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對橡樹路懷有無盡的好奇。就像真正的奇地探險一樣,開始的日子小心翼翼,耗時費力卻難以走向深處,更多的只是在邊緣徘徊。我發現即便在外圍地區也完全是另一個天地,不僅是乾淨,安謐,還有其他地方怎麼也想不到的一些好去處,比如茶屋,書店,服裝店,糕點店。有一個糖果店讓我流連忘返:店面不大,卻是鋥明瓦亮,裏面的營業員一*子,她們穿了潔白的工作服,頭上還有一個紅色的頭巾。在我眼裏她們肯定是專門挑選而來的,不然的話怎麼會是一色的美女?特別是其中的一個凹眼姑娘,簡直不敢多看,看得多了就會臉熱心跳,手心出汗,説話磕磕巴巴。我發現那些從城堡深處走來的老老少少可真不少,他們當中的男性像我一樣,一到糖果店就挪不動腿了,最後只買走一點點糖果。我明白,在這個明媚的城區裏,任何一個店鋪裏的工作人員都要像模像樣才好,因為他們要經得起挑剔,要讓人看了心情愉快。不遠處居住的大都是一些首長,或與首長有關的人,讓他們高興當然很重要。
我不能總是在糖果店裏磨蹭,少不了也要買點糖果。當時我嘴裏咯啷咯啷吮着糖果,甜得發酸。凹眼姑娘捏起一個西瓜糖給我,我在嘴裏化掉了上面粘的一層砂糖又吐出來看了一下:西瓜瓣兒一片綠一片紅,逼真喜人。我重新送進嘴裏時,凹眼姑娘笑了。她説:“你們男的就像小孩兒一樣。”
我與凹眼姑娘相熟一些之後,交談中得知了不少關於這片城區的事情。城堡老妖的故事她當然知道,不過她説的與一般流傳的稍有差異,她説老妖最後並沒有死,不過是頂着石獅子跑開了,一路追着自己的“真頭”跑下去,一年裏説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轉回來一圈兒。我説:“這該多麼嚇人哪!”她説:“嚇人的事兒嘛,在這個城區裏可就多了。”再問,她不願説。我小聲説:“你們平時可以隨便吃糖果吧?”她立刻警覺地盯住我問:“誰説的?”我搖頭:“不過這麼想。”她臉色冷冷地哼一句:“可不能亂想。”
從糖果店裏出來的夜晚睡不好。我在想那個凹眼姑娘,怎麼也抹不去她的影子。我特別想和她戀愛。也許是自己長得特別瘦削的關係,我一度嗜愛糖果到了入迷的程度。而且我固執地認為全城所有的糖果店中,惟有橡樹路的店是最好的。這種認識甚至影響了我的大半生,十多年過去,我還這樣對自己的孩子説。反正那時我總是去那個店,這使店裏的姑娘一見了我就發出故意的咳嗽聲,還一齊去瞟凹眼姑娘。我心裏發慌,但還是硬着頭皮進去。凹眼姑娘卻根本不在乎,照常營業説笑,顯示“一把抓”的工夫——抓一把糖果放在稱盤中,大多數時候竟能和顧客要買的斤數一絲不差!我常常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在心裏稱之為奇人!我想瞧她啊,不僅是美麗,而且身懷絕技——我開始在內心揣度自己與這樣的人是否般配的嚴肅問題了。我當時深重的自卑感至今還記憶猶新。
如今看,造成這種自卑感的原因是複雜的。除了她的美麗容顏和超絕的業務技能之外,她在大名鼎鼎的橡樹路工作也是問題之一。但無論怎麼説,青年人求偶心切,最終仍會戰勝和超越一切阻障。我們終於有了第一次約會——這樣説馬馬虎虎,因為實際上只不過是一起在下班後走了走而已。我們從橡樹路一直走到了破破亂亂的街區,走向了一條不約而同的路徑。本來在風景如畫的地方散散步多麼好啊,可我們都不想這樣,而是有些慌促地離開了那裏。為什麼?不知道。反正是要離開。天漸漸暗下來了,都不想回去吃晚飯。她一路上説的話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這樣幾句:“你的學問該有多深啊!”我聽得十分清楚,那是一種欽佩的感嘆,而非質疑。我謙遜了幾句,誇她:“你有怎樣的一隻手啊!”記得她立刻把手伸到了眼前。我在微弱的路燈下看着這手——白皙嬌嫩,手指長長的,讓人想起一截葱白。她把手伸到我的眼前,長時間不動,惹得我真想一把抓住再不鬆開。她最後嘆了一聲,把手縮了回去。我後來為這事兒後悔得很,認為很可能是自己所犯的一個巨大錯誤,我將因此而耽擱美妙的戀愛進程。
