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利福尼亞檢查報》的新聞編輯室和新聞俱樂部的酒吧間裡,人們議論紛紛,都說南希·莫利諾十拿九穩可以得到普利策獎金。
她是出足了風頭。
正如責任編輯對出版者說的那樣:“那個漂亮女人搞出了一整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熱門的獨家新聞。”
從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飯店回到報社以後,她就不停地奮筆疾書,一直寫到《加利福尼亞檢查報》規定的上午六點半第一次發稿的最後期限。在上午餘下的時間和下午上半段的時間裡,她對早先的材料作了進一步修訂和擴充,供當天的後三版登載。同時,有關事件新進展的報道到了以後,都彙總到她的手裡。
要是有人來詢問有關“自由之友”、喬戈斯·阿香博、戴維·伯德桑、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紅杉俱樂部的錢、飯店爆炸事件、伊維特生死等問題時,回答總是:“去問南希”!正如一個記者夢寐以求的那樣,幾乎整個第一版頭號標題下面的文章均出自南希·莫利諾的手筆。
報紙在她的報道上方標上版權所有的星號。這意味著任何一家電視臺、電臺或者其它報紙引用她的獨家新聞時,必須註明其消息來自《加利福尼亞檢查報》。
南希本人就是這一事件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她發現了克洛科大街一百十七號那幢房子,同伊維特數次會面,以及擁有絕無僅有的錄音帶——這一切使她取得了顯赫的地位。
那篇報道發表的當天,她就在新聞編輯室自己的辦公桌旁接受電視臺的採訪。當天晚上,電視記錄片就出現在由全國廣播公司、美國廣播公司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聯合舉辦的全國電視新聞聯播節目中。
即使如此,《加利福尼亞檢查報》編輯部還是讓急得冒火的電視臺工作人員等著,一直等到南希完成了自己的報道並樂意接受採訪時才允許他們進去。
《新聞週刊》和《時代》雜誌跟蹤而來,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在市裡那家和《加利福尼亞檢查報》競爭的《西部記事報》報社裡,籠罩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嫉妒和奮力急起直追的氣氛。然而,《記事報》的主編還真夠豁達大度的,第二天就送給南希半打玫瑰花(他想,一打未免太過分了),附賀信一封,派人送到南希在《加利福尼亞檢查報》社的辦公桌上。
這篇新聞報道的影響,不是象小小的漣漪,而是象洶湧的波濤向外界擴散開去。
許多讀過南希·莫利諾的報道的讀者,最感到震驚的還是紅杉俱樂部從財力上支持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飯店的爆炸事件,儘管這種支持不是直接的。
全國各地的憤怒的紅杉俱樂部成員紛紛拍電報,打電話,寫信,要求退出俱樂部。
加利福尼亞州老資格的參議員在接見《華盛頓郵報》的記者時咆哮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信任那個卑鄙的組織,或者聽信它的任何主張。”這一聲明在其它地方得到了成千上萬人的響應。
人們普遍認為,紅杉俱樂部名譽掃地,威信喪失殆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勞拉·波·卡米開爾立即辭去俱樂部主席之職。辭職後,她便隱居不出,拒絕回答報社或任何個人打來的電話,而叫一位私人秘書給打電話的人宣讀一則簡短的聲明。聲明末尾說:“卡米開爾夫人認為她的公共生活已告結束。”
紅杉俱樂部中現在唯一受人尊敬的人物是普麗西拉·奎因夫人。她是唯一反對以五萬美元資助伯德桑的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人。南希準確地報道了這件事。
