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在夢裡,有時一覺醒來,一件往事縈迴在喬戈斯·溫斯洛·阿香博的腦際。
這還是一件發生在許久前一個夏天的事情。那時,喬戈斯在明尼蘇達州剛過十歲生日不久。學校放假期間,他同一戶種田人家住在一起——至於究竟為什麼要去以及怎樣去的,他都忘了——這家一個小兒子和喬戈斯一道到一座舊穀倉裡去捉老鼠。他們毫不留情地殺死了好幾只老鼠,用尖齒耙把它們戳死。接著,一隻大老鼠被逼得走投無路。喬戈斯還記得,他們倆逼近它時,那隻老鼠的兩隻珠子般的眼睛賊亮賊亮的。然後,那隻老鼠鋌而走險,突然一躍而起,跳到那個男孩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男孩尖叫了一聲。不過,那隻老鼠只活了幾秒鐘,因為喬戈斯掄起耙子,把那隻老鼠打倒在地,接著使勁用耙齒捅穿了它的身子。
然而,出於某種原因,喬戈斯始終忘不掉那隻老鼠垂死前所作的頑抗。
現在,蜷縮在北堡的隱藏處,他覺得自己處於跟那隻老鼠類似的困境。
喬戈斯潛伏起來已有八個星期了。回想起來,時間之長使他感到吃驚。他沒有料到,自己還會活這麼久,特別是在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飯店爆炸事件發生後,有關他本人和“自由之友”的報道大量傳播的情況下。喬戈斯的相貌特徵眾所周知。在克洛科大街那幢房子裡搜到的他的相片也相繼刊登在報紙上,出現在電視上。他從新聞報道中獲悉,在北堡地區以及其它地區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以他為目標的追捕行動。自從轉入地下以來,喬戈斯每天都以為自己會被發現,他所在的公寓隱藏所會受到包圍和襲擊。
起初,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地流逝,喬戈斯感到的主要是寬慰。後來,隨著一天天漸漸變成一週周,他開始考慮“自由之友”是否還有捲土重來的可能。他能夠吸收到更多的追隨者來替代死去的韋德、尤特和菲利克斯嗎?他能夠獲得經費並選擇另一個伯德桑來擔任外界聯絡員嗎?他們能夠繼續喬戈斯發動的反對可恨的現存統治集團這一敵人的戰爭嗎?接連數日,他悵惘地、夢幻般地考慮著這一想法。然後,面對著嚴酷的現實,他很不情願地把它放棄了。
一點辦法也沒有。既沒有辦法使“自由之友”復活,也沒有辦法能使喬戈斯繼續生存下去。過去的七個多星期不過是出乎意外的苟延殘喘,不過是無法逃避的毀滅的延緩、如此而已。
喬戈斯知道他快山窮水盡了。
他正受到所有司法機關的追捕,而且只要他還活著,追捕將一直繼續下去。他的名字和容貌已經是路人皆知,他那雙被化學藥品燒傷的手已被描繪過。究竟是誰,在什麼地方,把他認出來,這只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他已經孤立無援,走投無路,而且最關鍵的是,他隨身帶到隱藏處的錢差不多花光了。因此,被捕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喬戈斯橫下一條心搶在被捕之前以他自己的方式用鬥爭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正是他打算要乾的。
象那隻他自小就銘記在心的老鼠那樣,他要作一個最後的戰鬥姿態,如有必要,死也要跟活著時候一樣,對他所憎惡的制度進行破壞。喬戈斯已經決定:他要炸段金州公司一座發電站的心臟部分。有一種辦法可一以使爆炸產生最大的效果,於是計劃漸漸在他的頭腦裡形成了。
他原本準備在其他“自由戰士”協助下發動一次襲擊,在這一打算的基礎上,他制訂了新計劃。他原來的打算早在戴維·伯德桑提出破壞全國電力協會年會的主意之前就有了。現在,喬戈斯重新採用這一計劃,不過他將不得不單人獨馬去執行。
就在他潛入地下的同一天,他已經採取了一個大膽的冒險行動,使他朝著自己的目標走近了一步。
