取太多,應酬太多。她對付這一切可能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藉助自身的豐富經驗,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複雜屑細的小竅門。這一切既保護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難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與之談話是一種享受,這是我調到雜誌社不久即有的一個體會。她能讓對方在短時間內感受到一種温暖,一種信任,絲毫也不必提防和抵禦,很快放鬆下來。總之讓人有那種一見如故之慨。當然,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雖然從年齡上講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積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夠像一個長者一樣,從心理而不是從職務上,居高臨下地與我談話。愛笑,微笑或開懷大笑。有一次她談起我的合作者紀及,竟然問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問題:“這個青年有口臭吧?”我當時毫無準備,只得如實回答:“不知道,沒有吧。”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噢,沒有就好。我看他瘦乾乾的,還有臉色,以為他有嚴重的胃病。”我説胃病倒是真的,其他麼倒沒什麼。

    我那時驚訝於她細緻而奇異的思路,同時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妝品才這樣,而彷彿是天生如此。這真不容易。

    “你們去完成這個任務吧,有關領導決定了,我也推薦了。我相信你們倆以前磨合了一陣,合作起來一定愉快。再説那裏離你的老家不遠,你不是總愛往東跑嗎?”

    最後一條倒是真的。説實在的,這才是我不忍拒絕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個人的時候,我想了許多。我甚至想: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給我們的是一件苦差事,這會兒大概有意要給我們一個補償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許多機會去東部走,心裏立刻高興起來。在東部,秦始皇差人帶上三千童男童女尋找長生不老藥的故事,許多人自小耳熟能詳。這是一個有趣的傳説——不管如何,凡是騙了帝王的故事總是美麗的。這個傳説中的兩個主人公,一個是目如鷹隼的秦王,那個因為統一中國而名垂千古的豪傑,另一個是騙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機靈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個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領一幫人打造船隻,囤積糧草,讓對方為其準備上好的弓弩手、五穀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後瞅準一個順風順水的好天氣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東海里遠遠不止三座“仙山”,載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後“止王不歸”。這是一個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個大騙子的故事。

    我儘管到了好奇心漸漸減弱的年齡,也還是被這些傳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東部城市離我的老家不遠,我有時忍不住想:那個頑皮的、膽大包天的徐福,有沒有可能就是我們的老鄉?

    3

    我回家與梅子一説這事兒,她立刻高興起來。她總是這樣,只要聽説領導吩咐了什麼,第一個反應就是興奮,就像佔了一個大便宜似的。她一對圓圓的杏眼眨着,看着我,那神情形同精明實則傻氣。我有時想,如果我們的人民個個像她一樣,這個國家該是多麼容易治理啊!很可惜,就有那麼多“壞樁騾子”——這是東部人對不安分的、心眼較多的人的一種稱呼——於是國家也就平添了許多麻煩。我私下裏想起這一點常常既羞愧不安又毫無辦法,因為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這也是梅子一家人的共識。

    紀及有一段時間不見了,這次一見發現他好像更加乾瘦貧瘠了。才三十多歲,皮膚就這麼幹燥。我想,這個人需要愛情的滋養了。只是彼此交往尚淺,不宜就此深入交流而已。我想告訴他:本人在年輕的時候,因極度缺乏異性之愛,也曾經瘦得皮包骨頭,頭髮焦乾,兩眼發澀。當然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愛情這味靈藥一旦投上,結果不言自明——頭髮變得黑油油的,皮膚富有彈性且兩眼放光,愛笑,一咧嘴就會露出晶瑩閃亮的牙齒。我心裏為紀及納悶的是,這樣一個高智商的人,所謂的才子,怎麼就如此木訥呆笨、不通蹊蹺?況且他自身的條件多麼好啊,只是不會利用而已。有一次我在他那兒見到了一個叫王小雯的姑娘:身形小小的,玲瓏可愛。我一下就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愛慕和渴望。瞧她無聲地忙着,連被子都替他疊好了。她心中想着什麼難以掩藏,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氣充盈黑白分明,如果不渴望男性的愛撫才怪呢。可是這邊的紀及呢,黑瘦如故,一看就知道尚未從中得益。我心裏替他着急,恨不能當場抓過他的手按在姑娘胸窩那兒。白搭,這種事兒是不能硬來的,那是別人幫不了的。

    果不出所料。後來,當我們終於可以更多地交談一些私事時,他承認與王小雯只是一種“朋友關係”,並嘆息:“她多麼可愛!”我立刻説:“那還等什麼?”他搖搖頭,不再説下去。我知道,對這種語言艱澀、話到舌尖留半句的人,也只有乾着急。等着看吧,這種欲言又止、半吐半露的作風,會讓你付出一些代價的。