那時候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因為擁有複雜的個人經歷,又受過高等教育,所以説算是一個心智豐富而情感曲折的年輕人。但所有這些方面我都悄悄地掩藏起來,原因是心眼兒多的人在工作單位或任何地方,總要格外受人提防。我儘可能裝作沒有什麼閲歷的一個青年,看上去與自己單薄的身材極相諧調。其實呢,我會把一切盡收眼底。對於這座新來乍到的城市,我多少有些發矇,有些不適應,但還不至於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説實在的,除了對橡樹路懷有神秘之情,其他市區我還看不上眼呢。姑娘則是另一回事了,對她們嘛,我總是有一種神秘之感,從來都謹慎小心。與她們的任何孟浪之交、失度之情,都會引來始料不及的巨大後果,這一點我深有感觸,怎麼説都不過分。在我進城後的第二三年裏,就發生了一些關於她們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將長久地影響到這座城市的歷史。我與凹眼姑娘的交往幸虧沒有攪進這個事件太深,這是我許久以後想起來都要害怕、都要慶幸的。
總之我日夜琢磨的大多是怎樣快速進入相互親近的軌道。凹眼姑娘大大方方,她與我在一起時笑眯眯的,腮上有兩個酒窩,鼻樑左側有兩個小小的雀斑。她張開嘴的時候,露出了兩個不太顯著的虎牙。胸脯真高。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糖果味。可能是單獨接觸兩個月之後的一個晚上,因為要跨過一條剛剛掘開的小溝,我扶了她一下。結果她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放。我的心跳快極了,接着一切都有了質的改變。我們扯扯拉拉地來到了一棵不大的樹下,不知是她還是我的決定,我們不再往前走了,就在樹下站着。如果是橡樹路就好了,這兒就不行,樹不僅少,而且每一棵都瘦得可憐,根本遮不住人們的視線,來往的路人都要好奇地、認真地看過來一眼。我們也就在極少的一點空隙中相互親熱着。我吻了她,感受到她口腔裏有一股濃烈的糖果味,這使我想到了她的職業。
2
這是我難以忘懷的一段經歷,後來將其概括為自己的“糖果時期”。這個時期不盡是美好奇妙的甘甜的回憶,而是伴隨了其他味道。比如,煙的味道。我對這種味道是相當敏感的,不論其出現在何時何地。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味道的強烈干擾,我個人的故事會有一段極端複雜的插曲,説不定我的命運也要變得格外悽慘。這樣説是毫不誇張的。還好,一切都要感激自己超常的嗅覺。
我和凹眼姑娘在一起時主要是接吻。這種事讓人不知疲倦。我緊緊攫住她小巧渾圓之軀,心裏充滿了感激。對一切都開始感激,對這座城市,對橡樹路,甚至對那個惡魔的故事。接着春天來臨了,我們夜裏躺在剛剛萌發的草地上,衝動得不能自已。多少讚美春天的好句子,春天之奇妙真是怎麼形容都不過分。春天就像美酒,容易成事也容易敗事,容易讓人犯下大錯。那個夜晚我們躺在那兒,纏纏綿綿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然後就想幹點無法控制的事兒。我們都衝動得面紅耳赤,腦門上全是汗水。最後的一刻她好像有點猶豫或怎麼,我記不得了。我所記得的只是自己的蠻橫無理——對於一直跟隨自己的強烈慾念,我簡直是毫無辦法——她有一陣甚至不再吻我,後來總算吻我了,一隻手還要鬆鬆地提着滑脱的*……可就在這時,我突然從她口腔裏聞到了一陣濃濃的煙草味。
我的手從她身上滑了下來。
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瞪着大眼看我。月光下這雙眼睛因為生氣而變得多少有些陌生,甚至是冰冷的,但也令人難忘地美麗。
“你吸煙嗎?”我鎮定了一下,問。
她搖頭。垂着睫毛。
“那怎麼回事啊?”