那一天,在考察了自己的處境之後,他意識到首先得解決交通工具。他非得有輛汽車不可。他已經把那輛紅色的“防火服務公司”卡車拋棄了,因為他再使用那輛汽車就難免不被人認出來,另找一輛車來代替它是十分必要的。
去買一輛任何汽車都根本不可能。一方面,這太冒險了;另一方面,他沒有足夠的錢,因為“自由之友”的大部分現金儲備都在克洛科大街那幢房子裡。因此,喬戈斯想,唯一可行的辦法還是去找回他那輛大眾牌汽車,那輛車子或許已經也或許還沒有被警察發現和受到監視。
他把那輛汽車存在一間離克洛科大街不遠的私人停車庫裡。他意識到他所冒的風險,但抱著搶在警察的頭裡的僥倖心理,當天早晨穿街走巷步行來到那間停車庫。
他安然無恙地到達了目的地,向車庫主人付了存車費,然後就開車跑了。在回北堡的一路上,無人盤問他,也無人叫他停下來。午前,那輛大眾牌汽車已經安全地停放在跟那幢作為隱藏地點的公寓毗連的上了鎖的車庫裡。
由於這次成功,他的膽子更大了。後來他趁天黑又冒險出去購買食品和一份晚版《加利福尼亞檢查報》。從報上,他得知一位名叫南希·莫利諾的記者已經提供了有關他的大眾牌汽車徵狀的情況,而且警察正在搜索這輛車子。第二天報上就相同的內容作了進一步的報道,透露說在喬戈斯離開半個小時以後,警察就去查看了那間停車庫。
在得知有關他汽車特徵的情況廣為傳播之後,喬戈斯就停止使用這輛汽車。現在他打算僅僅使用一次,去完成也許是他的最後一次任務。
找回那輛大眾牌汽車之所以如此重要,還有其它幾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汽車的踏板下面有一密倉。密倉裡面,藏有十二枚圓筒形炸彈,每一枚炸彈裡都裝有托維克斯凝膠炸藥和一個定時裝置、為了防震,這些炸彈嚴嚴實實地裹在一張泡沫橡皮裡。
汽車裡還有一個打成小包的可以吹氣膨脹的小橡皮筏,這是喬戈斯大約一個月以前從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裡買來的,同時還買了水下呼吸器的大部分零件。所有這些東西對他現在醞釀中的大膽行動都是十分必要的。
在他取回車子以後的幾天裡,喬戈斯偶爾也走出公寓,不過只是在天黑以後。他不得不購買食物的時候,留神決不在同一家商店裡買第二次。他還戴了副輕便的手套,以遮蓋自己那雙手。為了稍微改變一下自己的相貌,他把小鬍子也颳了。
報紙上刊登的有關“自由之友”和大飯店爆炸事件的報道對他是重要的,不但是因為他喜歡閱讀有關自己的報道,而且是因為這些報道給他提供了警察局和聯邦調查局的動向。報紙上多次提及在北堡發現的那輛被遺棄的“防火服務公司”卡車,但也有人猜測說喬戈斯不知怎麼地溜出了本市,現正在東部地區。有一篇報道聲稱,有人在辛辛那提看到了喬戈斯。太好了!任何能轉移人們對他確實下落的注意力的消息都是他所歡迎的,並且對他是有利的。
當他第一天看到《加利福尼亞檢查報》時,他十分驚訝地發覺那位名叫南希·莫利諾的記者竟對自己的活動了如指掌。當他接著往下看時,喬戈斯才恍然大悟,是伊維特不知怎地瞭解他的計劃並把他出賣了。要不是被出賣,那次“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飯店戰役”(他此時是這麼想的),對“自由之友”來說,決不會是一次不光彩的失敗,一定會是一次輝煌的勝利。
喬戈斯應該為這件事痛恨伊維特。然而,不知怎麼的,不論是當時還是以後,他就是恨不起來。相反地,他懷有一種他為之羞愧的惻隱之心,憐憫起伊維特及其在孤山的慘死(如報紙描述的那樣)。
難以置信的是,他眷念伊維特竟到了連他自己都認為是不可能的程度。
喬戈斯思忖著,或許是因為自己來日屈指可數,所以他開始變得多愁善感和無聊可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為他那些革命夥伴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點而聊以自慰。
各家報紙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深入挖掘喬戈斯的歷史。一位勁頭十足的記者追查出喬戈斯在紐約的出生記錄,他還了解到喬戈斯是一個一度是希臘影壇美人同一個名叫溫斯洛的闊綽的美國花花公子的私生子。溫斯洛是一位汽車工業界開山的孫子。