    這次進門,還沒有好好説話,他已經忙了起來:從旁抱過一大疊資料書籍圖表之類,還順手拖過一個長長的卡片盒子。沒有辦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所謂的科學家、研究員,天生的嚴謹可愛再加上死腦筋。讓我吃驚的是,這任務下達也不過才五六天吧,他是從哪裏搞來這麼多東西的?既然如此,我們接手的這個項目也就簡單了。我從心裏感謝他,也欽佩有關領導真是慧眼識人——這種事兒交給這樣的人算是找對了。他説:“是這樣,我以前在古航海研究中涉及過這方面的材料,這次就順便湊集到一起了。以後還需要現場勘察,研讀更多的資料。這件事難度很大,關於徐福東渡、為秦王尋找長生不老藥和三仙山的記載並不多,更多的只是傳説和掌故,那是不能採信的。”

    我試圖對這種呆僵氣加以匡正:“可是人家的結論已經有了,我們要做的只不過是替人家論證一下、寫出來而已。”

    他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替誰論證?”

    “當然是甲方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難以查覺的冷笑,這笑容除非是長時間相處的熟人才能發現:“哪有什麼甲方乙方。”

    “怎麼沒有?那個東部城市就是甲方啊!”

    “沒有。要有,甲方也只能是歷史本身。”他的臉色明顯地嚴肅多了。

    我問他什麼意思?

    “歷史本身是怎樣的,我們只能還它的真實。任何結論只能產生在論證之後,如果反過來——那就荒謬了!”

    “可是……”我不知該説點什麼才好。他的話聽起來也許沒錯,只不過我想反駁,這可能也是一種習慣——可他還沒等我開口就直接説出了更要命的話題:

    “目前至少有三五個地方都堅持説徐福是他們那兒的人,説自己那兒才是真正的啓航地!”

    “還有這事兒?我以前怎麼沒聽説過?如今這是怎麼了,都一下子迷上徐福了!大概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都想長生不老……”

    紀及一點笑容都沒有,像過去一樣,這人輕易不願流露自己的幽默感:“這其實還是一個利益問題。把一個歷史名人炒熱,就會有利於一個地方的投資,還有文化和旅遊收益。這都是很現實的。況且今天要做的題目很大——牽扯到秦始皇的三次東巡、一個大航海家徐福!現在無論是日本還是韓國,都有徐福登陸遺址,更不要説大量傳説和研究組織了。我們國家在這方面的研究才剛剛開始。”他接上説到了日本的和歌山縣、新宮市、熊野,韓國的濟洲島……

    “啊,這真是太好了!這一下研究起來就容易多了。最怕的就是海市蜃樓,沒蹤沒影的事兒,到頭來一切都是幻覺。”

    紀及瞥我一眼,第一次有了笑容:“還幸虧有這種幻覺呢!當年的徐福他們一夥方士就是在東海一帶看到了海市,才想象那是虛無縹緲處藏了仙山,上面住了仙人,仙人有長生不老藥——這情景強烈吸引了秦始皇,才有了後來的三次東巡、派遣徐福和徵集三千童男童女的事。”他説着把一張標有古航道的海圖攤在桌上:

    “看到了吧,這裏,還有這一帶,是經常出現海市蜃樓的地方。半島東部海角上是最頻繁出現的地區,近十年已經發生了四起——實際上可能更多,只是目擊了四次……”

    那個海角可是我的出生地啊!我伸手度量着海圖,想找出那個地區離另一個城市的距離。

    紀及説:“不用算了,它離我們要論證的那個城市六百二十公里。”

    “那麼我敢説我們老家——那個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為船隊出海口!”

    紀及搖頭:“不,不能看圖説話,更不能假設。沒有比這種想象再糟糕的事情了。想象不能代替論據……”他撫摸着蔚藍的海圖上那一片蒼茫,蒼茫中一顆顆小小的島嶼。哪幾顆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4