她一聲不吭,用手梳理了一下稍亂的頭髮,下意識地使勁勒緊了一下腰帶,吃吃笑了起來。
我對這笑聲沒什麼好感。我是一個相對嚴肅的人,即便幹壞事也要嚴肅。我瞪着她。
接下去她以少有的大方告訴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也即時揭開了橡樹路神秘帷幕之一角。那個夜晚,很長時間裏我只有傾聽的份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她説你當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剛剛被一個吸煙的男人親了的緣故——而過去為了掩蓋這一點,她都是在出門約會時嚼幾塊糖果,這一次雖然也這樣做了,但一方面因為做得草率,另一方面也因為對方是一個大煙鬼,他不僅吸煙,而且還鬧起了洋派,吸的是一種粗粗的雪茄。“就這樣,俺露了餡兒。”她嘻嘻笑着,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終於露出了本相。我不吱一聲地聽下去,看看她還會説出什麼驚人的事情。
她説嚴格來講我們還是老鄉呢,自己也是東部平原出生的,後來才隨父親來到這兒……剛來這座城市的外地人就知道大驚小怪的,其實這有什麼啊!這裏是橡樹路,這兒發生什麼都用不着大驚小怪的。要知道這裏是老妖盤踞過的地方,除了老妖,別的妖也有。這裏的老房子多得數也數不完,中國外國的冤魂多得不得了,比如説鬧鬼的屋子吧,在橡樹路上多得是,長了人們也就不怕了,照住不誤哩!半夜裏有巡夜的人看見一個穿白衣白褲的女人在草地上晃悠,開始嚇得半死,再後來就不怕了。有時還能看見金髮碧眼的女人夜裏出來打轉,那是洋女人的魂兒,她們喜歡這兒,可能還有死死相戀的人呢,反正就是不願回國。想想看,住在這樣地方的年輕人還有什麼想不開?他們開通得什麼似的,哪個見了漂亮姑娘還不大大咧咧的?再説了,誰還得專門待在糖果店裏等着你來啃啊?在你出現之前,和咱好的小夥子多了!你趕上個末尾兒也不錯嘛!
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天方夜譚。那一會兒我屏住了呼吸,好奇大於氣憤,於是只顧聽下去。
她舉例:有一個大官就住了一套凶宅,那原是一百多年前一位總督大人住過的。咱的大官根本不信有凶宅這回事,因為一信就不得了,就做不成咱這邊的官兒了,咱這邊的官兒原是不信鬼神的。不光是他,就是他的兒女、老婆子,也沒有一個公開説這個的。不過他們背後還是什麼都明白,知道這大屋裏時不時地鬧鬼。大官剛死了一年,遺下一個老太婆管不住兒女了,這些兒女個個都是能鬧的主兒,他們把一條街上的夥伴都領到這個宅子裏,讓他們看看新奇,常在半夜裏黑着燈聽動靜。這以後鬧了多少次鬼倒不知道,有一件事倒是真的,就是男男女女在黑影裏好起來了。凶宅成了歡樂的場所,他們有時玩着玩着就什麼都忘了,不光忘了時間,忘了地點,連自己是哪個年代的人都忘了。他們乾的事情據説和當年的一些鬼魂差不多:跳舞,動不動就親嘴兒;不知是電燈因為事故突然停電還是有人故意弄出來的,反正是一傢伙就黑燈瞎火了——這一下倒真是個時候啊,瘋狂的男男女女來了勁兒,他們在寬敞的大廳裏一點羞恥都沒有了,淨幹一些沒法兒聽的事情。也許是後來有人誇張,把事情越傳越玄,説當時的大廳裏、旁邊的小房間裏,都成了跳舞和*之所,男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呼叫的聲音震耳欲聾。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屏住呼吸聽着,問凹眼姑娘。
她笑一會兒又嚴肅起來,説:“開始沒那麼嚴重。我們不過是在一起抽洋煙、喝洋酒和咖啡,還吃魚子醬……後來……”
我吸着冷氣。這在當時都是進口的東西,一般人聞所未聞。我不相信地看着她,但從神色上看出她毫無誇張。
她斜着眼睛瞟我,我卻從中看出了一絲炫耀。她咕噥着:“我們喝酒喝多了才出一點點事,有時醒來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衣服給解了……這裏的漂亮姑娘多了,好小夥子也多,就像電影裏演的差不多。告訴你,我在當中可不算最漂亮的。我們主要是跳舞——親嘴嗎?那當然是少不了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我真不敢相信她也是來自東部平原的人。我心裏為她感到可惜和——可恥。可是她滿不在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窩裏閃動,多麼誘人又多麼可怕。是的,這一夜我覺得她和她來往的那個世界都是無比可怕的。我的呼吸變得小心翼翼了,口吃一樣問道:
“你們,真的在那兒過夜了?”