他的歷史一點一點地全被披露出來了。
那位漂亮的電影明星生怕損害自己年輕時的形象而一直不願承認她生過孩子。而那位花花公子,除了躲避糾纏和義務外,啥也不放在心上。
因此,喬戈斯就被送到很遠的地方。童年時代的各個不同時期,他先後被託付給幾對養父母撫養,但沒有一對養父母是喬戈斯喜歡的。他的名字阿香博取自他母系親族中的一支。
到九歲為止,喬戈斯只見過父親一面,同母親見面總共也只有三次。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著他們倆。作為一個孩子,他堅決要認自己的父母親,但是他們也同樣堅決地——出於完全不同的、自私的原因——不認他。
回想起來,喬戈斯的母親似乎比他的父親有良心一些。她至少還通過雅典一家律師事務所給喬戈斯匯過數目相當可觀的錢。正是有了這些錢,喬戈斯才上得起耶魯大學並取得哲學博士學位,才能夠在以後為“自由之友”提供資金。
那位從前的電影女演員,如今已遠遠不是什麼美人。當新聞記者把她的錢的部分用途告訴她時,她承認她感到震驚。然而,與此相矛盾的是,她因喬戈斯的緣故,受到世人的注意,她似乎還洋洋自得。這或許是因為她住在雅典郊區一幢汙穢的公寓裡酗酒度日,過著無聲無息的生活的緣故。她身上還有病,可是她卻不願談論自己的病情。
當有人把喬戈斯的活動詳細告訴她時,她立即回答說:“那不是個兒子,而是一個邪惡的畜生。”
然而,當一位女記者詢問,她是否認為喬戈斯之所以墮落到這步田地同她自己沒有盡母親的責任有關時,那位前女演員向提問者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在曼哈頓,喬戈斯的那位日見衰老的花花公子父親,接連數日,躲避新聞界的採訪。當一位新聞記者在第五十九號大街上的一家酒吧間裡發現他時,他起先矢口否認跟那個希臘電影明星有任何瓜葛,一口咬定他不是她孩子的父親。最後,當證明他的父親身分的文件攤在他面前時,他聳了聳肩膀,發表聲明說:“我對警察的建議是,一見著那個混蛋就立即開槍——斃了他!”
喬戈斯後來看到了他父母親兩人發表的意見。兩人的意見都不使他感到驚訝,但是卻激起了他對幾乎是一切事物的更為強烈的仇恨。
眼下已是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喬戈斯認為採取行動的時間快到了。一方面,喬戈斯認為,他不能指望長期呆在隱藏地點而不被發現——就在兩天前,在一個小型的超級市場上購買食物的時候,他發覺另一個男顧客帶著一種不單是偶然好奇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喬戈斯匆匆忙忙離開了那個地方。另一方面,開頭那種由宣傳活動和散發他的照片所造成的氣氛,現在該已緩和下來,至少是有所緩和。
喬戈斯制定的計劃是炸燬拉米申發電廠的大型冷卻水泵。將近一年以前,他扮作一名救世軍的軍官,就在這同一個工廠裡,放置了一枚炸彈,結果炸壞了那臺報紙上稱為大李利的發電機。在閱讀有關發電的教科書以選擇金州公司的最薄弱的攻擊點時,他就瞭解了那些水泵的情況。他還去過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工學院,在那裡查閱任何人都隨時可以查閱的拉米申和其它工廠的技術圖紙。
喬戈斯又一次採取了現實主義的態度,他明白,這次他決不可能跟上次那樣進入拉米申廠的主樓。現在,那裡防衛森嚴。
但是,憑自己的智慧和運氣,他還是能夠到達水泵房的。那裡的十一臺體積巨大,功率強的水泵,對包括大李利在內的五個發電機組的運轉,是至關緊要的。破壞了那些水泵,他就能迫使整個發電站在幾個月內都處於癱瘓狀態。
這猶如切斷一條生命線。
最理想的路線是從小狼河那兒過去。拉米申廠是臨河建造的,這樣便於抽水冷卻和排水。到工廠所在的河岸去,就用得著橡皮筏了。之後,喬戈斯就可以使用水下呼吸器,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早在古巴接受革命訓練期間,他就學會了水下爆破術了。
