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高原!它可能也包含了作者心中至為神秘的某種指向,是他的心路渴望抵達之地吧?“你在高原”――“你”是誰?此人又為何遠抵高原?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當一場場麻煩——包括戰爭——過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為人們交口讚譽的英雄;而我們家既沒有刻到碑上,也沒有記到書上,反而經受了數不清的屈辱。這真不公平。
家裏的老人在世時,天天盼着下一輩出一個有志氣的人,比如説他能在多年磨難之後挺起來,出去找找公道,為全家討回清白。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她的步子是這樣輕盈,沒有一點聲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就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兩頰,最後又觸動我的嘴唇。她吻得淺淺的,很輕很輕,弄得我癢癢的——就這樣給驚醒了,猛地睜開,馬上看到的就是那雙美麗的鹿眼……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應運而生的人,伴隨着這些人物,那些夢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就會出現。這些東西或者是千載難逢的寶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見的其他怪異,反正一旦出世,總是讓人兩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驚訝和悸動,或者失聲喊叫出來。
一
這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高原!它可能也包含了作者心中至為神秘的某種指向,是他的心路渴望抵達之地吧?“你在高原”――“你”是誰?此人又為何遠抵高原?
張煒先生把一部長達39卷、約四百五十萬字的鴻篇鉅製命名為《你在高原》,可以想象這個高原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多麼崇高!她遠遠地、高高地聳立在那裏,那裏有一個“你”。為了這個“你”,他開始了長達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長時間的行走、跋涉和追索。
我不知道張煒何時開始構思《你在高原》,但是,我在讀了他大量的作品後,感覺到,奔赴高原的舉意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他天天圍着地質勘探隊員們,追尋着他們的腳步,做着一個走遍全世界山山水水的大夢;工作後,為了圓夢,他甚至與好友置辦了地質隊員野外用的全部行頭。就為了尋找那個在遠方召喚着的時隱時現的夢想,儘管那時他並不太清晰地知道那個夢想究在何方。隨着苦苦的尋覓、追索,他漸漸知道了“你”之所在,“高原”之所在!在完成了《蘑菇七種》《古船》《九月寓言》等重大工程的鋪墊之後,他終於開始了一部鉅作的撰寫。二十幾年過去了,《你在高原》先是有了五百多萬字的初稿,然後又是銀匠般的漫長精心打磨……
二
1987年,張煒先生開始了系統的行走計劃、工作計劃。這使他更大地點燃了創作激情,開始了《你在高原》的嘔心瀝血、披肝瀝膽的行程。
他在半島地區進行區域考察時,借住在一箇舊樓裏,由於隔音效果很差,樓上的幼童來往跑動,噪音讓我這個不常去的人都忍受不住陣陣煩躁,而他只是看看天花板,笑一下。
冬天,沒有暖氣,只有一個小電熱器放在寫作的房間裏烘一烘雙腿。到過他房間的人穿着棉衣坐久了,還要手腳冰涼打抖。夏天,一台老式電扇不停地旋轉,説是降温,由於電機長時間工作,吹出的風都是熱的。吃飯更簡單。他將飯分成七天份額,然後放在冰箱裏凍起來,吃的時候用蒸鍋熱一熱。那幾年裏,他每天的三頓飯幾乎都是這樣。
關於他那幾年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概括:艱苦!孤獨!
説起孤獨,當然,和他作伴的有蚊子和老鼠。可是有誰需要這樣的伴侶啊?
我知道,他的心在燃燒。他是一個大睜雙眼的守夜人,他不能停止思想和訴説相告……
三
一場曠日持久的艱難跋涉就這樣開始了。
他時而伏案奮筆疾書,時而走向曠野追索求證。他要做一名忠實的歷史記錄者和代言人。他花了大量時間去民間考察,去最貧窮落後的山區體驗,也去最富庶的地區和城市記錄。他了解到當下中國的整體現狀,體察到了不同階層的生活狀態。他親眼看到了令人震驚、沮喪和狂喜的一切!
他劃定了一個區域,用了多年時間走遍了山山水水。他熟悉了每一條河流和山脈,熟悉了那裏的大多數植物和動物。面對那裏的一切,我感覺他就如同地質學家和植物學家一樣,經常默默地撫摸和推敲。
他本來要走遍一個相當大的地區的山脈和村鎮,雖然因故未能最後完成,但仍然記下了大量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我敢説,沒有幾個作家能比他更瞭解當下的中國。為了參照和對比,瞭解人的不同境遇,他兩走日韓與港台、四去歐洲、遠赴美洲,撫摸過未倒塌的柏林牆,登上過炸燬前的雙子塔――這些縱橫比較和認識,使其儘可能地具備了全球視野。深入底層,詳細考察和鑑別,這一切都為他的《你在高原》奠定了廣闊的思維框架。
這期間,他長期自修考古學、植物學、機械製造、地質學,是一個吞食書本的大功率機器;他密密麻麻地記下了數十本田野筆記;在二十多年間,筆者看到他蒐集的民間資料就有幾大箱子。
這些年來,他就是這樣紮紮實實地不停地刻寫、不停地行走,揹着背囊,一步一個汗印。説他的作品是走遍大地之書,恰如其分!