“那當然。過夜又算什麼?那個大廳,那個大宅子太大了,就是同時待上三四十人也寬寬敞敞,一點都不擁擠啊。大家並排躺着聊天,困了就睡過去了。也有人半夜躲到小屋裏去了,他們在裏面幹些什麼咱都知道……嘻嘻,嚇着了你吧?”
我記得凹眼姑娘伸手摸着我的下巴頦,有幾分憐惜的樣子。其實該是我為她憐惜吧。那個夜晚我到底多麼痛苦,誰也不知道。但惟有我的耿耿於懷,可以在許久以後還提醒自己當時的震驚以及無奈。我在心裏不停地告誡自己:你一定要堅強啊,你要遠離這個姑娘,因為她去過那個凶宅。
3
可是這種事情説説容易,要真的辦到就難了。我無法忘掉她的一雙凹眼,無法忘掉她嘴裏的糖果味道。當然,我也忘不掉她嘴裏的那一絲煙味兒。
對我來説,煙味兒等同於魔鬼的氣味。我有時覺得她本身就是一個魔女和水妖——在我出生的東部海邊就有水妖的傳説,傳説中她們個個妖冶,迷人而可怕,如果一個男子迷上了她們,在享盡歡樂之後,結局就是被她們拖到深水裏溺死。
我沒法不再去那個糖果店。但我們仍然有過幾次約會,仍然去過一些陰暗而骯髒的城市角落。記得我們曾在沒有路燈的僻巷、在堆了水泥管子的什麼地方流連,讓美妙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耗掉。這些時間怪可惜的,因為我們什麼重要的事情也沒有辦成,這當然與那種可惡的煙味有關。許久之後回想起來,不知該慶幸還是後悔。我渴望她,又恐懼她。我發現她對我有一種現實的嚮往,因為到現在為止,她以前的經歷都過於浪漫,或者乾脆説:無恥。
她説:“你真是一個老實人。”
我心中憤憤不平地説:是的,就因為我沒有去過凶宅!
她口中流露出的凶宅的故事漸漸多起來,這使我對那片童話般的城堡、對橡樹路,有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她説千萬不要一味責備那些夜晚進出凶宅的年輕人,因為大家説到底也壞不到哪裏去。再説那個地方太古老了,中國外國的鬼魂到處都是,他們一到了黑夜就溜出來了,説不定還趁機鑽擠到年輕人中間佔點便宜呢!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格外費解,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佔什麼便宜?”
“什麼便宜?那些留下來的鬼魂都是色鬼,有一個算一個,淨在這片城堡裏幹壞事兒,要不是為了這個,他們早就撤走了……”
一個“撤”字讓我覺得問題極為嚴重。我想起了一支滯留的部隊。
她哼哼唧唧説下去:“他們是鬼魂啊,你反正看不見,結果他們就趁黑兒摸這個一把、摸那個一把。有時姑娘家正睡着覺——要知道鬧騰了半夜都困哪——就有什麼濕漉漉地頂過來了,讓你入了迷地在黑影裏抱住對方……那肯定是鬼魂乾的。我敢保證説,我們當中有兩個懷了身孕的,就是他們弄成的。我敢肯定……”
可是我除了震驚,一點都不能肯定。我説:“魔鬼,一般來説,他們……都是怕人的。而且,他們並沒有什麼生育能力……”
我在那個時候談問題太學術化了。其實這種認真近似於迂腐,這在我當時的年齡尤其不應該。果然,她立刻笑了。她説:“跟你説什麼好呢?老實告訴你吧,你並不瞭解問題的實際!”