喬戈斯研究過地圖,所以他知道可以把汽車開到離拉米申半英里的地方,然後在一個人跡不到的地點放筏渡河。從那兒下水,水流可以把他向下遊推去。如何返回驅車逃跑,倒是個大問題,但他故意不考慮這個方面。
他將從水下進入水泵房。他要穿過一個金屬格柵和兩扇他將剪破的鐵絲網門。操作工具跟水下作業裝置放在一起。圓筒形的托維克斯炸彈將系在自己的腰裡。一進入水泵房,他就立即安放炸彈。這些炸彈都裝有磁性套管,因此,他可以毫不費勁地很快把它們安在水泵上。這個計劃好妙啊!——從一開頭就似乎很妙。
餘下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什麼時間動手。今天是星期五。權衡各種因素,喬戈斯決定在下星期二。天一黑他就離開北堡,駕駛那輛大眾牌汽車跑五十多英里到拉米申,一到以後就立刻放橡皮筏。
現在,決定已經作出,他倒侷促不安起來。那間公寓狹小,死氣沉沉,陳設簡陋,使人悶得難受,白天尤其如此,雖然喬戈斯明白冒險外出未免太愚蠢了。他打算在公寓裡一直呆到星期天晚上,那時必得再次出去購買食物。
他又想起了寫日記的腦力活動。幾天前,他考慮重新寫日記,因為原來那一本沒了——被敵人搜去了。但是,不知怎麼的,再動筆,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提不起興致。
正如他已經多次做過的那樣,他又一次在這套公寓的三個狹窄的房間——起居室、臥室和一個廚房兼餐廳的地方——徘徊著。
廚房櫃上的一隻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信封裡面裝有一張所謂“用戶調查表”。這是幾個星期前偏偏是由金州糞便馬屁公司寄來的。它是寄給一個叫歐文·格蘭傑的人的。這不奇怪,因為喬戈斯就是用這個名字租賃這幢公寓的,並預先付了三個月房租以避免信用方面的疑問。
(喬戈斯總是通過郵寄現金及時付清房租和其他賬目。及時付清賬目是恐怖分子為不惹人注目時慣用的伎倆。拖欠賬目會招致討厭的詢問和注意。)那份臭“用戶調查表”上面有一條,喬戈斯一看就大怒,他把手裡拿著的一隻茶杯往牆上扔去,把茶杯砸個粉碎。這一條寫道:
鑑於本公司設備遭到愚昧無知、無足輕重的所謂恐怖分子怯懦的襲擊,業已給用戶造成諸多不便。為此,金州電力公司謹向用戶深致歉意。如有結束此類襲擊的辦法,萬望不吝賜教。
鑑於本公司設備遭到愚昧無知、無足輕重的所謂恐怖分子怯懦的襲擊,業已給用戶造成諸多不便。為此,金州電力公司謹向用戶深致歉意。如有結束此類襲擊的辦法,萬望不吝賜教。
喬戈斯當即坐下,寫好一份口氣咄咄逼人、用詞尖刻辛辣的回答。開頭寫道:“你們膽敢把恐怖主義者說成無足輕重、膽小懦弱、愚昧無知,此純屬一派胡言!他們恰恰是舉足輕重、聰明睿智、忠貞不渝的英雄。你們才是一無所知的笨蛋,剝削人民的罪犯。正義決不會饒恕你們!警告你們,我們要叫你們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而遠非‘諸多不便’,當光榮的革命……”
他很快就填滿了空格,並外加了一張紙才完成這篇堪稱傑作的問答。
可惜還沒把它寄走!一天夜間外出時,他正準備把它寄走,耳邊響起了一個警告聲:別寄!這可能是個誘餌?這樣,他就把那張填寫好的表格仍舊放回廚房櫃子的頂上。
那個隨意見徵求表一道寄來的“郵資已付”的信封尚未封口。於是,喬戈斯把裡面的表格取出。他再一次感到他所寫的東西非常高明。為什麼不把它寄走呢?它反正是匿名的,他已經把意見徵求表上印有“歐文·格蘭傑”和公寓地址的那部分撕下扔了。喬戈斯頓時認識到即使是那個部分也是計算機印製的,因此這個表格與個人無關,計算機印製的郵件都是這樣的。
應該讓人瞧瞧他寫的東西。不管是誰,都要大吃一驚,這很好嘛!震驚之餘,他們不能不——即使很不情願地——讚歎寫作者的頭腦。
喬戈斯又做了個決定,把信封封了起來。星期日晚上外出時,他要把它扔進郵筒裡。
他重又來回踱步,開始回想起那很久前的一天和那隻陷入絕境的老鼠,雖然他實在並不願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