四
近二十多年來,張煒先生在文學上進行着顛覆性的創作。他在完成《古船》《九月寓言》等里程碑式的著作的同時,寫下了《家族》《人的雜誌》《海客談瀛洲》《我的田園》《荒原紀事》《無邊的遊蕩》《鹿眼》《憶阿雅》《曙光與暮色》《橡樹路》等十部三十九卷長篇鉅製,一部部完成着《你在高原》的浩大工程,建築着一個金璧輝煌、五光十色的藝術瀚宮!
它們絕不重複:無論從語言到故事,從形式到內容,從韻致到意境,《你在高原》的十部書各不相同,創作風格差異之大令人歎為觀止。全書幾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紀以來所有的文學試驗。這種極為罕見的巨大的創造性和神奇變異,很難想象會發生在同一個作者身上。
《家族》錦緞般的結構現實主義令人目眩,其一瀉千里的澎湃的激情如巨大的管風琴在鳴響,使你的靈魂久顫不息;它同時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説的詩賦比興,將傳統的“有詩為證”化為至美感人的散文詩,化為一長闕寫給摯愛的吟詠,既讓人血脈賁張,又給人古色古香的醉醺。
《橡樹路》充分抒寫了令人揪心的一段現實苦難,但卻將最不可思議的一曲童話鉚榫契合地嵌入其中,將現實中的“王子”和“仙女”與童話中的一一對應,並將二者的歷史淵源神奇地探求追溯,做到了歷史與現實、童話與真實的一次無縫銜接。
《海客談瀛洲》容納了一個歷史大傳奇,融匯了馬蒂斯式的拼貼技巧、結構現實主義、“東方套盒藝術”――是一次高難度的藝術“四重奏”。其難度與嫺熟,令人歎為觀止。直到目前,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還沒有看到如此高難度的複雜結構。如果將其稱為“結構主義的代表作”也未嘗不可。
《人的雜誌》將夢幻和意識流的寫作手法發揮到了極致,多聲部的交織,尤如一位現代鋼琴大師演奏的夢幻鋼琴曲。這是一部藴藏了人類遷徙、氏族演變、釀酒秘辛、考古探險諸多歷史隱秘的功力之書,是不得不繃緊心絃的一次次精神歷險。
《我的田園》以唯美主義的寫作手法將民間傳奇、歷史鈎沉、偵破小説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進行了一次突破性的創造。雅文學詩性小説與武俠敍事元素的吸納利用,終成幾近奇異的文學炫技試驗。
《荒原紀事》則第一次把民間文學的敍事框架與現實主義的寫作方法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了一起,其爐火純青的筆力讓人驚歎。“傳説”與“現實”這兩個世界都構成了強烈衝撞,其劇烈程度又始終居高不下,終成為一出酣暢的大戲。
《鹿眼》則以兒童的視角融合了魔幻、偵破小説,並以強烈的詩性攫人心絃,是一部令人心曠神怡的奇書。它有一種童年的清美,卻又將最悲傷的苦難元素融入了其中。在筆者所看到的所有關於現代信息時代對兒童的傷害,無論是紀實還是虛構作品,就其深刻與驚悚程度而言,本書都是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超越。
《憶阿雅》則採取了多視角的散點透視法,把動物作為潛在的主人公,進行擬人化的敍述和描寫,與現實故事絲絲相扣,使閲讀充滿了震顫和歷險般的享受。“阿雅”作為一個實在和隱喻的雙重形象,已集中了難以直言的人生況味,是極有概括力的現代詠歎之章。
《曙光與暮色》是一部結構主義的傑作,它以高超的寫作技巧完成了三個故事的鑲嵌與拼貼,催人淚下。就我個人的閲讀經驗中,那些關於創傷記憶的所有文字中,還似乎沒有過如此的沉重與戰慄。一個老人的一生,組成了一部集平庸與卓越、純潔與污濁的矛盾的生命樣譜。
《無邊的遊蕩》則把19世紀的文學經典敍事和西方歌劇藝術及現代藝術、魔幻現實主義天衣無縫地、奇妙地組合在了一起。從肉體到精神的“遊蕩”,在這裏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
張煒先生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他追求着一切的完美。筆者看到,即便是一篇僅兩千字的散文,他竟可以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裏多次重寫……在寫作《你在高原》的二十多年來,他一筆一劃地精益求精地雕刻、打磨,求工求細到了極為苛刻的地步。二十年來反覆不止地創作和修改中,據我所知,每部作品的改動都在十五次至二十次不等;其中足以移筋動骨的巨量改寫也不下五六次。可見在普遍浮躁和速成的網絡時代,這是怎樣的“銀匠般打磨”的精神。
《你在高原》包羅萬象、精彩紛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書,一部行走之書,一部“時代的偉大記錄”!我們可以設問:在未來,當人們回眸打量和理解中國二十世紀的轉型世相,還有什麼會比這部長達三十九卷的大書更為逼真和生動呢?
史詩般的《你在高原》就像一面巨型浮雕矗立在那兒,各種人物和傳奇、各種隱密、無盡的藝術與生命的密碼都悉數囊括其中。它的遼闊曠遠與縝密和精緻得到了完美的結合;它的強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激情”,給人以巨大的衝擊力量。在這部使人怦怦心跳的時代的百科全書中,常常讓我們遭遇始料不及的審美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