看來她前面説得並不“老實”。我只好洗耳恭聽下去。
“我們那些人都是由朋友介紹過去的。你想想,像咱一樣的漂亮姑娘能瞞得住誰呀,哪條街上有個好看的、她幹什麼工作,很快就被人知道了。然後就有人來約了,説到一個什麼地方看內部電影、跳舞,那裏有多麼好玩。橡樹路以前怪神秘的,誰不想去玩啊。就這樣我們湊起了堆兒……”
“你早就知道自己漂亮啊?”
“你説呢?”
我沒有吱聲。因為我壓根兒就提了一個極傻的問題。她真的太漂亮了——東部出美女啊。這也正是我冒着生命危險與之來往的原因。我這樣説並非誇張,這真的是一種生命危險,這我以後會説到的。只是當時的夜晚我並沒有那樣深刻切實的認識,只是猶豫和激動並存,並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極為小心地進行着。我被一種美色所誘惑,卻又下定決心遠離沒有貞潔的異性。如果我將來發現自己的新娘曾經與魔鬼同牀,那將是我一生最悲慘的經歷。
凹眼姑娘的手牽上我的手,將其按到她的胸部。我為此會感謝和銘記,會長久地記住這種慷慨。她在這個時刻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而且我毫不虛偽地附在她耳邊小聲説道:“我愛你……”
她嚌嚌笑了。
我嚴肅的、深情的回告就這樣在一陣笑聲中飛光了。我在黑影裏望着她,與此同時發現自己從本質上説,還仍然是一個淳樸的青年。
她的不可思議的軟軟的胸部讓我的淚水在眼眶裏旋動。我想説:“求求你了,你到底會走多遠?你真的不能離開那片凶宅?”但我並沒有説出口。因為我知道,一切都為時過晚。這件事情的結局只能是:不是她最終離開凶宅,而是我最終離開她。但時機不到——我太軟弱,我太經不起誘惑。我作為一個獨身青年,已經陷得太深了,我害怕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我想把你也介紹給他們——怎麼樣?”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於黑影中發出的這句大膽提議。我驚呆了,直盯盯地望着她。
“這是真的。你不相信?我領你去,他們肯定會收下你的。”
我的自卑感和難以形容的自尊讓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我在心裏反抗説:“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收下呢?他們那些人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不過是住在橡樹路上的一幫浪蕩子弟而已!”我在沉默的這一刻想的是:我走過了多少路啊,是的,從年齡上看也許我還不夠大,可是我的經歷實在是複雜極了。我壓根兒就瞧不起那些城裏的嫩毛兒,不管他們住在怎樣神秘的大宅裏。在我這樣想時,她又問了:
“你去不去啊?你答應了,咱們明天晚上就去。”
“我去幹什麼啊,我又不是女的。”
“哎呀,你以為他們光要女的啊,好小夥子也要哩。咱們一起喝酒,看電影和電視——大彩電,這麼大的……”她伸手比畫着。
後者對我倒是一種引誘。我很想看到大屏幕彩電。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這會付出一些代價的,儘管這代價是什麼要以後才能知道——那代價竟是聳人聽聞的巨大。
4
關於凶宅和鬼魂的事後來又聽到了一些,這間接證明了凹眼姑娘的話。那片老城區實在太古老了,它幾易其手,先後屬於東洋西洋人,屬於白色紅色政權,既住過舉世聞名的軍閥頭子,又逗留過穿黑色長袍的教主。一些史書上寫過的最為有名的人物,不知多少個在此留下了自己的足跡。這兒對於大多數城裏人來説,是糾纏不休的歷史,是重重疊疊的故事,是神秘的代名詞。有退休的老巡警傳出話來,説那些城堡的石頭間、牆壁裏,特別是老房子陰暗的地下室裏,或多或少都藏下了什麼隱秘。那些不願離去的鬼魂哪,真的是中外間雜,他們一到了夜晚就在這片老城區裏遊蕩。巡警説在下半夜不止一次看到白色的影子飄過:像稍稍離地的紙人兒,一閃即逝。這是當年的情人在幽會,他們仍然保留了夜間談情説愛的老習慣,時辰一到,他們親熱的機會也就來了。夜晚,吱吱啊啊的叫聲、哼呀聲、尖嗓子的呼喊,都摻在北風裏,只要細心人豎起耳朵都能聽見。