南希非常滿意地記錄下來:那位水平最高的律師歐文·桑德斯是投贊成票的人之一。
假如紅杉俱樂部試圖東山再起,人們預計普麗西拉·奎因夫人將出任新的主席,同時,俱樂部的工作重心要轉向社會福利,而不是環境保護。
緊接著南希對喬戈斯·阿香博的揭露以及後來關於他失蹤一事的報道,一支由警察局的偵探和聯邦調查局的特工人員組成的小部隊,在北堡地區成扇形展開,搜捕這個“自由之友”黨頭目。但是,他們沒有成功。
警察局徹底查抄了克洛科大街一百十七號,搜獲了大量的證據,進一步證明喬戈斯和戴維·伯德桑的罪行。喬戈斯留下的衣服中間,有一套斜紋粗棉布工作服,實驗室化驗表明,工作服撕裂口少掉的一塊布,正是在米爾菲爾德變電站發現的那塊。這一小塊布是那兩名警衛被害的那個夜晚鉤在被割開的鐵絲網上的。在那幢住宅裡還發現了大量的文字記錄,其中包括喬戈斯的日記。上述這些罪行全部移交給地方檢查官。找到日記一事告訴了新聞界,但沒有透露其中的內容。
伯德桑在整個案件中的作用見報以後,為了他本人的安全起見,伯德桑在監獄裡就同其他犯人隔離了。
然而,在上述一些事情發生之前,南希·莫利諾本人卻經歷了一場危機。這場危機發生在她那篇重要報道公諸於世的那天正午前不久。
從破曉以前,她就一直在發稿的最後期限的重壓之下埋頭工作,而且,前一天夜裡就未能閤眼,全靠喝咖啡和桔子汁振奮精神。她太累了,臉上露出疲憊不堪的神色。
上午七點半,本市新聞編輯主任來報社值班,趕上出第二版。從那時起這位張口“我是教練”的編輯先生已經數次站在南希的辦公桌旁,輕聲地講一些鼓勵的話。除此以外,沒有進行編輯性的討論。南希正在熟練地彙集她自己的和其他人提供給她的材料。她還有撰寫很少需要改寫的“清”稿的名聲。
偶爾,南希停下打字,抬起眼皮向上掃視時,她發覺本市新聞編輯主任正朝她看著。雖然他的表情令人費解,但她認為他們倆在想著同一件事——在過去的幾個鐘頭的大部分時間裡,她斷然地從自己的腦海裡驅趕出去的那件事。
南希離開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飯店之前,最後看到的是輪式擔架把用布裹著的五名警察和消防隊員的屍體從飯店送往運屍車上。在飯店外面,還有兩個人在把一些碎片裝入一隻塑料口袋裡;過了一會兒她才恍然大悟,他們這是在收拾第六位犧牲者的遺體,他是被一枚炸彈炸得粉身碎骨的。
就在那時,南希正視了一個她一直迴避的極其明顯而又嚴酷的事實:她手頭掌握情報,已經整整一個星期,要是她早一點提供這一情報,那完全可以避免犧牲這六條生命以及其它損失。
每逢她瞥見本市新聞編輯主任望著自己,那同一個念頭又浮現在她腦海裡。除了那個,還有他一星期以前說的話:“照理說,南希,你是隊員,我是教練。我知道你喜歡單幹。因為你能出成績,你這樣做也沒受責備。不過,你是有可能把這一套搞過了頭的。”
當時,她心裡頭說了聲,“去你的吧,查利先生!”對他的意見根本不予考慮。現在,她卻枉然地、強烈地希望她當時沒有那麼做就好了。
上午十一點五十五分,離最後一版的最後期限還有兩小時二十分鐘。這時,那六具屍體縈繞腦際,無法擺脫,南希眼看要垮了。
“休息一下吧。跟我來。”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她抬起頭來,看到“我是教練”那位老兄又站在自己的身旁。
她遲疑不決,而他追加了一句:“這是命令。”
南希以難得的順從站起身來,尾隨著他離開了新聞編輯室。
走廊下去不遠有一個小房間,通常總是鎖著的,有時編輯部在這裡開會。本市新聞編輯主任用鑰匙把門打開,扶著門讓南希先進去。
房間裡,陳設簡樸但舒適:一張類似董事會會議室裡用的臺桌、幾張裝有套子的椅子、一對配稱的胡桃木壁櫥、柔軟的棕色帷幔。
本市新聞編輯主任用另一把鑰匙打開其中一個壁櫥。他伸手招呼南希坐下。
“這兒有白蘭地和蘇格蘭威士忌。都不是最好的牌子,不過我們不是在同里茲大飯店比賽。我建議喝白蘭地。”
南希頓時覺得無言以對,只是點了點頭。
她的上司斟了兩杯加利福尼亞白蘭地,然後面對南希坐了下來。他們倆呷了口酒後,他說:“我一直在注意你。”
“這我知道。”
“咱們倆一直在想同一件事,對不?”