    我盼望與紀及的東部之行早日到來。可他太沉得住氣了,這方面我一年前就領教過。他認為在出發之前還有大量的功課要做,並給我佈置了許多作業,如跑圖書館,去大學,將所能找到的資料分為古今兩個部分,分為正史野史傳説文人杜撰……這樣一直分下去,並建立了索引。老天,單是這項工作對我來説起碼也需要好幾年的時間,讓我手心裏出汗。我只寄希望於他——你如果撒手不管,我乾脆就別幹了,再説領導分配工作時明明白白説這是一種“互補”嘛。紀及城府很深,當我發現其實他早就有了一個索引之後,着實大吃一驚:他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積累和搜尋這麼多,簡直令人歎為觀止!他在一些重要的典籍篇目上都一一作了標記,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在《史記》的條目下分別有《秦始皇本紀》《封禪書》《淮南衡山列傳》;《漢書》《後漢書》下有《郊祀志》《伍被傳》《東夷列傳》《倭傳》;其他條目有《義楚六貼》《海東諸國記》《皇明世法錄》《劉氏鴻書》《秦漢史》《神皇正統考》《歷代徵倭文獻考》《同文通考》《孝靈通鑑》《徐福碑》《風土記》《寬文雜記》《日本書記》《太平廣記》《廣異記》《十洲記》《異稱日本傳》《日本史》《三齊記》《齊乘》……計有上百種之多!我驚異之餘忍不住説:“既然你都搜備齊了,還讓我來做啊?”

    紀及看着我,那目光好似在説:“這有什麼?這只是九牛一毛呢!”

    他大概在想前一段,即我們一起搞那本傳記的情形——我們一起被傳主接見後的第二天,我一口氣跑了幾家圖書館,回頭就擬出了傳記提綱。這事是草率了一些,今天想起來還要臉紅。沒有辦法,學者就是學者,他們好像一個人待在某個角落裏,目無旁顧地啃着一塊骨頭——啃啊啃啊,一用力,終於咬穿了堅硬的骨膜。我搖搖頭:“這些書全看完了再去東部?”

    “起碼要看一些。然後邊走邊看。出土文物很重要,那非到現場不行……”

    這個話題讓我高興。我以前去東部海角那些城市,不知多少次進出那些博物館。我對這些的濃厚興趣與做過地質工作有關,勘察與實證,這在我正是本行。我想知道的是這次所要翻閲研究的典籍、一些文字資料到底有多少?雖然他開列的書目不會是全部,但其主要部分肯定都包含在其中了吧?誰知我這樣一問,紀及立刻擺手:“不不,剛剛開始,這只是最方便檢索的,那些偏僻一點的就要付出更大的勞動了……”

    我長時間看着鋪在桌上的藍色海圖。這張圖直觀可愛,我寧可看着這張圖做一篇燦爛文章。我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接着即有一點失望:從委託我們做這個項目的那個東部城市到日本列島或濟洲島,只隔開了一片不大的藍色海域,那距離比我老家的海角要近得多……我心中有一個私念在拱動,就是希望徐福當年的啓航港不在別處,而就在我出生的那個海角。我咕噥説:“不錯,從這兒出海水路最近……”

    紀及喃喃:“也許。不過要從公元前兩三百年的現實去思考,而不是看圖説話。徐福這次遠航比西方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整整早了一千七百多年……以當年的航海條件和技術來看,要橫渡這片海域太困難了——比如晚了許多年的唐代鑑真和尚,他最早幾次從這兒東渡都失敗了……”

    “那麼從那個海角出發不是更遠嗎?”

    他的手指從遼東半島附近的幾個島嶼開始,一直指點下來:“這是一條通向日本外島的海島鏈,徐福的船隊可以沿這裏走走停停,一路補充給養、規避風浪……從古航海的角度判斷,也是一條可能的通路。”

    我興奮地看着他。

    紀及的臉色又板結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比如人物祖籍,試航,集結地和造船場,它與那個海角糾纏不清的關係……要否定一個假設,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這真是無趣。如果説讓我找一個自己最討厭的工作,那就是與人打筆墨官司。那種事兒無聊極了。

    從紀及處回到雜誌社,馬上被婁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個內間,端量着説:“怎麼不太精神啊?工作順利嗎?”

    “不太順利。”

    “一開始就不順利?”

    “如果我是那個城市的頭兒,決不會花費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古代的大騙子……”

    婁萌“喲”一聲:“他可是偉大的航海先驅啊!有關領導十分重視,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意義……有關部門投入了多大一筆資金,可見決心是很大的!你們一定要做好啊!”

    “這很難。那些海島像砂粒一樣撒在大海里,誰知哪一個才是‘三仙山’?再説如果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執,也是很無聊的……”

    她的胸脯一聳一聳,顯然有些生氣。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層銀霜。香氣四溢。她憐惜的目光注視着我,放低了聲音:

    “你們可能不知道,許多人——那些學者,一聽到消息就自告奮勇跑去了,對方出手闊綽嘛。他們只待了十天八天就寫出了長篇大論,説這很容易論證嘛,徐福當年就是從這裏啓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讓他們做好了。”

    “那不成。領導也知道那樣不成。不過你們可要抓緊時間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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