城裏人認為,飽暖思*這個説法真是太對了,中國外國同理。因為住在這個城區的人都是大富人或大官家,他們一閒下來就起勁地搗鼓那事兒。結果悲劇也就發生了,動槍動刀,血流遍地,*鬼魂充斥在大街小巷裏。男鬼不走女鬼就不走,爭風吃醋,捉對廝殺。私通的病菌一直在這片老城區裏流行,一代代傳染下來,任何政權都沒有辦法徹底杜絕。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是個開風氣之先的時期,空氣清新,兵強馬壯,駐入這片城區的人都是鋼筋鐵骨一般。肯定是有人私下裏議論過當地的怪異和邪癖之類,所以巡邏者嚴陣以待,一身戎裝,而且槍不離肩。在緊要關頭,比如半夜之後有什麼黑影白影飄過,巡邏的人會厲聲斷喝,而後就是當空放槍。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些舉措,如在街上灑生石灰、在老房子裏灑消毒水、打掃庭除之類。所有的嚴厲果然產生了威懾,從那時直到八十年代初,基本上沒有聽説過凶宅和色鬼猖獗的事情。
“人和鬼説到底都是一樣,都得*呀!”一位退休老巡警這樣感嘆道。他抬起因為中風而變得僵硬的手臂指了指遠處的紅色尖頂:“鬼怕惡人,那時候連他們也得老老實實,不敢亂説亂動。如今不行了,勁兒一鬆你就瞧吧,花花事兒保管又得出來……”
他顯然也聽到了什麼風聲。我心裏有點為凹眼姑娘他們擔心。
這一次我一見她就説出了老巡警的話,説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得小心了。她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知道個屁,橡樹路里的事兒誰敢管?再説外邊的人都是瞎猜胡想,他們圍不上邊兒。”我説:“可是,我真不想讓你陷到裏邊去——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那會兒我的一雙眼睛可能是濕潤的。我知道自己在做着最後的努力,我並沒有放棄心中的希望。我在半夜難以入眠的時候想着她,每一次都在假設中確認她是一位好姑娘。我為她失眠的時間太多了。
她長時間不再説什麼。後來我們來到了路燈下。燈光昏暗,她從內衣口袋裏掏着,掏出了一副撲克牌。我正疑惑,她打開那副牌讓我看。我看不清楚,因為光線太暗了。可是當我終於看明白了之後,頭立刻嗡地響了一下。我手裏的牌差點掉在地上。原來這上面畫了男女*,每一幅都是*,有的還作出一些奇怪的姿勢。她注視着我。我驚魂未定,問:“這、這是哪來的?”“進口的——有人從國外帶進來的。剛傳到我這兒,明晚我就得還給人家……”
那副撲克牌把我嚇壞了。我明白在老城區,在那些老房子裏,一個個凶宅里正上演着可怕的一幕。我不敢想象。
許久我都沒有去找凹眼姑娘。我鼻孔裏一會兒是迷人的糖果味兒,一會兒是濃烈嗆人的煙草味兒。可是即便這樣也難以抵消從心底泛上來的焦渴。我一次次獨自一人來到橡樹路的邊緣地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一直走過去,走到我從心裏喜歡的書店中。我尤其遠遠躲着那個糖果店。
這樣大約過去了半個多月,我差不多病了一場。身體恢復之後,我在夜晚再也不能安靜地待在宿舍裏了,而是長時間地走在破舊的城區裏。我發現自己每一個停留的地方,都曾經是兩個人駐足之地:我們在這兒傾訴過,擁抱過,這裏的樹木甚至石塊都記住了我的羞澀、她的壓低了的笑聲。我在心裏對自己説:我這是告別來了,我會把你徹底忘掉的。
一個月夜,我剛剛沿着一條街巷走了不遠,突然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心頭一熱。我如果站在陰影裏,她就會走遠。可是我卻一直走向前去,走到了光亮下。她站住了。我不能肯定她為什麼來到這兒——我發現她的眼神恍恍惚惚,既不高興也不難過,看着我,抿了抿嘴唇。我正猶豫着不知該説什麼,她卻一下擁住了我。
一股逼人的煙草味兒。
我會記住那個月夜裏的一切,特別是刺鼻的煙草味兒。我記得她用力地吻我,吻了許久。是的,後來我還聞到了濃濃的酒氣。蓬鬆的胸部壓在我的身上,讓我險些流出淚水。
她在月光下看我的眼神,讓我想到了一隻貓。在我眼裏,貓是最美的動物,然而它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