她又點點頭,一言不發。
“南希,”本市新聞編輯主任說,“在我看來,今天到晚,兩種結局你必居其一。要不精神極度緊張,這意味著患神經衰弱症,結果一星期要去看兩次神經科醫生,而且還沒完沒了;要不你就得剋制住自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吧。我先談談第一條路子:它只會把你的生活搞糟,除了對神經科醫生以外,對別的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至於第二條路子嘛,你自己有膽識和智慧,完全能處理。但是你必須作出積極的決定,而不是聽其自然。”
她終於可以一吐為快了。她對他說:“我要對昨晚的事情負責,要是把我知道的情況早一點告訴別人,那麼警察局就可以提前得到警報,他們也就可以搜查克洛科大街上的那幢房子。”
“你說的第一點是錯的;”他告訴她,“第二點是對的。我不是說,在你有生之年裡,你會忘卻昨晚的事。我認為你不會的。但是,在作出危害他人的錯誤判斷方面,你決不是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人。還可以為你作這樣的辯護:你當時並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情況,要是你早知道的話,你就會採取不同的作法。因此,南希,我的意見是:要正視它,無論做過的還是沒有做過的事,你都得接受,並且要作為經驗和教訓而記住它。但是除此之外,把它放到腦後去吧。”
見她默然不語,他繼續說:“現在我再給你講一件事情。我幹這一行已有好多年了——有時我認為幹得太久了。不過,在我看來,南希,在跟我共過事的記者中間,你是最出色的。”
就在這個時候,南希·莫利諾做了件過去很少做過的事情,而且即使做過,她也從來不讓別人看到。她伏在胳臂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
那位“我是教練”老兄走到窗戶跟前,禮貌地轉過身子。他一邊俯視著窗外的街道,一邊說:“南希,我們進來的時候,我把門鎖上了,現在依然鎖著,一直到你樂意離開為止。別忙,慢慢來。還有,嗯,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保證除了你我兩人決不會有人知道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情。”
半個鐘頭以後,南希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伏案寫作,她的臉抹洗過了,重新塗過脂粉,激動的心情也完全平靜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尼姆·哥爾德曼打電話給南希·莫利諾,因為前一天他想找但沒能找著她。
“我得謝謝你,”他說。“感謝你那天打電話到飯店裡來。”
她告訴尼姆:“也許我欠你的情。”
“不管欠不欠,我一樣感激不盡。”他補了一句,感到有點尷尬,“你搞出了一篇轟動的報道。祝賀你!”
南希好奇地問道:“你有什麼想法?我的意思是指那篇報道的內容。”
“對伯德桑,”尼姆答道,“我絲毫不同情他,但願他得到應有的懲罰。我還希望那個騙人的電力為人民服務會永遠不再露頭。”
“紅杉俱樂部怎麼樣?你也抱同樣看法嗎?”
“不,”尼姆說,“我不這麼認為。”
“為什麼?”
“紅杉俱樂部一直是我們大家所需要的機構——我們社會的制約和平衡制度的一個組成部分。哦,我同紅杉俱樂部成員有過爭論,別人也有過,而且我相信俱樂部在反對一切方面走得太遠了。但是紅杉俱樂部是一種社會良心,它使我們考慮和關心環境,有時防止我們這一方走向極端。”
尼姆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知道紅杉俱樂部現在倒黴了,同時,我真誠地為勞拉·波·卡米開爾夫人感到難過。儘管我們觀點不一致,但她是我的一位朋友。不過我希望紅杉俱樂部不要就此一蹶不振。那樣的話,對大家都是個損失。”
“嗯,”南希說,“有時候,一天裡會出現許多奇蹟。”在尼姆講話的時候,她一直在作記錄。“我可以引用你講的這些話嗎?”
尼姆猶豫了片刻,然後說,“為什麼不可以呢?”
在下一版的《加利福尼亞檢查報》上,她真的報道了尼姆講的那番話。